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已死。

法国自由报发消息:法国导演让·吕克·戈达尔去世,享年91岁。

“法国新浪潮”先驱之一的戈达尔,在今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所有银幕的亮光都曾受他指引,此刻同时也因他的逝世而暗淡。
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
纵观电影史,很少能有一场电影运动是像法国新浪潮那般有力且影响广泛的。作为一场承欧洲先锋运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为上,启新好莱坞、全球“新浪潮化”为下的电影运动,其主导力就如其名一样是由年轻创作者这样的新鲜血液凝聚而成,他们以行动来表达法国社会内部寻求变化的需求。
在这群“新浪潮”一代中,这场运动的奠基人便是被誉为“新浪潮双杰”——弗朗索瓦·特吕弗与让-吕克·戈达尔。尽管互为好友与竞争者,但两个人的影像风格与倾向都大有不同:特吕弗将传统电影技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并融入进其现实主义题材故事当中,他认为影像即是对生活的极致表达。对比前者,戈达尔则更为激进,他前卫地攻击了传统电影语言并加以个人化的创新,与此同时将电影视为政治的发声器,在离经叛道之中开辟了艺术表达的新道路,特吕弗在两人决裂前也曾美誉:“电影分为戈达尔之前和戈达尔之后。”(另一种说法是这句话是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朗格鲁瓦评电影史时说的)
当我们回看戈达尔的处女作——1960年的《精疲力尽》,你就会发现两人分歧的种子其实早已埋下:影片的创意本来是特吕弗在小报上看到一名逃犯的故事觉得其有趣便叫来了戈达尔一同商讨,戈达尔爽快地答应了执导一事,并告知前者“如果你写得出脚本,我就可以给你写出台词。”但两周之后,戈达尔给特吕弗写了一封长长的道歉信,内容可总结为一句话:“对不起,我想拍的可能跟你想的不是同一个东西。”

在有特吕弗《四百击》大获成功奠定的风格的前提下,我们来理解戈达尔这番话——
如果将《精疲力尽》的制作主导权交回特吕弗,可能会是拍出一部法国版的《偷自行车的人》,而戈达尔给予我们的是一部石破天惊的从头革新到尾的作品。
首先,借用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的“摄影机——自来水笔”主张,即电影导演可以用摄影机“写作”,充分表达个人意念的观点来讲,戈达尔可谓是借此来书写一部对好莱坞经典黑帮片与黑色电影的解构文本,完成了从银幕之前到银幕之后的转变。戈达尔之于特吕弗最大的特点是对美国电影文化的执着,由于其观看了大量好莱坞B级片,特别是深受希区柯克、亚瑟佩恩等人的影响,使得他不得不审视好莱坞经典剧作下的叙事模式对观众的“洗脑”。

在《精疲力尽》出现的这一个场景:由让·保罗·贝尔蒙多饰演的主角米歇尔停留在一家商店前,他凝视着橱窗上挂着一副好莱坞黑色电影的代言人——亨弗莱·鲍嘉的海报,这时候的橱窗玻璃仿佛成为了一面镜子,用拉康的“镜像自我”来讲,米歇尔透过镜子所看到的即是他理想自我的反映,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本片中他挫劣地模仿着鲍嘉的一切:不整的西装、不断的香烟还有那一刹那的脸部抽搐。当然,最终我们看到的米歇尔只不过是一个悠犹寡断、唠唠叨叨、势利油腻的小贼,他与硬汉气派差得远了。最后被女人出卖而死的结局更是令人唏嘘,鲍嘉的角色里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至少在《夜长梦多》里不会。而戈达尔则借此完成了以往法国人一向对黑色电影痴迷的颠覆,在他的影片里黑色气质的主角就是那般脆弱易碎。

对经典好莱坞的继承发展到大胆评击与戏谑一直是戈达尔个人观点的充分表达,这在他后来的作品里也显然易见——《女人即是女人》里对经典歌舞片的致敬的同时也在彩色电影技术与声音关系上进行更加自由的个人化创作,《美国制造》里把矛头直指以美国为代表的消费主义文化的侵蚀,《中国姑娘》里再一次对好莱坞文化产品毫不留情的攻击与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刻思考,《阿尔法城》里更是特意请来了埃迪·康斯坦丁来扮演他的发生在未来的“黑色电影”的主角。
其次,便是在电影语言上的革新,在本片中的第一场“枪战”戏我们便能看出戈达尔对类型电影的传统手法有多么不屑:米歇尔偷来的车抛锚了,他不得不停靠在路边,这时一名骑警跟了过来,米歇尔开枪射杀警员,随后逃跑。而这一段仅仅发生了10秒钟,总共只有5个镜头(米歇尔把手伸进车内拿枪,米歇尔背对警察镜头下移,镜头右移米歇尔手中拿着左轮,左轮上膛,警员中枪倒地),使用了跳轴,完全通过近景与特写拍摄,几乎忽略了任何无关的背景因素,最后米歇尔从画面右侧入画往左方狂奔逃离行凶现场(这要是放到《疤面人》里,起码得花上半分钟)。在这样压缩时空的情况下,我们唯一可以得到关于影片情节的信息就是——米歇尔对于杀戮的行为是没有负罪感的。
也正因此,当时曾有美国影评人对此片段评论道:“拍出这个的人要么对电影技法一窍不通要么他非常有自信想要推翻已有的一切。”这种自信在更早之前米歇尔驾车逃离时打破第四面墙(即银幕空间的隔阂)对着观众唠叨输出自己的价值观便可看出戈达尔高度自我意识的戏谑。

不仅于此,本片相对最为先锋的做法便是“跳切”手法:摄影机在后座拍摄坐在前座的美国女记者帕特丽夏,这时候戈达尔通过剪辑的方式,前景的帕特丽夏位置几乎没有变化,而后景的画面则由街道的一处跳到街道的另一处(车流也不一样了),这样实验性的手段加快了影片节奏的同时也破坏了好莱坞惯用的时空连续性剪辑,甚至与其导师安德烈·巴赞推崇的“长镜头调度”大有区别,在某种意义上做出了他自己对场面调度与蒙太奇的整合。当然,这种手段对当时大量饱食前艺术电影与经典电影的主流观众的观影习惯是极具破坏性的,但戈达尔根本不在乎,他尝试着让观众去感受这一份时空被有意识地割裂掉的快感。而跳切则成为了影像史上最为深远的深远的剪辑手法,在当今你不仅可以从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这种脍炙人口的电影中看到,甚至还被广泛运用到短视频的制作方式当中。

还值得一提的是本片还使用了圈入圈出的手法为其段落情节分段,颇具小说式的章节意味。以及手持镜头和实景拍摄的运用都体现出在低成本运作下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制片方式的继承:拍摄米歇尔与帕特丽夏在大街上来回踱步交谈时,戈达尔并没有像好莱坞制作那样用轨道拍摄,机灵的他选择了让摄影师坐在轮椅上来回推动以完成这个跟镜头。
《精疲力尽》新浪潮的一代所宣扬的“新价值观”,虚无主义的主题无论是在主角米歇尔还是客串出演的“法国黑色电影大师”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身上都被展现得极为明显:米歇尔的从心所欲导致了其无意义的逃亡到自我毁灭,戈达尔更是借梅尔维尔饰演的作者之口道出了“成为不朽,然后死去”这样的观点,这在当时的法国社会新青年思潮当中无疑是极其具有感染力与煽动性的。
米歇尔与帕特丽夏在公寓这一单一封闭场景展开了长达二十多分钟关于暧昧情感纠葛的两性关系的探讨中,帕特丽夏透过用纸张卷起模仿望远镜去看米歇尔这一镜头被偷窥的主体变为了男性,暗喻了影片接下来要展现给我们的男性地位在现代社会中的崩坏。这也导致了象征男性意识构建的世界框架的彻底倒垮的结局,米歇尔在地上仰望帕特丽夏以一句唯一一次把人类情感无限真实放大化的“你真恶心”向其宣告自己的死亡,而帕特丽夏听到后便直视镜头做出了与米歇尔一模一样的行为并说出“你真恶心”后微笑完成了谢幕,与《布莱顿硬糖》中留守的寡妇听到已死去的想要杀死他的丈夫给她留下的录音带里循环播放“你想让我说的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欣然而笑,但实际上只是丈夫害怕会成为证据而损毁录像带导致“你想让我说的就是我爱你。为什么你不能从我眼前消失呢?”变成了“我爱你”的不断重复这样的结局一样令人感到深刻与不安。这种冲击远比特吕弗的《四百击》给当时观众带来的结局要意义不明得多。

如此之多的离经叛道造就了戈达尔风格的独特,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许能算得上是迷影情结的胜利,而这一份胜利并未随着新浪潮运动的消逝而消失,反而成为了戈达尔经由新浪潮运动留给世界的“遗产”。
REST IN PEACE.
Jean-Luc Godard
文案:八柒只想过平静生活
编辑:boyan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