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陈往事.炎魔(3)
“白面鸮快醒醒!老师来查晚自习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眼睛瞪着桌面上的练习册,不敢四处张望,直到用余光瞟见班主任的背影从教室前门掠过。教室里一阵小小骚动,那些看小说和玩手机的学生也都活动活动了筋骨,又开始干自己该干的事。松过一口气后,我对着同桌的赫默低声道谢。她只是简单“嗯”了一声,然后开始做题。好像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题上,至少她是这样表现的,似乎这样就能够避免尴尬的交流。而我直到这时才开始正视她。
赫默平时在班上不怎么讲话,但也没有被刻意排挤。上高中时总有这种感受,你会觉得班级上总有那么些人,你对他们的脸都很熟悉,但你知道你也许终生都不会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就这一次,我感觉到我和她之间开始有了联系。她的成绩很好,但家庭条件很差。据说她的父母工资都很低,但她的父亲坚持要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才砸锅卖铁,拼了命也要让她到来读书。后来我问道关于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很小心地措辞,低着头搓着手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人都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我说的不是气话。他总有某些行为让我觉得无法原谅。”
“也许只是因为你和你的家人生活过于紧密。人就是这样,越是走得近,越容易发生矛盾。到最后你才会领悟道:其实每个人卸下伪装后都一样,哪有那么多多样性的性格。那不过是自身辛辛苦苦营造的表象罢了。所以不要对人抱有希望。”我说。那段时间我和她慢慢走得很近了。就像是磁铁间的相互吸引。我的家境不算差,但我的父亲看我很不顺眼。因为当初他满以为我会是个男孩。在那时的泰拉大陆,女孩儿的生存境遇很差。也许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但你总会从生活中的无数细节:一个眼神,或者一句漫不经心的道歉中感受到一丝异样。我们学校每过两周才放一次假,但每次回去我都很难受。因为我的学业太重要了,所以我便成为了家庭矛盾唯一的焦点。但赫默更惨,因为除了她的学业,家庭经济的收支也很成问题。她的父母不常为此事争吵(至少她父亲是这样告诉她的,说赫默在学校时他和她目前相处甚好。)但只要赫默一回家,家庭中的某种支撑似乎就崩溃掉了。家庭压力和学业压力一齐向她压去,父亲把所有过错都怪罪到她头上。赫默知道自己也有错,但她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要把罪名丢到她身上。难道父亲就不会犯错?他凭什么如此肆意地来评价,压迫自己?
而正如我所说的,她文静的外表也确实是她营造出的表象。我越去挖掘她,她也就越愿意在我面前展现自己。她情绪化的毛病甚至比我还严重。我们学校周六上午会有一天校内假的时间。所以头一天晚上我们就兴奋不以。回到寝室就开始欢呼,上蹦下跳,在走廊追逐疯打。笑声会贯穿走廊。直到舍监提着细长的鞭子来驱赶我们。熄灯上床后,有些同学开始偷着玩手机。严格来说,我们学校是禁止带电子产品的。但带手机受到的惩罚比带MP3要轻一些。这似乎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我自认为当时我的自制力不算很强,所以我选择带MP3。等到熄灯后,在黑暗的床上躺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刚过,舍监就提着手电来巡逻了。等到我听见脚步声远去。便小心翼翼地下床,赤脚来到门口。缓缓打开寝室门,望了一眼昏暗的走廊。走廊上只要安全出口的绿色应急灯亮着,没有人影。我便惦着脚,穿过走廊,迅速走到对面寝室里去。然后悄悄地摸到了赫默床上躺下了。我摸到她枕头下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我伸手去摸,冰凉的触感告诉我这是某种金属物品。
“这是什么?”我一摸,“我靠,赫默你带指虎进学校?”
“塞雷娅藏我这儿的,”赫默道,“真是的,那家伙整天打架。一个高一的找高三的约架。这实力悬殊也太大了。只希望对方别是感染者,塞雷娅要是再染上病,这学校就怕容不下她了。”
“她就喜欢挑最厉害的打。”我说,摸出MP3,递给赫默一支耳机,“她成绩那么好,学校对这些事也至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不得不说塞雷娅还是蛮聪明的。她把指虎藏在一个老师绝不会怀疑的人身上。在学校,塞雷娅和赫默的关系应该说是最铁的。赫默的数学也是借助了塞雷娅的一臂之力。而赫默在学校也没碰上什么麻烦,塞雷娅也给赫默保证过,不管是谁找她麻烦,自己一定会保她。因为塞雷娅也知道赫默的弱点:她不明白成长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但塞雷娅明白,我也明白。有一回过年,家里爆发了争吵。在各种大大小小的争吵中,我母亲总是处于劣势,并不是她不能反抗,是她不愿反抗。她说是为了给我更好的家庭,想要保持家庭的完整性,那怕只是表象。但我能看出来,她看不清父亲的骗局,手段。或者说,她选择不去看清。她想要去真诚的相信夫亲对她的感情。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在现代社会或者,人必须要有两张面孔。要学会把自己最真切的欲望隐藏起来。这才叫做成熟。因为世界是一个如此危险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世界,有欲望;你无法不与他们发生冲突。所以理想有时候根本就达不到。人甚至无法看清理想和欲望的区别。我的意识独立于这个世界,痛苦地存在。灵与肉的冲突是如此简洁,强烈。很可笑,他们模糊肉色的恶心面孔总是发出这种声音:“白面鸮,要成熟。不能再是小孩子咯。”这些声音从外部传来,从上方传来。世界在我眼中开始慢慢起了变化;房屋街道,车水马龙,城市仿佛在咆哮。我当时很厌恶照镜子,痛恨着这样面无表情的自己。但后来我就渐渐意识到了这样的好处。我逐渐成为我假装的那个人,骗过了自己,不会因为自我的多重性所苦恼。
“欸,你说,”赫默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我知道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道理。要是以后有一天,我亲手创造一个强大的神明,它会替我们解决好多好多矛盾。就像塞雷娅一样,有能力就不用害怕谁。那多好。”我呼吸着她呼出的甜腻气息,夜晚静了下来。我知道这是一个很理想的想法,但很具有诱惑力。那晚我回去睡觉前,赫默拉住了我,在黑暗中递给了我一片羽毛。没说什么话。寂静中,外面的晚风吹拂树枝拍打着窗户。我知道,那是这片大地呼出的气流。
我记得,那天来临时,黄昏凄美。我,赫默,塞雷娅三人靠在阳台上,听着城里四处响起钟声。
晚自习下课后,我和塞雷娅一起寝室。走到半路才发现我小说忘在教室了。我让塞雷娅先回去,但她坚持和我一起。我们朝已经熄灯的教学楼走去。那长长的走廊漆黑一片,远处山庄传来零零星星的狗叫。我和塞雷娅一前一后走着,并同时听见了没开灯的教室里传出一阵骚动。我和塞雷娅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脚步,摸到教室后门朝内看去。
教室内窗帘没有拉,用来为操场照明的灯将橙黄色的光透了一点点到教室地板上。我勉强看清了里面有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但还没等我用眼睛进一步辨认,耳朵传来的信息就帮助我和塞雷娅认出了里面的两人。他们开口呢说话了,然后那高个儿开始脱去那矮个儿的衣服。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塞雷娅怒吼着就直接把门踹开,套上指虎就冲了进去。在黑夜中的那声怒吼,我直到现在回忆起还觉得胆战心惊。我随后进去打开灯,赫默裸着身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塞雷娅和班主任扭打在一起,踢倒桌椅,狠狠砸在地上。现在想来,后来赫默脸上的泪水,有很大一部分很可能是被塞雷娅给吓出来的。两人在地上扭打着,没有大声的叫喊。一切都爆发在拳拳到肉的闷响中。塞雷娅开始占上风是因为出其不意,但老师毕竟力气更大。塞雷娅满脸是血,但她没去擦,甚至连阻挡也很少,她只是在不断进攻。血滴在地板上,飞溅在讲台白色的粉笔上。我看见塞雷娅的动作略微僵硬,左手好像一直护着左腹。老师则抓住这个弱点,塞雷娅嘴角全是血,但左手一直护住的地方始终没有挪开。我脑海一片空白,但怒不可遏。那是一种如同极地酷寒般的愤怒,冰冷刺骨。我抄起板凳砸向老师的头部。。。
后来,警察到了学校,带走了老师。但塞雷娅告诉我,那老师敢这么来,是因为他在监狱有关系。待不了多久,马上就会又在大街上舒舒服服地走着。这就是命,她嘴角勾起冷笑,他妈的。赫默被送去医院做检查,还好,身体完好无损。但总感觉像是缺失了什么。像是一块灰色的拼图在雨中掉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直到那天周六,赫默和我碰见了在厕所抽烟的塞雷娅。我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那天和老师打架时,你的左手一直护着左腹,拖慢了你的速度。为什么?你差点因为这种行为被打残废。”
塞雷娅叼着烟,撩起校服外套,露出别在那的一支轻飘飘的羽毛。
一瞬间,赫默泣不成声。
那次事件深深地改变了赫默。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眼神更坚定了。她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更加脆弱敏感了,也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从此变得“成熟”。相反,她以更加纯净的眼光看待四周。她告诉我:“许许多多的被伤害后的人,因为害怕伤害,会变得和伤害自己的人一样残酷。真正有勇气的是那些受伤害依然保持善良的人。我依然相信良知与道德的存在,并为之坚守的意义。”
说实话,我很受震动。我并不认同赫默的观点。她之所以这样相信,只是因为她没有能力去对老师进行施暴,复仇。道德不过是弱者的心理安慰。我觉得赫默一旦尝到了甜头,也许就会改变想法。所以我多次向她暗示,那天晚上她提出的那个构想。亲手制造那个强大的神明,来保护自己。她一开始只是说自己还会再考虑考虑,但到越到后来,便越抵触这个想法。大学,研究生,进入莱茵生命实习。。。她渐渐将这些往事抛掷脑后。我想要和塞雷娅交流这个想法,但我最终忍住了。因为我不瞎,我完全看得出塞雷娅还是像当年那样爱着赫默。
那天站在炎魔的培养泵前,我再次掏出了那张照片。 “那不过是自身辛辛苦苦营造的表象。。。”我终于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是的,从头到尾,我独自远行至此。终究,我还是需要再营造出欺骗赫默的那个白面鸮。想要与黑暗抗争,唯一办法就是变得比黑暗更黑暗。如果赫默想要坚守道德,那么我就来替她支付需要付出的代价吧。我看着那照片:拥有这样笑脸的女孩怎么能让她陷入肮脏的泥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