张刚散文丨舔碗

舔碗
文/张刚
吃饭舔碗,通渭人的出产。
节俭如斯,可又透露着通渭人的贫穷、无奈、抗争与气短。
舔碗,是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生活富裕起来之后又逐渐失传的一门艺术。
听说韩国把炕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通渭的舔碗,完全可以申请非遗,虽然这不是一个光彩的令人骄傲的艺术,而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但是在那个食物极度匮乏的年代,以至于在改革开放之初,大量的农民仍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岁月里,对于通渭人来说,舔碗显然是一个大放异彩的吃饭艺术,仍然在历史上留下了它浓墨重彩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过去通渭人的锅里,大约就是这么几种饭:中午酸棒棒(粗粮面条)、晚上洋芋菜,或者中午洋芋菜、晚上酸棒棒。如果家境再窘迫一点,就是甩汤(粗粮糊粥),酸棒棒,洋芋菜,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等蔬菜是奢侈食品,只有近年才得以普及。
碗,是最普通的粗瓷大碗,有些是从集市上几毛钱一个买来的,有的用塑料鞋底从秦安货郎那里换来的。花碗(彩釉细瓷碗)是值钱东西,只有家境殷实的人,才有那么一个两个。
而这种劣质瓷碗,口型不圆,釉胎粗糙,有时釉面上还留着没处理干净的凸起的小颗粒,舔碗的时候,舌头总是被刺得生疼。
所谓舔碗,就是喝完甩汤或吃过面条,又伸出舌头,把碗壁上的汤,舔干净。
舔过的碗,宛如又被洗过一遍似的,洁净、光亮。
舔碗有好多种舔法,最常见的,是直舔法和旋舔法。
直舔法,就是喝完甩汤或吃完面条,拿起碗来,舌头在碗里直来直去,舔个三两下,就像划井字,要是舔不仔细,碗里还残留着一绺绺的汤印子。
旋舔,才是舔碗中的上乘艺术。所谓旋舔,就是碗在手中,大拇指和其他四指巧妙配合,碗在手中像耍杂技似的飞快地旋转起来,碗在手中灵快地转动着,吃饭的人伸出舌头,轻轻搭上碗壁,有时舌头不动,有时稍迎着碗转动的方向,轻轻一摩擦,沾在碗壁上的汤汁便卷进了舌头。
如果看过顶碗杂技的人,可以体会通渭人舔碗时,碗在手中轻快转动的那种感觉,真是一道绝妙的风景。
旋舔真是一门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有顺时针旋到底,也有逆时针旋到底,还有顺时针逆时针交替互旋,还有边旋边颠式。有些人旋转时的节奏感真强,碗忽快忽慢,手腕忽高忽低,碗在掌中飞旋,舌在碗中舞蹈,或颠而扶之,或颠而不扶,真如《庄子》里写的:“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碗或平或直之间,只见舌头在碗中最后一挑,头倏然抬起,持碗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与舔碗相配套的,是通渭人衣服口袋中的一个小四方手巾,直舔式是拿舌头就碗,要是舌头短而碗底深,把握不好,鼻尖和下巴甚至腮帮子上都容易沾上汤汁,于是便会拿这小手巾来,擦一下鼻子,而旋舔一般不会有这样的尴尬。但这小手巾仍然是必备的,不管有没有沾上汤汁,总是会习惯性地拿手巾擦一下嘴,表达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种情形,或者是人老了,舌头不灵光,手也颤抖碗也端不牢,无法再舔;或者是人老了,胡子一大把,汤汤水水很容易沾到胡子上,不方便舔,但碗里的汤汁还是要拾掇干净,这传统不能丢,那怎么办呢?老人家此时会伸出食指,刮一下碗壁,把汤汁刮到食指上,放嘴里唆一下,如此一遍遍,把饭碗刮干净。
通渭人欠水,舔过的碗很干净,洗一水,再用抹布擦一下就可以了。这经过无数次舔过洗过的碗,都是倒扣在厨房的灶王爷隔架板上。庄严肃穆,等待下一顿饭的到来。
一家人从贫困迈入小康的标志,就是吃饭后舔不舔碗,对于光阴好的人家,人们总会羡慕地说:“人家吃了饭从不舔碗嘛。”
舔碗成为一种对生活的庄严表达,成为理解生活的一种健康态度,由此成为人们生活的一个部分,融入了通渭人的血液。如果一个人的活干得不仔细,粗粗拉拉,会遭人嘲笑或批评:“你干的这活,像狗舔的!是个啥嘛!”
其实,舔碗,并不完全是通渭人的专利,相邻的秦安、静宁、陇西等等,在那个贫困席卷着中国大地的年代,舔碗是广大西北人肚皮对食物需求产生的本能动作,这不但不会被看成是下贱,反而是勤俭持家的传统美德。
走亲戚的时候,舔不舔碗也是令人纠结的,有老一辈会仔细地把亲戚家的碗也舔了,年轻的人很是尴尬,舔还是不舔,这是个问题。这时主人也感觉到了,会满脸堆笑地提醒:“他三爷,他舅爷,碗就不舔了。”年长的客人,仍会很大度地说:“舔了舔了,已经舔了。”
时光如梭,饥饿抽打肚皮的感觉渐渐淡出历史的舞台,舔碗这门艺术也基本失传。唯有大锅台灶爷板子上一个个倒扣的大碗,仍然表达着通渭人不屈,表达着对生活的敬意,也向这片贫瘠土地,表达着深沉的热爱和对命运的抗争。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