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关系形式的分析:二次元的三角恋与“白夜行”

本文授权转刊,首发于甚哥哥的“后拟像时代的ACGN"知乎专栏

引言
作为观众的我们难免要经历这样的过程:观影完毕,心血来潮,回放视频,敲响键盘,试图对一部热门作品发表一番感慨,不论这部作品是ACG作品、电影,还是更为传统的小说。然而一般性介绍结束,开始分析剧情了,一道难题摆在眼前:如何对剧中的各个角色的个性特征和功能做出令人信服、逻辑一致的解释?角色作为作品的灵魂,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整个走向。如果不对角色进行深入的解读,就无法填补一些作品剧情上可能存在的大量空白,最终影响解释效果。
在如何分析ACG作品角色的问题之上,不同的评论家有不同的侧重点。目前比较常见的是对人物进行个人生活史的深挖,试图从角色的生活经验中挖掘门道;其次,还有一部分则站在影视功能学的角度,挖掘特定故事结构下角色发挥了什么功能。前者表现出一种共情,试图将角色赋予人格化魅力,评论家在论述过程中不时参杂个人的移情想象;后者则是试图将角色理解为作者(或市场)叙事意图的装置,将角色抽离于抽象的人性,为其赋予一种物化了的一般性的数据库身份。然而,在区分方法的孰优孰劣时,有三个重要的点容易受到我们忽视。一是,无论如何,作品都是作者创造出来的,角色作为他者想象的事实并不会变。角色的成长关乎现实中人的成长,而不是彻底割裂的;二是作品之间本身存在的异质性,这对用一种特定的不灵活的人物分析方法的人提出考验。三是,唯有一种关于角色的存在,在剧中角色间和角色观众之间有某种密切联系,它将我们带入到虚拟的情境之中,又为角色提供了丰富的背景扶持。这个存在就是本文的主题——关系

要为关系做定义,则要将其区别于个人史和结构。个人史的分析理所当然会提及情节,并涉及情节之中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它是从某个单一角色的成长,一种历史的把握方式,从行文表现来看,多以一个角色一个小标题的方式,按故事时间顺序展开论述。关系的分析视角则主张将历史的时间折叠进空间当中,取消历时性而将关系作为一种既定存在的地理位置,挖掘齐美尔所说的“社会综合”,以这种方式避免视角局限在角色的经验记录(例如,用男女交往时扮演的角色类型来补充双方经历的单一陈述)。另一方面,ACG作品中的“社会综合”不是文化工业的结构产物,不是冷酷无情的分析材料,它本身蕴含丰富的情绪和自洽的逻辑。无法理解关系中“人”的要素这一点,就无法把握角色的被我们感受到的真实一面,以及故事对我们产生了什么影响。
关系分析尝试弥补角色个人史中存在的经验主义缺陷,以及数据库分析中的功能主义傲慢,将ACG作品中的情境与现实生活中的情境联系起来,为作品角色分析提供一个新的思路。本文上下两篇将分别对“剧中人物关系”和“作品-观众关系”做出一些讨论。
一、迈向剧中人物关系——三人关系及其变体
既然我们说关系分析是基于ACG作品对现实生活的“升华式映射”这一特点,那么对于现实生活的形式分析,就能够被创造性地挪用至作品中角色的关系分析中去。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给予了我们一种生动有趣的分析思路,他试图从具象的现实社会中抽离出最纯粹的社会形式,以区别于唯名论者倡导的个体行动分析以及唯实论者倡导的宏观的功能分析。将社会以一种数学的几何关系表达出来。
在这种分析框架之中,齐美尔敏锐捕捉到了社会分析最为基本的单元——三人关系。三人关系可被理解为一切社会的起点,个体是主体哲学的出发点,涉及了个人自我的内在探索,却无法处理社会共在带来的主体性折损问题;而两人关系基本涉及了主体间互动,却因为双方只有对方而获得私密性和特殊性,不具有推而广之的现实要素,是一种罗曼蒂克的幻觉;三人关系则因为引入了第三者而对两人关系的私密性发生质的变化,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他必须同时对两人负责,并且为了维持微妙的团体平衡,要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动。家庭关系正是如此,父母任何一方与孩子的过分亲密,都会导致夫妻间的感情契约受到考验,因此适当的疏离和冷漠,以欲望(匮乏)替代满足为三人关系的牢固提供了有力支持,并且这种匮乏构成了社会的形式的基本属性;因此,三人关系同时也可以看作是社会分析的终点,一切复杂的社会交往形式无不是从三人关系中演变而来。齐美尔据此提出了第三者的分类学,将第三者分为“中间人”“仲裁者”“获利者”“分裂与征服者”。我讨论ACG作品的三人关系时不会继续沿用这种分类标准,而是试图建立作品三人关系的新范式。
(一)三角恋模式——三人关系的特殊形式
ACG作品尤其是校园恋爱作品中的三角恋常为观众津津乐道,但是三人关系分析在不同性向作品里存在差异。对于男性向异性恋作品而言,故事往往围绕着男主角和两名女主角之间的情感羁绊来展开(为什么不是男主角和另一名男主角争风吃醋?因为在男性向作品中发生这种现象,观众更愿意称其为NTR。一定程度上与性别文化因素有关),这种羁绊关系一方面将观众引向了偷窥癖的位置,使其以具身想象的方式替代男主角获得其中的享乐并对欲望客体投入移情。并以此产生激烈的党争;另一方面,羁绊关系也为角色之间的情感进展设置阻力,使得剧情不断在否定当中停留,直到故事走向结尾,高潮情节呼唤象征标志(联系于过去时空的事物或情节)再嵌入,主人公才据此做出选择。因此,三角恋是三人关系当中最特殊的一种。三角恋作品的结局往往将“三人“的关系形式改写成”两人-社会(世界)“的三角关系形式,当然情结一般也就此结束。留下一个空洞能指:“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里将讨论部分作者深谙的一种三角恋的套路。一些男性向作品里三角恋关系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男主的性格各异,但往往或多或少伴随着性倒错的结构(还多是抑郁症),这反映在他们为人处世过程中绝不会轻意放弃某一对象,不论他是属于一种消极的回避者姿态,还是积极的老好人姿态。前者对应了一种比起谷八幡式的抑郁质,假装“青春”已经死去,以自我阉割的方式放弃主体权力和欲望的方法维持整体环境和谐,同时阻止自恋幻象,延长了移情于团子或者雪乃的时间;后者对应了北原春希的多血质,为对象施以无差别关怀,以看似积极主动的方式让自己陷入到了关系的享受当中。例如校园祭后面对雪菜突如其来的表白这一创伤内核,春希本来萌生的对于冬马的情愫发生了紊乱,玩家可以直观感受到角色反复在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中摇摆。

与男主角相比,关键的两位女性角色的刻画则更耐人寻味。男性向作品中女性角色往往是作为欲望客体而被描画的。除去萌元素的数据库分析,单论关系形式来看,两位女性角色往往分别处在男主角的近距离和男主角的远距离的位置,制造一种心理距离的错落感。这种距离上的错落感,为读者带来了新奇体验。我暂且将近距离的女主角称为 “邻家型”,而远距离的女主角则称为“神秘型”。邻家型意味着其人格特质具有让人天然地想要接近、保护的特点,并且在故事结构性上联系于庸常的此时此地,通常不会僭越日常;神秘型则因距离之远产生审美的崇高,多有一层联系于冷傲端庄气质的光环,让人捉摸不透并引起欲望的匮乏,有着为故事带来危险的潜能。邻家型与神秘型角色生活风格和背景关系一定存在较大差异,以此为三角恋增添不安因素。
这种分类学在现实文化中早已耳熟能详:许多油腻直男常会对某些女星做出评论。看到那种外表清纯,娇小可人的称之为邻家妹妹,就评价适合娶为妻子;反之,对于那种才华横溢,性感神秘的女星,则视其为理想的情妇。范伟的电视剧《老大的幸福》里就分别刻画了这两类角色,家庭变故来做足疗的梅好是邻家型,而事业的女强人辛雯则是神秘型。范伟扮演的老大还煞有介事地“物化”这两位围在他身边转地女性,称梅好是“更合脚的鞋子”,暗示了男人步入婚姻之后的支配与妥协。当然对于青春校园剧而言,这种男性沙文主义则因为“纯爱”这一幻觉的存在而得到了收敛,男主角、青梅竹马和校花往往构成最为典型的三角关系。且几乎无一例外的是,一旦这种关系是以boy meet girl形式确立的,那么青梅竹马往往是博弈过程中的牺牲品。

对于邻家型的角色而言,关键在于心理距离中,她处于离男主较近的位置,作为男主习以为常的“现象”而可能在男主意向性的过程中遭到忽视。其性格不一定温柔有时甚至带有非日常属性(电波,三无),但她的一定处在一个更大的社会团体当中的边缘化或被凝视者位置,以这种间接的布局强调她与男主角关系的特殊性。与此同时,她们的家庭物质基础常常与男主角家庭物质基础相似或相当,要么拥有着相依为命的家庭成员,要么家庭圆满有体贴的母亲和幽默的父亲,并在这种关系中享受到平凡的爱。这都为她与男主提供亲近感和相似感。例如,在《春物》中,由比滨结衣就扮演了此类角色,尽管她的性格开朗乐于助人,在男生当中很有人气,但在三浦优美子引领的团体当中仍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并且也因为识破人际关系的氛围(aura)而感到辛苦。而她的家庭是温暖和谐的核心家庭;《真实之泪》中,“养鸡女”乃绘则因为电波属性而同样获得了边缘化的位置。并且与哥哥感情非常好,得到关爱。同理还有《高恋》的木馨。这类家庭背景和人物在背景中的位置,为角色铺垫了一层“平凡”的印记。

与之相对,神秘型则与男主角有相对较远的心理距离,作为引起男主惊颤的一种“工艺品”而获得了欲望的凝视位置。并因此常常成为男主的“崇高”。神秘型角色常有着过人的才华或成绩优异,性格气质表现为冷傲或端庄,在更大的社会团体中取得另一种边缘位置(因优秀而获得的难以接近),同样重要的是,她们往往家境不错,但常常承受着意想不到的家庭压力。要么是有着一位严厉的大他者(母亲或父亲),使其长期处在与家庭成员的冷酷博弈中;要么是家庭破碎,过早承担起独自自主和照顾他人的责任。可想而知,这种家庭背景的设定是作者专门为女神型角色留下的心灵缺口,并为男主角创造了介入可能性。这里的论述就对应了《春物》当中的雪之下雪乃,《真实之泪》里的汤浅比吕美,《高恋》的罗小涵。
女性向三角恋作品(一女二男)则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这种男性中心的关系模式。女主人公不是必须接受作者和观众期望的阉割,因而在性格上更为丰富。她既可以选择伪装成男性欲望对象而成为邻家型或神秘型的女性(如《蜂蜜与四叶草》的阿久),又可以将男性作为欲望对象而将男性构建为几种类型,自己取得了独立观看与亲身参与的矛盾位置。前者更多见于一些女性作家创作的男性向作品当中;后者则在如今更加普遍,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独立意识和女性审美。这类女主角往往有一些狡猾的小心思和真实的性格弱点,态度绝非温柔但通常不会形成某种令人瞩目的奇观。但不可否认,多数女性向作品的“大女主“样式复刻了现实的异性恋关系,在恋爱关系中表现出了被动期待。主人公往往行事匆匆,在恋爱方面笨手笨脚并以此引起欲望对象的关注。

若发生三角恋,男主角的性格同样可以按照“近”或“远”的“距离感”来给予划分。对于近距离的男主角而言,他们的表现亦可称作“邻家型”,但与男性向中的“邻家妹妹”不同,女性向作品“邻家小哥”在性格层面上往往带有主动性和积极性,例如比较聒噪,对人态度轻浮,在与女主角日常互动过程中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实际上在与女主角的互动过程中,他只是遵守着的日常语言的游戏规则,却将自身对女主的欲望掩埋在内心深处,侧面透漏给读者。这种角色的动人之处在于,玩笑不过是痛苦的伪装;相对来说,“神秘型男孩” 则比上述“神秘型女孩“更加完美,有些神秘型男不会有大的创伤事件,因神秘而神秘。他可以是文学少年,老师,理性geek,霸道总裁,在专业领域横行霸道又不失优雅。比起邻家型哥哥的偶尔露怯而言,神秘型男能力出众,态度更加进取,但偏偏在关键时刻性冷淡。《昼行闪耀的流星》当中主人共野雀的邻座大辉和她的初恋对象就分别扮演这样的角色。无独有偶,《short cake cake》理久外表轻浮,实际用情专一,忠犬一只;文学少年千秋的典雅气质在作品前期也体现了他的神秘感。不无可惜的是,女主芹泽天从一开始的机灵与警惕到沦陷于爱情,这种情感变化隐约让人感到不安,尤其是当她决定好好打扮自己,成为配得起理久得女朋友开始。

通过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异性恋作品三角恋关系既通过核心主角(男主或女主)来锚定,也通过这一中心而实现抑制。私有制文化影响下的恋爱关系是排他性的,作为核心男主(女主)欲望对象的女主角(男主角)之间的关系因为爱上同一个人而被附上一层崩裂的隐患,但是因为核心主角的存在或者本来维系的社交关系的存在,这种嫉妒受到了禁止,当我想手撕情敌的时候我还需要时刻考虑“心爱的人如何看待我手撕”这件事,要么陷入了是否要去推翻“曾经的朋友”这种亲历事件的焦虑之中。摊牌的结果无论如何都会导致“关系的解体”,败犬将重新回到两人亲密关系之外的那个“他者”之上。为了尽可能拖延这一创伤性事件,主体选择与同为核心主角欲望对象的另一位主体维持微妙的补偿与满足的关系(乔装),并试图冠以“维系美好的关系”之名。具体来说,主角可能会和争风吃醋的另一位主角处在长期的心理博弈:放手、憎恶、和解、感激这类复杂情结叠加而生。时而违背欲望,以自身的退场来保留主角的快乐,认为“ta幸福就好“(这种情况极易引发抑郁症倒错),时而又以爱人对自己的恩惠而感受到自己的独一无二。多数带入核心主角位置的观众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也为同性之间的同性情欲埋下伏笔。实际上,三角恋关系最令人震惊的部分不会发生在主角与欲望对象的其中之一建立稳定的恋爱关系,而是主角退场以成全欲望对象之间的同性恋的状态。
正如文段开头所述,三角恋作品的主要矛盾在于三角恋动态博弈的过程,而这种关系将在作品的结局走向瓦解。主人公终将走向现实,接纳内心的真情实感。而欲望对象必有一人要面临退场,回到了那个芸芸众生的“他者”当中去。三角恋便回到了“两人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离状态。而对于另外一部分作品而言,这种关系状态才是故事的开始。
(二)“白夜行”(亡命鸳鸯)模式——三人关系的一般形式
一个更为普遍的关系形式被纳入分析议程。当两人以较快的剧情发展确立了亲密关系之后,他们不得不处理他们之间的羁绊与残酷现实之间的不平衡。对于伴侣双方而言,如何与这个社会相处才是最关键的。这种状态更贴近原生的讨论:三人关系不是三个具体的人的关系,而是三个位置形式的关系。站在位置上的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人,而是有关于人的一种象征。
一些作品的核心主角只有两位,而且双方具有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比如情侣或金兰。剧中的第三者并不是某一具体的介入者,而是政治,是社会,是氛围,是整个世界,是九十九机关(滚!)。第三者为亲密的两人带来考验,推动故事情结的发展。拥有这种关系模式的故事,相对容易生产虐心的情结,但主人公的魅力也能借此完美呈现。故事里的主角往往不是一个“日常人”(所谓日常人,就现实生活而言很常见,他的言行举止有特点却不出格)。或多或少的心理扭曲,不平凡甚至可能压抑、破碎的家庭关系,一段骇人听闻的经历(绑架、谋杀),都是构成这类角色的重要属性。“亡命鸳鸯型”“罗密欧与朱丽叶型”这类称谓更为一般化,但我在这里偏好以“白夜行模型”来指代这种关系,一方面是大多数人知道这部作品,三个字足够精炼地让人联想到故事当中的人物关系,另一方面亮司的缜密与雪橞的残忍为不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类型化的故事极端地突出“两人-社会”关系中的矛盾之处。同时也将个人英雄主义精神内核以一种悲剧外壳包装,为庸碌的日常找到替代满足,获得新奇的体验。一个残酷的亡命鸳鸯剧尤以《白夜行》《暗之部屋》这类作品为典型。

究其这类作品的动人之处,波德莱尔很早就留意到了边缘社会群体所保留的崇高美学意义。一方面他们保留了一种贵族气质和政治美学的期待(一种纯形式的寻求救赎和反抗),另一方面他们已然成为了遭到社会排斥的那类团体,成为了俗得不能更俗,甚至不被社会风俗所容忍的那一面。这一情况下排斥成为贱斥(否定性要素的剩余,本属社会却绝对不被社会接受的创伤),疯子坐上愚者船,犯人被判监禁,“主体”成为他者,法人成为牲人。此时边缘群体的所承担的历史否定意义,便成为一种值得期待的事实。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当这种意义被搬上了大荧幕,被写进了流行小说,反抗要素终于被缝合进了幻象里。但我在这里意图揭示的是他们的关系形式同样保留在了这些作品当中,正如波德莱尔对边缘群体生活的共情式描绘,我想说明的是,“白夜行模式”下的伴侣之间的互动是如何在大他者的威逼利诱下为观众带来触动的。在日常叙事笼罩的今天,商品的符号关系替代了人与人过去的象征与情感交换,眼神的交往意义也随着远程沟通技术而遭到历史性失败,“患难与共”变得相当奢侈。但是过去的英雄主义精神却仍然在人们心中保留了美学意义——一种僭越了日常生活的惊颤。一旦故事表现出了这种边缘反抗要素,主人公之间的亲密关系就成了令人倾慕的对象,他们的个性和成长背景如此特别,第三者给他们施加的苦难对普通人来讲又如此沉重,我们必须相信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不论这是否是一种幻象刻奇,它足以说明读者和观众是如何爱上剧中的角色。

ACG领域里,“白夜行模式”在校园剧和比较硬核的凌辱剧悬疑剧中有不同的“量”上的考量,但本质相同。前者所面临的“青春期症候群”与后者“杀人绑架案”不过是同一种第三者的两个侧面,甚至于不少日系剧本常常没有校园剧与悬疑剧的分野(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CARNIVAL)。同样,白夜行模式在两种剧目类型中都不会涉及到过于复杂的象征秩序背景。明确提及两人与政治之间的博弈的作品实际上非常少见。更多的是以校园欺凌,绑架犯罪,宏大的空洞机关(世界系式的)来实现这种三角关系的。或许正因为这种政治想象力的缺失,聚焦于复杂人性或偏执心理的日系剧本才能做到如此引人入胜。

但同时,我们发现这种模式下,不论是虐心的凌辱剧情还是探索存在意义的正剧,两人关系常常囿于一个狭窄的时空,例如一处天台、仓库,地下室的封闭空间;一段你知、我知,但天下不知的私人秘密。家庭关系已经是所能提及的最明确的象征秩序之一了。这里隐含了抗拒社会分析的动机,作品似乎要将第三者飘渺化,才能郑重地刻画有魅力的两人。因此难免出现责问:白夜行模式的魅力怎么能弥补政治想象力的缺失?寻找答案是困难的。我们尚且能从一些作家刻画第三者时展露的破绽来发觉这一现象。严格来讲田中罗密欧的剧本有一种社会学张力,当我们沉浸在“中二病谈恋爱”的野蛮幻想当中,魔龙院和梦境之药的故事无疑是当头棒喝。罗密欧的校园欺凌和中二题材的作品当然没有处理更广泛的象征秩序的问题。但它通过了引入中介代理(具体的欺凌者),把社会关系的矛盾之处也一并带入了,引发一种的不协调。《魔龙院》这部作品的“白夜行模式”基于中二爱好上的共鸣,却被带入到这样的事实当中:佐藤一郎在过去已经有因为中二病而受到欺负和嘲笑的经历,而且女主角佐藤良子事实上也正受到欺凌。毫无疑问,这是象征秩序与中二病的自恋幻想之间的激烈碰撞。故事矛盾合解的场所同样发生在天台场域,合解形式则非常浪漫化,但是合解的结果是,良子希望“做一个普通女孩子”。观众处于一种不安全的氛围,中二病的念想本该是“完美”的,这种完美体现在它包含了善良与邪恶一切要素,唯独不能包含现实(real)。罗密欧把社会关系的现实堂而皇之地呈现出来,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轻小说作家”推崇的策略。它既不像《声之形》那样,将“白夜行”关系直接保持在“校园暴力”这层社会秩序中,也不像《中二病也想谈恋爱》将这种关系保持在恋爱的幻想里。观众和读者看到三人关系,不是来自角色之间现实冲突,不是来自男女朋友的爱情冲突。而是来自现实和想象的冲突。对于中二幻想作品,它太严肃;对于现实批判作品,它太浮夸。细看罗密欧其他作品,多多少少有这种张力的身影(明明想要认真刻画业界荒野却始终混杂了违和的“萌”要素)。至于白夜行模式想要以无视和淡化的方式抽离于三者关系的成因则有待另外的思考和调查。
就私心而言,我更希望看到的是突破纯爱幻象的“白夜行”。这也是我分辨百合作品是否硬核的关键因素。很可惜,我在一些耳熟能详的作品当中很少看到这一点......

总结
总而言之,本文试图挖掘ACG人物关系与社会关系基本的分析范式,使其既不同于个人生活史的考察,也不同于故事结构性的考察,而是聚焦于人物关系的基本形式。第二段论述中本文借用了齐美尔三人关系的概念,具体讨论ACG中比较典型的三角关系,三角恋模式和白夜行模式。三角恋模式实际上是三人关系的特殊形式,因为其中之一的关系主体必然要在故事结局中退场,而使原来的三角恋关系场域变为“两人-社会”的关系场域。这种关系场域如果作为新的故事的预设关系,则形成了我们所说的白夜行模式。白夜行模式体现了日系作品的写作特点,那就是取消或者淡化政治中介,使“三人关系”看上去就像“两人关系”。而这种文本特点的成因,则有待其他维度分析。



本篇论述剧中关系时,我已经提到了作品与作品外观众的联系。而下一篇,我将着重讨论这个“作品-观众”问题。

编者按:本文可以说是知识贫乏的个人目前读过的ACG分析研究中少有的精彩文章。期待钟老师与更多论者能带来更多精彩的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