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外公
我的外公姓聂,名学忠。云南省昆明市生人,我最惭愧的是,我记不得他的岁数。当然,我更害怕的是把他忘掉。一个人被忘掉就真真意义上的死了,所以我尽量把这个过程拖长——至少圆了我的医生梦。
我算是父母晚生的类型,我出生时外婆已经过世多年,我随父,母,及外公在一处西山区的住宅过活。父亲忙碌,一年多不在家,所以现实中我接触的最多的人就是外公与母亲。
据我的外公所述,他出生后好几年才推行义务教育,恰巧最高限度比他大着一岁,于是他就虚报了年龄,成功“混进”了小学里,随后他便一路考到了大学,从海口镇(昆明城附近20里路的一个镇子)进昆明城上了昆明理工。外公是当时当之无愧的高材生,毕业之后就进了云南当地的一个厂(军工企业),生产光学瞄具,抱着铁饭碗过活。
外公在外名声很好,但是没多少人喜欢他,因为他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所以他领导的工队所有的工人都对他颇有微词。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因为我外公会亲自操作,纠正他们的问题,自己有实力来纠正那就是好的,我想。而且这个(也许)基因遗传给了我母亲,然后再遗传给了我,我们都看不惯不公平的事,也因而没什么朋友。三十年后,企业解体了,外公丢了工作,不过还好我母亲和父亲大概有了收入,外公可以依靠他们。
差不多是在外公入职不久后,外公遇到了我的外婆,听母亲说,外婆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小学教师,与我外公很般配,很恩爱。膝下有二女。长女名蓉,有女名欣然。次女名岱晶,也就是我的母亲,我为独子。外婆撒手人寰于心脏起搏器故障,薨庚午年(1991)前后。我外公于是日益暴躁。
我们家曾经有两套房子,一套在海口镇,一套就是西山区的房子,我的外公始终把海口当作自己真正的家,因为海口那里所有人他都认识。但是在卖掉那里的房子之后,他也就寄居在西山区那里了,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外公时常去蒙自窜门,他一个人坐着火车能去很远的地方,每天早上一个人爬起来去大观楼散步——这对我来说我都做不到,想来,他一向独立而且硬朗。
外公对我很少打和骂,甚至可以说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既隔代亲,又喜爱。喜爱到甚至有些溺爱的程度。我犯了原则性错误的时候,是外公替我拦着父母用更疼的东西打我,从这点出发他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五六岁时,好像是犯了逃学之类的过错,我是第一次被外公打。打得我尤其深刻,我……现在想起来,应当是觉得我不争气吧。
我不太粘着外公,因为确实,外公的身体素质还行,但是听觉有问题,愈发严重之下几乎要使用助听器,母亲与之对话几乎是震耳欲聋的,每次都让我以为正在吵架。
我不是个孝顺的孩子。我几乎不会腾出时间去和他说说话,我也知道,但是就像是例行一般,抱着一种“对老一辈的尊敬”,哪怕我提前做了准备,当事情正发生时又追悔莫及。
我们家后来又买了新房子,新房子离我的高中很近,这样就能很快的上学。外公不喜欢新房子,应该说,外公不喜欢和我和母亲一起住。他自在惯了,每天没有办法去一趟大观楼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这是他偷偷与我说的,没有告诉我母亲。他时常一声招呼不打的玩消失,偷偷跑回西山区的家,让我妈妈很头疼。
除此之外,外公还是发挥了他的“人脉”,我经常能在家里看到他和别的“老朋友”相谈甚欢。嗯,相谈甚欢。
因此,我在上高中之后就很少和我外公见面了。除了我放假的时候,我会跑去说两句话,仅此而已。
外公得过大大小小二三十种病,但是无一例外都挺过去了,最严重的一次高烧不退,但是他凭着自己的求生意志活下来了。我父亲曾经调笑道:要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求生欲,什么病扛不过去啊?
我不清楚外公病了,准确的说,在我收到楼下老人,说我外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之前都不清楚。那天晚上,我们急匆匆赶到西山区,看着我公颤颤巍巍地上车,几乎软成了一滩面。
然后就是我各种各样的推测(随后是证明没有一个靠谱的),直到我姐姐(表姐)从北京回来,带回来了新冠肺炎试纸,我才知道是新冠肺炎(因为我完全没有被感染啊!谁会想到呢?)
我外公后来住了院,院中表现一切都好,可是一出院就会恶化,真是让人难堪。于是我们买了呼吸机和制氧机,一人轮日一人轮夜地照顾他。我父亲在家时尚且能父母二人保证轮休,但父亲养家,去工作,我去上学时,重担就由我的母亲一人承担。
我看着有二十多项基础病,像是医学试卷一样厚的药品诊断和病名,无语。
就在我落下这行字的时候,我的外公去世了。2023年3月8日21点33分,分秒不差。不得不说,我的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外公离开我们这件事,我这个铁石心肠的畜生睡前想到也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但我的母亲听到之后还能强忍悲痛,操办后事实在是不易。或许是我和她讨论的可能让她至少建立起心理防线了吧,这下我至少还做了点事,我如此自我安慰道。
在我得知外公不像是能挺过这个晚上的时候,我如遭雷击,或者得用另一个今天才学会的词汇“如丧考妣”。我并没有想到,今天一个大喜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手机偷偷带进了学校,在学校里大出风头,和朋友讨论着荤笑话,在学校做完了所有作业的日子。我在上化学提高班(晚自习)的闲暇,突然看到了我母亲的几重电话,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手机开机的事情暴露了,后来我在厕所接听电话时,母亲告诉我,外公不行了。
怎么可能呢?明明早上还好,明明那次不小心跌下床我半夜莫名醒来将他扶起,明明终于吃的进去东西了,为什么?机器也没出问题,也没停电,我不相信啊!
我有几个好朋友,和他们说了之后他们掩护我绕过了门卫,我学生生涯中第一次早退了。
我尽全力尽快回到家,母亲和姨妈都在,外公静静躺在床上。母亲说,他在等我最后一面。我这才看见母亲之前藏起来的CT片,我公的肺叶烂的就像是一本被虫子蛀过的书,好几个穿孔,而且,肺叶几乎在CT里全白。上一个这样的还是我结核病死掉的另一个亲戚。
外公最后一面只告诉我要好好学习,然后就没多说,也没能力多说。最后一句话是说别打扰了我的学习。外公走的很安详,或者说,他放下生的信念后走的很快,没几分钟就心脏停搏,十分安详。他第一次向着病魔认了输。
我不过是一个小聪明的人,喜欢舞弊,找漏洞,并且自吹自擂为律师大才。我搞竞赛,但是一无建树,只能用一些逻辑陷阱哄他开心。我是个废物,是个垃圾,是一个满口谎话并且自以为是的人。但我想,我至少还有点抢救的必要。我不是一个不孝顺的人,于是我会记住这件事情并应以为戒。
但是我害怕忘记。
我曾经为了以防这样的情况发生时毫无准备,所以四年前就录音下了外公的生平。但是录音莫名丢失了。还好我能背下其中的内容。说实在的,我害怕忘掉他,于是想要记载在纸张上,又害怕纸张损坏,又想要记载在电脑上,又怕数据换代清理掉,于是把它传到了互联网上。说句放松点的话,希望我的后人,或者是别人,哪怕等我老年痴呆的时候,帮我记住有一个叫做聂学忠的不屈者,坚强地活了83年。
R.I.P 聂学忠(1938-202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