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水瓶（下）
距离那一次旅行已经差不多过去一个月了。在那之后，扇宝很快就回到了她那一片狼藉的钻研之中，重新开始寻找那一个神奇的魔瓶。但直到今天，她也没能够找到。我也劝告过她，但她比以前更加一意孤行，几乎是不眠不休。于是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家中多储备一些可以帮助精力快速恢复的药片，以免她的身体支撑不了。此刻的她就像是一艘航行在无边夜海上的孤舟，对四周的一切全部熟视无睹，只是向着远方隐隐约约闪烁着的灯塔不顾一切的行驶，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就在这一天前，我也忙到了很晚。导致一点小小的睡意在今天占据了我的思绪，对着电脑屏幕，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当我醒来时，电脑已经进入了屏保界面，是那种隔一段时间会自动切换一次壁纸的屏保，此刻，它现在所显示出的壁纸，却像磁铁一般，把我的视线牢牢吸住。看着这幅壁纸的图片，我的意识在极短的时间里由朦胧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形状怪异的玻璃瓶，它的瓶颈像蛇一样长且弯曲。瓶颈从瓶口延伸出，弯曲了一个极大的幅度，从瓶身之上开了一个口反钻回它自己的内部，并从内部与瓶底相连。
这不是它真实的模样，这只是它在三维空间中的投影。
这个玻璃瓶如同一道闪电，刹那间将我的脑海之中疑惑的迷雾照的通明。我愣愣的盯着它，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屏保切换了下一幅壁纸，我才如梦初醒，连忙关掉了屏保界面，手忙脚乱的给希月发送了通讯请求，希望可以在她那里得到这个猜测的验证。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条错误信息，“您所访问的通讯地址不存在。”
我这才想起，希月曾经对我说过，一个多月之后，她们会完全执行保密措施，无法与外界取得一切联系。
我只得取消掉了通讯请求的窗口，独自一人慢慢思索那个形状怪异的玻璃瓶所代表的含义。但另一个小小的疑问，却在我的脑海中种下了另一颗种子：“即使保密等级提升，请求通讯得到的回答也应该是无权访问，但为什么，希月的通讯地址会显示并不存在？”
我抱着疑惑的心情随意的搜了搜索深海航行相关保密条例，却没有收获。搜索引擎向我推送了另外一些相关资料，我随手点进一个深海鱼类的科普网站，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几乎令我魂飞魄散的一段科普。
那是某种深海鱼类的图片，它呈现出白色半透明，鳗鱼一样的尾巴和翅膀一样宽大的鱼鳍如同少女漂浮的裙摆。下方是一段文字的简介：深海短吻狮子鱼，吻狮子鱼属，狮子鱼科，栖息深度：八千米以下。
这分明是我在那一次与希月的视频通讯中，从她所在舱室的舷窗外看到缓缓游过的那一种小鱼！！
这个信息像是一剂超强的催化剂，打在我内心那颗疑惑的种子上，使它的高度瞬间暴涨，转眼间就刺破了我心灵的天空，让它霎时支离破碎。我一跃而起，冲向扇宝的房间，但她不在。我向她发送通讯请求，也无人应答。但我似乎知道她会去哪儿，我飞快的跑出家门，搭乘飞行载具一路飞驰到她以前的那个桥洞。
她果然在那里。我看着扇宝，她的脚边正躺着几个装满河水的塑料瓶，正是旅行那天她所装置的。此刻，她正在把每一瓶装满河水的塑料瓶拧开瓶盖，把里面的河水重新倒入河流之中。每倒下一瓶河水，就像她心脏的破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源源不断的血从中流出，跌落在尘埃里面。我看见她的神情笼罩着一种极深的疲惫，不仅是生理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堆积着满溢的无力感。这种疲惫与无力在以前也曾经在扇宝身上体现出来，但那时的它们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让扇宝可以打起全部的精神去追逐那座灯塔。但现在，灯塔熄灭了，几个月以来积累的所有孤独与无助在这一刻如同世界倾覆般汹涌决堤，在一瞬间将她淹没。
“你是……为了希月而来吗？”她看向我。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刻就会在风中消逝。
“她……到底在哪里……”我的声音同样很轻，带有一丝丝颤抖，如同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即将在五彩缤纷中破碎。
“你可能已经发现一些异常了……没错，她是‘蓝鲸号’的随艇乘员。”
肥皂泡破碎了，它的声音震耳欲聋。
新型材料取得的重大突破，推动了其他各种探险工程的巨大发展，包括航天，航海等一系列探航。而希月所在的蓝鲸号潜艇，就是深海航行探测任务的待命潜艇之一。
在二十一世纪初，深潜器就能下潜至地球最深的海域“马里亚纳海沟”。但海洋的状况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有些海洋的深处存在着纷繁复杂的洞窟和迷宫，这种天然存在的恶劣地势，使得需要与母船连接缆绳的深潜器寸步难行。唯有潜艇能够不受约束的行驶在这些杂乱的迷宫深处，完成相应的科考工作。
蓝鲸号的外壳采用最新的最高强度材料所建造，最深能够在五千米深度的海域航行。同时搭载了超加固力场的技术系统，它可以在短时间内将材料的强度再进一步增强，避免大部分意外状况的发生。
蓝鲸号投入作业的那一天，它一开始像是一座浮在海中的孤岛，并不轻易展示自己的力量。但随后它黑色的躯体逐渐动了起来，如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鲸劈开了万丈波涛，没入了海洋的深处。
五千米的水深之下，蓝鲸号的外壳竭尽全力抵抗着巨大的水压，包括希月在内的所有成员们都没有浪费时间，他们抓紧完成所有的探测任务。潜艇外部是漆黑的海水，只有时不时探出的水下摄影机发出的亮光能够短暂的照亮一小片区域，其余的时候，蓝鲸号都像是处于无底的深渊之中。就在这种严峻的环境下，蓝鲸号的乘员们承受着不间断的幽闭恐惧的折磨。凭借着声呐系统，蓝鲸号完美的避开了每一处狰狞的石笋和岩壁，乘员们出色的完成着各种工作。但就在这个时候，不幸发生了。
在某个瞬间，潜艇上的乘员们同时感觉到自己处于失重当中，下方的海洋好似突然变成了彻底的虚无，它们所有人连同蓝鲸号，仿佛被一只海水的巨掌狠狠的按住，一起向着无边的虚空掉下去！与此同时，潜艇的检测系统发出了警报，外壳所受到的压力突然激增，已经超过了最大承受压力的极限，即将出现破损！！在这种情况下，潜艇的自动应急系统紧急接管了权限，启动了一直处于待命状态的超加固力场！
这一刻，潜艇的心脏——它的能源系统全功率运行。在自动应急系统的命令之下，大部分能源从发动机上移开，转而注入到超加固力场之中，立刻，在一层无形力场的影响下，原本即将崩溃的外壳的抗压能力飞速上升，宛如被打上了一针强心剂，逐渐恢复了稳定，重新抵抗住了五千米以下深海的超高水压。但由于能源系统的运转功率跟不上，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蓝鲸号避免了彻底毁灭，但却失去了大部分的动力。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反应过来，蓝鲸号会出现的这种状况，是因为他们遭遇了“海底断崖”。
潜艇的计算机显示出，当他们进入到某一片水域的时候，海水跃层上层密度变大，而下层密度却骤然减小，形成了负密度的阶梯跃变层！这种呈断崖式下降的密度数据，导致浮力由上到下急剧缩小。就这样，蓝鲸号失去了足够的浮力，像一块秤砣一般飞速掉进海底。
原本遭遇海底断崖，掉落最大下潜深度的潜艇必死无疑，但超加固力场救了蓝鲸号一命，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蓝鲸号丧失了大部分动力，但剩余的动力仍然足以让蓝鲸号上浮，只要上浮到了五千米之上，超加固力场就可以关闭，蓝鲸号将重新获得所有动力。但摆在面前的雪上加霜的事实，却让所有人陷入绝望。
在海底断崖所造成的的跌落停止后，蓝鲸号已经落到了近九千米的深度。它在超加固力场的维持之下尚能喘息，但蓝鲸号的腹部，没入了海底的软泥层。
浮力的本质，是水中物体的上下压力差。下表面的压力减去上表面的压力就等于浮力。但现在，下方的压力不存在了，也就意味着，浮力不存在了。蓝鲸号，真的成为了一只搁浅在深海当中的，孤独的巨鲸。
这片海域，遍布了纷繁迷乱的洞窟和迷宫，需要与母船连接缆绳的深潜器无法到达。而启动超加固力场的其他潜艇，在九千米的深度都无法拥有足够进行救援的动力。蓝鲸号的获救希望，就像寒冬中的火柴擦出的火光一样渺茫。
被镇压在这座海水的珠峰之下，潜艇中所有人员的幽闭恐惧症都疯狂滋生，疯狂如野火般蔓延，吞噬掉了所有的理智。终于有一天，一个乘员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他穿上了深海行走的装具，打开了潜艇的过渡门。
深海行走装具是一种近乎球形的金属设备，采用这种形态能够最大限度的抗压，除了面罩中拥有氧气，其余部分都填充着高压的液体。但这种装具设计出来的目的并不是在九千米的深海行走作用的，它也没有足够的能源支撑搭载超加固力场。蓝鲸号的过渡舱在超加固力场的稳定下没有崩溃，但那一个穿着深海行走装具的乘员在离开一小段距离之后，就沉寂了下来，失去了一切生命体征。
以后的时间里，局面愈发失控，仅存的理智的乘员无法控制住被封闭的恐惧压倒一切的乘员，就连理智本身都在加速溃散。不到一个月，除了希月保持着唯一的理智，最后一位乘员也穿上了装具。微笑着向她说了一声再见，然后打开了过渡舱的舱门。
从那以后，在这一片九千米深的海域，这座海水的珠峰之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蓝鲸号的能源系统运行功率有限，但能源储备却较为充足，在超加固力场全功率运转的情况下，也能够支撑四个月。除此之外，食物，淡水，氧气也不足为虑。她能够一直生活到，蓝鲸号毁灭的那一天。
我终于知道了，扇宝为什么会对参与超加固力场研究的我那样热情。正是因为我的一部分功劳，才让希月的生机多延续了四个月。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扇宝一直觉得时间不多了，以一种投入全部生命的状态去寻找希望。因为时间不多的并不是她，而是希月。
她要找的那个魔瓶，不是玉净瓶，而是我在屏保界面上看见的那个形状怪异的玻璃瓶，克莱因瓶。它的本体，只能在四维空间中存在，它通过四维空间与自己相连。扇宝寻找的，是进入四维空间的技术，相比空中楼阁的空间折叠技术与真空零点能，克莱因瓶与四维空间已经在人类的研究中初具了雏形。但，就如扇宝所说，所有与空间相关的理论至今难以理解，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所建立的数学模型也成为了这失败道路上的一副枯骨。直到蓝鲸号的能量耗尽，力场发生仪停止工作，超高的水压坍塌了外壳，蓝鲸号和深海成了她的最后的归宿。她终究没能找到救她的办法。
我完全无法想象在那个终极时刻到来的场景。但扇宝给我发送了一份文件。那是在蓝鲸号毁灭之前，希月发送出的一段录音。她的声音听起来，竟没有太多的恐惧。
“松松，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也许你已经知道真相了。请原谅我对你的欺骗和隐瞒，因为我想为扇宝找一个可靠的托付。我不知道，离开了一直以来陪伴她的我，扇宝会出现什么样的精神状况。而你所参与的超加固力场挽救了我一段时间的生命，我和扇宝都很感激你。从这段时间来看，你和她的关系非比寻常，甚至超过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所以啊，松松……扇宝，就交给你了，拜托了。”
“在这四个月之中，我已经尽我所能的完成了余下的研究工作，甚至将九千米深度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宝贵研究资料记录下来，发送到海面的工作中心。我已经为蓝鲸号尽到了责任，但我却没能尽到对扇宝的责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后为扇宝唱一次，我们的歌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和扇宝走过了很多地方，最常去的，就是大海。我们搭乘着轻便的飞行载具经过海面上空，偶尔也会遇见一两只破水而出的鲸。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将飞行载具停住，而扇宝会打开舷窗，默默的将一瓶河水倒入大海。我听着鲸歌优雅而神秘的韵律，仿佛它是从九千米的深海下方传来，如同幽幽的呼唤。它带着我从时间的长河上空轻盈的掠过，我似乎又听见了，希月空灵的歌声。
“我是只化身孤岛的蓝鲸，有着最巨大的身影”
“鱼虾在身侧穿行，也有飞鸟在背上停”
“我有着太冷太清的天性，对天上的她动过情”
“而云朵太远太轻，辗转之后各安天命”
“我未入过繁华之境，未听过喧嚣的声音”
“未见过太多生灵，未有过滚烫心情”
“所以也未觉大洋正中，有多么安静”
……
“你的指尖轻柔，抚摸过我所有，风浪冲撞出的丑陋疮口”
“你眼中有春与秋，胜过我见过爱过，的一切山川与河流”
“曾以为我肩头，是那么的宽厚，足够撑起海底的那座琼楼”
“而在你到来之后，它显得如此清瘦，我想给你能奔跑的岸头——”
“让你如同王后。”
在歌声的余韵当中，希月发出了一声轻笑，轻轻的向我们告别。
“那么，松松，扇宝，再见！”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