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介绍】堀辰雄《芥川龙之介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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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这里结束他的艺术的初期倾向评论。那么,我想就此进入对他晚年的倾向及其作品的评论。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应该观察他的艺术观从前期到后期的转变。恐怕没有一位作家像他一样,成为一个作家之后(因为在这之前谁都有摇摆),为了摆脱自己原有的艺术而不断艰苦地努力,达到新的境界。他晚年的艺术论,大部分是自我嫌恶、对他初期的艺术的悔恨、逆反。
观察他的艺术论,看
《艺术及其他》(大正九年)
《文艺的,过于文艺的》(昭和二年)
这两篇就足够了。前者是他初期的文学论,后者则是后期的。我想借这两篇论文研究他的艺术观的转换。
他在《艺术及其他》中表现的艺术观是这样的:
艺术家一定要力求作品完美高于一切。既然是为了艺术,我们的作品所给予的,首先必须是艺术的激动。因此,我们除了追求作品完美之外别无他途。所谓完美,并不是指没有缺点,而是指完成了分化、发达这样艺术上的理想。
还有他更加有个性的理论:
无论是怎样的天才,他们的艺术活动都是有意识的。就是说,倪云林在描绘石间松树的时候,让伸展的松枝全部朝着一个方向。这时伸展的松枝,为什么会给画面带来某种效果,不知云林清楚与否。只是,朝着同一个方向伸展会导致怎样的效果,他一定清清楚楚。如果他不知道,云林就不算什么天才。就只是一具自动偶人。
可以说,这样的艺术论是他的艺术作品里体现出来的。为了把问题简单化,我在这里试着论述他的作品的文体。常常有人说他是完成态的文体的拥有者。那么,那是怎样的完成,接下我来分析。他的文体,首先,准确地(我们不能轻易达到他的准确性)表现出他的眼睛和心灵所抓住的东西,这一点是毫无遗憾的。不仅是准确,作为艺术作品的文体也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他的文体做到了优美。在多数作家为了准确而牺牲美,或是为了美牺牲准确的时候,他更多的是用文体同时兼具美与准确。也就是说,拥有美丽的文体的人中,有人会自豪于他自己的绘画美,有人会自豪于他自己的音韵美吧。可是他这样的一个人的文体里,很少有兼具眼见之美与耳听的东西。他的文体美的特色,是超越语言的Formal Element(形式要素)和Musical Element (音韵要素)的微妙融合。(这里《芭蕉杂记》)(要观察他如何爱日本语言文字的美、如何理解,可以看他的《芭蕉杂记》)这样的特色,不仅仅是在他的文体上的,也是在他全部的作品上的。他说:“说到底,我喜爱的作品是能从中感受到作家其人的作品。去表现人——有头脑、有心脏、有情欲的,一个人样的人。可不幸的是,作家总是缺少其中一项的残疾。当然,有时也不是不佩服那伟大的残疾。”(选编自《侏儒的话》)但当时的他,没有这样的残疾,是具备头脑、心脏、情欲的一个人样的作家。(不过这是前期的他。晚年的他是一个有“伟大的残疾”的人。)
接下来考察研究他所说的“意识上的艺术活动”塞尚听说了评价德拉克洛瓦随意在哪里画画的话,郑重其事地表示反对。他们是为了捕获掌握艺术的感动和某种必然法则,不惜一切代价付出努力的人。(选编自《艺术及其他》)他们是为了捕捉应该引起艺术感激的某种必然规律,不惜一切努力的人们。 可以说,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橘子》《秋》《南京的基督》《六宫公主》等这些杰作都产生于他的细微的“意识上的艺术活动”。
可是这种意识上的艺术活动的极端,必然也伴随着缺点。志贺直哉批评了这种缺点。例如,那篇《妖婆》里,两个年轻人出发去找被藏起来的少女的那一段。志贺氏说,两人披着夏羽织走出去了。发现那个少女在杂货店,两人突然朝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描写那时夏羽织下摆翻卷起来了。如果仅将其割裂开,运动的变化就会显现出来,描写很好,但两个年轻人在去找少女的同时,读者的思维也会转向那里,所以如果那个时候被要求去看夏羽织的衣裾,头脑就会变得乱七八糟的不愉快,一看就明白了是作者的技巧,也没意思。这里精确地指出了芥川氏的意识上的艺术活动的缺点。
他承认自己的这个缺点。而且接下来,他似乎从此渐渐放弃了他的意识上的艺术活动这种东西离开了。关于这点,他在后期的艺术论《文艺的,过于文艺的》里明确断言:“把所有的艺术的活动划入意识领域的,是十年前的我。”就这样,他开始因艺术所具有的莫名其妙的邪恶气息而战栗。
或许艺术家无论何时都有意识地创作他的作品。但是要看那些作品,作品的美丑有一半存在于超越艺术家意识的神秘世界。一半?说是大半也可以。
我们总不打自招。我们的灵魂,总难免流露于作品之中。古人的一刀一拜,难道是对于无意识境界的畏惧?
创作常常是冒险。说到底,尽了人力之后,就不得不听天命了。(《侏儒的话》)
他的后期代表性的艺术论《文艺的,过于文艺的》,用他的话说,是十分“驳杂”的作品。我现在做不到在各个方面都把他的艺术论和他的作品一一联系起来。因此,我只是就《文艺的,过于文艺的》里最重要的部分评论。那就是他主张的没有“故事”的小说。前期差不多净写有“故事”的小说的他,在这时对他所有的作品持怀疑态度,努力脱离那种艺术。我看着他那样激烈、辛苦的努力,在心痛的同时,也惊叹于他对新事物不绝的欲望。
在日本现代作家中,他最喜爱、最畏惧的作家,是志贺直哉。他身为一个最“驳杂的”作家,却不由自主地喜爱着他自己认为是最“纯粹的”的志贺直哉氏。真正理解志贺氏之后,就产生了艺术家的烦恼。他总是知道自己的杂驳,但是,不肯定“杂驳的东西比不上纯粹的东西”就无法行动。不得不说,他一直对自己的艺术抱有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之前,他对自己的艺术的疑惑都是模糊的,但却突然以明确的形式出现了,也许和他从志贺氏那里听到对他的作品的评论是一样的。志贺氏的批评,是关于他的《奉教人之死》的。志贺氏对他说过,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读者,主人公其实是女子呢?从情节上来说,我觉得很有趣,但让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和读者都不知情,到最后让人大吃一惊,因为读者的鉴赏会被吸引到那个方向,所以我认为走到那里的道路会白费力气,就减色了。就是说,让读者和作者在同视角看也好,如果是芥川君的这样一行行都费心去写的人的作品,读者最好品味其道理的美味,否则就是浪费。这样的话。听了之后,芥川氏坦率地接受了,回答说,“我确实不理解艺术这种东西。”
芥川氏从所有的故事中解放出他自己,对最接近诗的小说“没有情节的小说”抱有强烈的热情,究其原因就是与志贺氏的对话对他产生了某种影响。晚年的他,因为对法国的近代回家塞尚和“像塞尚破坏画一样破坏小说”的小说家儒勒·列纳尔的爱,与对志贺直哉的爱一起,绞杀了他的创作故事的他。在《文艺的、过于文艺的》的开头就可以看到,这是新的拥有“善见之眼”和“易感之心”的诗人的他。
从此,作为诗人的他就打算写只凭一双“善见之眼”和“易感之心”创作的小说。就像《鞠躬》《寒意》《海边》《年末一日》《海市蜃楼》等。最后的《海市蜃楼》,是他最好的作品。
《文艺的,过于文艺的》里,还有一节不可忽略的重要内容。在这里,他写了一章关于森鸥外的。他在这里评价鸥外的作品好像缺了点微妙之处。这里写:“于是我得出结论,森先生毕竟不像我们这样神经质。或者得出结论,与其说森先生是诗人,不如说他是其他类型的人。写了《涩江抽斋》的森先生,毫无疑问,是前所未有的大家。我对这样的森先生怀有近乎恐惧的敬意……但要我说实话,与我而言,我觉得与其留下阿纳托尔·弗朗士的《霞娜·达克》,不如留下一行波德莱尔。”
这样看来,他一边尽力成为一名诗人,一方面扑灭他创作故事的才能,一方面对自己对于森鸥外、阿纳托尔·法朗士那些人的相通之处的好学之心判了严肃的死刑。
已到这时,他还没有预知他所背负的命运吗?

笔记
关于芥川的艺术观变化。
前期(以《艺术及其他》为例),表现他对“意识上的艺术活动”的观点。他的文体美兼具美与准确,形式要素与音韵要素兼备。
后期(以《文艺的,过于文艺的》为例),表现他对自身的否定。主张“没有情节的小说”,诗一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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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1030/files/47895_49218.html
neta多到自我感动。
《文艺的,过于文艺的》
是芥川对于谷崎润一郎的《饶舌录》重视小说故事性的反驳,后来发展成了“杂驳”的作品。
谷崎润一郎,如果把他的情史打在这里恐怕会给哔——掉,获得七次诺奖提名,第二次《新思潮》同人,小说家。有小说《刺青》《细雪》《春琴抄》等,翻译了《源氏物语》。
芥川和谷崎非常有缘分。同样是《新思潮》同人(第二次的谷崎和第三、四次的芥川),也是东大的校友。现在两人的墓地也挨着。芥川写过自己和谷崎两个人穿着奇装异服一起散步的事情。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最近在读谷崎的情书,他认为一般的夫妻关系不适合艺术家,以他自己和佐藤春夫为例(换妻事件),志贺直哉那种拥有巨额财富的人除外。他自己和松子夫人是主从关系,给她写信的时候,总称她为“我的主人”。
谷崎的介绍其实早就该写了。现在提到了就补一下。
志贺直哉与芥川龙之介
如前所述,芥川是个志贺吹。
正宗白鸟对志贺的作品做出了高度评价。作品醇厚,又有淡彩的日本画的意趣。不过有些温室里养大的小少爷的气质的痕迹。
大概十年前,当时的新晋作家菊池宽给《文章世界》寄了《志贺直哉论》。白鸟到了十年后还约略记得。志贺是那时的新晋作家敬畏的人。广津和郎在白鸟面前夸志贺。1926年(这时候已经算是芥川的晚年了)白鸟、芥川、田山花袋参加《新潮》的合评会。花袋说志贺的《鹞》是“很好的日本画”,白鸟不同意花袋,芥川不同意白鸟。后来(大约1928年)重读,这篇小品确实是适合挂在茶室的画。芥川似乎很喜欢这篇作品。
志贺直哉(1883.2.20—1971.10.21)
“小说之神”
代表作:长篇小说《暗夜行路》,短篇《在城崎》《清兵卫与葫芦》
幼年家境优渥,念学习院中等科留级。喜欢体育(自行车之类)。留级的时候(19岁)遇见了一生的挚友武者小路实笃。23岁,入东京帝国大学文科英文学科(英语系),顺带一提,夏目漱石和芥川都是东大英文系的。24岁,想和家里的下女结婚,与父亲产生激烈冲突,父子关系越发紧张(“和解”是志贺文学的重要主题)25岁转专业到国文科。27岁,《白桦》创刊,同年,主动退学。31岁,另立门户。39岁,芥川来访。1927年,44岁,7月,芥川龙之介去世,9月,发表《在沓挂——论芥川君》。1948年,被太宰治的《如是我闻》狂怼——“我讨厌你(指志贺),还有一点原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芥川的苦恼。
日荫者的苦闷。
弱小。
圣书。
生活的恐怖。
败者的祈祷。……”
森鸥外
上次文学社活动我介绍森先生的时候:
“森鸥外是个学霸,去德国留过学,学医。他的《舞姬》《鱼玄机》这些短篇小说都很好看。”(然而在座的各位好像没有兴趣)“他的女儿后来女承父业……”
“是森茉莉吗!”
!
正宗白鸟与芥川龙之介
芥川认为白鸟评论犀利。
在《文艺的,过于文艺的》中,芥川将德田秋声和正宗白鸟称为“两位大家”。秋声客观,白鸟相反。他的厌世与武者小路实笃的乐观又是鲜明对比。秋声的精神世界,灰暗,却自成宇宙,那里有俗世苦,地狱却没有燃起烈火。而白鸟让人窥见地狱。两人都熟知人生表里。在白鸟的观点里,人生永远是黯淡的。人类的苦难,是社会制度和金钱无法改变的。白鸟最迫近他心灵的,是一种近似于宗教情绪的感觉。“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神曲·地狱篇》
最后,芥川提及,一切是在变的,但人类的苦难是不变的,他说:
“然而,一行诗的生命,长于我们的生命,我今天也像明天一样,并不以自己是‘怠惰之日里的怠惰诗人’——一个梦想家为耻。”
倪云林(1301—1374),名倪瓒,是个元末明初的画家,也是诗人。有洁癖,恐怕洁癖程度胜于泉镜花。在疫情时代,我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的。

儒勒·列纳尔,法国作家,他的《自然记事》很有意思,芥川的《动物园》也有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