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死后文(文学向原创短篇小说)

2022-10-21 20:27 作者:午时昙  | 我要投稿

冥界篇

“陆医生,年龄最小的患者伤口出现了感染,快要不行了,可以麻烦您回来看看吗?”

“好,我这就过去……”

我看了一下手表,秒针刚好划过重叠的时针和分针,又一天终结了。我长叹一口气,用干燥的双手擦了擦脸,驱散了几分倦意。

自从发生了那起严重的事故,我已经在医院不眠不休工作两天了。两天中我主持进行了三场手术,并为其余的伤者拟定了治疗方案,今晚原以为重伤患者都已经脱离危险,我才回到家准备睡上一觉,但没想到自己的工作仍未结束。

我走进厨房,从身后抱住了为我煮面的妻子,悄声对她耳语:

“亲爱的,我回去一趟,不用等我了,你先睡吧。”

妻子对我表现出了深深的担忧。

“必须要你去吗?你已经工作两天了,一直不休息的话身体会累坏的。”

“是个孩子,和我们的孩子差不多大,伤的比较重。医院里其他的大夫水平不太够,不敢下刀。这样小的一个生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救活。”

妻子关上了火,转过身抱住我。

“我知道你一定会拯救那个孩子的,但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你的身体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是我和孩子的。你快些去吧,我煮好面之后给你送过去。”

“辛苦你了。”

我轻轻地在妻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儿子的卧室。夜很静,卧室的门紧闭着,儿子梦呓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

我拿起自己的外套和雨伞离开了家,为了赶时间我没有等电梯,从五楼一路狂奔到楼下。下最后几级台阶时我感到双腿颤抖个不停,只能像拐杖一样用手支撑着雨伞走到车旁。夜里的H市街道很空旷,我开着车闯了四个红灯,很快到了医院,找了个空地随意停下。

下车时我感到眼前一黑,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只能扶着车门防止自己跌倒,站着缓了片刻。雨已经停了,雨后的梨花显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来不及欣赏雨后的梨花,我走进医院坐上电梯,刚上五楼就远远地听到了手术室方向传来的骚动。路过等候区时我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人们,他们应该都是孩子的家人。一个女人将脸埋进身旁男人的怀里抽泣着,男人则安抚着女人,神色极度憔悴。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人也不安地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他也被卷进了那场事故,断了一条胳膊,此时也正在经历着伤痛。

我走进了手术室,一个新来的小护士将一包新的手术服递给了我,并伸手取下了掉在我肩膀上的一片湿润的梨花花瓣。我在更衣室换衣服时听见她在门外说:

“陆医生您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吧,眼睛充血红肿得有点恐怖。”

“是啊,做完这场手术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真是辛苦陆医生您了。您一定可以救活这个孩子的。”

“一定会的,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外面的梨花开了,真美啊。”

“刚才我进医院时才发现它开了,已经好几天了吧?等闲下来一定要叫上我的家人去看看梨花。”

“真希望那个孩子也能在这几天睁开眼,看看这个美丽的景色。”

站到手术台前,看到床上躺着的孩子身上那些溃烂可怖的伤口,我感到有些不忍。为什么这样幼小的一个生命,要在最无忧无虑的年纪遭受这样的痛苦?我的孩子和他一样大,却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中享受着最普通的快乐,此时正在做着最甜美的梦;院长的孩子也和他一样大,却在一个高知富足的家庭中过着从小就富足的生活,此时也在贵族幼儿园中和其他孩子们一起入睡。而我眼前的孩子,却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还被卷入了塌方事故,留下了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无论我能否从冥界将他拉回来,他的家庭今后都会过上更加艰苦的生活。

对很多人而言,人界和冥界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作为一名医生,也曾多次遇见过本来我有机会拯救,却因为经济或是其他原因无法及时得到救治最后残疾甚至离世的患者。每到那些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无力感。也许造物主是不公的,无论我们的家庭、智力、健康、境遇,都充满了太多的未知。也许只有梦中和死后的世界是众生平等的吧。

不好,在这样危急万分的时刻我怎么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看来我真的是太累了,人在很疲乏时脑海中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是一名医生,也是H市这所医院唯一有能力去拯救这个孩子的人,我现在应该打起精神,履行自己的本分,拯救眼前的这个小小生命。如果因为我的走神或疏忽而让这个生命从我的指尖流逝,那我和那些杀人犯也并无不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感到自己的精力与注意力也在不停地耗散。到了后期,我甚至腿软到无法站立。于是我叫护士帮我拿了一个凳子来,坐在凳子上进行最后的处理。直到我颤抖着手缝好伤口的最后一针,一种使命完成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我感到无比喜悦,想说些什么,但是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此时我的脑袋像铅坠一般沉重,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我慌乱地伸出手抓住了身旁的医生,但却没有抓紧。随着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重重地跌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站在手术室,周围的人都对我置若罔闻。我伸出手想触摸一旁的医生,但我的手却从他的身体上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霎那间极度的恐慌笼罩了我,我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地狱。我的身体没有知觉,我的手触摸不到任何事物,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放电影一样,令我无法感到任何真实感。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太累了导致我昏厥过去而做了一场梦,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我自己的幻想。

但是当我看向手术台时,彻底陷入了惊愕,思绪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景象。我看见自己躺在地上,那个孩子躺在手术台上,我的身上和他的身上都沾着血,手术台旁的一切都是刚刚做完手术的样子。

一个可怕的念想浮现在我心头,虽然我强迫自己不要朝那个方向去想,但那种思绪却切切实实存在着。就像是我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我能听到身旁有蚊子飞行的响声。“嗡嗡嗡……”、“嗡嗡嗡……”,远远近近、密密麻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用眼睛捕捉到那些该死的鬼东西的存在。

身为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生,我向来是崇尚科学的,对于那些诸如灵魂、鬼神、巫术的学说向来嗤之以鼻,但此时一切却切实地降临在了我的身上。现实重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但讽刺的是即使这些事物可能确实存在,也没有人能够活着去证明。

我走出了手术室,没有开门就从墙中穿了出去,丝毫没有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倩影独自坐在走廊一旁的椅子上,将一个饭盒放在大腿上打盹。

我此时感到无比的悲伤,但是我却哭不出来,感觉在渐渐地离我远去。

这时有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一黑一白。我不敢回头看他们,但不用回头我也能猜到是那两位臭名昭著的鬼差。

“看来你应该搞清楚状况了吧,就不用我俩再多说明了。”

“我真的死了吗?”

“是的。”

“没有一丝存活的可能了吗?我自己是个医生,我很清楚有些人是假死,无论是心脏停跳还是呼吸停止都完全可以做一些急救……”

“你很不幸,如果有一个医术和你差不多的医生在场,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但现在,你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幸的。如果是按照你们民间的说法,你的七魄或许已经消散了。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所谓的‘魄’是什么东西,我们也没见过那玩意,但你现在的状态是无论如何都无力回天了。”

“我的身体在下沉是吗?”

“是的,请随我们走一趟把,在另一个世界你不会感到痛苦的。”

我感到自己的眼前一片灰暗,周围的环境是一成不变的灰,令人感到无比压抑。我跟着两位鬼差一直向前走,似乎走过了无穷无尽的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渐渐显出了景象,我看到自己来到了一片凄凉荒地。我的周围全部都是干枯的杂草,视线中只有零零星星几株低矮的灌木,毫无生机。

“这里是蒿里。”

“蒿里?”

“是的,你应该知道东汉曹操有一首诗叫《蒿里行》吧?这是一个乐府旧题,所谓的蒿里便是指此。不过相比于酆都或是忘川,知道蒿里的人倒是不多。这是一处很凄凉的地方呐,凄凉到民间传说也不愿过多提及。这里不是你们该久留的。”

我看见有时会出现一些神情麻木的人孤零零地在荒草深处毫无目的地游荡。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那些也是鬼魂,但和你们不同,你们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生死与此处无关。在这里的都是游荡的孤魂野鬼。有太多人的存在被人们遗忘了,他们死时无人知晓,死后弃尸荒野,便来到了这里。在冥界是孤魂野鬼,在人界就是曹操所说的‘白骨露于野’。还有一些人是生前居无定所,死后也无法葬得安宁,跟着我们往深处走一圈后也会回到这里,特别是古时战乱频繁,太多人死后只能被草草埋在荒野,他们在冥界中有时中途便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回到了蒿里。”

“太可怜了。”

“真叫人意外,明明你也死了,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吗?”

“可能是因为我的职业吧,作为一名医生,总是希望每个人走得安稳些。”

“确实很可怜。不过因为我们职业的缘故,见多了鬼魂,我们会觉得死亡并没什么。但有太多人不仅仅是肉身消散,甚至自己的存在也被人们遗忘,这个人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于人界。他们来的悄无声息,走的不为人知,甚至还不如一粒尘埃。”

“我会去到哪里呢?”

“我们也不知道你最后会去哪,酆都之后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职责只是接引魂灵,每天将无数魂灵从人界引导至此,除此之外的事我们也不关心。不过想必就像民间传说一样,你们过了忘川,忘记今生后进入酆都就转世了吧。”

我跟着他们走过了蒿里,来到了一个门前,想必这就是所谓的鬼门。在生前,我不知将多少人从这里拉回了人界,此时我却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过了这个门你就能自己走到酆都,我们只能送你到这了,希望你来世能活得久一些。”

“活得久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死了,抛弃了我深爱的人们,又怎能甘愿忘记他们转生呢?”

两位鬼差沉默了。我这才抬起头看向他们,发现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我就进去了。”

走过了鬼门,一条漫无止境的青石路映在了我的眼中,想必这就是所谓的黄泉。我环顾四周,发现漫无止尽的路上只有我一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知玄宗找寻的贵妃是否真在此处。

青石过道旁是漫无止境的血红。我以前便很喜欢石蒜,妻子也一直很喜欢它,在佛教中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曼珠沙华。看着无尽的石蒜,我不禁悲从中来。回忆起自己与妻子的第一次相见,回忆起自己与她一起欣赏石蒜,过往种种涌上心头,我在死后再一次感受到了悲痛。我双手扶着栏杆,胸中极为难受,眼泪不住地流下,掉到路上就消失了。我张大嘴想要哭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失语了。我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儿子,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所有朋友,想到了自己救治过的每个患者。我一边想一边哭,思念在此时喷涌而出。在我的认识中明明我才离开人界不到半天,但此时回想起往事却像是隔了半生。在人界时两位鬼差曾说我再不会感到痛苦,但他们错了,即使我在这里身体确实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但精神上、心灵上的痛苦远比肉体的痛苦难以忍受百倍。

哭完之后我就起身继续走,每走一段路就会回忆起一段往事,然后停下继续哭。在儿子的眼中我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因为生活中我很少会哭,上一次哭还是在两年前哥哥的葬礼上,但此时我却感到自己流了一辈子都无法流完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我搀扶着栏杆站起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黄泉路。回首看去,依然一眼望不到青石路的尽头。

在这一刻我想起来了,石蒜,或者说曼珠沙华,又被叫做“彼岸花”。日本每年在秋分前后上坟祭祀,所以将春分、秋分前后三天称为彼岸日,而石蒜,就在彼岸日盛开,所以称为彼岸花。彼岸花代表着悲伤与死亡,自愿开在人界与冥界交界地区。此地亦称彼岸,分隔两界,而这花就开在此处,给离开人界的魂灵以指引与安慰。

我与妻子都颇爱此花,之前曾多次商量在我老家的别墅花园种上此花。但我工作很忙,别墅之事也不怎么上心,直到前年才算是请人在老家修好了别墅。别墅修好后去年我们才播下石蒜的种,今年花还未开,我却已不在了。可笑以前每次我与妻子谈论起此花,我都只注意到它的观赏性和药用价值,对妻子告诉我的种种传说嗤之以鼻,此时我走过黄泉,那不起眼的传说之物却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过了黄泉路,一条大河横亘在我的眼前。河水浑浊,像是黄河中掺了血一样的颜色,河面无风起浪,看着十分凶险。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老船夫划着一艘小渡船缓缓靠近了我,渡船所在之处河面风平浪静。

“岸边的路不好走,我在这忘川送您一程。”

“多谢先生。”

“不必道谢。”

我上了渡船,感到船上十分平稳,如履平地。

“您坐好喽,千万小心别掉进忘川河中。一会儿您走过了奈何桥就能转生,但一旦您掉进了忘川,那么您就只能留在河中,千年也无法转生,只能看着自己相识的、陌生的人们一个个地一遍遍地走过奈何桥。”

“请问为何说一遍遍走过?”

“因为在这千年的等待中您将看着他们走完一生又一生。在这个过程中您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一般人都难以忍受。不过倘若有人能忍过千年,他就能在来生与此生所爱之人重逢,不过双方都没有记忆,即使重逢想必也只是擦身而过、有缘无分吧。”

“您说是奈何桥,传说中的孟婆真的存在吗?”

“确实有孟婆,那是个心善的老婆子,你过一会也能见到。别看这忘川浑浊险恶,到孟婆那就变得清澈如许了。”

“我必须要喝下孟婆汤忘记一切吗?”

“孩子,相信我,忘记是一件好事。不说了,您看那边,那就是奈何桥,旁边那颗大石头就是三生石。”

老翁站起来,指向一个方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果真看到了一座青石桥,说是桥,由于河面太宽,远远看去就像是西湖中的苏堤一样。一座大石倚靠着桥竖立在河中。

“据说在女娲娘娘造人时,每造一人便取一粒沙,造完人时沙已堆成一块巨石。这块石头吸收了灵气,便成了这三生石。这石头上通来生,下接前生,掌管人的姻缘轮回。”

听着老者的话,我看向那块石头,想必是错觉,我似乎隐隐看到了无数的红线。我和妻子一定就是由一根红线相连的,这根线,想必此生都不会断,不,我相信一直到下一生也不会断。

船靠岸了,我跟老者道别后走上了青石桥。在桥上走了几步,我向下看去,只看到云雾缭绕,似是桥漂浮在半空之中。妻子曾跟我说,由于人们的魂灵走过这座桥,心中都是不舍,难免会叹息,却也无可奈何,故称为奈何桥。

桥的尽头有一白发老妪,想必那就是所谓的孟婆,我走过去时她已经从锅里盛出了一碗汤。

“您好,我必须要喝下孟婆汤吗?”

“不想喝汤的话,也可以进到忘川中,最后你也会忘记,只是这样你需要等待千年才能转生。”

“我必须忘记一切吗?”

“孩子,忘记是为了你好。”

我感到胸口堵得慌,像是郁积了一块重石,因为遗忘就意味着我的存在被彻底抹去。想到此处我不免感到伤心,开始不愿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求你了,我不想忘记,我不想死!我还有家人,我很爱我的妻子和儿子,我也很爱我的父母。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扔下我的妻子,我们才在一起五年,我不想让她守寡;我也不想扔下年幼的儿子和年迈的父母,我的孩子只有三岁,我的父母生活已经无法自理了,我的家庭不能没有我。我是一名医生,我救治了很多人,我让很多人重获了新生。我之所以会死也是因为救了一个孩子。我的一生做了很多善事,我拯救了很多个家庭,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H市的医院里不能没有我,刘医生体力不行,做不完一场手术;张医生动手能力不行,无法缝针……我如果还活着,我能救更多的人。”

“孩子,我能理解你,但忘记对你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无论你生前广积善德还是作恶多端,死亡都是无法改变的。哪有人死时没有眷恋,又哪有人愿意死亡?我们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世界没有我们依然会照常运行,虽然没有人是可以替代的,但同时也没有一个人是无可替代的。刚才有几个人也进入了轮回。其中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大富翁,他死后财产被家人瓜分,它的竞争对手趁机发展,取代他成为了世界级富豪。还有一人是某个国家的核试验元勋,他甚至被国家奉为英雄,在他死后,国家为他立了碑,很快就指派另一位大科学家接替了他的职务。孩子,你不去忘记,无论是再美好的留念或是回忆最终都会变成怨,再美好的事物,都经不起变质。你是有文化的人,楚国的屈原说过‘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无论是多么有才能的人,最后都会化为尘埃,让美好的事物变质最后为祸生者,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我不得不接过那碗汤,但却犹豫着不愿喝下。

“魂兮归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渺悠长的声音,瞬间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神。孟婆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叹了口气。

“诶,这是招魂,你的家人们在招你的魂。一个人死后能够听见家人的招魂声,这是为死去的人们指引家的方向,不要迷路。”

我将碗还给了孟婆,并对她说:

“我果然还是不能忘记一切,很抱歉。”

“不妨这样吧,我让你的魂灵回到人界。你顺着那招魂的声音就能回家,你去了却一下自己的遗憾,仪式结束后就回到冥界。我在你的身上牵一条线,你到时候顺着这条线就能回到我这儿。你一定要回来,不要成为怨灵为祸人间。诶,我可真是失职,总是把人们的魂灵放回人界,回去了又能如何呢。那些无法轮回的怨灵都是我造的孽啊。孩子,你会想通的,想通了一定要记得回来。”

“魂兮归来……”

我向孟婆道了谢,茫然无措地追寻着那声音走进了迷雾之中,景色再次变换时我回到了人界。

 

人界篇

“魂兮归来!”

“回家吧!”

“魂兮归来!”

“切勿游荡!”

“魂兮归来!”

“入土为安!”

……

我顺着这个声音寻找,找到了送葬的队伍。有些人死时无法被妥善下葬,死后也被人们遗忘,最终成为了蒿里的野魂。而我受到招魂仪式的指引,在轮回前还能回到人世再见到生前所爱。

我的遗体被移到了老家,停尸三天后才下葬。乡间的道路上没什么人,长长的送葬队伍在狭窄的小道上铺开。最前面是载着棺木的汽车,跟在车后的是一个道士,每走几步就要挥动手中的法器。我的家人们都披着白布、手持魂幡跟在道士身后。再后面跟着的是我的朋友和一些自发为我送葬的患者。我看见父母走在队伍的前面,由亲戚们搀扶着往前走,他们的头发在我死去的几天里已经变得全白;妻子紧跟着他们,走路有些踉跄,眼睛哭得红肿,神色极度憔悴,仿佛苍老了十岁;儿子由我的姐姐抱在怀里,号啕个不停。我的一些小件的遗物由送葬队伍带着,而大件的遗物则和棺木放在一起。

道士在队伍前面喊一句“魂兮归来”,家人们就和一句,妻子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痛苦,我靠近妻子,想要抱抱她,却发现自己无法触摸到她。明明自己最爱的人们就近在咫尺,我们却已天人两隔,我无法与他们交谈,他们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队伍每向前一步,我都会被懊悔与悲伤再次淹没、无法自拔。生者会懊悔没有给予死者足够的关怀,死者又何尝不会沮丧没有给予生者足够的陪伴。

风很大,风声凄厉,哭号声、招魂声和魂幡与法器上的铃铛声回荡在空旷的乡野,显得阴森可怖。

终于到了墓地。我的棺木被众人合力放进了挖好的坑,一铲一铲的土盖在棺木上,就像是为一个睡着的人盖上了被子。每一铲土都让我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了几分。考虑到身体状况,父母没有被允许来墓地,而妻子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最后脱了力,被别人搀扶着离开。

葬礼办完了,但我仍挂念着妻子,想到她可能被失去我的痛苦缠绕;我也挂念着医院,想到可能会有很多病人无法得到妥善的救治。所以葬礼结束后我没有离开,而是让自己的魂灵跟着妻子回了家。

妻子被众人送回了家,只有姐姐留下来陪她。我这一辈共有三人,我的哥哥先我去世,此时只剩下姐姐一人赡养父母。

妻子仍未从打击中缓过神来,姐姐为了安慰她,和她一起睡。我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坐在地上凝视着妻子的睡颜。夜里妻子剧烈地挣扎起来,仿佛被梦魇缠身一般,惊醒了姐姐。姐姐从身后抱住妻子,才终于让她稍微平静下来。突然妻子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而悲伤。视线投射在我的身上,让我一度怀疑妻子是否能看见我。

之后便是一夜无眠,直到清晨妻子才重新睡着。姐姐离开了,我跟着她去了父母家。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亲朋都已经离开了,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儿子在母亲的照料下睡得很安稳,仿佛在做着什么好梦。我不知道儿子在做什么梦,但作为一个魂灵,我能感受到儿子在梦中体会到的愉悦。我始终相信,无论家庭贫富或是生活好坏,在梦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父母已经接受了我的死亡,不再会哭个不停,只是时常会一动不动地望向我工作的医院。我看向二老的眼睛时,只能看到浑浊的灰,体会不到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希望过一段时间他们也能从丧子的悲痛中缓过来。

我又去了医院,回到了我的办公室。窗外的梨花开始败了,凋落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沿上。我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走了,但此外一切事物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办公桌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细小的尘埃弥散在破窗而入的阳光中,沐浴着阳光的盆栽成了偌大的办公室唯一的生机。

清明过了,我的生命也终结了,无法继续陪着妻子变老、看着孩子长大,他们两人最美的模样因为我的死亡而定格,就像我偶然间看到却无暇欣赏的医院中的梨花,成了我眼中最后的景色。

同事们都照常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在闲暇时对我的离世议论纷纷。听同事们的对话,那天递给我手术服的那个小护士似乎将我视为偶像,因此我的死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对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我的死似乎只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起塌方事故的处置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在我和其他医生不眠不休的急救下,所有的重伤者都脱离了生命危险,想必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人也都能健康地出院。大多伤者和家属们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为自己重获新生而感到欢喜,还有几个病患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到了花园散心。眼前的一切这让我感到自己的付出都是有价值的,只是不知道这高额的治疗费用又会将几个家庭推入深渊。

在下午时医院里的祥和终于被破坏了,不如说,医院在任何时刻都注定不会成为祥和的地方。一位年长的男性突发脑梗被送到了医院。病人神志不清,生命垂危,但整整一个下午医院都没有人能拿出可靠的治疗方案,只是做了最低限度的保守治疗。看着病情不断恶化的病人,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因为其他医生能力不足就要让这样一个生命走向终点,这是我身为一个医生所不愿看见的。

一直到了傍晚事情才终于有所转机。医院从H市最著名的二院请来了一位资深医师主刀,同时邀请了Z大学从事相关研究的一名著名博士会诊。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病人脱离了生命危险,为此我感到无比欣喜,同时却也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受。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每一天都会有无数人死去,可能是因为医生治疗失当,但更可能是因为经济或社会等因素导致无法接受妥善治疗。身为一名医生,生前我也没有能力拯救每个患者。我不该为每一个生命感到不公,也无法为每一个生命感到自责,我的力量终究只能让我专注于眼前的患者,即使在我死后,其他人的生老病死也依然在继续。能够被拯救的人终究会被救活,不能被拯救的人即使我在也无能为力。

我回到了家中,妻子已经把儿子接回来了,此时他们也都睡了。儿子睡得很深,没有做梦。而妻子紧紧皱着眉,满头大汗。我试图去窥探妻子的梦,却只能感受到梦中的思念与哀怨,此时仿佛有一根利刺狠狠地扎着我的心。

过了几天,妻子重返了岗位,虽然妻子的精神状态略有好转,但生活与工作中仍时常走神。在医院里,那名参加过会诊的博士也毕业了,全职加入了医院,接替了我的岗位。他并不了解我,只是从同事们口中听说过我的存在,知道曾有个医术高超的医生坐在他办公的这间屋子里。

那个博士的存在似乎完美地掩盖了我的痕迹。他坐在我的办公桌前,使用我用过的电脑,照料我买来的盆栽,房间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仿佛他本该属于这儿。他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博士,医术颇为高超,在一些问题上的见解甚至令人拍案叫绝,与他相比我也确实有些自愧不如。看着他在电脑前工作,我感到有一丝嫉妒,自他加盟医院后,很快就完美地替代了我,手术的成功率比我在时还要略高几分。在他的衬托下,我的存在仿佛根本无关紧要,即使我不在了,医院仍能走上正轨,我一直以来的担忧此时显得颇为可笑。

在我丝毫没有察觉到时,一些东西发生了变质,其实真要追究的话,这种变质从葬礼结束后就一直在发生着。我以为自己是个坦坦荡荡的人,没想到竟也会这样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我本以为自己身为魂灵,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这个世界,但就在我嫉妒之时,窗上的盆栽有几片叶子变得干枯,而那名博士也在进门时重重摔了一跤,摔碎了眼镜,碎玻璃险些进入他的眼睛。我对自己的力量感到震惊,也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留在医院,我知道自己的嫉妒会给他们带来不幸。

我回了家,看着妻子每天回家后都忙里忙外做着各种事情,一直忙到睡觉的时间才会休息。这几天里每天妻子总是让自己很充实,在单位时也做着很多工作,我猜可能是她想要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因我的死而太过悲痛。

我总是刻意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太过靠近她,因为我离她越近,就越能察觉到我无法触摸她而她也无法感受我的事实。如果我贴近她却只能感受到我们两人已阴阳两隔,永不可能再相见,那我一定会疯掉。

妻子睡觉时我总是守在她的床边,她总会做梦,也常常在半夜惊醒,每次她在半夜睁开眼,都会望向我所在的方向,有一次我甚至听到她喃喃自语:

“亲爱的,你在吗?”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心跳加快了几分,但随后她就转过了身,让我再次陷入无尽的沮丧。

“果然是太劳累了吗?总感觉他在那里。”

过了几天,她去看了医生,被诊断为精神衰弱,开了一些药,我分明看到其中有一盒治疗抑郁的盐酸曲唑酮片。我猜想可能是自己对她的思念影响了她的意识和梦境,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每晚不愿离开她的卧室。

又过了一个月,父亲在梦中离开了人世,母亲在父亲离开不久后也因摔倒受伤不治身亡,二老直到最后也没能从丧子之痛中缓过神来。随着他们的离开,我现在的牵挂就只剩下了妻子和孩子。

我在老家修建的别墅被闲置了下来,妻子不愿之后生活在那个让她感到伤心的地方,因此一直没有请人打理,最终决定将它卖掉,而满园的石蒜也被任由自生自灭。

恢复单身的妻子也收获了追求者。在我死去两个月后,妻子的领导对她开始了追求,几乎每天都约她去吃饭或带上儿子出去玩。起初妻子为了缓解压力,答应过他几次,但随着次数增加,两人的约会也就成了常态。看着妻子从悲伤中慢慢走了出来,比起开心,我更加感到愤怒与嫉妒。即使我在理智上知道妻子应该在我死后重新开始她的下一段生活,但我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每次他们出去约会我都会跟着他们,吃饭时看着他们,看电影时看着他们,散步时看着他们。我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那个男人,我认为妻子只能爱我一个人,我不愿意让他抢走妻子。

每天夜里我也都守在妻子身旁,窥视着她的梦。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做着怎样的梦,但我能感受到有时她会梦到那个男人,每到此时,我心中的妒火就更加熊熊燃烧。我每晚都竭力将自己的思念传达给妻子,强迫她做更多关于我的梦。

在这几个月里,妻子的精神衰弱越发严重,无论做什么事都深受影响,每晚睡前也都要吃大量精神类药物,到了后期她甚至患上了严重的抑郁。

不知是否是我的诅咒生效的缘故,那个男人出了车祸,虽然没有受到重伤,但也足够让他住进医院。我希望他能吸取教训,不要再继续纠缠妻子。但妻子的几次探病让我感到肝肠寸断。我胸中的怨恨越积越重,甚至会向睡着的妻子传达我的哀怨。妻子每晚似乎都饱受梦魇折磨,终于有一次在激烈的挣扎中妻子的头撞上了床头柜的尖角。

看着妻子撞破了头,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我慌了神,瞬间清醒了过来。我看向了镜子,只看到一团狰狞恐怖的黑影。我被自己的丑陋模样吓到了,回顾自己逗留在人界时发生的种种,强烈的懊悔与沮丧吞噬了我。

我终于意识到了,没有人的存在是可以被替代的,但也没有人的存在是不可被替代的,我的身份是亡夫,不应该再纠缠着妻子,我应该让她获得幸福。

今年遭遇了一场大旱,别墅的花园无人照料,石蒜已经不会再开了。种在我家的彼岸花连一次都没有开过,就再也不会盛开,也让我感到仿佛那些生灵被我亵渎了。我失去的生命终究无法再次挽回,也该接受这样的事实了,就如同那些不会再开放的彼岸花一样。我该由那些美丽的生灵指引着去往彼岸了。

我爱的人们,希望在我走后,你们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不要被亡灵束缚,过好你们作为生者该有的生活。人都有自己的归所,你们属于现世,而我属于彼岸。只是希望我的存在不会被你们遗忘,即使过上若干年,我也希望妻子能记得我这个爱人,儿子也记得曾有个医生父亲,然后每年清明、中元能够记得到墓地看看,献上一些应时的鲜花,祭奠我的亡灵。

我闭上眼,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支红色的彼岸花。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来到了奈何桥,那个看不清脸的老妇人给我盛了一碗汤。

“你终于回来了。”

“嗯。太多事情不只有我能做到。我离开后患者仍能得到救治,我的家人们也能够去别处寻找幸福。那个世界并不属于我,所以我回来了,这样不仅对我爱的人们更好,也对我更好。”

“你久久不回来真让人担心。”

“我逗留在那边给人们造成了太多麻烦。”

“很痛苦吧。”

“嗯。”

“喝下这碗汤,忘却一切,走进酆都进入轮回吧。”

“我想问您一件事,我的父母他们都进入轮回了吗?”

“没错,他们两人此生没什么留念,你的姐姐生活得很好,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他们都不愿再承受痛苦与懊悔,已经忘却一切进入了轮回。”

“还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妻子比我先走,她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也会的,或许她最终也不会再次回来,而是留在人界成为怨灵。”

“这可不行,我完全无法接受,怎能让她成为那副丑陋的模样。”

“并不丑陋,会变成那样是你们生而为人的证明。”

“即使我们生而为人,那份过于炽烈的情感会伤害到别人,也是正常的吗?”

“当然,存在情感是你活着或是活过的证明啊,不过还是希望你下一生不会再因此伤害到别人。你已经逗留太久了,该离开了,希望你在下一生幸福。”

“感谢您的好意,这汤我就不喝了,我还想再看看生前爱的人们,还想再看看我的妻子。即使我只能看到她一次次进入轮回,我还是想注视着她。希望来生我还能遇见她,还能爱上她。我走了。”

我回过头,走到了奈何桥的最高处,望向下方浑浊汹涌的忘川,跳了下去。


死后文(文学向原创短篇小说)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