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记》影三 HE 前尘篇(第三回)

《瀚海记》篇章一 前尘篇
《来听书吗?》(第三回)
或许是,神话传闻之外的现实里,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和至尊大人过往都太过惹人唏嘘,龙腾阁内如潮的议论愈发火热了起来,几名被林老的故事惹哭的姑娘,眼下还揪着帕子不断抹泪,给身旁的友人安慰着,隐隐的哭泣声量竟反倒逐渐大了起来。
林老坐在大堂的阁楼高台之上,居高临下,一眼便也瞧见了好几个眼眶红红的姑娘,人族的、兽族的、海族的.....这帮看官们还是太年轻了啊,现在的小娃娃竟然这么感性的吗?
老人家有些无奈,却也觉这些小辈们还挺可爱的,浊眸眼底闪了闪,捋着山羊须将热茶水放回去案上,清清嗓子,嗓音里多了笑意:“诸位倒也不必如此感伤!”
林老是故事的讲述者,但适才面上的郁色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毕竟是一位常年说书为生之人,于字里行间、只言片语中道尽世间悲欢是他的常态,整理情绪的能力自是非常人可比,眼下弯下眉眼,朝下头议论纷纷的人群扬唇,“说了些大人们过往的不易,总归是惹人伤怀的。”
“那接下来,不如就说点让人开心的事情吧!”
“想知道,两位大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吗?”
此话一落,下堂抹眼泪的女子们个个娇颜微怔,立时眼眸锃亮,齐刷刷望向林老的视线灼灼地几乎要烧起来。
饶是林老这等资深坐堂的人,深知看客们对情爱纠葛一类的故事好奇心旺盛,也被这突然热烈起来的目光盯着有些头皮发麻。
果然——八卦是所有种族的本能之一,绝不仅限于某一个族群,在哪儿都一样。
龙腾阁二层雅间里,唐三被时影拦腰面对面跨坐着抱在怀里,听见林老这话立时脊背一僵。
时影合指揽着人侧腰,怀里人的反应一下子便察觉到了,清冷皎皎的男人垂睑勾唇,侧眸瞥了眼颊边的大脑袋,毫不意外地瞧见某人卷发间若隐若现的绯色耳朵尖。
大神官桃花眼暗了暗,心尖像被挠了一爪子似的酥痒,他抬掌拨了拨怀里人发热的耳廓,唐三觉得痒了立时晃晃脑袋,耸着肩膀哼哼着怒目瞪他,一双狭长漂亮的瑞凤眸瞠得圆亮,看得时影心软得一塌糊涂。
谪仙一样的男人褪去了外人眼里的清冷疏离,眉眼微弯着将乱动的脑袋按紧在颈窝发间,熟练地给他羞恼的小殿下顺毛,但笑不语。
时影好不容易忍住了心底的坏心眼,嘴边失笑弧度更甚,想了想他的小家伙万年不变的那点薄脸皮,还是收起了再去逗弄人的心思。
只不过,大堂阁楼上的老人这句话,倒是难免让他也忆起了曾经。
万年前的光阴,那一年格外不同的九嶷山,随着喧闹酒楼里说书老人悠悠扬扬的嗓音一起,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
“咱就话接上回,唐三小殿下与时影少司命的初遇后——”
“小殿下苦于百年无法入睡,正是心力交瘁,却在来九嶷山的第一天,在时影少司命身边,有了那么片刻的安眠。”
林老重新把玩起了折扇,合扇敲着掌,“唐昊尊老与时梵大司命发觉此事自是惊喜万分,当时甚至不敢唤醒小殿下,就怕打扰了他百年来的第一次好梦啊!”
“两位尊老大人猜想是因了时影少司命的缘故,小殿下才能入眠,便只得拜托时影大人抱着唐三小殿下回了下榻的流云殿,一路之上时影大人很小心,小殿下睡得很香。时影大人虽满心疑惑,对两位尊老大人小心翼翼的态度心存不解,但或许也是与小殿下初遇相处愉快的缘故,他也并未多言,只配合着将人送回了寝殿,看着唐三殿下睡沉了才告辞离开。”
“欸.....时影大人怎么不多待一会儿啊,小殿下怕是后边就醒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两位大人才初识,时影大人清冷又知礼,总不好冒昧守在小殿下的寝殿吧?”
“而且,小殿下身份尊贵,对两界意义非凡,唐昊尊老肯定不放心还不熟悉的人在那儿的吧?”
“有道理....说起来,时影大人都还不知道小殿下无法入睡的事情呢!”
雅间里,时影挑了挑眉,心道说书总归是说书,与实际还是有偏差的。
大神官收紧了抱人的力度,唐三被箍着有点不舒服,抵着时影的胸口推开少许,疑惑着歪头去看爱人,时影反应过来,朝人低低笑笑,垂首过去亲了亲小尊上干净清亮的眼睛。
说书的老人说,或许是他与修罗小殿下初识相处愉快的缘故;
但只有时影自己知道,这说的对,也不全对。
当初的自己,在那么两百来年里,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自得其力,生成了这么一个不善与人打交道的性子。
在时影的认知里,与人之交其淡如水,他知自己孑然一身,无依无凭,也知自己不站派别易惹人瞩目,周遭更不乏恶狼环伺;虽也并非毫无善意,更不乏几多人向他谄媚示好,但他终归不喜被人投诸以私欲满溢的期待,也不愿落入哪一方格局势力的束缚里失去自由和自我,能如现今那般如水泛泛或许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早已过了会自怨自艾的年纪,就连被赶鸭子上架坐上少司命之位,新搬进的寝殿里也没添置几个仆从伺候,衣食住行、阅文卷习剑诀,他都只视作锤锻己身的修道一课。
那时的时影以为自己惯了,习常了;
但其实,或许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意识里,他似乎也是期待着能有那么些意外降临的。
于是,他迎来了一个软乎乎的白软奶糕子,一个朝气蓬勃、鲜活又懵懂的意外。
唐三给时影双臂揽紧了腰面对面抱着,眼下正在暗自后悔刚才自己怎么就主动跨坐上来了,被大神官冷冽好闻的气息重重包围着,尊上却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太妙。
万年的相处时光过去,许多不堪细想的过往经验让小殿下扁了扁嘴,身体记忆下意识起了点腰酸的错觉,他耸耸鼻子把脸埋进时影的衣服里,瑞凤眸藏在爱人怀里滴溜溜转着,暗戳戳琢磨着得趁时影不注意,赶紧从他家大神官的怀里溜出来。
却不想,白衣胜雪的仙人低眉浅笑着亲吻过来,扑面的温热鼻息,唐三眨眨眼有些招架不住眼前放大的美色,禁不住眼睫微颤,闭了眼老实给人亲了亲眼睑,酥酥痒痒的感觉从眼角眉梢入了心里。
某修罗尊上万年来第无数次被美色所惑,连同刚才要开溜的念头也眨眼被他扔到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唐三殿下丝毫不长记性,转眼就忍不住将额头抵过去磨蹭大神官的下巴,手上扒拉着男人的脖颈扑进去怀里更紧,嗅着时影满身缭绕过来的寒薇香,他笑眯了眼,心上有满足的情绪蓄满了又溢出来,透进四肢百骸里。
他也想起了第一次给时影抱在怀里的那天。
唐三对那一日的印象很深。
毕竟百年都未曾入眠了,从睡梦里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还有点懵,身体几乎眷恋着那种困顿的感觉。
百年来,他几乎都要忘记“苏醒”是一个什么感受了,睁眼闭眼之于他而言,不过是修行入定与否的区别罢了;
迷迷糊糊的唐小殿下犹记得,那日的九嶷山殿落后园,眼皮子打架的感觉来的久违又突然,好似就是寒薇香荡着碎落的花瓣落下树梢的功夫,一阵清风过后,天地安定,灵息圆融,身旁有清冽和正的一股气息在盛放,是唐三平日修炼之时亲和自然最最偏爱的花香。
他闻出来,是寒薇花。
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身体里蓝银一脉的本体真身在悸动,蓝银皇的每处根须和茎叶都在偷偷舒展,灵力激荡之下,他也不知何时,自己便真的阖了眼,入了眠。
混混沌沌睡过去的小殿下,期间给人送回了寝殿,唐三中途曾不经意迷蒙清醒过一瞬,于是便也记下了——
睡沉过去前的最后一眼里,矮身过来轻手轻脚横抱起自己的白衣玉面小神官,和丝丝缕缕沁人的冷幽花香。
这百年不眠以来的第一觉,一睡便是足足两天。
直至第三日晚膳后入夜的时辰,唐三才悠悠转醒过来。
再清醒时,唐昊正坐在唐三的床边。
两天的时间里,修罗至尊守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寸步不离。
虽说还不清楚为何唐三来了九嶷山第一日便能入眠,也还搞不明白这九嶷山少司命是不是真的个中破解关键,但想起来之前唐三试炼时神识紊乱、识海凝滞的情况,如今总算能够有所舒缓,就说起码能让他家受苦的小团子好好睡上一觉,哪怕只是这么两天,他这做父亲的也已经欣喜不已了。
唯恐九嶷山有哪个不识趣的此时来扰了小家伙的清梦,唐昊这两天里连时梵都没能好好招呼,也没顾得上去探究时影的事情,堂堂修罗至尊一心守在唐三的流云殿里,巴不得让自家孩子多睡一会儿。
第三日夜,小殿下悠悠转醒,顶着一头乱蓬蓬、四仰八叉的呆毛在床上眨巴眼,好似有点分不清自己的状况。
太久未曾入眠的后遗症让唐三苏醒了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小少年扯着一角被子团抱在怀里,在床榻上盘起膝来眼直直地发愣,他揉了揉睡出红印子的脑门,细碎的刘海被胡乱拨开,露出那双漂亮的瑞凤眼,眸底雾蒙蒙地罩着一层莹莹的惺忪。
修罗小殿下怔怔地去看床边的父尊,发顶乱翘的呆毛歪头晃了晃,懵懂呆萌的样子软乎乎的更像个白软团子了,唐昊瞧着好笑,向来不苟言笑的肃容都笑开了宠溺。
清醒过来的唐三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神识里沉钝凝滞的感觉好受了一些,仿佛千斤负重被卸下了一部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足够让他紧绷的神经清明许多,他觉得肩膀都松快了,连同瑞凤眸底微青的倦怠也消去了不少。
毕竟是常年累积的疲惫,睡了两日有所缓解已是难得了,唐昊在一旁伸指抵着唐三的额门探了探,也不禁喜上眉梢。
“小殿下向来乖巧,醒来以后知道唐昊尊老守着自己两天,便赶忙劝着他的父尊回去休息了。尊老拧不过他,见小殿下面色好了许多,架不住他坚持,便只得从了他的心意离开了流云殿。”
“只不过,这么一来,万籁俱寂的深夜到来后,便又是唐三殿下的一个不眠夜了。”
九嶷山专给修罗小殿下腾出来落榻的流云殿,因这两日唐昊闭门谢客的缘故,现下只唐三孤身一人,连普通寝殿里随侍的下人都没见到一个。唐三刚刚才睡了他这百年来久违的一觉,整个人的精神好了挺多,心情更是雀跃,他睁着双晶亮亮的凤眸,抱着枕头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打滚好几圈,还是一点都安分不下来。
九嶷山于唐三而言是一个陌生又新奇的地方,他自小没有玩伴,长大一些后才半百之龄却又给送去了隐境,那满腔少年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憋屈坏了,第一次来到人界,到了这新鲜的环境便不自觉跃跃欲试起来。小家伙打小一个人也习惯了自娱自乐,这回实在亢奋了,连躺都躺不住,便决定走出寝殿,到后园逛逛。
说到这里,林老顿了顿话音,那把说书道奇的声线里带起了笑意,“啪”地一声张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摇动扇叶,“看官们可还记得老头我之前说的?”
他笑弯了须眉,朝下头紧紧瞧他的一众看客们扬扬下巴,提醒道:“小殿下困于隐境百年,自娱自乐了许多新奇的小伎俩,其中有一项便是能点化灵智开化高的奇珍异草,驱使天地灵物之灵。”
那时的唐三,其实一直未觉出自己的特别之处——
他因这一身混血的特殊来历,还有唐昊与蓝银在修罗界的尊位,自幼便没能有什么玩伴,但偏生却是个活泼好奇心旺盛的性子,更是与自然万物无比亲和,气息纯正粹然、澄澈干净,兽类或者植系,凡是灵智有所开化的天地灵物皆能对他有所感应。
与唐三族类两异的普通兽类倒也罢了,大抵就是容易对这小团子放下戒心、莫名亲近而已;但与他蓝银一族同属的植类花草,在蓝银皇至尊血脉的加持下,则多视他为尊,化了灵也爱围着他转悠,便也是得益于这些个不通世事的花草之灵,唐三隐境的百年才不至于囹圄自困,给憋成了个闷葫芦。
因此,若说唐三小殿下在修罗界隐境都尚且如此;
那在这灵脉聚合的人界仙境九嶷山,就更是不用说了。
万里无云的夜,流银月色倾泄而下,如水清澈,难得的一轮皎白弦月高挂天宇,唐三自流云殿拐进后园,一双锃亮的瑞凤眼圆溜溜地四处好奇打量着。
九嶷仙山云影正殿之后,便是天阶禁地。而唐昊与唐三二人是此处最尊贵的客人,唐昊更是与时梵相熟,下榻的寝宫殿宇自然也规格非凡,紧挨着大司命时梵的玉蓬殿,和少司命时影的重华殿。
这几处琼楼玉宇的殿落,后园皆筑有月亮门相连贯通,鹅卵石路曲径通幽,踱步行来五步一景致,十步一奇花,假山错落,奇石堆叠,九嶷最标致的寒薇花树株株繁茂,落英缤纷,一条灵溪纵深而过,雅致宜人。
唐三看花了眼,后园里越走越繁乱好闻的植类气息让他面上欣喜之色愈盛,觉得神识都舒展开了。少年沿着纵深的溪流漫无目的地晃悠,朝着最特别的一股花香而去,不多时,便又逛回了眼熟的地方。
修罗小殿下眨眨眼,眼底印出了一赤红一莹紫。
或许就是一时会上灵心,唐三这回凑近了去瞧那两株硕大的奇花。
小殿下拧眉噘着嘴尝试回忆,虽然好看的小司命哥哥给他解释的时候,他已经生了睡意了,但唐三还是努力从记忆里翻出了它们的名字——幽香绮罗仙品和相思断肠红。
唐小殿下撇撇嘴心里有点嘀咕,暗想着,换做平日他肯定不太记得这名字的,也不知是第一回来到人界的好奇心作祟,还是记忆里清冷好看的小司命哥哥说话声音太好听的缘故,总之到头来,倒还真让他记住了这两朵大花的名字。
蓝银血脉的本能让少年无法抗拒气息如此珍奇特别的植类灵物,这下四下无人,混血的小殿下到底没能忍住好奇心,笑眯了眼围着盛放的花盘来回打转。
小唐三有点纠结,他的母帝曾教导他,来了这九嶷山比不得还在修罗界,虽无须太过束手束脚,但要谨记一切小心为上,好好听父尊的话。
但他天性纯然,向来都是从心而为,对两株仙品草药的特别感觉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唐三咬了咬下唇伸手过去,敞开了自己身上蓝银帝皇的气息,伸指去触它们的叶。
“啾——啾——!”的两声轻响,唐三眉眼弯弯,凤眸闪闪地对上了身前悬浮着的两团异色光团。
仙品灵花自是灵智开化程度颇高,有了唐三气息的有意渲染,意料之中地生了自然之灵,扑棱棱地在无人的夜里绽开了细碎的清脆叫声,还未成人形的赤色和黛色光团漂浮在小少年身旁,小殿下眼角眉梢都是喜色,这是他最熟悉的玩伴,某种认识了新小伙伴的莫名成就感升起来,让唐三唇角噙满了乐滋滋的憨笑。
故事讲到这里,龙腾阁整个大堂里头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时影不动声色将怀里的唐三揽得更紧,耳边听着阁楼下林老说书的字句,唇角不自觉笑意更甚。
墨发玉冠的大神官端的是一派的天人之姿,垂睑浅笑的侧颜好看得晃眼,倒更像绝代的妙笔丹青里款款高坐神台的画中仙,明明没有什么浓墨重彩的着色,只黑白分明的勾描,一颦一蹙便已皆是光月不可及的风华。
他一点都没有自觉,伸过骨节分明的手去捋唐三蹭进他颈间的卷发,玉白的手指修长漂亮,指节穿插进怀中人微卷的墨发里,细致又温柔地将至尊大人四仰八叉的卷毛毛顺平,相当熟稔的手法。
唐三似乎也觉得散下的头发黏着脖颈痒痒的,抿着嘴仰下巴去迎时影的手,哼哼唧唧的模样像极了翻身露出白肚皮、向主人讨着要顺毛摸摸的猫儿。
时影失笑着瞧他那副餮足又慵懒的模样,满脸理所应当一样毫不客气地赖挂在自己身上,隐约与万年前的那一夜有了重叠,思及此,桃花眼底禁不住柔色难掩。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时影第二次见唐三,恰也是那一夜。
习惯了枯燥清修的日子,有时候时影也以为,自己是不是对许多事物都失了该有的探究情绪。
那样波澜不惊的一颗心,在那一日的寒薇树下,被软蓬蓬的小团子垫着肩膀,乱了一拍。
之后,他的师父时梵大司命,还有修罗尊上寻了过来,撞上迷瞪瞪在他身边睡熟的修罗小殿下,还不待他觉出什么尴尬情绪来,两位长辈却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时影心下疑窦顿生。
直至顺着二位尊者的意思将小殿下横抱着送回流云殿,时影也没能寻到个合适的机会开口,他本也不擅言辞,也不是个喜欢探究他人秘密的人,看出来唐昊对唐三的紧张,便也就咽下了嘴边的疑问。
之后的两日里,那软乎乎、满眼清亮笑意的修罗小殿下都没再出现,连同远道而来的修罗至尊也寸步不离流云殿,这不得不让时影难得起了忧虑。
极难得的,他主动去寻了刚正式拜下没多久的师父,大司命时梵。
便也是那之后,他才知晓了,那日自己见到的、如常人一般歪着脑袋倚他入眠的小家伙,是多么的难得一见。
百年隐境,百年不眠,可他所听闻的唐小殿下,还只是个两百岁出头、未及成年的小团子而已。
唐三睡得深沉的两日里,时影一如既往阅玉简、习道法,手边做着往日千篇一律的修行,脑子里却总也浮出唐三那张明亮精致的脸,鲜活的、朝气的,一点都无法想象这人耐着近百年无法入眠的苦熬,早已是倦怠不堪,神识疲惫之躯。
这样的情境,时影有些熟悉。
有的人习以为常的一些东西,有的人却触不可及;
唐三是,时影也是。
思及此,时影心里对唐三此人莫名的在意感更甚,不知为何想去看看他,却听闻了唐昊对外闭门谢客的消息,便只得作罢。
第三日的深夜,时影读着一卷风系元素的古文玉简入迷了些,便误了歇息的时辰,待准备更衣歇下之时,却敏锐觉察到殿外灵息有了微妙的起伏,好似莫名雀跃了起来。
他的重华殿位于九嶷仙山至高至深之处,不仅景致绝佳,防备也滴水不漏,是谁这么晚了还......
好奇与警惕使然,时影更衣起身,往殿外去。
推开门扇,殿外月影葱茏,花树缤纷。
正当时影疑惑时,宫墙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哒哒哒——”的小步子,没听一会儿,便瞧见一颗扎着丸子头的小脑袋冒了出来,白软的奶糕团子凤眸晶亮,眨也不眨地盯着飞在身前的两团异色光点步步紧追,抬腿正跨过他重华殿院落外的月亮门。
“别乱跑啊!我不认识路啊!”
小少年像只挥爪子扑棱蝴蝶的奶猫,招手抓了个空,压得低低的少年音掩不住欢快,就那么直冲冲地闯进了时影眼底的月色里,满目清灵。
时影顿住身,垂在袍侧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一角衣服,立在殿门外吃惊地瞠了瞠眼。
扑空的唐小殿下满脸的不甘心,撇撇嘴正郁闷着,敏锐地耸了耸小鼻子,嗅到了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冷不丁抬眼,正对上重华殿门外长身玉立的白衣神官。
“小司命哥哥!”
唐三惊喜地唤出声,颊边霎时堆满了灿笑,盈盈的欢欣写满了漂亮的瑞凤眼,闪闪放光。
他扔下漫天飞的两个花灵,小步子颠儿颠儿地越过重华殿外的凉亭,满身雀跃地朝时影跑来。
时影愣了楞,攥着衣袍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有些僵硬,俊脸上却多出两分暖色来。
不知为何,只隔了两日没见,如今看这人仍是生气勃勃的模样,他心里竟不自觉松了口气。
鬼使神差地,时影第一次,邀请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进了自己的寝殿内殿。
就这么,九嶷山重华殿,少司命时影的寝宫,有了第一个客人,乌蓬蓬、瞧着松松软软的修罗界至尊小殿下,顶着脑袋上异色的两团花灵,亦步亦趋地缀在小神官的身后踏入了宫殿内。
“然后呢然后呢?!”
“时影大人这也是知道原委后不忍了吧?唐三殿下还那么小呢!”
【不只是觉得不忍。】
时影之修为早已超脱常人,雅间之下的大堂里窸窸窣窣的许多细碎议论,只要他想自然也听得清。
他心底暗道,那一晚的自己,或许不仅是对唐三有了某种同病相怜的隐晦在意;
更多的,也可能是....
【也可能是,三三实在太可爱、太特别了吧?】
时影大神官还记得,那日的夜已经很深了,按理照他往日的脾气,于情于理也不该将唐三引进殿里的。
却也不知为何,他应时想起了唐三的状况,结合小团子大半夜还在花园里闲逛的情形,时影自是猜得到,这人大概是又无法入眠了吧?
那时光是想到这儿,脑子明明才转过弯,嘴边却已经开了口将人请进来了。
即便过了万年,时影仍能将那夜唐三的一颦一蹙忆得清晰——
小少年绕过翠玉屏风左右打量、小声惊叹的鲜活神情;
被引着坐到茶几旁、扒拉着藏在自己发顶的小花灵,皱着小脸苦恼的样子;
窝在这人小脑袋上的花灵一点都不安分,拱着他扎好的发髻呼噜打滚,松垮扎起的卷发不堪受力,细碎地散下来几缕垂在鬓边,唐三觉着痒了,呼呼鼓着腮帮子吹气,努力吹开散落的发,他气鼓鼓地抬手去逮,两团淘气的花灵又不听话地四散窜开,只徒留下唐小殿下手忙脚乱地整理头上四仰八叉的呆毛残局。
尤其小丸子头顶发旋里岔开的两小撮,每每摁住了一松手又翘了起来,一晃一晃地招摇,唐三抬手捂着后脑勺,气得白嫩的两颊都涨起了红。
时影每每想起那时的情形都忍不住失笑,心尖上无奈又柔软的情绪像是涨潮的海,一浪一浪地开始起伏。
唐三被自己点化的花灵来回折腾,瘪着嘴莫名委屈,瑞凤眸眨巴着抬首对上时影含笑的眼,忽地顿悟,哒哒绕过茶几转到小司命身边,小心翼翼低头靠过去,嘴里软糯糯地央着时影帮他摁住发旋上松乱的毛毛,一手还拽住了清冷神官的袖摆晃晃。
那时候的时影就想啊——
谁能拒绝这样满目澄净的孩子呢?
九嶷山清冷若仙的大神官勾唇,眸光幽深。
时影抬掌,骨节分明的指端微动,摸了摸怀抱里唐三眯眼享受的大脑袋。
就像第二次见这人的那一夜;
唐三扒拉着他的袖摆,他低眸,毫无征兆地陷进少年干净明亮的眼瞳,里边明镜般倒映出一个笑靥轻暖、完全无法抗拒的自己。
【本来想双更的,但有两个相处的片段改的不太好,只能截断了周末再放更新的第二回了,隔了几天也勉强算双更(勉强勉强哈哈哈)最近三次元比较忙,大家久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