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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里斯星》-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2023-07-09 16:54 作者:真-黑崎一护  | 我要投稿
  1. 索拉里斯被人类发现是在我出生前将近一百年的时候。这颗行星围绕着两颗恒星运行,一颗是红色的,另一颗是蓝色的。在它被发现后最初的四十多年里,没有一艘飞船靠近过它。当时,加莫夫—沙普利假说被认为是毋庸置疑的,它断言围绕双星运行的行星上是不可能有生命产生的。由于围绕彼此旋转的两颗恒星引力场之间的互相作用,这些行星的轨道总是在不停地改变。由此而产生的摄动将会使行星的轨道交替收缩扩张,如果真有初始生命出现,它们将被辐射的酷热或冰冻的严寒无情消灭。在索拉里斯,这些变化的周期是数百万年,从天文学或生物学的尺度上讲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进化需要数亿年,甚至数十亿年)。

    根据最初的计算,在五十万年间,索拉里斯将逐渐移到距离它的红色太阳不到半个天文单位的地方,然后再过一百万年,它便会落入那个炽热的无底深渊。

    但仅仅过了十几年,人们就发现,索拉里斯的轨道并没有显示出预期的变化,而是好像恒定不变,就像我们太阳系中行星的轨道一样稳定。

    于是人们又重新观测和计算,这一次做得极为精确,而其结果只证实了人们已知的事实:索拉里斯的轨道的确应该是不稳定的。

    人类每年都会新发现数百颗行星,它们会被添加到一个巨大的数据库里,附带上几行描述它们基本运动特性的注解。索拉里斯本是这些行星中不起眼的一员,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天体。

    于是,在这一发现的四年后,奥滕舍尔德考察队进入了它的环绕轨道,并从“拉奥孔号”和两艘陪同的辅助飞船上对它进行了仔细的勘察研究。这次考察算是临时侦察,特别是由于他们缺乏着陆能力。他们在行星的赤道和极地轨道上发射了数颗无人观测卫星,其主要任务是测量引力势。此外,他们还研究了几乎完全被海洋覆盖的行星表面,以及从海洋中伸出的少数几片高地。尽管索拉里斯的直径比地球大20%,这些高地的总面积却还不及欧洲。这些小片陆地上多是岩石,形似沙漠,不规则地分布在整个星球表面,大部分是在南半球上。同时他们也对大气组成进行了研究,发现里面不含氧气,而且还对行星的密度以及反照率等其他天文指标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测量。正如所料,在陆地上和海洋里都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

    现在索拉里斯成了该区域所有观测活动的焦点,而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它显示出一种惊人的趋向:尽管它的轨道从引力上来讲无疑是不稳定的,但它却仍然能够使其保持不变。有那么一阵,这件事还几乎变成了一件丑闻,因为有人(为了科学的利益)试图将这些观察结果归咎于某些人的过失,或是归咎于他们所使用的计算机。

    由于资金短缺,向索拉里斯派遣正式考察队的计划又被推迟了三年。直到尚纳汉组织了一队船员,并设法从研究所获得了三艘C吨位的科斯莫德罗姆级飞船。考察队从宝瓶座阿尔法星区域出发,在他们到达的一年半之前,另一支考察舰队为研究所将一颗自动卫星体,月神247号,送入了索拉里斯星的环绕轨道。这颗卫星体经历了三次改造,每次间隔数十年,并且至今仍在运行。它收集的数据明确证实了奥滕舍尔德考察队的观测结果:索拉里斯星上的海洋活动非常活跃。

    尚纳汉考察队的三艘飞船中有一艘停留在高轨道上,另外两艘在预先进行了准备工作之后,降落在了索拉里斯南极占地约六百平方英里的一片岩石地带上。十八个月后,考察队工作结束;除了一起由机械故障造成的不幸事故之外,一切都很顺利。然而,科学研究小组的成员却分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阵营。他们之间争议的主题便是这片海洋。基于分析结果,他们将其归为一种有机组成物(当时还没有人敢说它是活的)。然而,尽管生物学家把它看作一种原始生物——就像一个巨大的合胞体,换句话说,一个硕大无比的单个流体细胞(但他们仍将其称为一种“前生物形态”),一层覆盖着整个行星表面的胶状物质,其深度在某些地方可达数英里——但另一方面,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则声称它一定是个高度组织化的结构,其复杂程度可能超过了地球上的生物体,因为它能够积极主动地影响它所在行星的运行轨道: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原因可以解释索拉里斯的这种行为。此外,行星物理学家还发现,这片原生质海洋中的某些过程和重力势的局部测量值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重力势会随着海洋的“新陈代谢率”而改变。

    就这样,是物理学家,而不是生物学家,提出了我们应该用“原生质机器”这个貌似自相矛盾的表达方式来称呼这个组成物。按照我们的理解,它可能并没有生命,然而它却能够采取有目的的行动,而且我们应当马上指出,这种行动的规模还极其巨大,居然是在天文学尺度上。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这场争论就像一阵旋风,把所有著名权威人士都卷了进来。在争论的过程中,加莫夫—沙普利假说在80年来首次遭到质疑。

    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试图为这一假说进行辩护,声称这片海洋和生命毫无关系,就连“准生物”或“前生物”的组成物都算不上,而只不过是一个地质结构体,无疑很不寻常,但它唯一的能力就是通过改变万有引力来维持索拉里斯星的运行轨道,有人还提到了勒夏特列原理。

    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不少和这种保守观点针锋相对的理论解释,如奇维塔—维蒂假说,就是其中较为完善的一个。它声称这片海洋是辩证发展的产物:从它的初始形态开始,也就是一片原始海洋,一种由缓慢相互作用的化学物质构成的溶液,在外界环境的压力下(指威胁其存在的行星轨道变化),它没有经过地球生物所经历的所有演化阶段——也就是说,既没有经历单细胞和多细胞生物的出现,也没有经历动植物的进化,也没有进化出神经系统及大脑,而是抄近道直接跳到了“稳态海洋”的阶段。换句话说,和地球上的生物不同,它没有在数亿年的漫长时间里逐渐适应它的周围环境,以便最终产生一种有理性的物种,而是一开始便学会了掌握自己的环境。

    这一假说极具独创性,只可惜还是没有人知道一团糖浆般的胶状物质如何能够使得一个天体的运行轨道保持稳定。能够产生人造力场和引力场的装置——引力发生器——已经出现了将近一百年,但引力发生器的效果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核反应和极高的温度实现的,而谁也无法想象一团无定形的黏稠物质如何能够产生同样的效果。当时报纸上满篇都是耸人听闻、不着边际的有关“索拉里斯之谜”的猜测,以满足读者的口味,同时却让科学家们十分绝望。这些文章里不乏诸如此类的断言,声称这个行星上的海洋是地球上电鳗的远亲。

    当这个问题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澄清时,结果就像大多数有关索拉里斯星的情况一样,问题的答案让一个谜又被另一个也许更为令人困惑的谜所代替。

    研究表明,这片海洋的作用原理和我们的引力发生器完全不同(当然如此),它居然能够直接影响时空度规,其结果之一便是在索拉里斯星同一条子午线上不同地点测量的时间会有所不同。因此,这片海洋不仅在某种意义上知道爱因斯坦—博埃夫理论,而且能够有效地利用这一理论(而人类还做不到这一点)。

    当这个发现得以公之于世,科学界里爆发了本世纪最猛烈的一场风暴。那些曾经最受人尊重、曾被人们普遍视为真理的理论,现在全都土崩瓦解。各种极具异端邪说气质的文章开始在科学文献中出现,而“聪慧海洋”与“引力胶质”两种观点之间的争论则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激情。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出生前十几年。等到我上学的时候,基于后来发现的种种证据,人们普遍认为索拉里斯是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星球,但它只有一个居民……

  2. 在最初的接触尝试中,人们采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电子设备,可对双向发送的刺激信号进行转化。这片海洋积极参与了这些设备的设计过程——尽管谁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具体细节。说它“积极参与了”是什么意思呢?当这些设备被放入海中时,它对其中的某些部件进行了改动,因此记录下来的放电节律发生了变化,而这些设备记录下了大量的信号,这些信号就像是某种大规模高级分析活动的片段。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也许这些数据捕捉到的是这片海洋的某个暂时兴奋状态?也许这是一种神经冲动,用来激发海洋里的那些巨大构造物,就在距离研究人员数千英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也许这是这片海洋永恒真理的表现形式,被转换成了难以理解的电子表达方式?也许这是它的艺术作品?但这一切又有谁能知道呢?因为同样的刺激从来都不会产生两次相同的反应:这一次得到的回复是一系列爆发式的脉冲,几乎将仪器炸毁,而下一次却是一片死寂。任何实验结果都无法得以重复。我们距离破译这些信号似乎总是只有一步之遥,可同时数据还在不断积累,就像是一片不停扩展的汪洋大海;人们还专门为此建造了具有强大信息处理能力的电脑,其功能超过了在此之前的任何科学问题所需的计算能力。实际上,人们的确获得了一些结果。这片海洋作为一个电脉冲、磁脉冲和引力脉冲源,似乎是在用数学语言讲话。利用地球上的数学分析和集合论中最抽象的分支,可以对它的某些放电脉冲序列进行分类;它们包含着与物理学中某些已知结构相对应的东西,而这些物理学领域所涉及的是能量与物质、有限与无限、粒子与场之间的相互关系。所有这一切使得科学家们认为,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会思考的怪物,是某种由原生质构成的海洋大脑,巨大无比,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而它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沉浸在对宇宙本质的理论思考当中,其尺度之大令人不可思议,就好比是一场宏大的独白,在这片海洋的深处永无休止地上演,完全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而我们的仪器捕捉到的不过是这场独白中无意间偶然听到的几个小小的片段而已。

    这就是数学家们所得出的结论。有些人认为这种假说是对人类认识能力的一种蔑视,是对我们尚未理解的东西举手投降,但同时也可以理解为那个古老的信条,即“我们尚且不知,将来也不可知”又在死灰复燃。还有人将其视为有害且无用的无稽之谈,声称数学家的这种假说暴露了一个当代神话,那就是有些人认为一个巨大的大脑——不论是电子的还是原生质的——是生存的最高目标,是存在的全部真谛。

    还有其他人……这方面的研究者和他们的观点多如牛毛。而且,和索拉里斯学的其他分支相比,整个“接触”领域里的这种混乱状况根本就不算什么。在那些领域里,特别是在最近25年间,专业化现象已经非常严重,以至于在索拉里斯学家中间,控制论专家几乎无法跟对称体专家对话。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当时的研究所主任弗伯克曾经开玩笑地问道:“如果你们互相之间尚且无法沟通,你们又如何跟海洋沟通呢?”他这句玩笑中包含着不少真理。

    将这片海洋归为变形纲并非偶然。它起伏不平的表面能够产生出极为多种多样的形态构造,和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毫无相似之处,而且这些往往很猛烈的原生质“创造力”爆发现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适应性的、认知性的还是别的什么性质——这个问题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本书太沉了,我得用两只手才能把它举起来。我心想,我们对索拉里斯的了解,所有那些塞满图书馆的知识,都是无用的累赘,只不过是一片事实的泥潭。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情况和78年前我们刚开始收集这些资料时毫无两样;事实上,眼下的情况还要更糟,因为事实证明,这些年来所有的艰苦努力都是徒劳。

    我们所确切知道的全都是否定命题。我们知道这片海洋既不使用机器,也不制造机器,尽管在某些情况下它似乎具备这种能力,因为它复制了我们放入海中的某些设备的部件。但它只是在研究工作的头两年里这样做过;从那以后,它以本笃会修道士般的耐心,对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置之不理,仿佛对我们的仪器和制品完全失去了兴趣(好像对我们也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们的“否定性认知”还告诉我们,它既没有神经系统,也没有细胞或任何类似于蛋白质的结构。它对外界刺激并不总是会做出反应,即使是非常强烈的刺激(例如,在由吉斯率领的第二次科学考察中,一艘辅助火箭飞船从300千米的高度坠落到行星表面,原子反应堆发生了爆炸,对一英里半范围内的原生质造成了损坏,而它却对这场灾难事故丝毫没有理会)。

    渐渐地,在科学界里,“索拉里斯问题”被人们视为解决无望,特别是在研究所的学术管理会中间,近年来他们当中有人呼吁将来要削减研究经费。还没有人敢建议彻底关闭这个观测站;那样做就等于是过于明显地承认失败。也有些人在私下里说,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尽可能“体面”地从这个“索拉里斯事件”中脱身出来。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尤其是年轻人,这一“事件”慢慢变成了考验他们自身价值的试金石。“从根本意义上讲,”他们会这样说,“这里面的利害远远超过了对索拉里斯文明的探索,因为它所牵涉的是我们自己,事关人类认知的局限性。”

    有一段时间,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流行的观点(当时被新闻界大力宣传),那就是覆盖着整个索拉里斯的这片会思考的海洋是一个巨型大脑,比我们自己的文明要先进数百万年,说它好像是什么“宇宙瑜伽大师”,一位智者,全知全能的化身,而且它早已领悟到一切行动都是徒劳,因此对我们保持着绝对的缄默。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这片活海洋并非无所作为,只不过它的行为所依照的并不是人类的观念。它既不建造城市和桥梁,也不造飞行器;它不试图穿越太空,也不试图征服宇宙(某些人类优越性的坚定捍卫者认为这是我们手中的一张无价王牌),而是整天忙于进行成千上万次的变形——“本体自发变形”(有关索拉里斯的文献中绝对不乏高深的学术术语!)。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任何顽强钻研了所有这些文献的人都会禁不住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尽管他可以从中看到一些也许是出自某种高度智慧结构的零散片段,但同时也会发现某种愚蠢之至、近乎疯狂的思维产物,这二者不分青红皂白地混杂在了一起。于是,和“瑜伽大师”这一概念相反,同时也出现了“海洋白痴”这种说法。

    这些假说使得一个最古老的哲学问题重获新生,即物质与精神以及意识之间的关系。像杜哈尔特那样率先承认这片海洋具有意识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方法学家们将它过于草率地称为形而上学,然而几乎在每一场讨论和争辩的背后,这个问题都隐而待发。没有意识的思维有可能存在吗?那些在这片海洋里发生的过程能被称作思维吗?一座山难道就是一块大石头吗?一颗行星难道就是一座大山吗?你可以使用这些字眼,但新的规模尺度会带来新规律、新现象。

    这个问题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化圆为方的难题。每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在努力为索拉里斯学的宝库做出自己的贡献。各种理论层出不穷。有的声称我们面前所看到的是这片海洋的“智力高度繁荣”时期之后由于退化或倒退而导致的结果;还有的说这片海洋实际上是一个胶质母细胞瘤,起初出现在这颗行星上原来居民的身体里,渐渐将他们全部吞噬,消化吸收,最后把他们的残骸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永恒持久、能够自我更新的超细胞生命体。

  3. 我终于完全明白了斯诺特讲过的话——如果这个叫斯诺特的人真的存在,而且我曾经跟他谈过话:毕竟这些幻觉可能很早就已经开始了。又有谁能知道,我是不是还在“普罗米修斯号”上,突然染上了一种精神病,而到目前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神经错乱的产物?然而,如果我真是生了病的话,我的病情就有可能好转,这至少可以给我一丝解脱的希望。而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在索拉里斯星上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团解不开的噩梦,我从中看不到任何得到拯救的希望。

    那么,我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在自己身上进行某种依照逻辑而设计的实验——一个判决性实验——好让我断定我究竟是真的疯了,受着自己头脑中幻影的摆布,还是说尽管我的这些经历荒谬无比,令人难以置信,但实际上却千真万确。

  4. 但是有可能设计出这样一个判决性实验吗?一开始我认为这不可能,因为我有病的大脑(如果它真的有病的话)会产生出任何我需要的幻觉。不仅是在生病的时候,就算是在最普通的梦里,我们也会和我们在清醒状态下并不认识的人交谈,向这些梦中人物提问题,并听到他们的回答。另一方面,尽管这些人实际上不过是我们心理活动的产物,来自从我们头脑中暂时分离出去、貌似独立的一部分,然而在梦里,在他们开口之前,我们仍然不知道他们将会说些什么。但实际上,这些话是我们头脑中那个分离出去的部分编造出来的,因此在我们把它想出来,并放到一个虚构人物嘴里的时候,我们自己早就应该知道了。所以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计划,进行什么样的实验,我总是可以对自己说:我所做的一切和我们在梦里的行为一模一样。斯诺特和萨特里厄斯在现实中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因此向他们二人中间的哪一个提问都没有用处。

    我还想到我可以服用一些强有力的药物,比如佩奥特碱,或者是别的什么能够产生幻觉或多彩幻象的东西。如果服药后真的产生了幻觉,那就证明我服用的药物的确存在,是我周围现实物质世界的一部分。但我又进一步想到,这也并不是我所想要的那个判决性实验,因为我知道这种药物(当然这必须由我来选择)应该在我身上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因此服药的行为和药物造成的效果同样都可能是我自己想象力的产物。

    我开始觉得没有任何办法摆脱这种疯狂的恶性循环——归根到底,一个人只能用他自己的大脑来思考,没有人能够从他身体之外来检查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过程是否正常。而就在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办法既简单,又切中要害。

    我从那堆卷起的降落伞上跳了起来,直奔无线电台室。房间里没有人。我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动时钟,将近凌晨四点,仍属观测站人为约定的黑夜,窗外是一片红色的黎明。我迅速打开长途无线电通信设备,一边等着电子管预热,一边把实验的各个阶段在脑子里又排演了一遍。

    我记不得环绕索拉里斯运行的那个卫星体上自动观测站的呼叫信号是什么,但在主控制台上方挂着的一块小牌子上找到了。我用莫尔斯电码进行呼叫;八秒钟后有了回答。那个卫星体,或者更准确地说,它的电脑,用有节奏的重复信号向我报到。

    我要求它每隔22秒向我汇报一次它围绕索拉里斯运行时所经过的银河系天球子午线的经度,数据要求精确到小数点后第五位。

    然后我坐下来等候答复。十分钟后答复来了。我将记录着结果的打印纸撕下,把它塞进一个抽屉里(确保我连瞥都没有瞥一眼),然后从图书室取来了大幅星空图、对数表、卫星日常运动的年历,还有另外几本参考书,接着便开始计算我自己对同一个问题的答案。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列出所需的方程式。我已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进行如此困难的计算是在什么时候,很可能是在大学里实用天文学考试的时候。

    我在观测站的大型计算器上进行这番计算。我的推理如下:我从星空图上得出的数字和卫星体提供的数字应该不完全相同,这是由于卫星体经受着复杂的摄动,它不仅受索拉里斯本身万有引力的吸引,而且还受索拉里斯两个互相环绕的太阳的吸引,此外还受索拉里斯海洋所引起的局部引力变化的影响。这样我就有了两组数据:一组是由卫星体提供的,另一组是根据星空图从理论上计算出来的,然后我将对我自己的计算结果进行修正。经过修正之后,这两组结果应该吻合到小数点后第四位,只有小数点后第五位上仍然存在着差异,这是由于海洋不可预测的影响而造成的。

    即使卫星体所提供的数字并不是真的,而是我自己疯狂头脑的产物,那么它也仍然无法与另一组数字相吻合。即使我的大脑有毛病,它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完成观测站计算器所进行的计算,因为如果没有计算器的帮助,这些计算将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因此,如果两组数据相吻合的话,那就说明观测站的大型计算器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真的使用了它,而不仅仅是在我的幻觉当中。

    我用颤抖的双手将那张电报打印纸从抽屉里拿出来,在另一张从计算器上拿下来的更宽一些的纸旁展开。正如我所料,两组数字互相吻合,直到小数点后第四位,在第五位上才有差异。

    我把所有纸张全都放进抽屉里。这么说来计算器的存在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同时这也意味着这个观测站和站里的所有一切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正要关上抽屉,这才注意到里面塞着一叠纸,上面全都是匆忙写下的算式。我把那叠纸抽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人已经做过和我相类似的实验,唯一的区别是,这个人向卫星体请求的不是关于天球的信息,而是索拉里斯行星反照率的测量数据,时间间隔为40秒。

    我没有疯。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已破灭。我关掉了无线电发射器,喝完了保温瓶里剩下的肉汤,然后便回舱睡觉去了。

  5. “我们飞向太空,做好了一切准备,也就是说,准备好承受孤独,准备好艰苦工作,准备好自我牺牲,准备好面对死亡。出于谦虚,我们不会大声宣扬,但有时我们的确会想,我们自己很了不起。而与此同时,我们并不想征服宇宙,我们只想尽可能地拓展地球的边界。对我们来说,有的星球就像撒哈拉大沙漠一样炎热干燥,还有的星球就像南北极一样冰雪覆盖,或是像巴西的丛林,一幅热带景象。我们奉行人道主义,有着崇高的理想。我们没有征服其他种族的打算,而是只想向他们传授我们的价值观,并吸取他们的文明传统作为回报。我们把自己看作‘神圣接触的骑士’。而这又是一个谎言。我们寻找的是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们不需要其他世界。我们需要的是镜子。我们不知道该拿其他世界来做什么。一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它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窒息。我们渴望找到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它们必须是比我们的地球更完美的地球,比我们的文明更完美的文明。我们期望在其他世界身上找到我们自己原始过去的影子。与此同时,有些另一面的东西我们却拒绝承认,拼命辩驳。归根结底,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美德的精华,并不仅仅是人类的英雄典范!我们来到这里,带来的是我们真正的自我,而当对方向我们展示出事实真相时,也就是我们闭口不谈的那部分,我们便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就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和另一种文明的接触。这种接触我们现在已经有了!那就是我们自己怪物般的丑陋,我们自己滑稽的丑态和深深的耻辱,就像在显微镜下一样一览无余!”

  6. “对,就是与头脑中其他部分分离开来的那些心理过程,记忆中某些被封闭、抑制、包围起来的火种。而这片海洋把它当成了一种配方,一种建筑蓝图……你也知道,脑苷脂的核酸化合物是大脑记忆活动的物质基础,而它和染色体的非对称晶体在结构上极为相似……归根到底,具有遗传性的原生质便是‘拥有记忆’的原生质。它把这些包囊从我们身上拿去,将其记录下来,然后,嗯,你也知道接下来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哈!不管怎样,它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消灭我们。对它来讲,消灭我们要容易得多。凭借它的技术能力,它想干什么都行,比如说,用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来对付我们。”

  7. “一切都完全正常,但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一张面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超级复制品——一种比原物还要精确的复制品。也就是说,在我们人类遇到了颗粒性的极限,遇到了物质可分性极限的地方,它却更进了一步,因为它使用的是亚原子材料!”

  8.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物理学家。也许是某种力场在使它保持稳定。对这方面我一无所知。不管怎样,如果真是如我所说,那么这种材料是由比原子小一万倍的粒子组成的。而且还远远不止这些!如果蛋白质分子和细胞是直接由这些‘微原子’构成的话,那么它们也就相应地要小得多。还有血球、酶,所有一切都应该是这样,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这就意味着所有这些蛋白质、细胞和细胞核全都不过是一张面具!真正负责这些‘客人’各项功能的实际结构还隐藏得很深。”

  9. “这倒是可以解释它们异乎寻常的耐久力,”斯诺特说道,仍在喃喃细语,“还有它们惊人的再生速度。也许就连它们的能量也来自那里,来自大海深处,所以它们不需要吃东西……”

  10. 随后,各种假说就像走马灯来回转,把旧理论重新搬出来,做些微不足道的改动,使它更为精确,或者适得其反,将其弄得更为模棱两可——本来索拉里斯学这个领域尽管包含甚广,但脉络还算清晰明了,然而这一切却开始将它变成一个越来越错综复杂、满是死胡同的迷宫。在一片漠不关心、停滞不前、灰心丧气的氛围中,一篇篇无用的印刷文献似乎泛滥成了第二个海洋,正好和索拉里斯的海洋做伴。

  11. 该基金会设立了一项巨额奖金,用于奖励能够利用索拉里斯海洋原生质的能量造福人类的人。早先就有过这样的物质鼓励,而宇宙飞船也曾经给地球带回来过许多这种胶状原生质。人们也曾长期耐心地寻找保存它的办法,包括高温、低温、模拟索拉里斯环境的人造微型大气和微型气候、防腐辐射等各种方法,以及数千种化学配方。但无论是哪一种方法,最后观察到的都是一个慢吞吞的腐败过程,而且和所有其他过程一样,它的每个阶段都经过了多次详尽的描述——自溶,离析,初级或早期液化,次级或晚期液化。从原生质的各种生成物和构造物中取得的样品也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通向结局的途径,而它们最终的结局都一样,就是一种经自我发酵稀释后的水状液体,像灰一样轻,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任何一位索拉里斯学家对它的组成成分、元素比例和化学公式都了如指掌。

  12. 当我把格拉文斯基的这本书放回到书架上时,我注意到了格拉滕斯特伦写的一本小册子(这些书是按作者名字母顺序排列的),夹在厚厚的大部头之间,几乎看不见,但它是索拉里斯学文献当中最独特的奇葩之一。在试图理解非人类的努力当中,这部作品针对的是人类本身,就像是一篇针对我们物种的讽刺文章,充满了数学般的冷酷无情。该书的作者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学者,他首先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对量子力学中某些非常专门而且相当冷僻的分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最重要,也是最出色的一篇论文只有十几页长,在其中他试图证明,即使是看上去最为抽象、最具有理论高度、最数学化的科学成就,实际上距离我们对周围世界的那种史前的、基于粗糙感官的、拟人化的理解也只有不过一两步之遥。无论是在相对论和力场定理的公式里,还是在超静态理论和统一宇宙场的假说中,格拉滕斯特伦都能感觉到人体的痕迹,所有这一切全都来源于我们的感官存在,我们的生物体结构,以及人类动物生理的种种局限性和弱点,并且是它们的直接结果。因此他最终得出结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在人类与非人类、非人形生物文明之间,都不可能有所谓的“接触”。在这篇针对我们整个物种的讽刺文章当中,他对这片会思考的海洋只字未提,但几乎在每一句的字里行间,读者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是一种充满蔑视、得意扬扬的沉默。至少这是我第一次读格拉滕斯特伦这本小册子时的印象。此外,这部作品并不是一本普通意义上的索拉里斯学著作,而更像是一件稀罕的古董。它之所以被包括在这些经典著作当中,是因为吉巴里安亲自把它放在了里面,而且当年也正是他将这本书推荐给我的。

  13. 蒙蒂乌斯在书中写道,索拉里斯学是太空时代的宗教替代物,是一种披着科学外衣的信仰。接触,这个我们努力争取的目标,就像圣徒相通或救世主降临一样含糊不清。星际探索是方法论公式掩盖下的礼拜仪式,研究人员的谦恭劳作实际上等于是期待着圆满的结局,期待着天使的报喜,因为在索拉里斯和地球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桥梁,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桥梁。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和许多其他事实一样——例如缺乏共同经历,缺乏可传达的概念——都遭到了索拉里斯学家的拒绝,就像忠实信徒拒绝接受将会从根本上颠覆他们信仰的论据一样。再说,就算真的和会思考的海洋实现了“信息交流”,人们究竟希望从中得到些什么呢?他们又能从中期待些什么呢?难道是有关这片海洋漫长生存经历的一本流水账?也许它老得连自己的起源都不记得了。或者是对它种种欲望、激情、希望和痛苦的描述?而它将这些情感表现在活生生山体诞生的瞬间,表现在将数学转化为物质存在、将孤独和无奈转化为完满的过程当中?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无法言传的知识,如果有人试着将其翻译成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语言,所有那些人们梦寐以求的价值和意义都将荡然无存,它们仍将是遥不可及。实际上,这些“信徒”们希望得到的并不是这种更具有诗意而非科学价值的启示,根本不是,因为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等待着的实际上是一种能够解释人类本身意义的“启示”!因此,索拉里斯学是早已死亡的神话留下的遗腹子,是人们如今已没有勇气大声宣扬的神秘渴望所绽放出的最后一枝花朵,而埋藏在这座大厦地基深处的奠基石则是对救赎的渴望……

    但索拉里斯学家们无法承认事实的确如此,他们小心翼翼地对“接触”不作任何解释,以至于在他们的作品中,这个字眼成了某种终极的东西——尽管在它起初尚为清醒的含义中,它本应是一个起始,一个开端,一条崭新道路的起点,是众多起点之一,然而后来它却被神圣化了,而且在时过数年之后,竟变成了他们的永恒,他们的天堂……

  14.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结婚吗?”

    “不会。”

    “永远都不会?”

    “永远都不会。”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人过了十年,也没有结婚。我们还是不谈这个了,亲爱的……”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就好像我至少喝了一整瓶葡萄酒。

    “不,就谈这个,我们就要谈这个。如果我要你那样做呢?”

    要我结婚?真是胡扯,哈丽。除了你我谁都不需要。”

    她向我俯过身来,我在嘴唇上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紧紧抱住我,非常用力,以至于我脑中难以抗拒的睡意一时烟消云散。

    “换一种说法。”

    “我爱你。”

    她猛地把额头紧紧靠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觉到她紧绷的眼皮在抖动,还有湿漉漉的泪水。

    “哈丽,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重复道,声音越来越轻。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我的眼皮自动合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15. 亲爱的,是我主动提出要他这样做的。他是个好人。我不得不骗你,这非常不好,但没有别的办法。我求你一件事——听他的话,不要伤害你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很美好。

    再下面有一个单词被划掉了,但我能勉强辨认出来:她先写下了“哈丽”,然后又涂掉了;另外还有一个字母,看上去像是H或是K,涂成了一个黑坨子。我又读了一遍,接着又一遍。然后又是一遍。这时我已经非常清醒,不会再歇斯底里,我甚至几乎说不出话,也无法呻吟。

  16. “我说的这个上帝,他之所以有缺陷,并不是由于创造他的人头脑过于简单,而是说他的缺陷是他最重要的内在特征。这样的一个上帝,他的全知全能是有限度的,他在预见自己的所作所为对未来的影响时会犯错误,而且他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可能会令他惊恐不已。这是一个……有残疾的上帝,总是渴望得到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而且不能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造出了钟表,却没有造出钟表所测量的时间。他造出了用于某种特定用途的系统或机制,但它们却超越并违背了其本来的目的。他创造出了无限,本来是为了衡量他所拥有的威力,到头来衡量的却是他无休止的失败。”

  17. 在这个生命形态萌芽、成长和扩散的过程中,在它每一个单独的行动和所有行动的整体当中,都表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谨慎但又丝毫不胆怯的天真。当它意外地遇到一个新的形状时,它会立刻狂热地试图了解它,接纳它。然后,在半途中,当它即将跨越由某种神秘法则规定的界限时,它就会悄悄退缩。这种机敏的好奇心和这个伸至天际的庞大身躯真是格格不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它宏大的存在,它强大而绝对的沉默,在海浪中犹如均匀的呼吸。我目瞪口呆,惊叹不已,逐渐陷入了一种似乎不可能达到的惰性状态,而在这种越来越深的出神状态之中,我和这个没有眼睛的液体巨物融为一体,就好像不需要任何努力,不需要任何语言,不需要任何思想,我就原谅了它所做过的一切。

  18. 恋人和诗人对爱的力量怀有永恒的信念,认为它比死亡还要持久,但那句千百年来一直缠着我们不放的“生命虽尽,爱犹未尽”,实际上不过是一句谎言。这句谎言只是徒劳无益,并非荒唐可笑。那么,难道我们应该把自己作为一只度量时间流逝的时钟,被反复砸碎又重新组装,只要钟表匠装好了齿轮,时钟开始运转,绝望和爱情也就随之而生?难道我们就应该接受一个人必须一遍遍遭受同样的痛苦,每一次重复都更为滑稽,而所受的痛苦也越来越深?重复人类的生活历程,好吧,可是难道非得像一个酒鬼一样,反复重放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往自动点唱机里一枚又一枚地塞硬币?这个液体庞然大物,它在自己体内造成了数百人的死亡,整个人类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图和它建立哪怕是一丝的沟通,却徒劳无功。它把我像一粒灰尘般高高扬起,却对此浑然不觉,我压根就不相信它会被两个人的悲剧所打动。但是它的行为的确有着某种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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