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彼方的银丝
“米娅，快点！不等你了哦！”威廉朝着屋子里喊道。
“等等我嘛，威廉！”屋里的少女一边抱怨，一边慢慢出现在少年的视线中。似乎是特意为这一刻做了不少准备，米娅特意穿上了一件虽然有点旧但看上去像是贵族家庭才会穿的那种百褶裙，脖子上还戴了一条项链。这是一条银质的项链，是女孩的母亲去世时留给她的遗物。她将这条项链戴在身上，这样就会感觉母亲随时都在她的身边。
“威廉应该对女孩子再多一点耐心才行！”米娅一边说一边踏出家门。威廉和她一样，也是无依无靠的人。自从他们的至亲去世后，两个人便相互扶持到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说，米娅像是威廉的妹妹，尽管他们并没有什么共同点：比起威廉的其貌不扬和乌黑的头发，米娅的祖母绿眼睛和柔滑的金色长发更容易成为人们的焦点。
“但你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是这么慢呀。”威廉一边退让一边说。
“啊，太过分了，威廉！”米娅的气似乎还没有消。
“好啦好啦，难得去一次镇上，今天可要玩个痛快才行！”威廉他们住在乡下的小村庄里，离城里比较远。而且，他们也没有钱去镇上挥霍。只有有结余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去那里一次，即便只是在各式各样的橱窗前观光也心满意足。
“唔……”米娅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过一想到能够玩得开心，这些琐事她也就不在乎了。威廉带着笑意伸出手，米娅也伸出手以示回应。
在镇上的其他人看来，这两个孩子所表露的快乐似乎完全不属于这个镇子。诚然，他们也会有如此快乐的情侣，也会手牵着手一起逛街，但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两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成为了镇上的焦点，只是在按照原来的计划四处观光。
“啊，威廉，你看你看，好漂亮的裙子！”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当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橱窗时，米娅被一件裙子深深地吸引了：简约的白色配合一层又一层褶皱所组成的裙边，让这间看上去很朴素的裙子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不过比起那件精美的裙子，他大概更喜欢现在的米娅——无关衣服的价格和品质，最主要的是她自身展露的气质。
“嗯，很美，”威廉说，“不过我觉得现在的你更美。”
“所以我才说，你真的应该对女孩子多一些耐心，”米娅又抱怨道，“要是总也猜不到女孩子在想什么的话，她们可是会生气的哦？”
“好，好，我尽力。”威廉实在是拗不过她，只能举起双手投降。
为了用行动来支持自己的观点，米娅还特意在威廉关注一件他买不起的豪华衬衫面前时夸他说穿上一定会很好看。当然，威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米娅的心意，这让女孩似乎有些不快。两个人结伴同行的次数变多了，米娅自然也想和威廉的关系更亲近一些。不过在她看来，威廉更像是块木头，她几次想要去引导，威廉都未能察觉。
而实际上，对于米娅的心意，威廉都是知道的。只是，他其实也有难言之隐——因为国家在战争中屡战屡败导致青壮年兵力严重不足，像威廉这样的少年也不得不去前线。而征兵通知发到他的手里时，米娅恰好不在家，而他一直在等待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她。
“……米娅。”走累了，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时，威廉突然扣住了米娅的手。
“怎……怎么了，威廉！”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有话要对你说。”威廉犹豫了一下说，“……我收到了应征入伍的通知书，下周就要出发了……”话音未落，他低下了头。隐瞒这件事让他对米娅心存愧疚，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我不要！”米娅的情绪爆发了，“威廉，我不要你走！”说话时，她紧紧地抱住威廉的左臂，害怕他会就此离她而去。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还有好多事想和他一起经历，她还有，她还有……她还有一句告白没有说呢。可是现在这副样子，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正在她烦恼时，威廉的大手却已经悄悄盖在了她的头上。“别哭，米娅，”威廉用温柔的声音安慰她，从小到大，只要米娅哭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做。不过这一次，米娅仍然在哭，虽然只是在抽泣，“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
“再见面……那会是多久？一辈子吗？”米娅抽泣道，“威廉，我不想你走……我好怕，我害怕你会就此和我永远分开……明明……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威廉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米娅还是在哭，而威廉就这样一直抱着她，直到她睡着。
军令难违，临走的早上，为了不让米娅太难过，他留下一封信，悄悄地离开了。等到米娅醒来的时候，威廉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桌上的那张信纸：
“很抱歉，米娅。为了不让你太难过，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式。我想，你一定会讨厌我的吧？没关系的。如果你讨厌我的话，那就尽管讨厌吧。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爱你的，威廉。”泪水在米娅的眼中打转，打湿了信纸。此时此刻，她好想埋怨威廉几句，但她牵挂的那个人，已经阔步前往了战场，那个九死一生的地方。
“威廉，威廉……”那天晚上，米娅彻夜未眠。
“威廉，威廉！振作点！”战友的呼唤声与满天的炮火声中比起来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但几近昏迷过去的威廉还是听到了。他吃力地想要举起手，却意外地感觉轻盈。
“咦，为什么……这么轻……”
“你不要动！我替你包扎！”战友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将他的伤处包扎好，“医生很快就来了，你再坚持一下！”在威廉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右手，或者说一部分右前臂，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冲锋时，一枚炸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爆炸，飞出的弹片削去了他的右臂，还险些炸掉他的一只眼睛。战友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只有米娅。离开她已有数月之久，她现在还好吗？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想念自己？会不会因为害怕睡不着觉？会不会……因为自己音讯全无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知为什么，他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安危。他的心里想的全部都是那个少女。
“米娅……”他一边念叨着她的名字，又缓缓地闭上眼睛。
“威廉！威廉！医生，快点！他好像昏过去了……”
“威廉……”靠在已成残垣的房屋的一角，米娅轻声念着威廉的名字。少女怎么也不会想到，战火竟也会烧到他们这里。四处燃烧的草薪，人们绝望的尖叫，孩子们的哭喊，还有雷鸣般的马蹄声，让这个村庄陷入一片混乱中。失去家园的人们被迫背井离乡，许多死去的人们来不及埋葬，那些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人和老者也被无情地抛下，因为想要活下来的人更多，他们无法为了这些人舍弃自己的生命。
米娅也是其中之一。她的一只脚被落下的瓦片砸伤，头上也受了伤，只能靠在房屋的一角苟延残喘。如果没人帮忙的话，大概几个小时后她就会死在这里。
“威廉……”她轻声念着那个留下信的男人的名字。她爱他，还有好多事情想和他一起做，可是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无法来到自己的身边保护自己。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威廉对她说过的话又一次再脑海中响起。
“威廉……骗子……”
“这里有个女孩子！还有一口气！快来人啊……”
“手！我的手！”当威廉醒来时，被团团纱布裹住的右手吓了他一跳。
“你醒了，威廉先生，”守在一旁的医生见了惊醒的威廉，面露遗憾地说，“很遗憾，你的右手已经……”没等医生说完，威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刚刚还带着些许朝气的少年此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满脸颓唐地低下头，尽管此时的窗外正是阳光明媚。因为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医生选择留在这里看着他。
“抱歉……以及，你的家乡也……”医生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此时的威廉正沉浸于失去一切的伤感中，家乡也好，米娅也好，自己的右手也好，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比起那些再也没能回来的战友们，他无疑是幸运的那个。
“抱歉……”
“小姑娘，你醒了。”米娅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位身着黑袍的金发老婆婆。她的手里握着十字架，胸前也挂着十字架吊坠。“请问……这里是哪里？”她吃力地坐起身问。
“这里是修道院，”老婆婆说，“我们是修女，在村庄的废墟遇到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米娅。”少女望着眼前的婆婆说。
“米娅是吗，”婆婆接着问，“孩子，你的家人呢？他们把你丢下了吗？”说起家人，米娅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威廉。可是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却几个月都没有一点音讯。他一定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吧，她想。不是说好了，一定会再见面的吗？
“威廉，威廉……”想着想着，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不要哭呀……”不只是婆婆，修道院里的一众修女都显得不知所措。
自那场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四年。再度回到故乡，威廉有种说不出的物是人非之感。六年前，他和米娅在这里分别，从此再不曾见过面，亦未曾联系过。在那样激烈的战争中，她应该已经化作尘土了吧。威廉如是想着，转身打算离开。
“威廉！是你吗？”正当他打算离开时，有人呼出了他的名字。威廉回头一看，竟是一位曾经帮助过他们很多的村民，“你是来找米娅的吗？”
“是啊。”他叹了口气，露出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
“我当时恰好遇到一伙穿着黑袍身上带着十字架吊坠的女人，她们把米娅带走了，”对方顾不上为威廉感慨 一边告诉他米娅的去向一边为她指路，“她们大概是修女吧。”
“知道了，谢谢你。”来不及说出道谢的话，威廉便朝着所指的方向赶路。
这座修道院建在邻镇的一处小山上。规模看上去不大，但似乎有很多人都住在这里。事实上，这些修女都是来自周围几个村镇因为战争而受难的人，经过教义与神明的洗礼，她们逐渐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修女。六年的时间，对于成为一名修女来说刚刚好。
“米娅……”有些落魄的青年轻声呼唤着那个名字。自从出院后，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他从军队退伍，然后不停地打工，计划筹备一笔钱去各地找她。那个六年前他写信舍下的少女，如今竟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你是在叫我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威廉耳中。他激动地迎着风登上山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修女，她同样身着黑袍，胸前挂着十字架吊坠，但眼睛似乎已经看不见了。
“米娅……是你吗？”威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威廉……吗？”少女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睛。尽管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她知道，这就是威廉，即使过了六年他的声音也还是一点没变。
“米娅！”威廉呼出了少女的名字，但眼前的现实让他没有勇气踏出向前的一步。这个可怜的少女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正思索时，一阵风将米娅的修女帽吹到了地上，一同被吹起的还有银色的发丝——那本应该是金色的。
“米娅……”威廉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段时间，她受苦了。
“好久不见，威廉。”少女却依然面带笑容地向他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