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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4 12:45 作者:困死浮了  | 我要投稿

再也不要这样写。


我就看着我双脚腾空,溢出翅膀,抖落灰亮羽毛。噢,我变成一只画眉。



我睁开眼,看得见蔚蓝的天,云雾全部散开,露出冰凉的太阳映照大地。地上的人们在办葬礼,黑白色的一片显得肃穆,他们手里拿着黄白的花,冷风呼啸吹乱黑长袍的下摆。我穿着不合时宜的衣物,站陌生人群之后,看人们个个低着头,听人们的声声哭咽,时不时要再掉出一两声发抖的鸣泣,风就嗖嗖穿在人缝中间徘徊,吹来悼词到我的耳边,吹不开闷瑟的呜咽空气,好像我也快要掉落进这哀伤气流里。悼词停下,许多的人走上前去交出花,许多的花瓣即脱落,随风中翻舞,地上的花枝也滚落,混着尘土。许多的人裹上大衣,好似奇怪的瞥过我,疾步着离去,终散场。只剩混杂着的花,冷风呼呼吹。我抬头看看天空,天是蓝色。


妈妈。淡蓝色的衣裙。我在书上读过,妈妈,是穿着浅蓝色裙子的女人,我的妈妈不是。我妈妈是白色的。比暖冬的云还要白吗,像是打在艺术馆墙上的海浪那样白吗,小时候,我在贴满广告纸的石灰墙上用明矾画和平鸽的翅膀,墙粉顺着羽毛的纹路一粒粒落到土里,妈妈从我身后走过,穿着白白素裙,明净的脸上看不出色彩,将我拖拽回家去。那时刻,白色从眼前被挑了出来,妈妈像石灰墙上黏着的广告纸一样白,像我手里跌落的明矾一样白。从前我十几岁,戴着洁白的孝布,妈妈明净的脸就映在这白色中,那时天空也蔚蓝,我走在长长队列的前面,看着父亲鞋子踏过的地方,尘土片刻扬起,再扬起。唢呐混着铜锣正悠扬,似是要飘荡过踏及的每一处,让千里之外的魂灵都听到这喧嚣,我总是在无尽的喧嚣之中走。记得从前什么人跟我说过,死亡不一定会是好事,但至少绝不是坏事。


(小绒,死了不一定是好的,但一定不是坏的。)


(那么。死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个嘛,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终有一日你会变得幸福......)


父亲,死是一种什么感觉?母亲,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哥哥,死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绞尽脑汁,想了好久好久,全神贯注地思索,一不小心竟在墙上刻下了个大大的死字,来不及我诧异,妈妈的脸又变成看不清的颜色,我手里的明矾又跌落。


时至如今我忘记那人是谁,也终是不懂他话中幸福的含义,只隐隐觉得死去这事并非巨大的痛苦和灾难。倘我们喜悦迎接新兴的生命降临,是不是也该持感激和敬重送它离去,况什么才是离去。


十几岁时我站在妈妈的碑前,头脑中想着这样的事,放下我的一捧白花,温柔的对妈妈道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我相信你的魂灵会存在新的旅途。我微笑着抚摸碑文,念想着妈妈,周围的一切全忘了。直到父亲将手沉沉地按上我肩,我才回过头,看见我身后的人群哭得那样嘶声,哭得那样竭力。看见我父亲那双刚哭过的眼那样复杂的注视我。为什么?我看众人,他们凝视的对象仿佛不再是母亲的墓碑,而转向我。为什么?哭罢小绒,父亲的手在肩膀上的力度更重了。哭罢小绒,哥哥递来手帕到我眼前。妈妈,死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看着手帕上刻印的图案,想起从前的石灰墙,妈妈的白色也就重新盘旋上记忆。不知为何地,我哭了,随后抬头看向父亲时,他圆满地笑了。


记得从前,我家楼下住着位老者,赤着双足,披散头发,见到人会嘻嘻地笑,对死亡和曾经那个人有着相似的见解。人们叫他疯子。


(神明仁慈,我们终有一死,届时肉体终消散,天道轮回皆是假象,灵魂会离开这世界,去到更美丽的地方)


(届时要心存感激,要心怀满足......)


我听不懂,于是我也问他,请问,死是一种什么感觉?


(小孩子,死亡是我们活得一生所修来的,怎么能过问别人,切不可投机取巧,等你细细度完这一生,会迎来的,你会明白的。)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


“小绒,看见疯子时你要远远地跑开!”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风将云吹散。


从此,疯子的模样在我心中烙下印痕。


我对着人们讲这个故事,人们笑的很开心。“是啊。”人们说,“你母亲是对的,见到疯子就要走开嘛。”


可我从没见过什么疯子,我家楼下也从没有什么老者。


我骗人。谎话中夹真,真意掺着假,把自己在人前搅得模糊,让人看不到哪个我是真,我自己也就看不清。人们从来不想分清楚什么,真与假又有何所谓,到头来,我只把自己蛊住,去看着一个好不清晰的我。马上我就要分不清哪些个是我,哪些个又是其他。


我总好想大病一场,烧得昏天黑地,把杂乱的无关的都烧走,把真正的我留下来,我想我贫瘠衰弱的灵魂里总有一隅是真实的吧,是大火怎么也挟不去的吧。朋友笑说你也疯了,我吃了一惊,连忙问朋友疯是什么?朋友沉默看我,而后轻快快说,疯么,就是怪物呗。可是它该是什么样的?还能是什么样,残酷丑陋的模样,见到时你就知道了。


朋友。许多年来,身边总是有三五群人伴随,我扮演孤傲时那些人就走,我扮演温润时那些人又来,他们说着我是你的朋友,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我之前有过一个朋友,和所有人都不同,名字叫炸。会在我高兴疯癫时暖暖看我,会在我沉寂不语时轻轻抱我,纯净漂亮的像一朵灿烂的玫瑰。直到某天,朋友因太久没见到我而按响门铃,我欣喜地把炸介绍给他们。可他们的眼神扫过炸的头顶,表情连愤怒都算不上,“哪有谁。你又在玩什么看不懂的东西了,你病了么。”那漠视的目光下,炸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宝贵的玫瑰花是会被打碎的,竟把它从玻璃罩里面拿出来,献到人前。后来我再也没能看见过炸。


对的,人们不在意真与假。我不直白的做叙述朋友便听不懂,哪怕我将一个个反义词清楚的写上去。我写的是什么,朋友便读什么;我说的是什么,朋友便相信什么。我小心捧出我的玫瑰时,朋友说,是假的,你是骗子。


我小时候看书本上写着革命的“红差事”,不明白那是什么,往下读下去便看懂了,原来就是杀人,可它远不如杀人好听,读起来也比不上杀人响亮,为什么要叫成这样一个词呢。革命学生是处以死,窃贼也是死。噢,他们既为扰乱国家之人,本无区别啊。现在我朦胧,真亦假时假亦真,头脑空泛心中幻然,疯子也迷乱。我与疯子本有区别否。


那么现在,我要去扮一个疯子了。


人们看见一个不整齐的我立在街上,如同我故事里的那般模样,凌乱碎发,剪成的碎布大衣,低耷着眼睛,再加上笑着,笑着。我是一个合格的疯子。


我像疯子那般走路,多轻快。我像疯子那般看人,多友善。我一路蹦着癫着经过教堂,看人们齐着声音唱颂词,我就张着嗓子咿呀跟颂,站在台首的领唱人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看我。多有趣。我晃着双腿流进集市淌进公园,原先是拥挤的、热闹的地方,怎么现在空空荡。最后我走进墓园,看围着的人们做仪式,端庄又肃穆,沉静有力的悼词随空气流进我心里,怎么我听的入了迷。人都散了,我小步颠着走上去,跪下,捧起那株随风滚远了的花轻轻嗅,轻轻嗅,什么味道也嗅不出。


我再没有回家去,寄宿在夜晚的桥巷,夜里我总是梦到会飞的美好的事物,梦到我就变成它们。天亮后我从梦里惊醒,看着阴冷的桥巷和碎乱的我,想起我扮演的角色,于是重新在嘴角挂上那抹笑,快乐的、天真的笑,跑到桥头边看来往的人。


夕阳西下时我看见一个背书包的孩童远远朝我走来,想起年幼时的自己,曾也那般迈着步朝着疯子走去。哦不是的,我家楼下没有住过疯子。我是朝着谁走过去。难道早在那时,我便预见了今日的自己么。


是一个穿花棉服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终于走到我前面,仰起脸来看我。我嘴边的笑僵住。


我看她伸出手拽了拽我衣角,张开嘴说了什么。发出的声音被风声盖住了一半,我还是听清了:“你觉得冷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


她马上显示出为难的样子:“可是我也很冷。”


我点了点头。


“你能等我吗,明天我就可以给你一个衣服。”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离开了。


我可以继续笑着,看人和车,做梦。


转天下午她又来,没背书包,手里抱着好大一团衣服,白色的,好刺眼。只是跟我记忆中的白不一样,这白色雪亮亮。


我接过来抖落开,是件很厚的棉服。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嘴角的笑也早不再,她催促着催促着,直到我在破大衣外面套上这白色,她才又自如的在我周围活动起来。


最后她说她早该回去吃饭了,并跟我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嘱咐我一定不要忘记。


当然,她再没有来。


我离开了桥巷,了无生趣的走啊走。


小时候,我看图画书里的狼群,看群落的海豚,总觉羡慕。可我也看山顶的秃鹰,看温润的蛇,看见灵巧山猫,明白是要独行。且况还有那白驹过隙的彩色云,有遮盖伤口的落叶橡籽,有大片的原野,有山猫的灵动眼......妈妈,什么事是重要。妈妈也温柔抚过我脑袋,“能通向未来便是重要,执守过去无用,你要聪明,眼着未来。”啊,妈妈,可是书上说重要的东西是无法交易来的。“迟钝的笨小孩,真正的重要之物唯靠交易,才能得到。”那么,大抵是我所执意之物并非什么重要的吧。


妈妈,什么是疯子?


朋友说,疯子是残酷丑陋的模样。


“小绒,看见疯子时你要远远地跑开!”


风把云吹得好淡好淡,天空好蓝。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看见原野上盛着一簇簇的花,听见结冻的水重新开始流淌,我坐在高高的牧草中央,好想唱歌。我知道我又回到梦里。我太高兴,匆忙着爬起想要拨开眼前的草,我就看着我双脚腾空,溢出翅膀,抖落出灰亮羽毛。噢,我变成一只画眉。我飞着盘旋过草囊植被,划过水面,让自己去低吻清浅的河。然后,我飞上好高好高的天,高的适应不了这气流,我就随着气流旋转翻飞,蓝天之下有一个飞跃得好快活的我。


我感觉我的身体很重,掀开沉沉的眼醒来时,我躺在围着的人们之间,我躺在病房里。原来我不该是一只云雀吗。我是什么来着。


“绒!你醒来了。”


哦,对的,我是绒。


“你这段时间都跑去干什么了?”


“人们发现你晕倒在街中央。”


“我们都......”


我的嘴角好似在笑,我就微笑听着他们,听他们一并跟我讲。


我眼睛掠过他们身影,盯着他们背后的那扇窗户,天空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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