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机》与中国导演碰撞：从网飞模式看中国动画的未来
作者/ Bobe Lennon
《爱，死亡和机器人》的爆红，对中国动画从业者会带来哪些思考？站在网飞的肩膀上，他们如何看待中国动画的未来。
回顾 2019 年那些动画界的热门大作，网飞(Netflix)自制动画短剧《爱，死亡和机器人》(以下简称《爱死机》)一定是我们绕不开的话题。这部由世界各地动画人联合打造的 18 集动画短剧，自 3 月上线之后立即以黑马的姿态引爆了全网，目前在豆瓣收到超过 25 万人评价，并获得 9.1 分的超高评分，是今年当之无愧的话题大作。
而国内的动画电影市场上，《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表现更是令人瞠目。这个一脸坏笑的魔童哪吒，从上映第一天就打破了动画电影单日票房最高纪录，之后不仅刷新了中国市场动画电影的最高票房，更是以 49.7 亿元的票房成绩排在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二位。
如果说《爱死机》突破了好莱坞的动画传统，通过给与创作者极大的施展空间，造就了一部创意天马行空、表现形式极其自由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动画表现上的无限潜力；那么《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是捅破了动画市场的隐形天花板，让许多平时并不接触动画的人也成为受众，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动画商业潜力的可能性。
《爱死机》的爆火与《哪吒》的超高票房，给整个动画行业以及中国动画从业者带来了思考：中国动画应该如何发展，它距离成熟的工业化还有多远，发展的方式是否可以更多样化？网飞模式对于中国动画行业有什么可借鉴之处呢？
12月20日，「HiShorts!厦门短片周」特邀了四位国内外动画界的重量级嘉宾展开了对谈，嘉宾分别为《爱，死亡和机器人》中《齐马蓝》的导演 Robert Valley，《僵尸新娘》联合导演 Mike Johnson，《龙之谷：破晓奇兵》、《精灵王座》系列导演宋岳峰，以及互象动画创始人、《泡芙小姐》系列导演皮三。四位动画大咖以「Netflix与中国动画的未来」为主题展开了一场碰撞思想火花的论坛，一同探讨了网飞模式的经验与中国动画应该如何发展等问题。
不止是长片的附庸，短片探索动画艺术的多元化表达
《爱，死亡和机器人》由来自全球各地的13位导演完成，每一集都是一部故事独立的短片，其中涵盖了科幻、奇幻、恐怖、性、暴力等众多主题。同时，《爱死机》中每一部短片的表现形式也都截然不同，制作手法涉及到传统2D手绘、3D CGI以及多种技术的混合，极大挑战了传统好莱坞动画的制作模式。
Robert Valley 导演的《齐马蓝》被许多观众誉为「《爱死机》中最优秀的一部短片」，其另类的绘画风格让人惊叹，而充满哲理和反转的故事更让人回味无穷。他为《齐马蓝》的设计做了大量的调研，其中角色的灵感来源有博尔特、爵士乐大师迈尔斯·戴维斯、《极盗车神》等等。原本他以为一周或者几周就可以搞定全部工作，但最终他和制作公司花了十个月，其中一个短短的爬楼梯的动作，墨西哥的制作公司就设计了三种阴影的变化。
对他来说，《爱死机》播出后受到的强烈反响是他之前也没有想到的。「从《爱死机》项目开始企划直到搬上荧幕，我们用了八年的时间。它与之前所有的形式都不一样，可能在市场上没有很多受众，对于Netflix来说意味着他们要花很长时间去销售。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保证观众会喜欢，这个做法可能是与市场背道而驰的。」
但《爱死机》的冒险并非没有意义，它代表着网飞对于出海合作的一次重要实践，为其全球动画布局筛选工作室。从全球精心挑选出了来自美国、加拿大、法国、匈牙利和韩国五个国家的动画制作团队，每集5-15分钟的短片，《爱死机》足以让网飞摸清各个团队的风格和制作能力，为接下来有可能的合作打下一定基础。
换句话说，《爱死机》虽然在市场上并不一定成功，但它为网飞储备了一些动画制作团队和导演作为未来进一步合作的对象。而中国的动画电影出品方同样也热衷于从短片作者中挖掘潜在的长片导演人才。
由于动画制作耗时耗力，相比动辄 90 分钟的长片，新人导演和学生总是会选择小体量的短片来进行艺术表达，同时磨炼自己的能力。不思凡在首次执导动画长片《大护法》之前，就一直以《黑鸟》、《小米的森林》系列等短片作品闻名；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也曾经以一部《打，打个大西瓜》火爆全网，由此得到了光线彩条屋影业的青睐。
但这并不意味着短片一定只能作为长片的附庸，仅仅作为商业导演的试炼场而存在；正好相反，由于短片较低的资本干预程度，往往也蕴含了更为纯粹和多样的创作自由吗，更容易出现富有开创性的表达。中国动画的发展也需要重视动画短片的创作者们，他们既可能是未来长片导演的储备人才，亦能成长为探索动画艺术可能性的先锋，这也是「HiShorts!厦门短片周」的意义所在。
《龙之谷：破晓奇兵》、《精灵王座》系列的导演宋岳峰在论坛上则从强调了中国动画如何摆脱盲目模仿、进行独特表达的角度阐述了短片节的意义。他表示短片节能够让他看到学院的一些新奇想法，特别是很多实验的可能性。然而遗憾的是，虽然中国学院环境里创作的作品风格很多元化，但市场大浪淘沙之后往往就失去了自己的风格。
「过去一段时间属于中国洋务运动时代的动画风格，基本上没有自我，或者仅仅跟着灯塔的方向在进行模仿。但是我觉得创作力量本身不是这样，我们看到作者呈现个人放飞自我的状态时并不是这样的，他们探讨主题时候会有一些非常突破的地方。」
他提出的「动画界的洋务运动」这一说法，指代中国动画行业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盲目模仿外国动画的潮流：「我希望这些探索动画可能性的宝贵作者们不被淹没，能够持续地进行创作，这对于结束洋务运动非常重要，也是短片节的意义所在。」
国漫崛起，新人导演如何面临机遇和挑战
自从 2015 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近 10 亿票房为中国动画打上了一针强心针之后，一时间资本热钱纷纷涌入到动画行业。而随着今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以 49.7 亿票房的成绩打破中国动画电影票房纪录，「国漫崛起」的口号再一次被粉丝们喊了出来。但对于从业者来说，中国动画行业还远谈不上成熟。
《泡芙小姐》系列导演皮三认为，目前中国动画行业依然存在流程模糊、分工不明确等问题。「前两年中国的一些热钱来了以后，迫使我们做出很多超越自己职责边界的事情。比如导演本应该就是导演，做好这个片子，但是导演经常干了制片人的工作，比如谈投资，然后很多制片人反而开始跟你聊创作。所有人没有真正的做好自己的事情。」
宋岳峰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劝告各位创作者能够在机遇面前保持自我而不被市场同化。作为《龙之谷：破晓奇兵》的导演，他表示自己的创作经历像是在「曲线救国」；相比被资本推动着做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更希望为中国学派找到一个未来的接点，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新的创作」。
为了这个梦想，宋岳峰离开米粒并成立了自己的核子章鱼工作室。「对于我现在来说面临着一个必须要摆脱过去标签的阶段，这个重启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比如你过去拍的游戏改编作品很成熟，投资人会找你拍同样类型的游戏改动画，你会被标签化。但是如果你熬着就会没饭吃，这对于作者来说是很大的挑战。」
虽然资本热钱在看到动画市场的潜力之后纷纷入场，但动画电影往往是极其耗费时间和人力成本的劳动密集型产品，很难迅速看到成效。通常，一部动画电影从立项到制作完成，动辄需要三五年时间，长一些的甚至可能长达十年。哪怕是制作工业和流程成熟的迪士尼，在拍摄《睡美人》时依然耗费了 6 年之久。
如何耐住寂寞，又应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多变的市场环境，往往是新人导演面临的最大挑战。Robert Valley 分享了自己首次独立执导动画处女作《梨酒与香烟》期间的创作心路，这部作品也让他获得了第89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提名。
「当时我有一些朋友想做个动画短片，制作团队估计有六七个人，为了找到投资人还从家里拿了更多的钱，都花到了这个项目上。最后他们花了20万却什么都没做成，这真的是很糟糕。所以，能善始善终这才是最重要，这是我在我自己独立的项目开始之前所最担心的一个问题。」
《梨酒与香烟》是 Robert Valley 以一己之力用 Photoshop 做出来的。为了完成自己的作品，他戒掉了酒，断绝了大部分社交游戏活动，四年的时间里每天凌晨3点起床开始画画，日复一日地不断做同样的事情。作品完成后他瘦了20多磅，这时才终于在四年以来第一次打电话给朋友，去酒吧喝一杯庆祝。
对于 Robert Valley 导演分享的故事，皮三补充道：「前两天我去朋友的论坛，现场有个问题是请各位导演说一下动画导演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有人说是信任，有人说是好玩，有人说是理想还是浪漫，但是只有一个人说的特别有意思——就是把它做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完，只有做完了才可以。这个台阶必须过去。」
全球文化交流与流媒体平台如何影响中国动画未来
在高度全球化的当下，中外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已经越来越频繁了。《爱死机》中有一集《祝有好收获》，改编自华人作家刘宇昆的科幻小说《狩猎愉快》，将清末捉妖人的故事与西方的机械元素相结合，充满了「聊斋+蒸汽朋克」的奇异美感。
Robert Valley 导演的《梨酒与香烟》故事背景则发生在中国的广州。他表示，这部作品源自于他和他朋友身上发生的一些真实故事。当时他也在中国，弟弟在合肥工作，有一位在广州工作的朋友为这部作品提供了许多灵感。
相比西方动画越来越多地使用中国元素，成功打开中国市场，目前中国作品依然存在「难出海」的问题。当前的中国动画电影中充斥着传统神话传说的改编，并在本土市场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但在西方往往会遭遇水土不服的状况。
《僵尸新娘》的联合导演 Mike Johnson 认为，中国的创作者既需要古典故事的改编，也需要一些原创的新鲜血液。「这些经典的故事被一遍遍被反复的说，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让所有的人都能对中国神话产生共鸣。但是你们也需要有原创的故事注入新鲜的血液，所以我觉得两种在动画领域都是非常需要的。」
但中国古典故事并不意味着就无法走出国门。Mike Johnson 表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些意象是能够和西方互通的。
在《僵尸新娘》中，艾米丽在月色中化为了蝴蝶，堪称「好莱坞动画版《梁祝》」。在创作时，Mike Johnson 并没有意识到《梁祝》的故事，「我认为蝴蝶是通用的意象，意味着再生，不仅是中国文化，西方文化也是这样。」
今天，以网飞为首的流媒体平台正在挑战传统影视市场的观看方式，也深刻改善了影视创作者的表达自由性。Robert Valley 曾经在迪士尼工作过，但是他在现场直言不讳地称迪士尼是「邪恶的」，认为迪士尼的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但创作目的只是为了挣钱。他很推崇网飞给创作者的自由度，以及它面向未来的创作态度。
「我希望《爱死机》这样的作品更多地出现在我的创作当中。我一点也不愿意去给迪士尼打工，上周我也还在申请网飞的工作，如果有人再来找我的话，我肯定会再做。我非常喜欢Netflix，因为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我们看待娱乐的方式。」
皮三在导演《泡芙小姐》时也与优酷进行了合作，他认为互联网时代的优势之一在于创作者能够得到平台数据的及时反馈。「互联网对我创作的帮助在于能够提供我包括播放进度、完成度等一系列数据，这样可以准确监测到片子哪些桥段受欢迎，互动行为比较明确。但是数据的意义有好有坏，大家一方面要分析数据，一方面也不能被数据牵着鼻子走。」
「网飞通过高价把钱给到作者本身，才是真正的内容为王，日本导演就特别喜欢网飞。」皮三也认为，相比网飞给予动画创作者的高自由度，中国流媒体和视频平台要走的路还很远，「中国的平台对作者还不是那么友好。」
不过，Robert Valley 乐观地认为，内容创作者的时代即将到来。「它不会隔夜就发生，但是很快马上就要发生了。」
结语：动画导演最应该具备什么品质？
在当今正在发生剧烈变革的动画市场下，一位动画导演最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质？在「Netflix与中国动画的未来」主题论坛的最后，四位中外动画大咖每人再次以一个关键词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Robert Valley 的答案是「苦中作乐的精神」：「我总爱开玩笑地说，动画确实是一个悲惨的事儿。」皮三的答案则是「开放性」。他认为尤其是中国的动画人不应该只看某一种类型或者单一的题材，应该开放、宽容的视野。Mike Johnson 认为最好的词就是之前强调过的「坚持和毅力」，宋岳峰给出的关键词则是「好奇心」。
或许将四位大咖的答案合起来，就是对最优秀动画人品质的一个完美总结了。
HiShorts!厦门短片周自9月11日征片启动以来，面向全球征集3—40分钟的短片，涵盖了剧情、纪录、动画、实验、商业5个单元，共征集1929部优秀作品，目前作品已经完成初审，等待在短片周期间的复审和终审环节的评选。除了竞赛部分以外，整个活动期间安排了包括展映、沙龙、创投、评审、颁奖等环节，以及精心策划了趋势论坛、矩阵传播、成长单元、回顾展映等各种活动，形成了完整专业的运营体系。HiShorts！以“国际化、年轻化、中国美”为核心品牌特色，努力将短片周打造成中国最具有创造力的青年影像人才“交换能量”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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