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世界]重回地面
小时候,简妈就经常告诉我:“任何时候,都不要糟践自己的生命。”我仰望着她,她用粗糙的大手捏住我的小手:“因为这样上不了天堂。”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乖乖点了点头。
如今我不禁开始怀疑:所谓天堂,是不是早在许多年前核战争爆发的那一刻就已经焚毁了?奔腾的热流与巨量的辐射把炼狱与人间串通,无辜的灵魂们无路可去,只好徘徊在废墟里,与变异体和辐射结伴而行。
就算天堂没有遭受惨无人道的毁灭,那么人类如此糟践自己生命的行为,是否真的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呢?
一、
我还依稀记得人类的荣耀过往,宏伟的高山被夷为平地,广阔的海洋被蒸成水洼,大地向我们俯首称臣,动物们因我们的智慧而颤抖,甚至连天空也被我们征服。
人类仿佛坚不可摧,没什么能打败他们。
而一场爆炸把他们从幻想中唤醒。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场灾难,身边的所有人如灌水蚁巢中的蚂蚁一样四散而逃,警报和哭喊充斥着整个车站大厅。有的人在寻找掩体,有的人趁乱把财物据为己有,有的人则握着电话站在原地。
我的手被父亲牢牢抓住,一直随着不安的人群向地铁站深处前进,我想让他停一停,但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我又心生胆怯。
他手上的老茧摩得我生疼,我抬起头问他:“爸爸,我们要去哪儿?”
他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满头大汗地拖着我前进。
“爸爸!”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把头转向我,蔚蓝的眼眸里闪着温柔的光:“萨姆,咱们先往前走,一刻也别停下,外面......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一场爆炸。”
“比可乐瓶炸开还要厉害吗?”
“严重多了,可怕多了......”
我听得出父亲嗓音里的颤抖,但年幼的我始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父亲钳着我的手来到站台,我们和一大群人无助地站在原地,像是即将上绞刑架的囚犯。
“爸爸,作业怎么办?”
“孩子,不用做了,再也不用了。”
“可是,可是吉尔女士又要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补作业了。”
父亲沧桑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怆,他缓缓蹲下,把我放进他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萨姆,我们的家,我们的一切......都没了。”
“可是爸爸还有我,我还有爸爸。对吧!”
他抱得更紧了,我听见他哽咽的声音,自己心里也好似有千万根针在扎,没人会理会我们的绝望,每个人都是待宰的羔羊。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地面上的景色。
“萨姆?萨姆!”一阵熟悉的呼唤让我睁开眼睛,眼里逐渐映出一张妇女的脸和一盏快燃尽的煤油灯。
“简妈,又换班了吗?”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那根本不能称作“床”,或许应该叫“木头架子”或者“能躺的木板”。
“哈里在等你。”简妈拿了一张热毛巾放在我手上,“瞧瞧你,小懒虫,动作快点儿。”
“知道啦,马上去。”我拿毛巾在脸上狠狠蹭了几下,顿时感觉清醒许多。
检查好我的冲锋枪和放毒面具,再为我的风景画收藏品们道了个小别后,把背包往背上一甩,迈着步子向值班方向走去。
“路上小心!再过几天就圣诞了,可别伤着自己。”简妈笑了,黑发里的银丝在油灯下若隐若现。
“很快会回来,别担心我。”
靴子踏在皲裂的瓷砖上,皮革与碎块摩擦的沙沙声在过道里回荡。穿过毫无生机的过道来到站台才总算有了灯光和人声。这块有电灯的地方是车站的贸易区,几乎所有的交易都在这里进行。
数不清的浸满污渍的桌子摆在站台两旁,各种地铁特产被整齐地堆叠在油腻的桌面上:蘑菇茶、烤老鼠、变异体肉干、维生素片......坚强的地铁人民永远没有挑食的坏毛病。
至于货币,虽然各个车站可能会有一些差别,但军用子弹可是硬通货。威力十足,多种意义上的。
“喂!萨姆?是萨姆吧?”避让过几个行人后,我被身后一个异常精神的沙哑声音叫住。
回过头顺着声源看去,一个带着眼镜的瘦小老头出现在一个店铺的阴影里。
他用食指把眼镜向上推了一下,弯腰使劲儿眯着眼看向我:“到底是不是,是的话回个话。”
“是,王先生。”
他听到我的回应后满意地笑起来,脸上层层的皱纹一片一片叠起。
“你要的那本书,被我从家里翻出来啦!你猜猜在哪儿?你一定猜不到,这家伙竟然躲在桌角下面,哈哈哈。”他拿出那本古旧破烂的纸书,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拍打书的封面,散落出无数灰尘,“好,它是你的了,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需要我给它盖个书店专用的印章吗?”
“如果真的有的话,我很乐意。”我苦笑着接过这本书,破败的气息呛得我咳了几声,或许我真应该戴上作战用的面罩和头盔。
我取下身后的背包,把手伸进小金库里,摸索出一发军用子弹放在桌面上。还没等我说感谢的话,王先生抓住我的手把子弹重新放回我手心里。
“快收着,这书送给你了。”
“啊?这怎么能行。”
“就当是给你的圣诞礼物了。”王先生转过身收拾起货物。
“圣诞礼物?谢谢!”还记得上次收到圣诞礼物是父亲还在的时候。
“这才对嘛,记得过几天来我家吃圣诞晚餐。”
“谢谢!”我把书和子弹放进背包里,向王先生道了个别。
王先生背朝着我向我挥手:“执勤小心。”
一想到下班后能够泡杯蘑菇茶坐在火堆旁边,借着火光惬意地看书,我就加快了步伐。地铁里长大的孩子很容易满足,一顿饱餐、一个温暖的被窝、一杯没有化学过滤试剂味的热水,都能让他们感慨生命的美好。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收押流民的地方,暂时当个狱警,看守那些从其他车站跑出来又没带上证件的人。通常我们会拒绝这类人的进入,只有特殊情况才会关人进来,比如说偷溜进来的或者反抗检查人员的。流民的下场是从打一顿然后被扔出去到直接赏脑门一颗子弹。
平时是没有这么不识趣的人的,毕竟在地铁里,大家都认为拼命活着的时候生命比自由散漫时要珍贵的多。
经过贸易区,终于到了关押流民的地方。锈迹斑斑的铁门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我握住充满铜锈的粗糙门把手,打开门慢慢踱进去。
“哟晚上好,萨姆。”坐在小桌子旁拿着杯子抿茶的哈里抬头给我打了声招呼。哈里有严重的黑眼圈,总是不大精神,虽然只比我大几岁却老被小孩子们叫大叔。
“晚上好。”我把背包放在桌子上。
他放下茶杯,伸出食指指向我的背包:“让我猜猜,里面有你的‘先驱志愿申请书’,对吧?”
先驱,他们顶着辐射和变异体,在地面上的残垣断壁中搜寻有用的信息和资源,每每回归都能带来新奇的经历和物品,还能受到居民们的景仰。有次有个先驱带回来一个能放音乐的录音机,虽然只能放一首没人知道名字的吉他曲,但现在这个站里几乎所有的居民都会哼了。遗憾的是,上次伽利略站派出先驱小队已经是几个月以前了,经过管理人员研讨后的结论是——无人生还。
“瞒不住你,其实还有一本书,海明威的。”
“海明威,哦!我知道,写《战争与和平》的那个,我小学时候的课外必读书籍目录里有。”哈里把茶杯里的干蘑菇倒在一边的地板上,随意地说道。
“其实是托尔斯泰......哈里,你应该少喝点酒的。”
哈里摆摆略显臃肿的手满不在乎地说:“也许是我记错了,反正我也没看过。倒是你,那个申请书写了也是白写,还不如把买墨水儿的子弹去换两瓶上好的伏特加或者其他什么酒。”
“我知道......”
“先驱这职业待遇好,但你得知道它死亡率也高的吓人。”哈里把胡子上的几颗水珠用手抹去,“而且承诺的家属优待跟屁似的,每年还有那么多人去送死。”
“哈里,别这么说。”
“怎么?说事实不行啊。他们承诺会优待牺牲先驱家属的,可你和简妈呢?除了几句‘他死得很光荣’这种漂亮话,屁都没有。”
“确实很光荣。”我小声地反驳。
“萨姆呀萨姆~”哈里叹了口气,“如果让你想起了难过的事,忘了我说的话吧,你的父亲确实是个英雄。昨天酒商刚运进来几车酒,庆祝圣诞用的,到时候我请你一杯。”
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胳膊,向我点点头走出去了。
铁门关闭发出的沉重响声逐渐在囚房内消失,桌上的煤油灯还在闪烁,所有的物体的影子也在这光下忽显忽没。幽暗的囚房内似乎只有我一人,就像我才是那个囚犯一样。
“你叫萨姆,对吧?”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从离我最近的那个囚室里发出。
“萨姆·威尔斯。”
“我叫亚历克塞·乔沃诺维奇,很高兴认识你。”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客套性地回他,因为看守手册上好像没写这条。
“嗯,我知道,名册上有写。”
一双手伸出围栏外,悠闲地搭在一根铁栏杆上面。
“刚刚那小子,我保证他没读完高中。”亚历克塞对我说道,“成为先驱也不一定是为了钱,对吧?”
按照规定我不能和他有过多的交谈,他却仍然自顾自地说起来:“你要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拉库恩市的人民在地铁里挣扎那么多年,没日没夜地拼命求生,但还是有不少人体验过地上的美好生活的,缩在地铁里吃一辈子蘑菇可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
“可是地表上已经没有活人了,所有人都......死了。又或者战争还在继续。”
“借口罢了。那你就心甘情愿在这里虚度一生吗?你想想看,无知地活着等待无知地死,不可笑吗。”他仿佛是在质问我的懦弱愚钝,“我们不是真正地活着,只是在死之前消磨时间罢了。”
“可是队长不会给我的申请书盖章的。因为我还没满二十五岁,而且牺牲先驱的子女要在有了孩子之后才会被通过。”我提起煤油灯,走近囚室查看。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棕黄的瞳孔缩小了一下,亚历克塞不壮实也算不上瘦弱,眼睛炯炯有神,饱经风霜的脸上深深浅浅的布着几道伤痕,苍白的两鬓与胡须是时间流逝的证明。
聊聊应该也没事。带着这个想法,我靠在亚历克塞对面那个空囚室的栏杆上。
“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不识趣进这里来了呢?”
“我是伪造的证件,在站台打了一个收保护费的,被抓起来审问,后来他们发现我的证件是假的,就把我丢到这里来了。”
二、
我伸出舌头抿了抿嘴唇,心中为他的不幸感到悲伤。
“那你大概会因间谍罪被枪决。”
“我当然知道。”亚历克塞看着我,“换做是你你也会揍那个混蛋的,他居然向一个刚收摊的有两个孩子的人家要二十颗军用子弹,不然就把他们赶出去。”亚历克塞义愤填膺地说道。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在一旁游弋。伸张正义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
“喂萨姆,我知道你申请先驱不是为了钱,可能是为了去看地面,也可能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很多先驱都和你一样,虽然他们有的人失败了,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失败.......”
没等他说完,一声枪响如平地惊雷般在门外炸开,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子弹出膛的声音。一时间人声与警铃声大作,尖叫呼喊声又把我拉回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车站外挤满了想要进来的人,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堵住了进来的路。“时间到了,关门!”站在大门处的军官吼出了命令,大门缓缓关闭,门外众人希冀的目光持续到大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求生的道路被无情地关闭,死期将至的绝望即便隔着门也能被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悲惨的呐喊和刺耳的警报仍没有停下,直到一声巨响——顿时鸦雀无声,像是世界被戳中了心脏。
我拿起冲锋枪,把枪口对准门口,枪声一直在持续,叫声却越来越少。打开门走出去,确认声音是从贸易区传过来的,我心头一紧,连忙返回囚房,拿出钥匙为亚历克塞打开了牢门。
“看来情况不妙。”亚历克塞看着我慌张的样子推测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亚历克塞,所以快逃吧。”我背上我的背包,把所有的护具都穿好。
“这个车站的寿命不长了。”
“大的吞并小的,早该有这么一天.......”
可是,我永远没办法做好准备。
我紧握武器小心翼翼地穿过陷入死寂的走道,躲在黑暗里看向贸易区。
一小时前还欣欣向荣的贸易区,现在已经是地狱般的场面。到处都是尚存温度的尸体,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本来摆放整齐的货物被凌乱地丢在地上,电灯被打碎,货架被推倒,死不瞑目的人们瞪着充满疑惑惊恐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灭绝人性的屠杀就在不久之前发生!这让我既愤恨又害怕,还有几个袖章上与我不同标志的士兵正在尸堆里找还没死透的人,他们的匕首染着醒目的红色,任凭血腥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
我现在只想知道简妈在哪儿,那个抚养我长大的女人,虽然她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也从没有要求过我叫她母亲,但我早已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亲人。
我在倒塌的货物中缓慢地移动着,一声大气也不敢出,我与那些恶魔,只隔着不到十多米的距离。稍不注意,我马上会被子弹扫成马蜂窝。
“喂,王老头。你上次来我们车站的时候,说谁是文盲来着?”那戏谑的语气里夹杂着纯粹的恶意。
“哼,难道你不是?”
“靠,还还嘴?”骨头折断的声音和王先生的哀嚎同时响起。
不能停下,我在心中告诉自己,硬着头皮向前摸索。
“读书人,嗯哼,读书人是吧?”拳头打中身体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你就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不能停下,简妈可能也遭受着同样的折磨。我忍住了开枪的欲望。
“你这老不死的,靠。”那个强盗又给了王先生一拳,“叫你他妈羞辱我。”
“你也只配在我这种老不死的面前耍耍威风了,呸。”王先生用了莫大的力气挤出这一句话来。
“妈的。”强盗咒骂一声,随后我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下一刻鲜血又将奔涌。
砰!
一声枪响!
我的心头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悲痛,脑海里只剩下袖手旁观的自责与愧疚,背包里的书仿佛有千百斤重,但我不能哭泣.......甚至连呜咽声都不能发出。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救不了你,也许我谁都救不了。
正当我难过时,又是几声清脆的枪响。
“还有残余没有清理干净!”那一伙强盗喧嚣起来。
尽管强盗们的反应很快,但子弹更快,那头的人毫不犹豫地连开几枪,木头的碎屑如黄沙般扬起,过道上又多了几具温热的尸体。我抓住他们火并时分心的机会,加快脚步溜进了居民区。
血液汇成一道小溪,横七竖八的人和流着血的弹孔,撕碎的帐篷和烧焦的人体组织,我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孩子的哭声。
我急切地看向家的方向,但没办法前进一步,一路上全是袖章与我不同的强盗。
“你那里清理完没有?”一个强盗大声喊话。
“清理完了!”另一个强盗懒散地回应道。
“确认没有活的了吧?”
“死的不能再死了,一堆死人,靠,真他妈渗人。”
“物资运出去过后把油倒上去,给他们蒸个桑拿,哈哈!”
周围其他几个强盗也应和着这低俗的笑话大笑起来。
一刹那,我感觉头发像是着了火,无名的怒气在我心头蔓延。他们对他人生命的漠视和亵渎让我愤怒,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没有好的结局?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什么都没了,我们的家,我们的一切......都没了。父亲的话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环绕。
“蠢货,给我站住!”我的领子被一只手轻松地抓住,因为惯性我差点摔倒。
我转过头,是一脸血的亚历克塞。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你也不能去送死。你杀得了谁,上去随便拖一两个下水就躺地上,死得和一条狗一样。这就是你要他们付出的代价?”他的质问让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我无力反驳。
“那......怎么办?”
“逃,越远越好。这里反正是待不下去了。”亚历克塞为他的手枪换了个弹匣,用下巴指了指返回的路,“从贸易区下到轨道上,穿过几百米被攻破的防线,进入幽深的隧道里,那些畜生一辈子也找不到你。”
“那怎么可能?”要知道几百米的防线内现在全是诺利车站的人,想要平安无事地穿过,还不如让我和强盗拼命。
“有个办法很简单。”亚历克塞把手枪扔到地上,举起了双手。
在我们说话时,强盗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了,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手、脑袋、脖子,敢轻举妄动就是脑子有洞,而且他们不介意再给我多开几个。于是我也只好举起手,不情愿地被他们卸下武装。
一个强盗用枪托给我后脑勺来了一下,我直挺挺地倒下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三、
我又听见了逝者的声音,熟悉的与不熟悉的、得意的与悲伤的、沙哑的与柔软的,随着一声啪嗒的声音,像是打火石,所有声音都变成了惨叫,刺破耳膜、深入骨髓。而它们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变成黑暗地铁里的一份子。
我在运输车上醒来,手脚都被捆住,浑身难受动弹不得。身边的亚历克塞也是如此,他见我醒来,转过头看我。
“你睡相不是很好。”
“在这上面能好才怪了。”
“我女儿在运输车上也能睡得很好。”
“你还有女儿?”
亚历克塞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跟你差不多大,估计和你是同年吧,叫叶列娜。”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亚历克塞把头转回去,看向运输车灯光外的黑暗。
“其他车站呗,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虽然很不想丢下她,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沉默了,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上了这辆车,想来个痛快都是奢侈的。
空旷的隧道中又只剩下黑暗的低声呼唤。
车上有一个驾驶员和一个端着枪对准我们的看守,就算我们扑腾下了车,没有灯和武器,五分钟都撑不过。
“你听到了吗?”亚历克塞脸色变得严肃。
“听到什么?”
“洪流。”他说出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
“什么?”
“洪流,让一切归无的暴躁洪流。”他不停地转动眼珠,想要从黑暗中多找出点信息。
过了一会儿,车子靠站停下了,一个强盗解开我们脚上的绳索带路,另一个用枪顶着我的后背,把我们带到了一间更下层的囚室。我们被像扔杂物一样被他们扔了进去,然后锁上门转身离开
牢房里只有两块木板,上面散发着强烈的酒水和呕吐物的恶臭,墙壁上满是干涸的血液和长久不打理而生出的霉菌。和之前亚历克塞住的那个相比,伽利略站可以说已经相当客气了。
“哟,新面孔。”阴影中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你们看起来不太像本车站的人。”
“哦,为什么?”亚历克塞把脸转向那边问道。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终于看清了黑暗中的那个骨瘦嶙峋的中年男人。
“因为他们一定会叫:‘啊~哦~不是我,我没说过’这种胡话。”
“为什么.....他们会说这种话?”我不解地看向他。
“哼。”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因为他们说了真话,说了某些人不爱听的话。”
“谎话其实也不全是坏事。“亚历克塞对我说道,“那你说了些什么被抓进来了?”
“我说一个商人卖有毒食品,我本来想讨个说法,然后就被抓起来当场判了无期徒刑。”
“什么食品?”
“把发霉老鼠身上的霉处理掉再涂点儿廉价添加剂,看起来跟刚出炉似的。然后原价卖给车站里的所有人。”
“那他们凭什么抓你?”亚历克塞继续问道。
“用你脚指头想一想。”
“我猜那个商人在车站上面有关系,或者金钱利益。”
“嗯哼。”男人顿了顿补充道,“之前的那几个人,嗯——跟你旁边那个孩子差不多大的。”他用食指指向亚历克塞旁边的我,“说了不该说的,现在估计都去喂变异体了。”
我站在墙边,尽量不去触碰肮脏的墙壁,但刺鼻的味道还是不停地向我鼻子里钻。
“他们烧了一切,现在又要把我们的命拿走。”我看向地面,有气无力地说。
亚历克塞却冷静如常,趴在铁栏杆上往外张望。
“没人的,他们才懒得管我们这些要死的人,牢饭都是臭了的。”男人对着亚历克塞说道。
只听见黑暗中咔哒的一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锁出现在亚历克塞手中。他一手拿着一根铁丝和锁一手把门推开,轻松地问道:“谁想出去过圣诞节?”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惊呼。
“在地铁里活到我这个岁数的不是走狗就是人精。”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我跟着他走出牢房,回过头却还发现那个男人还坐在原地注视着我们。
“一起走吗?”
“你们走吧,反正出去也是死,进来也是死。”他把头仰起靠在墙壁上,“可以和朋友们团聚一起说真话,倒也不是坏事。”
“走吧。”亚历克塞提醒我。
我默默把铁门关好,又看见他瘦弱的身影融进黑暗里。
四、
亚历克塞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周围的一切都死气沉沉。除了我们行走发出的声音,我还隐隐地听见黑暗里有液体从高处滴落到地面的声音,某种小生物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某个囚犯的呻吟声.......它们很小很小,在黑暗中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亚历克塞突然停住,我来不及停直接撞到他的后背上。
他眉头紧锁,盯着眼前一具血红的骷髅,骷髅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划痕,几个位置上还有几缕黑色的毛发。
“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吗?”他把声音压的很低。
“‘洪流’?”
“它们来了。”
“它们?”
“跟紧我。”
亚历克塞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几乎所有囚室里都关着一具或者两具血红的骷髅,黑色的毛发遍地都是,冲天的腥臭在空气中飘荡。
监狱的监管室也空无一人,只有几具惨不忍睹的骷髅。在那里我拿到了自己的背包,背上的重量让我安心不少。
亚历克塞把开关上下按了几下,然而灯并没有什么反应。
“火把拿上。”亚历克塞递给我一根燃着的火把,“等会儿用火光驱散它们。”
我们来到出去的门前,我确认了那窸窣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刚想开门,亚历克塞大喝一声:“往后退!”
我们猛地向后退了几步,门轰然塌下,一个全身上下都爬着黑乎乎的老鼠的人大叫着挣扎地倒在我们面前,只几秒的功夫,老鼠们全部散去,原地只留下一具布满咬痕的骷髅。
“我靠。”就连亚历克塞也忍不住骂了一声。
外面是由老鼠组成的河流,或者海洋。碳黑色的老鼠如水一般把整个车站都淹没了,无穷的黑色洪流里密密麻麻有无数只反着光的眼睛在贪婪地盯着我们。
不过它们怕光,遇见我们手里的火把便退却了,只敢缩在火光的周围。
“听我说,萨姆。跟我一起到站台去,那里应该有车子。”
“知道了。”我握着火把心惊胆颤,怕稍有不慎便葬身鼠腹。
在鼠潮里面行走绝对比水中逆行困难的多,迎面而来的老鼠虽然尽量避开火光的照射,但还是有几只不小心冲进了火光里,我差点踩到它们摔倒。每迈出一步,周围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都要大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火把好像也快撑不住了,温暖渐渐散去,火光变得不堪一击,圈子变小了,老鼠只要稍稍跳起就能爬到我身上。
周围的一切都被这洪流吞没,人、变异体、文明、甚至是光也被这无底洞吞食。
亚历克塞走在我前面不到两米的位置,和我是同样的情况。
亚历克塞踢倒旁边的一个油桶,油缓缓地铺在地上蔓延。
“把油点着把它们驱走,然后给我跑到站台上找车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数三二......”我刚想准备一下,他却直接把火把扔下,霎时燃起的火焰差点没把我屁股烧着。
“跑!”
随着升腾起的巨大火焰和他高声的呐喊,鼠群瞬间让出了一个大圈。
我跟在亚历克塞身后玩命地向站台奔跑,身后老鼠嗜血的叫声让我根本不敢萌生休息的想法。
亚历克塞和我相继跳下站台,连滚带爬地跳上一辆银白色的运输车。
“亚历克塞,开车!”
“在了在了,靠!”车子停在原地,嗡嗡叫了几声。
“它们来了!”成千上百的老鼠带着无尽的饥饿向我们袭来,任何阻挡它们的生物都会如蝼蚁一般被碾碎。
“我在试了!”他用拳头狠狠地锤在车子上面,车子竟然奇迹般发动了。可是这辆车的提速慢得和蜗牛一样,我们还是逃不了!
“萨姆!拖住它们!”
在老鼠和我们只有十多公分的距离时,一道突然燃起的火光又将它们赶回了黑暗之中,那火光温柔明亮,飞扬的火星在空中燃尽化为灰烬。
银白的车终于超过了“洪流”的速度,什么也没留下。
五、
“亚历克塞,我问你,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你而鸣,我知道那一句。”
“你欠我个圣诞礼物。”
“会还你的。”
那时我点燃了背包里那本厚重的《丧钟为谁而鸣》驱散了鼠群,虽然我并不认为那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还是有些遗憾。
“我们去哪儿?”
“去地面上。”亚历克塞面不改色地说。
运输车在无尽的隧道里行驶着,迎面飞来的小石子打在我的面罩上,手腕上的盖革计数器发出微弱的声响。
人们被困在自己修筑的迷宫里,永远走不出去。可当有一天终于寻得了出路,却不自觉地退缩。
亚历克塞把车停好,跃下了车。
“走吧,前面那个废弃车站的门还能用。”
我坐在车上,看着他发神。
“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开着车回到隧道里去。”
“不用了。”我背上背包,从车上下来。
是时候和这一切说再见了,黑暗的隧道、潜伏在黑暗里的变异体、简妈、王先生......
几节破烂的车厢里有许多保持着生前姿势的尸骨,空洞的眼神看着碎裂的车窗,好像在等自己要下的那一站。我不小心碰倒一具,它摔在地上裂成了几节。
“萨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郑重其事地说。
“嗯。”
“还记得你父亲乔治·威尔斯的死因吗?”
“掩护队友撤退。”
“对,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那个队友。”亚历克塞向前走着,靴子踩在碎裂的玻璃渣上,“其实我进牢并不是因为伪造证件,是被发现我就是亚历克塞,那个害死队友后被流放的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脑子有些混乱。
“我和女儿逃到地面上,尽管上面很糟糕,但并不是寸草不生。我们很幸运,活了下来,还收留了不少也被流放的人。”
砰!他开了一枪打死一只变异体。
“最近我们发现了一艘能用的轮船,能带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核辐射没有变异体和老鼠的小岛。知道我第一个想起的是谁吗?是你,萨姆。”
“你根本不必大费周折地找我......”
“不,我仍记得乔治对我说的那句话:‘照顾好我的家人’,现在只剩你一个了,对不起,萨姆。”
“.......”
我们来到闸门前,上面积满灰尘与泥土,在它沉寂的岁月里,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亚历克塞来到我身后拉开我的背包,把一个东西放进去。
“圣诞礼物,这是我能给你我的全部了,上到地面才允许你拆。”他又把一张地图放在我手上,“照着上面的路走吧,你会找到我女儿。她看到这张地图会明白的。”
“什么意思?”
“还记得诺利车站监牢里那个兄弟吗?他并不是不想出去,孩子。”
“那是?”
“他不想拖我们后腿而已。”他走过去把住开关,大门缓缓开启,不可思议的明朗光线照在我的面罩上,“出去吧,萨姆!我必须一直把它把着。”
“亚历克塞,你怎么办?”
“我会出去的,你走吧!”
我趴在地上,拉着包从开启的一个缝里奋力钻了出去。然后大门重重地关上,四散的尘埃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我走上台阶,阳光透过面罩直直地照在脸上,感觉暖暖的。我想起亚历克塞交给我地“圣诞礼物”,连忙打开背包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那是个新的注射器,旁边躺着一人量的抗辐宁,玻璃瓶反射出我的脸庞,翠绿的药剂没有一丝波纹。
“谎话其实也不全是坏事。”亚历克塞曾这么说。
六、
你到地面上去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独有的一盏电灯,为了每顿都能吃饱,为了干净的水源,为了一切人类拥有却因自大而失去了的东西。
我的匕首上满是变异体的血迹,子弹也打空了。离营地却还有一段距离,我又看见了源源不断的变异体——交错的獠牙,掉光毛发的身体,每一块肉都充斥着辐射,憎恨从它们每一个毛孔中溢出。
无知地活着就为了无知地死。哼,我大概也不算无知地死了。很可惜我的枪里没有留给自己的子弹了,我拿出一颗手雷,这个可能会更痛一点但是没关系。
正当我要拉开手雷时,一辆涂着迷彩挂着机枪的越野车呼啸着冲破变异体的包围,几个提着枪的人把我拽上车,呼啸声逼退了变异体,周围的景物在飞快地后退。
“喂喂,兄弟你可别死啊。”开车的男子拍拍我的脸,然后拿起对讲机说道:“人接到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是......没有乔沃诺维奇先生的消息。”
我抑制不住疲倦,闭上了眼睛。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身体使不上一丝力气,好像睡了好几年。
“醒了?”一个相貌熟悉却又陌生的女性坐在床边,“我还以为你要因为感染发炎高烧死了。”
我盯着她,她在相貌上似乎和亚历克塞有几分重合。
“我......”
“你不用说了,我会接受爸爸的死的。就像你和乔治叔叔一样。”
“对不起。”
“好好休息吧,圣诞节过完就出发。”她温柔地说道。
营地的圣诞节热闹非凡,不但有地铁里大家没有的圣诞树和铃铛,还有打扮好的“圣诞老人”为大家表演节目。还有火鸡,听说是从哪里的冷藏库搜刮来的。甚至收音机里连必备的圣诞曲目都有。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叶列娜。她坐在篝火旁边看着篝火发呆,几名队员向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淡淡地笑笑。
圣诞节过的很快,我们也在结束的前一天收拾好营地乘上轮船。
随着汽笛的轰鸣,我望着来时的路,拉库恩市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埋藏在厚厚的土壤下的地铁中的人们,还要在无尽的隧道里徘徊多久呢?
本篇灵感和设定多来自《地铁2033》(小说)和《地铁 离去》(游戏)
(其实严格意义来说算是同人?诶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