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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六)

2020-06-29 17:48 作者:东部曙光  | 我要投稿

(书接上回:CV6532631

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梅兰芳饰演杜丽娘,韩世昌饰演春香

三十四,“昆弋大王”韩世昌及其“四梦”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北京《京报》副刊上登过一篇仿刘禹锡《陋室铭》体裁写的《京园铭》,全文是这样的:“园不白开,角红则名。剧不素人,福至禅灵。斯是京园,惟剧是评。松水半江绿,君山一发青。检场寻一士,散场定九更。可以问步堂,质镜清,有唱功之凌老,无做派之飘萍。小隐曰:何陋之有?”其中每句都是影射一个人的名字。比如“检场寻一士”,指的是徐一士;“散场定九更”,指的是吴定九;“可以问步堂”,指的是刘步堂,;“质镜清”,指庞镜清;“有唱功之凌老”,指徐凌云;“无做派之飘萍”,指邵飘萍;“小隐曰”,指王小隐等等。其中“君山一发青”则是指昆弋大王韩世昌说的。因为韩世昌别号君青,这个别号是著名曲家吴梅(即吴瞿庵)和黄季刚两位教授赠他的。这篇《京园铭》中所列的人名,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社会名流,也有的是北大曲会中常看韩世昌的戏,或与韩世昌有过合作关系的所谓“韩党北大六君子”,这些人都享有一定社会声望,而韩世昌的名字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足见其社会影响是何等之高了。

韩世昌和我属同籍,都是河北高阳县河西村人,论年龄他比我小五岁(他属狗的),童年我们常一块儿跟着到村外捡干枝儿,挖野菜什么的,非常要好。长大又都是从事昆弋腔职业,还久在一起搭班,所以对他比较了解。遗憾的是,这位名噪一时的昆弋大王,过了不到八十岁便离开了人间。为了寄托哀思,我想借一方篇页谈点有关他的情况,无非自己身历目睹,不敢辄逞臆测。

韩世昌是清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阴历二月十六日(即阳历三月八日)生人,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八时在北京逝世。他十二岁上进入我们村的庆长班学艺,先是跟韩子峰学基本功,以后跟白云亭、化起凤学娃娃生、老生,再以后又跟郭凤鸣学小丑,还跟王益友学过武生、小生,最后跟侯瑞春学的旦角。他会戏很多,二十岁上已经在昆弋界小有名声。二十一岁时经顾君义先生介绍,拜著名曲学大师吴梅教授为师,以后又经吴梅介绍拜著名曲家赵子敬学艺。吴、赵两位老师“喜韩之技艺可造,为之指疵导窍,尽传其奥”,加上他自己天资聪明,又肯于勤学苦练,因此艺术上进步很快,到二十五岁左右已经蜚声海内,被誉为昆弋界的梅兰芳。

韩世昌的拿手戏很多,比如《长生殿.小宴》中的杨贵妃、《玉簪记.问病》中的陈妙常、《西厢记.拷红》中的红娘、《铁冠图.刺虎》中的费贞娥等等,都能表演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使观众为之叹服,特别在唱念方面他的造诣很深,吐字发音极其规范,可谓四声纯正,尖团分明,台上毫无一丝方音杂韵。这一点我们高阳籍的演员,是无一可以望其项背的。

大家知道,昆曲的念白多是上韵(中州韵)的,这对北京或其它大城市的戏班来说似乎问题不大,而我们北方昆曲则长期在河北农村流动演出,语音上不可能不受到当地民间说话习惯和民间艺术形式的影响,何况旧时演员多无文化,全凭师父口传心授学艺,而师父们教戏又多是带走浓厚的方言杂韵的。韩世昌所以能台上吐字发音规范,与他后来接受吴梅、赵子敬两位语言大师的点拨是大有关系的。另外,韩世昌身上功夫也超群绝伦,直到五十年代他进入桑榆之期,在其代表剧目“两刺一闹,思期带拷”中(即《刺梁》,《刺虎》,《闹学》,《思凡》,《佳期》,《拷红》六个剧目)饰演的各种身份不同,性格迥异的少女少妇,仍然神采奕奕,不减当年。在《狮吼记》中饰演的柳氏;《青冢记》中饰演昭君;《金雀记》中饰演的文鸾;《三笑缘》中饰演的秋香;《水漫.断桥》中饰演的白娘子,以及《翡翠园》、《渔家乐》、《红孩妖》、《翠云峰》、《奇双会》、《归元镜》、和《痴梦》、《惊梦》、《寻梦》、《折柳阳关》等等大量昆曲传统剧目中饰演的各类人物,也无不形神俱妙,入木三分。一九四三年《半月戏剧》上梅花生就曾深有感慨地撰文说:“斯人斯艺,足以千秋”,“同癖者岂可失此内心鉴赏之良机”。

要论韩世昌最拿手的戏,还得数《惊梦》、《寻梦》、《痴梦》和《蝴蝶梦》了,这是有口皆碑的韩化“四梦”。三十年代名曲家吴梅曾以“破壁残灯零碎月,良辰美景奈何天”为联题赠韩世昌,说的就是他演出的《痴梦》和《惊梦》两戏,当时世昌还是以“二梦”称绝于世,后来加上《寻梦》和《蝴蝶梦》就被称为“四梦”了。

《惊梦》和《寻梦》是《牡丹亭》中两折重点剧目,也是最能令人陶醉的肯綮折目,韩世昌创造的杜丽娘形象,落落大方,楚楚动人,特别是身段之美与眼神之活,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先说《惊梦》,丽娘一出场通过<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春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向天!”这段绚烂多彩的唱词,加上情真意笃的面部表情和优美多姿的舞蹈身段,把个“因春感情,遇秋成恨”、“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的宦门少女心境,表现得真切自然,特色鲜明。到《寻梦》时,春香下场后,丽娘一看,“丫头走了,正好寻梦”,接着唱<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石山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通过这段秾纤典雅而又炽热深邃的词句,特别是配合上韩世昌舒展美妙,分寸恰当的手眼身步表演,把人物的感情内涵,确实展现到了炉火纯青丰韵绝殊的地步。难怪三十年代又有人评论说他演的《寻梦》是“寄激情于抑制,统迸发于沉着”了。

再说《痴梦》和《蝴蝶梦》两出。《痴梦》是《烂柯山》中一场旦角重头戏,韩世昌扮演的崔氏也是极尽雕琢,精华毕注。当唱到<锁南枝>末两句“你被万人嗔,又被万人骂”时。“万人嗔”边唱边走到桌后椅上。“哦呵……”两手在胸前搓动,双手反掌伸到头上方,身子再向右后方倾伸。“又被万”三字右手向前指出。“人”字又搓手,“骂”字右手支头,左手抚胸,在末尾一字的拖腔中缓缓入睡。这种表演是经过悉心揣摩,长期体察而后才设计出来的,非常真切合理,又细微感人,在他之前或与他同期的演员中,能如此精到地刻画这个人物的,还没见过,因此有人说他演的《痴梦》中的崔氏是“昆坛独步”。《蝴蝶梦》更是韩世昌独领风骚的一出杰作。当然,这出戏思想内容有些问题,这自不足为取,我是说韩世昌的表演艺术在这出戏中也有独到之处。一般演出都是依照老路子,内容不加筛选,未宣扬男尊女卑,卖弄色情,着重展示封建迷信和低级趣味部分。而韩的路子不同,《劈棺》以后,从棺木内跳出来的并不是庄周,而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鬼,大鬼一蹿一蹦地追赶田氏,韩世昌扮演的田氏此时满台飞跑,充分显示了他裙边不散,脚尖不露,下身不摇,肩膀不动,颇有水波感的圆场功夫。这出戏从情节上有别于京剧和其他地方戏曲,从表演上更是扑跌翻滚无技不精,可以说任何剧种都不可企及。据我看这出戏的腰腿功运用,不亚于《战宛城》的“刺婶”一场。

韩世昌所以如此功夫精到,是他长期苦练的结果,解放后我们同住前门外德顺皮店后院,他的房间窄小,房门也不大,他利用这个小房门练功,每天都是拿着拂尘练习《琴挑》中挑帘入室这个动作,反复练习不厌其烦,天长地久竟把房门门槛儿都踩踏了一段,可见其用功之深。

韩一生为人忠厚,沉默寡言,生活朴实,且不善交际,而对艺术的严肃态度和执着精神,却是超群脱俗的,由于他艺术卓著,成就斐然,一九二八年日本国天皇加冕,特意邀请他带领昆曲团去日本演出,在旧中国除梅兰芳之外戏曲能够出国的就数韩世昌了。不过他(指梅兰芳)在日本演出最受观众欢迎的剧目则是《思凡》,这是一出很难演的戏,韩世昌却是以《思凡》征服了日本观众的。韩世昌遗作《气力.功夫.艺术》(时弢整理,载《戏曲艺术》一九八三年二期)一文中也着重谈了很多有关《思凡》的表演构思及演出情况,这里不再赘述。

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这时世昌已经不住德顺皮店后院,而搬进了楼房,地震发生后他全家住在抗震棚内,天气渐冷他又有肺气肿病,经常哮喘,此时又饮食不周,导致旧病发作而去世,这年十月,猖獗一时的“四人帮”被粉碎了,禁锢十年的文艺事业复苏在即,而世昌却在粉碎“四人帮”的第七十天离开人间。他未来得及为恢复昆曲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就与我们永别了。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时,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去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参加了追悼会,与这位一代昆弋大师,也是我童年的伙伴做了最后的诀别。

(韩世昌先生在生前的著述,除上述的《气力.功夫.艺术》一文还在,实际上还留下了一份自传,是很分散的手稿,还是铅笔写的。因为韩大王除了唱戏以外文化水平也不是太好,所以写起来不是一般的费劲。但因为特殊年代影响,韩大王一直将这份手稿藏在自家厨房的砖缝里不敢示人,家里什么东西都被抄光了,唯独还剩下这份手稿在手,哪怕七六年大地震怹也是将手稿随身带出家门一步不离的。怹的自传其实预计要分两部分写,前半拉写怹这一辈子的从艺经历,后半部分才要写在艺术上怹的思考和总结。由于特殊原因,韩大王只完成了前半部分的“回忆录”手稿,后半部分的“谈艺录”也只能随怹的去世成了行业内部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后来“回忆录”手稿由张琦翔整理,加上韩大王生前弟子林萍女士整理她继承下来韩派的这些艺术心得,包括《刺虎》《思凡》《惊梦》等戏的演出关节,编纂成《韩世昌昆曲表演艺术》一书,正巧本书我也在手,在更新完侯玉山老人的回忆录后我也会将韩世昌回忆录一一更新在此,敬请期待。)

韩世昌《思凡》饰演色空

三十五,关于红豆馆主的见闻

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我从京南曲周一带跑大棚回来,在北京前门外三庆园演出。这期间园子上座不太好。大伙心里都郁郁不欢却又无计可施。一天上午,我刚唱完《通天犀》准备卸装,后台管事的兴致勃勃跑来通知我,说是下午洵贝勒府有个堂会,指名道姓要听我的《钟馗嫁妹》,让我快洗脸吃饭,等会儿王爷府派人来接。我问,下午园子里还有我的《花荡》怎么办?管事的说已经另安排好别人了,让我不用担心。

吃过午饭不大工夫,王府派人来园子,把《嫁妹》一堂人和戏箱,全部用骡车接到西单商场后身太仆寺街路北的洵贝勒府(今北京自动化控制设备厂)。我一进后台,迎面看见一位身材修长、仪表端庄的长者,穿一件古铜色的软缎团花长袍,戴一顶用毛线编织的睡帽,脚穿圆口双脸布鞋,手机拿着一串素珠,悠闲地坐在圈椅上双手不时地转动着素珠,身边有五六个人,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站,似乎在听他讲些什么。负责接我们的王府管事人引见说,这位是红豆馆主、侗五爷溥先生。我一听是红豆馆主,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向他深施一礼,表示敬仰。我打从由农村来到城市后,就常听戏曲界的同行提到过红豆馆主,知道他是一位精通曲律的著名艺术家,可是,久慕其名而无缘结识。今天能有机会与他后台相见,而且他将主演自己的代表剧目《弹词》,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又听管事的给我交代说,《嫁妹》是开场戏,《弹词》是大轴子,如此排列更是我求之不得的。这样我完全有富裕时间,卸装后可以不慌不忙地欣赏他的演唱了。

唱完《嫁妹》我没有下台,洗完脸就在下场门处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看《弹词》。开演了,戏唱得确实很好,。他的嗓子虽不算十分出色,但韵味很浓,听了给人的印象不是一览无余,而是余韵无尽。从那以后我与红豆馆主再没同台演出过,可还是经常看到他的戏。他因为身份关系,从来不公开营业卖票,只是偶尔唱唱堂会,以顾曲而自我消遣。多年来大凡能得到他演出的讯息,我总是如渴驹奔泉地追着去看,从来不肯轻易错过机会。日久天长,不仅对红豆馆主的艺术成就有了一些粗浅的理解,也有一些简单的耳闻,。据说,这位昆坛名票生前也不曾有过什么文字记载留传下来。我虽所知无几,也想就自己耳闻目睹谈点资料,供大家用作研究时参考。

清宣宗(即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嗣子载治为贝勒,贝勒生二子。长子溥伦是贝子,次子溥侗为辅国公、镇魂将军。溥侗别名厚斋,字西园,别号红豆馆主。辛亥革命前,溥侗曾任民政总理大臣,以后潜心研究昆曲艺术,造诣深厚。无愧是一位博学多艺的才子。他对诗词书画擅长,琴棋剑乐也精通,对昆曲和京剧尤为谙练,被人誉为“票界大王”,与南方著名昆曲艺术家徐凌云先生以瑜亮并论,有“南徐北侗”之美称。

一般的票友多是只专某一工的技艺,会一行的戏目,红豆馆主却不然,他是昆弋皮黄无所不会,文武唱念无所不精。他唱《弹词》能借李龟年之口,把天宝兴衰轶事、帝妃钗盒情缘,唱得入木三分,内外行无不叹服。特别是唱《惊变》和《埋玉》,能让观众感动得潸然落泪。其他文戏也唱得很精彩。在《奇双会》中能兼演李奇、赵宠、李桂枝三个角色;《群英会》中,他能兼演周瑜、蒋干、鲁肃三个人物。另外《雪夜访普》中他饰演赵匡胤,嗓音苍劲、风韵殊优;《卸甲封王》中他饰郭子仪,又唱得老迈龙钟,浑厚挺拔;《击鼓骂曹》中他饰演祢衡,鼓点打得也别具风韵。一般演员都是打<夜深沉>牌子,而红豆馆主则是每次信手拈之一套曲牌,打出来节奏优美又让人赏心悦目。据说他平时会打江南流行的江南十番锣鼓,尤其善打单皮鼓,所以台上能随心所欲地选来一曲使用,而不隔生。旦行戏《出塞》、《思凡》、《琴挑》、《逼休》、《折柳阳关》;丑行戏《扫秦》、《惊丑》、《回营打围》;花脸戏《嫁妹》、《冥判》、《山门》、《关公训子》他都唱得很好。以上这些戏我大都看过他的演出。听说他与清末著名鼓师胡子鋆(翁偶虹先生的老师)相交甚厚。红豆馆主每演出或私下拍曲,多是胡子鋆司鼓(他们当初都从昆坛名宿溥阿四学过艺)。

红豆馆主对戏曲艺术的钟爱和攀求精神,可以说是稀闻罕见,举世少有的。他曾不惜一切代价请名师传授。据说,老生戏他曾受教于伶界大王谭鑫培,学会了《定军山》、《连营寨》、《天雷报》、《打棍出箱》、《问樵闹府》等数十出;武生戏又问业于武生之魁俞菊笙,学会了《挑华车》、《雁荡山》、《长坂坡》、《青石山》、《铁笼山》、《晋阳宫》等出;小生戏得益于小生泰斗王楞仙,学会了《镇潭州》、《黄鹤楼》、《群英会》、《辕门射戟》等出;旦角戏更承炙了“老夫子”陈德霖的不少剧目,如《金山寺》、《芦花河》、《祭江》、《醉酒》、《雁门关》等出;花脸戏又是向清末名噪海内的“活曹操”黄润甫学的,像《战宛城》、《闹江州》、《芦花荡》、《探营》、《三闯》等等。他为了使自己的艺术达到博而精的境界,曾不吝破费,把自己最心爱的一件高贵皮袍(从来没有舍得穿过),赠送给了业师谭鑫培,以求取得谭派艺术真谛。他还请铁匠特为自己制作了一支约十多斤重的铁枪,每天拿它在家中练功,这样练出的功夫到台上去使,自会举重若轻、运用自如了。从这些遗闻轶事可以想见,他对艺术是何等的执着了。

红豆馆主《八大锤》剧照

一九一一年开始(中间曾有过一段停顿),红豆馆主在北京西单牌楼西侧的旧刑部街(今已拆除)路北廿一号意园别墅内,成立了言乐会(票房),该会门庭若市,不仅吸引了大批社会名流和文人雅士来此研究昆曲艺术,如刘梦起、胡子鋆、包丹亭,方星樵、张云卿、袁寒云、钟秋岩等;也吸引了很多专业戏曲名家,像陈德霖、钱金福、王楞仙、梅雨田、余叔岩、焦菊隐、谭小培、言菊朋、马连良等,都经常来这里参加活动。当时言乐会请姚增禄说把子功,以后何金海、高步云等都常来这里参加伴奏和演唱,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等名家更是常来此参加研习和参加拍曲,活动时间多为每星期天下午。

言乐会除研究和传习昆曲与京剧外,不少著名戏曲演员,也把这里作为团结和交往联谊的场合。红豆馆主也在此亲自收徒传艺。像言菊朋、余叔岩、李万春、叶仰曦以及南方的马伯夷等人,都深得其教益。清华大学图书馆退休职员、著名作家朱自清先生的夫人陈竹隐,以及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石晓辉、马珏等人,也是红豆馆主的得意门生。昆曲名家韩世昌、白云生等更是常来言乐会向红豆馆主和其他师友们请教问业的。我也去过几次,但为数不多。

每年旧历五月端午,红豆馆主自解私囊,在北京的北海公园租赁一条大船,定聘请有名的厨师在船上做菜,邀请言乐会同仁乘船荡游,顾曲品韵,尽昼夜之欢。有事还要在北海公园内串戏。据马伯夷先生讲,某次,由红豆馆主发起,言乐会于北海全体同仁就宴,宴毕粉墨登场凑兴。参加的有程继先、梅兰芳等人。串演剧目是韩世昌的《刺虎》、白云生的《琴挑》、谭富英的《弹词》,大轴是梅兰芳、姜妙香与红豆馆主合演的《贩马记》。“七.七事变”前,红豆馆主曾于清华大学中文系讲授昆曲。此时他经济已开始拮据,但倾箱倒箧,质典借债,也要举办这一年一度的北海曲会。

日寇侵华以后,红豆馆主离开北京,从此言乐会中止了活动。一九五二年红豆馆主病殁于上海,葬苏州。其女爱新觉罗毓琦今在南京工作。这是我所知道的一些关于红豆馆主的情况。

红豆馆主溥侗生活照

三十六,我与朱小义

民国初年,我结识了一位才华卓绝的青年昆曲演员。他叫朱小义,唱武生的。此人扮相、嗓子、功夫、戏路、人缘样样都好,是当时奇峰突起的昆坛新秀,可惜只活了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如今很多人都不太知道他。我也在此谈一点关于这位北方昆曲界昙花一现人物的资料,以供研究和撰写北方昆曲史时参考。

朱小义是河北安新县马村人。他父亲朱义鳌是有名的昆弋花脸演员,也擅长高腔正生,尤其王帽戏最为拿手。一生能戏非常多。小时候朱义鳌曾给昆弋名净化起凤磕过头,他嗓子很好,唱袍带花脸颇有造诣。常演的剧目有《刀会》、《北饯》、《功宴》、《棋盘会》等等。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一日,韩世昌在天津演出《铁冠图》,老生张荫山未随班来津,临时请早已谢绝歌场的朱义鳌替演崇祯一角,《分宫》、《击钟》两场他纯唱高腔,博得全场赞声不绝。朱小义的伯父朱义铮也是昆曲名演员,唱青衣兼能小生,后来因嗓子“塌中”,半道改行司鼓。

朱小义四五岁上,便跟随父亲与伯父浪迹江湖,受到了昆曲艺术的熏陶,并逐渐学会了一些小零碎活儿。七岁上就常在台上饰演娃娃生、娃娃丑等角色,扮上戏挺逗人喜爱。光绪末期,他的家长安新县马村,有个姓张的翰林学士与朱义鳌家发生纠纷,朱家受了些欺侮。从此全家人迁至京东玉田县落户。那时朱小义还不到十岁。他在父亲和伯父的帮助下,拜了著名昆曲武花脸孙益勇为师,从而勤学苦练,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底子,以后又拜“美猴王”郝振基门下深造。再经不断实践和博取,遂成为优于侪辈的青年演员。

朱小义不光是武戏精到,身上功夫瓷实,尤其出类拔萃的是他那英俊漂亮的扮相,扮起戏来简直美极了。观众称他为“银娃娃”。他起小在戏班里就有戏缘,扮什么角色都招人喜爱。比如,他在《胖姑学舌》中饰个娃娃丑,本来无戏可做,但他出场往台上一站,马上就能把全场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在《玉簪记》中饰潘必正的小书童,也是个没有几句台词的角色,可他挑着琴剑书箱一过场,观众也会报以热烈掌声。在《请清兵》中他和一帮小孩饰跑竹马灯的儿童,形象也特别的活泼可爱。观众不为别的孩子喝彩,偏偏为他一人大叫其好。总之,内行话管这叫有戏缘,扮什么角色都会有碰头彩,文人们说他是“一人出场满台娇”。

朱小义十三岁左右,又拜了当时著名武生演员张文生为师。张文生是侯瑞春老先生的外甥(侯瑞春是著名昆曲笛师,河北高阳县河西村人),身上功夫特别好,张文生教会他《夜奔》、《夜巡》、《蜈蚣岭》、《快活林》等武生戏之后,又把武十回传授给了他,更使他成为艺苑中的奇葩而称绝一时。武十回是昆曲独有的十出短打武生戏,包括《武松打虎》、《武松杀嫂》、《武松打店》等十个武松剧目。朱小义对这十个剧目都非常谙练,特别是《武松打虎》,他表演时,先是在景阳冈下的酒店里喝了一壶酒楼霎时变得脸色微红,接着又喝了一坛酒,马上又变得脸色胀红,他一吸气,顿时脸色又变得煞白。戏班里管这叫三变脸,是面部表演特技之一种,朱小义做得非常出色。微红、胀红与煞白,都是用气来控制的,通过这武十回剧目,使朱小义名噪京东京南诸县,被观众誉为青年“活武松”。就连年龄比他大,艺龄比他长,声誉比他高的武生演员王益友,此时也因出了朱小义而卖座受到很大影响。可见这位小演员的艺术魅力何等之大了。

人常说“老阴阳,少戏子”。按说朱小义的技艺尽管可以称绝于世,但无论如何还是比不过王益友的。王益友是昆曲界独一无二的好武生,连皮黄班当时能与他相媲美的演员也为数极少。可是,朱小义年轻,动作灵便快当,加上扮相好、嗓子亮、身段美,这样就把王益友给比下去了。特别是北京城里的一帮青年观众,像大学生、中学生等,简直迷住了朱小义。只要是挂出他的戏来,学生们便如饥似渴地追着赶着去看,甚至连日包场。可以说红得无人能以企及。

朱小义十七岁时,在北京同乐园演出,被皮黄班著名武生兼武净尚和玉看中,千方百计要收他为徒,并要他改唱京剧。朱小义的父亲朱义鳌执意不从,他明知道小义如果改唱京剧后,肯定会比唱昆曲要红,但出于对昆曲事业的忠诚,他不同意孩子离开自己祖辈相传的昆曲本行。尚和玉请客送礼、托人说情,朱义鳌仍不应允,尚和玉爱才心切,最后不得不搬出高阳县李石曾出来说话,朱义鳌这才因难却情面而勉强答应了下来。

李石曾是当时的社会名流,又是国民党元勋之一。辛亥革命后,他用清政府准备交付庚子赔款的一大笔钱创办起上海世界书局,另外还办起一些别的文化教育设施,如北京中华戏曲职业专科学校等,并由大家推举他担任了上海世界书局的董事长和中华戏曲职业专科学校总董事等职,,是一位在国际国内都很有影响的人物,人称高阳李。此人酷爱戏剧艺术,与很多名演员有交往,著名话剧导演焦菊隐是他的外甥,著名戏曲编剧齐如山是他的表弟。尚和玉请他出面说情,朱义鳌再推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违心地同意了这件事。

朱小义改唱京剧后,经尚和玉调理与传授,技艺更臻妙境,尤其是继承了尚派的《四平山》、《艳阳楼》、《挑华车》、《雁荡山》等代表剧目,进一步誉驰京津。特别是在天津,除深深吸引着一批青年学生观众外,还招来一帮贵妇娇妾,用戏班的话说这叫招“堂客座”。这些阔小姐少奶奶们,沉迷于朱小义的扮相和技艺,除了定座、包场和争着与他同台票戏外,还终日请吃请喝,形影不离地尾随其后,连吃饭、洗澡都有一帮妖狐狸似的女人跟着鬼混,日久天长把身子毁了。三十岁上便因吐血而不能登台唱戏,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二日的《新天津画报》曾登载说:“近年以来,小义因患失血病症,时愈时犯,精神甚为消沉,故不现身舞台。迩来病势转重,虽经中西医诊治,药石无灵,群医束手,延至六月初八下午一时,溘然逝于本市法租界同善里四十八号本寓。年仅三十有八,此一代武生杰材,竟从此久别人间,殊甚痛惜。”其实,我听同行们说他是因病不能登台唱戏,从而生活困难,求医无钱,又无人过问而沦落街头,后来死在天津一个公共厕所里了。死后连副棺木都没有,戏曲界的朋友们张得发、侯永奎、盖春来知道以后,在中国大戏院搭桌唱了三天义务戏,才发送他入土下葬的。这是一位昆坛名优在旧社会的悲惨结局。

朱小义兄弟三人,他行大。二弟朱仁义,三弟朱保义都是昆曲演员。如今年事已高,从事昆曲教学工作。他本人身后萧条并无子嗣。

京剧《一箭仇》尚和玉饰演史文恭,朱小义饰演武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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