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吧,家里就拍了一张半人高的彩色全家福。装在相框里,挂在父母房间的床头墙壁上。
我家并不大,是那种乡下随处可见的土房,平日里少有鲜艳的色彩,因此那彩色的全家福给灰色的屋子增添了些许生气。一家三口人都挺珍惜它,我的父母甚至不敢用抹布去擦拭上面的灰尘,生怕弄坏了。
那相片因而长久搁置,逐渐积累上了厚重的灰尘。
我小时候很喜欢盯着全家福看,坐在父母的床上仰着头,有时一看可以看一下午,直到被父母喊去吃饭,才能意识到脖子已经酸痛得厉害。
那时我以为它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将人间的事物永远定格在一瞬。
全家福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如同一位老朋友,虽然沉默,但陪伴了我几乎整个童年。事实上,我从小就是一个内敛胆小的孩子,并没有什么现实的朋友。在所有孩子都在爬树、游泳、玩玩具的时候,我盯着全家福默默地看。
父母并没有非常在意我有些异常的举动,只是偶尔劝劝我去和其他小孩玩玩。我也只是敷衍着应付两声,有时会在家附近转悠两圈。但最终总会回到那张全家福前。它仿佛磁铁,吸引着我无数次仰头凝视。
这些美好的记忆里却有一件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那就是每到深夜沉闷之时,那堵挂着全家福的墙壁里总是穿出窸窣的响声,由于我和父母的房间正好由那堵挂了相片的墙壁隔开,所以我常常在夜里听见那不详的声音,害怕地在被子里颤抖,直至困倦完全吃掉恐惧。
不过好在几年之后,这响声也就消失不见了。
十多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于是父母出钱供我在学校住读,我便再无太多机会见到那种全家福,繁忙的学习生活逐渐让我淡忘了它,只有过年或者寒暑假时回家才会想起。
高中毕业以后我去找了工作,很快获得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在城市里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父母则坚持要住在乡下。我只当是老人的念旧情怀,便也没有特别在意。每年能抽空回家看看老人和土地,其实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那全家福的事情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被记得,哪怕回乡下以后也不再对它有所留意。
直到几年前,母亲去世以后。
接到母亲病重电话后,我开着车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老家,可是还是未能让她见到自己的孩子最后一面。在沉痛与悔恨之中,我帮着父亲和周边的乡亲们安葬(按照家乡的传统,活到一定岁数的老人都要土葬)了母亲。守孝夜结束以后,我拖着身心俱疲的皮囊躺回了自己的房间,闷头睡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艳阳高照,外出一圈回来却发现父亲还没有起床。因为害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进了他的房间,准备去看看父亲的情况,却惊讶地发现,墙上的全家福换了一张。
因为原本的全家福已经积满了灰尘,所以这张全新的艳丽照片格外显眼。照片里还是全家福,只是少了母亲,而我和父亲的样子也都变成了最近的模样,就连衣服也是昨天晚上回家换的便服。
父亲被我的惊呼声唤醒,我赶忙询问他照片的事情,他却支支吾吾说不上个所以然。我满心疑虑,但又无从怀疑,观察了那照片半天也还是一头雾水。索性也不去想它,只当是醉酒以后记忆断片,忘记了自己也许拉了父亲去拍照片。
繁忙的工作不允许我驻足。父亲仍然坚持一个人待在乡下。因此我没能停留几天,又开车返回了城市。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一点点打消了我对那全家福的疑虑。为了获得更高的职位和薪水,我打算花费一段时间去冲刺业绩,于是连着几年没有回家。
几年后我如愿得到了更高的职位,与父亲通电报喜之余却又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要求去省外一个地方出差一段时间,因而没有办法立刻返回老家来补偿父亲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间。离省的火车上,望着窗外拉成长线的风景,我的心中似乎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感觉好像自己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果不其然。我一返回原来的住所,就接到了老家乡亲打来的电话,父亲走了。
他其实在我出差以前就已经病重,但没有告诉我。
我再度回到老家时,乡亲们已经办完了葬礼。因为土葬不能让尸体放置太久,否则会腐烂。我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有办法见着。泪水和悲痛中我沉沉睡去,不知天昏地暗多久以后才逐渐醒来。屋外又是艳阳高照。又是亲人离去。又是……
我猛然间回想起那全家福,来到父母原本的房间,却果然看见了再次变化后的照片。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着,满面愁容。
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直直地窜入脑门。我摘下相片仔细端详,却未能发现任何异常。反复思考与回忆以后,我将目光投向了那堵墙。
拿起铁锹,我开始挖墙。坚硬的土石搅得我精疲力尽,炽热的夏日烈阳逼得我大汗淋漓。我抱着恐惧与迷茫的心情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挖掘着曾经承载着一整个家庭的墙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的半边身子已经没入西山,红色残霞像血一样罩在房间里。我的铁锹终于触碰到了异于墙体的什么东西。白色而坚硬。我立刻加大力度,然后挖出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事物。
我父亲的骸骨。完整的人体骨架。
然而我居然并没有停下,我深深地感知到那墙体深处还有更为重要的事物。它呼唤了我几十年,从第一张全家福开始……
我手脚酸麻,面色苍白。几个小时过去以后,我又挖出了母亲的骸骨,她的右手无名指还戴着那枚父亲赠予的戒指。那老旧的铁锹已经几近折断,但那墙体更深处的召唤仍在持续。我索性丢掉铁锹,手脚并用,用最原始的方法破坏空心的墙体。
于是,在血迹与白骨之间,我挖出了那个召唤者,那个时隔数十年前窸窣作响的恐怖。
那是一具五六岁孩童的遗骨,纯黑的眼窝凝视着凝视了它数十年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