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气的邓丽君

公开录音结束后的第三天,Teresa点名叫我(铃木章代)过去。
那一天是Teresa的休息日。我在公司的办公桌前七手八脚忙碌别的工作的时候,电话来了。那是午饭前的时间。
上司对我喊:铃木!Teresa叫你过去!点名叫的就是你!
我?叫我过去?
对啊,叫的就是你!去吧。
什么事情呢?
不知道,快过去吧!好像在宾馆大厅等着你呢!
那时候我还没有正式成为Teresa的经纪人,在音乐产业这个行当里正处于杂七杂八什么都跟着忙的阶段。一会儿跑去搞宣传,一会儿跳回忙制作,同时忙碌好几个歌手的事务。
当时金牛宫唱片公司尽管除了歌手以外还有女影星十朱幸代

男演员渡哲也等人的加盟,

但要论谁最能给公司赚钱吸金,Teresa是独占鳌头的,估计我们唱片公司总收入的一半以上都是来自Teresa的艺术作品畅销所得。

因为Teresa对于金牛宫唱片公司来说至关重要,所以给她打下手的经纪人也有好几个。尽管我这次陪着Teresa一起唱歌,顺利完成了公开录音的任务,但在我们公司制作人里论资排辈我还是微不足道。一直被公司的上层要员前呼后拥的Teresa这次点名叫我,的确让我摸不着头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暂且从公司取了约够当天开支的五万日元经费,匆忙赶往Teresa下榻的宾馆。上司婆婆妈妈地千叮万嘱,叫我务必细心周到别出乱子。
Teresa就在宾馆的大厅休息处等着呢。
虽然穿着不是特别显眼但还是能让人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来,邻座是表情如小歌迷看自己偶像似的麦灵芝,曾经的功夫女星如今怎么看都像是Teresa的护身保镖。
哎,来啦?走吧!
麦灵芝催促着说,Teresa也立即起身,目不斜视健步如飞地走出宾馆。
请问您要专车还是叫出租呢?我问道。
不用,走着去就行了,你跟着来吧。
Teresa这样回答,也没告诉我她们要去哪里。
Teresa和麦灵芝走在前面叽里哇啦地讲着粤语,我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原来要去的地方距离Teresa下榻的宾馆走路只五分钟的样子。那是一家高级酒店。Teresa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先进电梯,然后顺手揿了所去楼层的按钮。
她说:就这儿!一起吃午餐吧!
吃……午餐啊?!
原来她是叫我出来一起吃饭!
这家店,入口处的布帘上印着河豚,这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日本料理店。
入口两侧供盛着细盐,从气氛上就可以感觉到这是高级店铺。尽管是中餐时间,店里却没有客人,我们三人坐到了榻榻米式的最里间。
身穿和服的服务小姐捧着菜谱过来,Teresa连看都不看。这时我想应该是由我这个下属来点菜吧?于是我探问道:Teresa,那个……我,我从没吃过河豚,我们点套餐比较好,对么?
她说:不看菜谱我也知道,你就看我的吧!
说完她大大方方气派十足地点了三份炸河豚。

我心里暗暗惊叹:到底是Teresa这样级别的大人物,河豚都吃惯了,连菜谱都不用看。
不一会儿,三份炸河豚上来了。
这样说可能对这家店不太礼貌,但说实在话,就是烟灰缸那么大的盘子上搁着三小片炸河豚,每片大小跟乒乓球差不多。看上去好吃,吃起来更棒。可是那个量在你还想吃的时候,就没了!!又小又少。

Teresa又点菜:请再来三份炸河豚!她点了同样的河豚。
我心中一阵狂喜!老实讲我也是真的还想吃。
可是呢——
第二盘河豚吃完,Teresa又点了第三盘;第三盘吃完,Teresa又点了第四盘,第五盘……Teresa点河豚就像领导拿着印章盖戳一样,河豚河豚还是河豚,连餐馆的服务小姐都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
Teresa眉开眼笑挤眉弄眼地说:太好吃了!都停不下来了。我是真的喜欢哦!
她自己还简单说明了一下原因:随着被邀请出演著名电视节目次数的增多,她的歌曲热卖畅销,公司给她的褒奖也越来越丰厚。回顾她的经历:1974年在日本出道,加入宝丽多唱片公司,第一首歌曲是《今夜かしら明日かしら》,这首歌在当时的排行榜上占据了第75位。

第二首歌曲《空港》则立即成为畅销金曲,顺利拿下当年的唱片大奖之最佳新人奖。

那时候走偶像路线的Teresa定期出演当时的火爆电视节目《8時だヨ!全員集合》。

从那时起她吃到了河豚,从此河豚成了她喜欢的料理之一。

可我还是在心里暗想,总点河豚也太奇怪了吧?
不会讲日语的麦灵芝则对我以目达意,还频频竖起大拇指,接二连三地用英语说:Nice!!Delicious!!!(太棒了,真好吃!)一边吃一边做出如此点菜乃理所当然的表情。
Teresa点炸河豚点到第七次的时候,我还是惴惴不安了。原因在于我从公司出来带的5万日元的经费。
那个阶段Teresa和金牛宫唱片公司的合约是这样的:与录音有关的制作经费都由Teresa负责支付,Teresa来日本活动期间的各项费用由公司支付。录音棚的使用费及音像器材等等的租用费由Teresa负担,这些费用等唱片售出取得版税后将付还给Teresa,当然也支付Teresa歌唱的版税。
我拿经费出来和Teresa见面是因为有这个契约在先,Teresa驻日期间的活动经费应该由金牛宫唱片公司支付。
我这天从公司带出来的经费只有5万日元,个人钱包里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款。本想这个数目的一笔经费足够了,但见Teresa菜谱都不看,频频不断地只点河豚,我心里就没数了。那个装炸河豚的碟子看起来高档、昂贵而且有品味,那里面的河豚得多少钱一份呢??真是想像不出,这样一来真让我心里没底儿。
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很慌,如果一份是1000日元,那么一次三份,就是3000日元,现在都点了七次了,就是21000日元。且慢!好像不对!这家店看上去相当高级,1000日元好像挡不住。那如果一份是1500日元,一次就是4500日元,点了七次,那是……
我还不能叫Teresa看出来,表面镇定轻闲但大脑一刻不停地揣度计算。
如果一份是2000日元的话,等等,好像得超过2000日元,那我带的5万日元好像就不够啦。我着实心慌起来。
Teresa气定神闲无比享受地继续点第八次,第九次,看架式和气氛还不像就此罢手。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了。如果一会儿再点河豚生鱼片,或者再来个火锅什么的,我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Teresa问我:哎,我说铃木,你怎么了?不想吃了么?
我赶紧笑脸遮掩:不是,不是,我吃呢。那个,不好意思,我想去趟洗手间。
那可是还没有普及手机的年代啊。我离开座位走远,不让她们看到,赶紧悄悄地用店里的公共电话致电唱片公司。
我从公司申请5万日元活动经费的那个负责的职员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都觉得足够了,所以他在电话里置疑说没有理由不够啊。我答道:这5万日元不够,绝对不够,赶紧!赶紧!谁都行,赶快多带钱过来救场吧!如果就这样的话,结帐时钱不够,丢人现眼登报曝光麻烦就大啦!拜托啦,赶紧赶紧!交代完毕,我迅速溜回席位。
就这么一个电话的功夫,我位置前,餐桌上又多了两份炸河豚!居然已经到了第十次!
Teresa热情招呼说:铃木,快吃吧!多好吃啊!别凉了,我都吃了。多吃,多吃。
然后,Teresa叫来服务小姐,还是点炸河豚。
此时此刻,我基本上没有心情去体会河豚的美味。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公司同事能否及时赶来救我。除了这个念头根本无心再琢磨别的了。
炸河豚点到了第十八次,我们的餐桌上气势恢宏。一份是3片河豚,我们平均每人已经吃了54片炸河豚了。
但见Teresa和麦灵芝貌似还远远没有满足食欲呢!Teresa继续点第十九次,服务小姐一脸不安和惭愧地回答:真的万分抱歉,尊贵的客人,本店的炸河豚已经没有了。
哦?是这样啊?
Teresa非常遗憾地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
Teresa那孩子般的脸蛋此时此刻着实可爱,可是我心急如焚的是付帐买单啊!
就在服务小姐道完歉起身离开的当口,我们公司的年轻职员匆匆赶到了。因为一路十万火急地紧赶慢赶,所以额头上都渗着密密的汗珠。
Teresa也是在那一瞬间,表情骤然巨变!
你谁啊?干什么??
这样一声质问,只见Teresa斜视着公司的这个后辈,刚刚吃河豚时眉开眼笑的表情,刚刚听说河豚已经售罄时流露出的失落可爱的表情一扫而光。真可说是声色豹变,表情冷若冰霜。
公司职员诚惶诚恐地说:打扰您用餐了,真对不住。我找铃木小姐有点儿事情。
找铃木小姐?有何贵干?
Teresa冷冷地问道,那是要逐人于千里之外的刺耳口吻。
后辈赶紧回答:因为今天有必须得上交的文件想让铃木前辈过目,铃木小姐,是这个,拜托您了。
按照电话里约定的方式,他将印有我们公司名称的一个信封交到我手里。当然,里面是我让他们追加的钱款。这个职员小心谨慎哆哆嗦嗦地退出并拉好我们用餐的这个里间的拉门。
Teresa和麦灵芝用粤语说了些什么,又转向我说:很遗憾,铃木,河豚已经没有了。
然后对麦灵芝似乎也说了同样的话,表情又回到了被抢走刚到手的零食的孩子般可爱失落的样子。
这时我见到Teresa表情的巨变也感到非常震惊,但其实是有原因的,后来Teresa跟我讲了。
在日本刚出道那段时期,因为Teresa的日语还不太灵光的原因,同时代的偶像歌手或者歌坛的其他前辈曾说她是笨蛋(へっぽこ野郎)。说这话的人其实也未必是认真,可能只是开开玩笑,但对Teresa这样自尊心很强的人来说确是很大的伤害。这种情况好像发生了数次。Teresa说她那时有日语意思不懂想问的时候也不问了,因为极度难过,曾经不止一次地伤心落泪。从那以后,Teresa养成了这种毅然绝然严肃认真的态度。
每次正式演出之前,Teresa在后台的个人休息室是不允许任何人入内的。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叫随从人员进去(后来我也成了真正的随从人员。)。比如需要人帮忙拉上后背的拉链,或者帮忙扣好项链什么的,才叫一个随从人员进去,帮完忙随从人员得赶快出来到外边走廊继续待命。
Teresa可能对谁都没有完全敞开过心扉吧?
所幸Teresa的歌曲《偿还》、《任时光在身边流逝》等连续成为百万销量的冠军曲目,荣登红白歌会的舞台,并前所未有地连续三年夺得日本有线大奖,全日本有线放送大奖。不对任何人100%敞开心扉的Teresa,可以依靠的就是这华丽辉煌的灿烂经历啊。
可是Teresa能在麦灵芝面前内心不设防,既能眉开眼笑,也能失落消沉。同席用餐的我也目睹了这些,这也当然绝对是我的荣幸。
Teresa从席位上站起身来说:咱们回去吧!
麦灵芝也站起身来。我赶紧过去买单,一看帐单,我呆若木鸡。那是19万5000日元左右的价格(译者注:折合现在的人民币大概是12000元,而在二十年前的80年代,这当然是一笔巨款)。回到公司后,我拿电子计算器劈里啪啦一顿计算,结果是:一碟炸河豚价值3600日元。
我们三个人每人吃了将近二十碟。如果公司的同事没能及时赶到,那可真是无法想像啊。
说到底,毕竟Teresa是歌坛公主。相当于我一个月工资数目的钱款被她一顿午饭就打发了,而且还只是吃炸河豚。
Teresa喜欢吃老酒泡过的上海螃蟹和炸河豚,这两样深烙在我的脑海里。
对于吃河豚,我估计Teresa可能除了炸河豚就不知道别的吃法了。否则,那怎么除了炸河豚别的都不点呢?
Teresa跟来时一样,步行回到了她下榻的宾馆。在电梯前我们彼此告别。她说着吃好了,辛苦了之类的寒喧话。可是我却听成了尊贵人物对底下人说再见(景仰和紧张所致)。
因为我委托公司同事来送钱救场,所以公司上下都知道了Teresa请我吃饭的事。
回到公司,上司对我说:太好了,罕见啊,被Teresa叫去共进午餐。
真的罕见吗?我问道。
那当然啦。而且这说明Teresa决定选你做经纪人了。
我?我是那块料吗?
就是这么回事!人家Teresa请你吃饭了嘛!丫头,好好努力吧!上司这样说着,在我的肩头叭地拍了一下。
蛮以为请我出去一起吃饭是因为公开录音的时候我陪Teresa一起唱歌了,哪曾想这是Teresa在向公司暗示她的意思,她是默认选择我做她的经纪人。
Teresa是我们金牛宫唱片公司的顶梁柱。突然决定公开录音,大家就得立即行动,全公司服从歌坛公主的命令。
在机场Teresa给我的拥抱,将我从极度失落消沉中挽救回来,使我重新坚强明朗了起来,而且从今以后我还可以在她身边感受她的温暖。这样的感激和喜悦真是无法抑制。我决定了,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回报Teresa的亲切和善良。
Teresa要回去了,在送别的机场,金牛宫重要头脑纷纷聚集机场来送行。人群的最末尾,我也穿上了不太喜欢的非常正式的西装。
诸位,以后再见啦!
在海关门口,Teresa回身向大家挥手告别。麦灵芝英姿飒爽地推着行李车紧跟其后。
我一边挥手,一边在心中疯狂地盼望着Teresa再次尽早来日本。就是到了差不多那样的程度,我深深地喜欢上了Teresa。
这是1987年,与我有了婚约的男友去世的那年年末的事情。
——铃木章代《纯情歌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