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冷翠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容颜:天赋使然的一米七上下的身高,因良好生活习惯而保持的端正的体态,卓有成效健身与节食带来的窈窕身材,染烫得恰如其分的暗褐色波浪卷中短发。不需任何喧宾夺主的首饰来掩盖容华老去,略施粉黛即可把五官与生俱来的曲线营造得兼具神秘感与俏皮感的脸庞。 她上身酒红色高领毛衣外衬一件半敞的米色夹克,最外层再披上压抑暖色调的白色医袍,下摆垂到膝盖;下半身则是衬托冷峻气质的黑色过膝短裙,黑色长筒袜与红色长靴,与上半身的色调相呼应。她在镜子前来回踱了几步,训练一下步伐的节奏,好让自己长靴的鞋跟声听起来有行军鼓的韵律。她麻利地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口红,为光泽渐暗的双唇补上一丝油亮的玫瑰色,最后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双透明镜框的平光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 临行之前,她突然望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了沉思。因为自己的一身行头,从衣服到手提包,从口红到眼镜,甚至自己这副蛇蝎身材,都是自己上周死去好友的“杰作”。她想起自己的好姐妹根据她的“容貌哲学”为自己挑选的搭配方式。 因为自己的容貌是那种亲和可人的类型,所以要用冷峻的色调营造反差;因为不能过于给人距离感,所以要用暖色调衬在冷色调的衣装里,让人觉得你“外冷内热”,有跃跃欲试、若即若离的冲动;因为自己的身材傲人,所以要一边用凸显腿形的丝袜衬托身材,一边用高领毛衣、夹克外套遮掩身材,好让人浮想联翩,产生揭开自己层层伪装的欲望;因为自己的五官很稚嫩,所以要用成熟的红唇与中性的眼镜来压抑,同时不佩戴首饰,让男人产生“想为她补上女人该有的东西”的欲望,更方便让他们接近自己。 此外,好姐妹还叮嘱自己要注意表情、动作。比如一定要在独处但别人能看见的视线范围内时保持干练的动作、矫健的步伐,但要在和别人在一起时放缓脚步、让动作柔和;一定要在独处但别人能看见的视线范围内保持冷酷的表情,但要在和别人在一起时适当地表现一些笨拙、害羞、热心。 按她的话来说,只有这样,你才能给自己的猎物营造一种氛围:这个女人难以接近,但我偏不信邪,我总有一天要把她扒光丢在床上让她喊我爸爸。当他接近你时,你要表现出疏离、冷酷,一旦他进一步上钩,你就要给他一点暧昧的反馈,让他觉得有机会更进一步,然后在他以为自己要成功时再流露一些困惑、笨拙,让他继续前进,直到他彻底被你俘获。最好要让他以为自己是凯旋的猎人,这样他才会深陷幻想,对自己已经是上钩的猎物浑然不觉。 姐妹把她给自己的杰作命名为“布满荆棘和玫瑰的天鹅绒”。她说,这是女人的铠甲,是征服世界用的利器。她很感激自己的姐妹无条件地帮了自己这么多,于是对她的死更加耿耿于怀。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冷翠当时正在一家整形医院担任实习医生,即将转正的时间点,有一位客人指名道姓地让她来参与手术。起初她感到很意外,因为她并没有从记忆中搜索到这位客人的信息。手术很成功,术后客人告诉冷翠,自己本命叫瑞瑾。这时她才想起来,原来这是自己的初中同班同学。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冷翠以为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毕竟只是同学重逢而已。这次只是微整,瑞瑾会特地挑选自己参与手术也并不反常。不过有件事她有点在意,记忆中的瑞瑾在初中时就以男性化的形象和性格出现在大家眼中。她身高不像自己那样修长,身材也没有自己匀称,更重要的是,她长了一副特立独行的脸庞。不过她人很善良,学习成绩也非常好,所以只会有人在背地里议论她,没人敢公开嘲讽她。但是这次再见她,她仿佛变了个人。虽然身高还是不太高,但无论她的身材、性格、气质、谈吐还是衣着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她的容貌已经和记忆中的大相径庭。由此可见,包括程度谨慎但幅度很大的整形在内,她这些年在自己的外表上下了很大功夫。如果不是她自报家门,冷翠真的不会把她和记忆中的瑞瑾联系到一起。 第二天,没想到瑞瑾在冷翠下班后主动等着她,说是要叙旧。冷翠没多想,就跟着她一起走了,两人去逛了商场。冷翠发现瑞瑾对服饰很有考究,她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接,能够找到最适合一个人形象气质的同时性价比也最高的衣物与服饰搭配。她们一路侃侃而谈,谈话内容交替着初中往事、服饰搭配、择偶观念、娱乐八卦等——就像很多年轻女孩都在做的一样。 冷翠发现即便多年过去,瑞瑾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始终未变。她果决的态度与坚定的眼神没有留给任何隐瞒或谎言的余地。和她在一起,冷翠最基本的防御姿态开始慢慢松懈。毕竟和这样一位坦诚、热心的老同学重逢,何必用提防和猜忌度君子之腹呢?她开始内疚和自责,她想起以往的自己,就是因为过分的保守、猜忌、腼腆,最终导致自己整个青春几乎没有朋友,也错过了……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被瑞瑾打乱。瑞瑾带她来到一家价格适中的服装店,推着她来到试衣间。一件酒红色的高领毛衣。瑞瑾说这件衣服跟冷翠简直是天作之合,她一直觉得冷翠缺一件与自身的气质相配的衣物,刚才在路上就在构思衣物的款式,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试衣镜前,有点不知所措又带着些许兴奋的冷翠举着这件毛衣,镜中的自己,竟露出了些许令自己意外的得意神色。自己过去几乎不曾在外表和衣着上钻研过,买衣服也是以舒适、价廉为首要导向,连镜中的自己都不曾像今天一样好好观察过。难道这就是自己过去始终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吗?酒红色高领毛衣沉默着,散发着危险和诱惑的气息。她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穿上这件衣服后才会受欢迎,那么受欢迎的究竟是我还是这件衣服?她端详了一番镜子的自己,有点搞不清是自己挑选了它作自己的衣服,还是这件衣服挑选了自己作它的主人。 瑞瑾开始在外面催促了。冷翠收起危险的奇思妙想,赶紧把高领毛衣套上。衣服很合身,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她头一次觉得,这件没有五官、不会说话的衣服反而比自己更像个“合格”的女人。 出了试衣间,瑞瑾盛赞了衣服与冷翠的相得益彰。她执意要替对方买下它。冷翠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殷勤,所以心里带着一定的期待与忐忑。她一开始礼节性地推脱,后来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像绝大多数人会做的那样,给自己未能当断则断的决定补上正当的理由:我和她毕竟同学一场,加上这次完美的整形,这件衣服就当做朋友间的正常送礼吧。反正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还上。虽然她的脑海里始终漂浮着别人对自己献殷勤的快感,但还是选择性地回避了这点。 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开始时不时网聊。每周五下午,瑞瑾都会准时在下班时间等着冷翠下班,然后两人就会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就像两个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通常做的那样。此外,周末有空的时候,瑞瑾还会带着冷翠去健身房,她说健身是活体雕塑艺术,与衣装艺术是相辅相成的。一段时间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养成了习惯:每个月,瑞瑾都会带着她的“创作灵感”在冷翠身体上“作画”,为她挑选合适的衣物并买下来;几个月来瑞瑾都会来冷翠就职的整形医院进行微整,这些钱冷翠会为她垫付一部分;至于平时逛街、吃饭、看电影、健身的开销则由二人平摊。 和瑞瑾交往的日子里,冷翠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身边人看见她衣着上日渐的考究,一开始还会礼节性地询问几句,而冷翠也往往顾左右而言他,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久而久之,她身边的人也就不问了,而是在行为和言语上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原先对她态度友好的女同事开始渐渐与她保持距离,对她本来置若罔闻的女同事有些开始向她套近乎,有些则刻意回避她。这些变化都逃不过冷翠的双眼。更令她感到惊喜的是那些男同事,那些把自己当小妹一样对待的男人眼神开始飘忽,那些本来就对自己毫无兴趣的男人则总会不自然地观察自己或接近自己。她嗅到了其中潜藏的恶意与荷尔蒙的气息,但此刻她必须表现得对此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那天在试衣间里自己萌生出来的疑问进一步扩大了。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就像第一天看到我一样惊奇?除了一身包装出来的行头,我不还是那个我吗?那么这样的我还是我吗?在他们眼里,我到底是我,还是一副好看的衣服架子?她越来越搞不懂这些哲学问题,但她只知道自己很享受这种氛围。她不断说服自己:“我”不过是个伪概念,如果身上的衣服不是“我”的一部分,那我这副躯体呢?它的性质和衣服不是一样都在外在于“我”的吗?那如果把整个身体移除,“我”还剩下什么呢? 她又想起了瑞瑾。她的内在比自己要丰富得多、灿烂得多。从初中开始,自己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学生就只能仰望她的背影。可是现在呢,她最后还不是得拼命改造自己的外在?她还不是认清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并遵守了吗?现在她把这些告诉了懵懂的自己,而自己比起她而言具有更强大的先天优势,不更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吗?她觉得自己像个把自己当做实验对象的疯狂科学家,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喜欢这种疯狂。 最令人兴奋的“实验现象”莫过于主任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了。主任今年三十五岁左右,博士毕业后来到这家美容院,有丰富的学术与手术经验。冷翠跟着他实习,在日复一日的工作、生活交流中被他成熟的魅力吸引。冷翠没有恋爱经历。虽然初中、高中她都喜欢过别人,可由于自己害羞的性格,从未让自己青涩的感情超出暗恋的范畴。如果说未成年的自己还能从暗恋的小心思中体味到一丝酸甜的青春的话,那么已经体验到做“女人”的滋味以后,她也开始多了些索取与占有欲。她越来越不耐烦于主任对自己的关爱,对她而言,这是师傅对徒弟的感情、是哥哥对妹妹的感情,唯独不是情人之间的感情。 这身衣装就像是一张女孩通往女人的通行证。不知不觉间,冷翠多出了对于“女人”身份的认同。她甚至怀疑,自己对恋爱关系的期待是否也是这身衣装生产出来的。对此,她有一种被诱导、裹挟的不适感。 但很快,她习惯性的猜忌与犹豫就被眼前实实在在的幸运打消了。是的,就像其他男人一样,主任对她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艳情从一次晚饭开始。 冷翠从上个月开始参加公司的联谊。虽然在言语上不主导宴会上的局势,但她的一举一动毫无疑问是宴会隐藏的中心。她能察觉到这些人在言谈举止时对自己的顾虑。这一方面是对新人的关照,另一方面是在捕捉自己散发出来的隐秘气息。冷翠很享受这种成为众人中心却又不用应付他们的感觉。聚焦过来的目光同时也是覆压过来的责任。从很久以前她就明白这点。而所谓的“气场”可以在聚集目光的同时隔绝随之而来的责任,这对她而言是再求之不得的事情。这也是这身衣装的功劳吗,女人的武器果然是一种魔法,她想。 联谊会进行得很顺利。众人都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防备与算计融化在每个人的酒杯里,在灯光下反射出每个人模糊摇晃的脸庞。望着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不知道是酒酣还是谵妄,她居然看见了好姐妹瑞瑾的脸庞。 或许是冷翠的加入改变了宴会的氛围。一向冷静、矜持的主任不知为何开始变得健谈起来。他一边露出略显蹩脚的表情笑着,一边对其他同事殷勤地介绍起新人冷翠。冷翠只好戴上她标志性的微笑,用不胜酒力婉拒令人厌烦的推杯换盏。听旁边的同事悄悄地说,以往联谊会总会有人故意喝醉以显示宴会的酣畅淋漓,但主任从来不会担任这样的角色。令她们也没想到,主任竟然喝得昏天黑地,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冷翠不禁在心里嗤笑一声。这种都市剧里常有的俗套剧情没想到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看着电视里的演员,自己还能从他们的愚蠢中取乐,可一旦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让人觉得恶心。她不相信主任会是这种毫无算计、毫无防备的类型,他不是那种会为了一个所谓的新人就高兴得不顾形象的人。如果他真的如此愚蠢,冷翠绝对不会喜欢上他。他所做的一切行为都必然有对应的意图,他会不合常理地喝醉,看似是卸下了长久的包袱,实际是戴上了危险的伪装。很显然,他想营造这种毫无防备的暧昧氛围,让自己成为以猎物的形态出现的猎人。 冷翠想到,主任果然还是把自己当成妹妹一样的角色。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证明。如果我去管他,把他带到酒店,说明我还是那种热心、善良的类型;如果我不管他,直接离开,说明我在逃避他,刻意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不会在感情中主动出击,他早就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情愫,也知道自己没有对他进行过积极的表达。他想通过这种试探证明自己的观点,以确认自己在这段可能随时转化成暧昧的关系中主导的地位。 但是主任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的改变。他的出发点基于曾经的自己给他的印象。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还有效,否则他根本不需要通过试探来证明。他会这样做,说明他已经产生了动摇。冷翠这样思考着,几乎要兴奋得高潮。她发现自己在主任的眼里不再是原来憨态可掬的小白兔,而变成了一只阴晴不定的猫。当主任选择先发制人时,他就已经是一位自以为是的蹩脚猎人了。 冷翠对其他同事说,主任是为了其他人介绍新加入的自己才不小心喝多了,自己应该担起送他回家的责任。她学着都市剧里那些“傻白甜”的“玛丽苏”女主,刻意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焦急、笨拙的样子。剩下的几个人都对目前的情况不知所措,于是没有否决冷翠的建议。冷翠叫了计程车,在几个同事的帮助下把主任抬进车内。冷翠带主任来到一间宾馆,住进了同一间房。将计就计 月光从窗外灌进来,跪坐在床沿的冷翠凝望着被银辉束缚在地上的自己,心中泛起一丝怅然。她想起朱丽叶的话,不要对月亮起誓。现在我还有为了什么东西起誓的勇气吗?她又望了望阴影里彼此交叠、乱作一团的男女式衣物,想起了刚才糜烂的场景,顿时觉得一阵晕眩。为什么自己并没有获得快乐?她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洗了把脸。这时她才恍然发现,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素颜了。镜中的形象和一年前没有遇见瑞瑾的自己毫无区别。可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吧?人的外表果然是最好的伪装,哪怕外表毫无变化,一个人的身上也能发生天差地别的嬗变。 突然,和昨晚在酒杯中看见的场景一样,镜中的自己一瞬间竟变成了瑞瑾的脸。不,不。冷翠开始害怕。瑞瑾的脸就像自己的衣服,一旦揭开伪装就会露出苍白无神的内里,区别仅仅是能否自由脱下穿上罢了。她不是在害怕瑞瑾,也不是在害怕自己,而是在害怕镜中成为瑞瑾的自己,害怕成为这些外来者的附属品的自己。 冷翠一手撑在洗手台边,怔怔地用手腕揩拭飞溅到镜面上的水珠。突突的心跳声扰动着挂钟嘀嗒的节奏,谎言含混着酒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惨白的月光无言地嗤笑着,男人沉沉的鼾声成了受伤的狐狸无辜而狡黠的悲鸣。 第二天早上,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冷翠把房卡留下后便离开了宾馆。一切不出她所料,下一周,主任恢复了往常的状态,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就好像那天晚上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冷翠明白,已经赢了。为什么过去没发现自己身上的这种能力呢?为什么要回避占用一个男人的欲望呢?自己正是在瑞瑾告诉自己的这个世界的规则下行动着,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人告诉我呢?这些问题也不过是爱情降临前充当镇静剂的开胃小菜。 以她对主任性格的了解,只需要等待,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他一定会再次找到自己。否则他不会用那种蹩脚的方式来试探自己。果不其然,第二周周末,主任以祝贺自己加薪为由约冷翠吃饭。在饭桌上,主任旁敲侧击地问冷翠那晚的事,起初她只是含糊其辞、敷衍了事。可氛围到了,很多事就不受理智摆布了。主任最终无法忍耐,单刀直入,冷翠表现出预先设计好的那副半遮半掩、半推半就的羞耻姿态,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 随后就是经典桥段:女方千方百计回避,男方千方百计追问。在饭店璀璨的灯光和窗外迷蒙的夜景衬托下,主任郑重地问冷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冷翠也选择把戏演到底,混杂着拒斥、尴尬、含羞、惊喜的笑意挂在她红晕泛起的脸颊上。她说,希望我们能像成年人一样干脆。最后还作出一副要从对方那里学着当“成年人”的模样,绝杀。 紧接着就是牵手、拥吻、看电影,一切都像通俗小说的情节一样流畅。最后,为了体现“成年人的干脆”,两个人在桥段的最后用一场和上周的饭局一样的剧情使故事到达高潮。这就是成年人吗,她在心底喃喃自语道。遵守世界的规则原来是一件这么累的事。可是,用精巧的算计获得爱情居然比享受爱情本身更令自己兴奋,这样的爱情还是爱情吗? 自此之后,冷翠与主任开始了地下情人关系。他们约定在工作时双方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然后周末两人再幽会,做情侣们都会做的事。交往的日子久了,她才发现原来主任远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稳定。他一样会迷茫,一样会烦躁,一样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放下在工作时的温和谦逊,一样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笨拙的感情。他喜欢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冷翠的怀抱,或者枕在她的膝上入眠。 布满荆棘玫瑰的天鹅绒……冷翠想起瑞瑾给自己妆容的称呼。为了继续留在这场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梦中,她选择应然地扮演这种妈妈的角色。毫无疑问,他们处在热恋中。可是冷翠搞不懂,明明两个人的关系是靠算计与试探建立起来的,为什么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保持这种亲密的关系?太怪了,难道这个世界就是靠着彼此默契的谎言支撑起来的?她一边抚摸着枕在自己膝盖上的略显粗糙的头发,一边困惑着。瑞瑾会怎么想呢? 这些热恋的日子里,瑞瑾和冷翠的姐妹日常还在继续。不过从各种细枝末节处也能推断出,冷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瑞瑾没有因为冷翠态度上微妙的变化而不满或失落。相反,她还流露出一丝好奇的感情。在她的不断追问下,冷翠还是说出了自己和主任的恋情。 “哈哈,我早就发现了。” “唉,真的吗?” “你没发现有几次我等你下班的时候,你和他走在一起,然后一看见我立即就把眉飞色舞的神情收了起来,装作一副从来不认识他的样子低着头默默走着吗?” “不是,你也太敏锐了吧。” “你有什么小九九我还能不知道。” 两人都笑了起来。冷翠突然想起,一年前两人还形同陌路,除了一个容易被共同忘记的“同学”身份外,两人毫无交集。为什么她要找自己做朋友?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浮现在冷翠脑海。同事和同学背后有一个集体性在为双方源源不断地输送共同生活的基础,同时也生产着成为朋友“正当性”。可瑞瑾对自己的好意一开始完全出于一厢情愿,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冷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段时间老是疑神疑鬼,于是赶紧把这种肮脏的念头驱逐。两个人觉得和对方相处得舒服不就行了吗,做朋友还需要什么正当性?望着高脚杯里剩下一半的红酒,她在想是不是这些过多的外物让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了。 “上学时老师都喜欢说什么'内在美',可作为一个女人,你的才华和能力再出众,也只能让别人敬畏你,无法让他们爱上你。没有外在美,你连让他们看见你内在美的机会都没有。” 冷翠略带侥幸地想,自己天生就拥有瑞瑾梦寐以求的外在美,可之前从来没有刻意利用它,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她听着瑞瑾继续倾诉着。 原来瑞瑾这样的大姐大在初中时居然也会情窦初开,她喜欢一个男生,可因为自己的身材和长相始终不敢袒露心意。每次在班级生活里,她都小心翼翼地躲避他的目光,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很经典的剧情,在论坛、空间里常见的展开,包括自己,至少六成以上的人都经历过的阶段,冷翠想。 随后,瑞瑾决心把暗恋的情愫转化成学习的动力。经过中考前的冲刺,她终于和他考进了同一个学校。在假期里,她努力健身,终于卸下了肉体和心理的双重包袱,以崭新的面貌迎接高中生活。命运使然,他们在分科后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灰姑娘与王子修成正果。然后呢,又是经典的桥段,高考一过,毕业季成为分手季,两人挥别、互道珍重,哭得稀里哗啦,是这样吗?冷翠早就厌倦了这种俗套的情节。 果然,接下来的剧情是分手。不太一样的是,瑞瑾是被甩的。原因很简单,男方腻了,换了个更好看的女朋友,先是和她搞暧昧,后来被揭穿就把瑞瑾甩了。她说她就是因为这次情伤才性情大变,开始意识到外表的重要性。 “哦对了,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认识吗?” “你应该记得吧,初三那段时间,他还做过你前桌。” 听到这里,冷翠的笑容凝固了。千言万语都梗在她的喉头。初三的前桌,不是自己的初恋吗?无数记忆的残片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回到那个被老师点名,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他对自己露出尴尬笑容的遥远下午。为什么偏偏是他?瑞瑾在说谎吗?她当时就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情感,所以在这时跟我开玩笑?不,应该不是谎话,否则她应该露出那种略带笑意的表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而忧伤的表情。她没在说谎,她的初恋恰好也是自己的初恋。 那么问题在于,这是巧合吗?如果是巧合,那再好不过。但万一她从那时起就发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故意想用后面的经历刺激我,得到虚荣的优越感呢?不对,她不可能知道,而且就算真的这么做,也不该说出后面分手的故事才是。一定是巧合。 约莫五秒钟的沉默,冷翠松了一口气,可接踵而至的便是深刻的罪恶感。她不该对好姐妹做这种无端的猜忌。难道真的是这身衣装改变了自己,激发了自己邪恶的一面吗?还是说自己本来就怀有这样的邪恶,这身衣装只是给了自己一个安心的理由?还是说所谓的“邪恶”根本不是一个人本来就有的属性? 她开始厌恶这种无休止的自我剖析,因为剖析本来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赋予正当性。应该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思考,而不是在思考以后才用理性的诡计说服自己。这是一种肮脏的逃避。 “啊?不是吧,哎!怎么可能忘记啊,他也是我的初恋啊!” “天哪,真是意想不到。我还以为你喜欢更文静更儒雅的类型呢,就像你现在的男友一样。” “人的口味会变的嘛。” “唉,真是失礼了。怪我那时太迟钝,要是早点发现,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哈哈,没关系啦。什么初恋,都过去了。更何况听你高中往后的经历,他还是个负心汉。我还得感谢你帮我避雷呢。” “哎呀,真是太尴尬了。来,喝一杯,忘记刚才说的那些酸心事吧。现任万岁!” 冷翠变得越来越多疑,也渐渐不再对自己衣装带来的变化感到排异反应般的不适。天鹅绒包裹着她的身体,散出柔和的光泽;玫瑰在她的周身开得招展,溢出诱惑的香气;荆棘的枝条在她体内胡乱生长,随时等待猎物的上钩。融合正在进行着,酒红色高领毛衣仿佛真的成了流动的红酒,从皮肤渗进她的肉体,与血液一起循环着。 同事的艳羡、朋友的亲和、情人的依赖、亲人的赞许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幸福。自己的人生正走在坦途上,再也不用去怀念之前的生活方式了。她将幸福并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唯一让她心存芥蒂的事发生在瑞瑾身上。或许是此前一直忽略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瑞瑾也在她自己身上施展她的“艺术”。 某天在饭店里,一位服务员上菜时随口说了一句:“两位小姐感情真好,打扮风格都这么类似。”听见这句话,冷翠才恍然发现,面前的好姐妹,除了发型、外套的颜色、眼镜的款式不一样外,全身上下的装扮简直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是当然,我们可是好姐妹,自然有同款穿搭啦。” 冷翠也用笑容附和了对方。等服务员走后,她问瑞瑾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自己穿一样的衣装。瑞瑾回答道,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了,自己每次来都会换上一件和冷翠一样的衣装,没想到冷翠居然没发现。冷翠也有点迷茫了,似乎每次聚会她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所以确实没有注意到对方装扮上循序渐进的改变。 冷翠微笑地向对方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好姐妹之间这样做也是很正常的。她时不时地朝对方瞥两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居然觉得瑞瑾就连长相也越来越像自己了。一阵寒意爬上她的背脊。肯定是心理作用,最近心机太重,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她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之后有一天周五的下班时间,冷翠和主任走到门口,遇见了前来等待的瑞瑾。冷翠已经向瑞瑾和主任互相引荐了对方。这时打来电话,冷翠于是独自走到门外接电话。回来时隔着玻璃,她看见瑞瑾正和主任谈笑风生。恍惚间,她竟把瑞瑾认作了另一个自己。顿时,之前散去的阴影又再次萦绕在她的思绪周围。她收敛了脸上可能不自然的表情,整饬了一下衣装。 “咳咳。”她故意咳嗽两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两人见她回来,自觉把话头咽下去。冷翠拉着瑞瑾和主任告别,从医院走出去。一路上她都为自己最近的神经质耿耿于怀。 瑞瑾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主动坦白了刚才与主任交流的话题。原来瑞瑾离自己的整容目标还差最后一步,只要一次小手术就大功告成了。她刚才就是在同主任商量能否让自己最亲爱的朋友替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冷翠在心底长舒一口气。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太敏感了。瑞瑾是个善良的女人,不是扒人面皮的女鬼。什么故意接近自己、装成自己,最后夺走自己的一切,这种剧情只存在于志怪恐怖故事里。她是个想通过整容和穿搭风格改变自己形象的普通女人,她遇见自己只是巧合,她接近自己只是出于同学关系和纯粹的善意。她教会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改变了自己,切切实实地让自己获得了幸福。 她再次看向对方的脸庞,居然又觉得这张脸不是很像自己。果然是最近幸福来得太突然,自己太想抓住它而导致的患得患失。她终于放下心中一切疑虑。 “好啊,帮自己的好姐妹完成心愿,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啊。” 手术室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沉默,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叹息。冷翠则面对着手术台前炫目的灯光,举起自己僵硬的双手,手套上沾染了鲜血。 手术失败了。冷翠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她很想哭,却流不出泪水。因为困惑与疑虑此时此刻填满了她的精神,以至于瑞瑾毁容的事实都不能留有分毫间隙。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冷翠握着手术刀站在手术台前时,在病床上看见的是被仪器固定、被麻药麻醉、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她无法集中注意力,下刀时因为颤抖,使一道醒目的伤疤毁灭了瑞瑾精心设计的容颜。 我果然疯了,她想。自己这样不是跟潜入法老陵墓却发现棺椁里的法老面具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而发狂的神经质盗猎者一样荒唐吗?可实实在在的事就发生在眼前。面前这张因为麻醉而仍在沉睡的面容、这张被硅胶和假体填充过的可悲面容、这张在任何时候都不带着任何虚情假意的坦诚面容,此刻被嫉妒、猜忌的魔法幻化成冷翠肮脏的模样。淋漓的伤痕从左侧脸颊缓缓渗出血红的液体,即便有口罩的遮掩,她也嗅到了红酒与玫瑰的糜烂气息——她已分不清这气息从谁的身上散出。安徒生的红舞鞋真的存在,它以各种形态出现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只不过这次恰好变成这件酒红色高领毛衣,选中了自己作祭品罢了。 她恨不得立刻扒开自己这身外科手术服,摘掉口罩、拿下眼镜、抹去脂粉,把浑身上下所有寄生在自己身上的布料全部扔掉,最后,别忘了这副受诅咒的躯体。然后逃吧,逃出感知、逃出思维、逃出死亡、逃出历史。 恢复手术很成功。刀伤不是很深,所幸并未割破假体。去医院缝上几针后,已经可以静待出院了。院方承担了她全部的治疗费用,并退还了她的整容费用。当然绝大多数是冷翠自己以院方的名义支付的。事后主任私下找到冷翠,询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冷翠当然不能把那么荒唐的理由说出来,只好说是失眠和神经衰弱共同作用的结果。冷翠想学自己的父母以及见过的几乎所有情侣,用一场争吵把所有积蓄的矛盾全部爆发出来,可最后还是伴着自我悔恨的沉默一起吞咽回肚子里。她已经做好了与这个男人分手的准备,他早已不再有自己远远观望时那样令人倾慕的气质,只是一个强撑着自己的光辉形象、迷失在情欲和社会身份里的可怜虫罢了。 冷翠主动请辞了医院的工作,她带着自己所有留在这间医院里的物质凭证风尘仆仆地走了。红色长靴仍旧在光滑的地板上敲着铿锵的步点。她没有回头看那些自己曾经的同事,也不去猜想他们会带着怎样的神情——不舍、窃喜、惆怅还是困惑?一切都不再与自己有关。玻璃门的灿烂阳光洒在一条通往大路的坦途上——这是一条通往广阔天地的幸福之路。 在主任的软磨硬泡、极力挽留下,冷翠最终还是没有和他分手。他答应在冷翠找到新工作之前供给她所有的日常开销,代价就是两人要维系此前的情人关系。无论主任在众人面前多么谦卑、多么矜持,在冷翠看来,他不过是一条可怜兮兮地跪下来舔舐自己靴顶的哈巴狗罢了。她答应了主任,继续用情人的甜言蜜语麻醉他惶恐而受伤的灵魂。还能持续多久呢?可玩偶王国的王子会记住所有臣民的名字吗? 失业的第一晚,冷翠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容颜。没有失业者应有的悲伤或迷惘,魔镜里只有控制不住笑意的邪恶魔女。多事之秋,精神的摧残使她的脸庞进一步削痩,颧骨的轮廓愈加凸显。此时的她早已无法分清现实与幻想,眼前的这张脸,不就是可怜的好姐妹瑞瑾吗?她甚至开始怀疑,瑞瑾是不是自己患精神分裂症而幻想出来的产物。 第二天,她去医院看望瑞瑾。瑞瑾当然知道好姐妹冷翠是自己毁容的罪魁祸首,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微妙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病房。瑞瑾的半边脸裹着纱布,冷翠并不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翠翠,你幻想过永生吗?” 又是她无厘头的奇思妙想。 “没有。我认为人生几十年够长了,我没什么特别在乎的人或事值得我用无限的寿命去珍惜。我这人特别容易犯错,活的越久做的错事就越多,做的错事越多遗憾就越多。我可不想背着一身的苦困后悔与唏嘘接受永生的无期徒刑。” “永生不需要一直活着忍受生命的煎熬。只需要把精神传承下去就行了。” “传承精神?” “父亲的言传身教、祖先的家教遗训、地区的风俗习惯、国家的文化信仰……这些东西都在传承精神。在某种精神的感染下,从国王到乞丐、从男人到女人,哪怕出生在不同地区、有着全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与社会关系,人们也会过着相同的生活、想着相同的事情。国家影响地区、地区影响家族、家族影响父亲、父亲影响儿子……人类的历史就在进行这种循环往复。” “就像安徒生的红舞鞋,谁穿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双鞋只要存在一天,就会有人穿上它,只要有人穿上它,就会永远把舞跳下去,对吗?” “只要有帝辛,就一定会有妲己;只要有路易十六就一定会有安托瓦内特。她们都是红舞鞋曾经的主人,而她们现在仍然活着。穿上它的人终究会拥有相似的脸庞,这是我们的宿命。舞鞋固然会在历史的诅咒下破败,而这支舞将会挑选它的主人在时间之外永生下去。” “对不起,看来是我的失误让你不再有将这双鞋穿下去的机会。” “你没有错,当我选择穿上它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现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该做些什么。” 翻身与久卧弄乱了她的衣领,解开了她的扣子。血淋淋的红色高领毛衣就像盛开的玫瑰在荆棘的包围下从天鹅绒里睁开魅惑的双眼。冷翠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晦暗的定格画里只有两人心脏绝望地搏动着,把血液注入毛衣的血管。红舞鞋啊,你究竟要把多少不幸的奴仆变成命运的宠儿。 瑞瑾的葬礼在次月的周六,也就是昨天。事故发生在她出院后的第三天,一个寒冷的雨夜里,她驾车在十字路口发生了车祸,头部受重创而当场死亡。据唯一的目击者声称,这位可怜的姑娘面部被撞碎的玻璃残片切割得面目全非,几乎辨别不出五官。警方通过她车上的证件才查明她的身份。死者是现年二十四岁的骆瑞瑾。事故发生在监控摄像头覆盖的区域,肇事司机没有逃逸,他同时也是第一报案人和第一目击证人。肇事者与死者均无服用药物、摄入酒精的情况,事故系死者疲劳驾驶加雨天路滑导致的。 出于谨慎,警方查到了死者的整容记录和最近的入院记录,找到因失误而致使她入院治疗的整形医生费冷翠,并录取了口供。最终证明两人并无医患纠纷,排除了轻生和他杀的可能。行车记录仪和监控摄像头记录了全过程,结合肇事司机的口供,警方以交通意外事故结案。 冷翠从警方那里得知了瑞瑾的死讯。听到消息时,她的脸色煞白、虚汗直流,这导致警方一开始对她还有所怀疑。事实上,冷翠确实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但不是因为好友的死亡带来的悲伤,而是巨大的不真实感。她觉得自从瑞瑾像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身旁以后,这一年来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场梦。她甚至怀疑瑞瑾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或者是不是自己梦游时开车撞死了她。 随着进一步参与调查,她才渐渐相信,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被夺去生命的活生生的事件。可是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已经实现了夙愿。紧接着她开始遗憾,开始遗憾自己没能亲手杀死她,用一场华丽的谢幕演出为她送行。看着她娇弱的身躯倒在自己怀里,就像骑士与公主的爱情悲剧,看着另一副身体慢慢地被时间的洪流冷冻,看着它面孔上自己的脸庞慢慢地被时间的魔法石化。活在历史里的人类,每时每刻不都在做着杀死自己的事吗?为什么命运不给自己一个特权,看着过去失败的自己倒在新生的自己的怀里?把悲伤的葬仪变成甜蜜的死亡,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葬礼的那天,冷翠摘下自己平时佩戴的平光镜,戴上了象征死亡的黑色面纱。出席葬礼的人很少,除了她的至亲外,她的同学、同事只有寥寥几人。当她踏入灵堂时,众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到她的身上,她嗅到了四周野兽侵扰般的气息。红色的双唇在面纱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她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笑意。灵堂中央悬挂着骆瑞瑾生前的照片,不,是过去的费冷翠的照片。黑白色与她的笑容一点也不相配。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故作悲伤,她不理解葬礼为何总是要被泪水污染。 看着她忧伤与坚定并存的双眼,冷翠心中闪过一丝疑问:她真的死了吗?她真的就简单地死于不明不白的意外吗?比起意外,她甚至更相信自己的姐妹死于一场完美的自杀。永生前的仪式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像写在小说里的一行文字一般轻薄。无论如何,她都要接过这双红舞鞋,把舞永远跳下去。这是她们永生下去的唯一条件。 镜子前的冷翠抿了抿嘴唇,把红色毛衣的衣领翻出,扶正鼻梁上的眼镜。今天男友给自己约了个后辈,要向自己请教经验。他特意没对她声张此前发生的意外,就是为了向她引荐自己。这是个实习期的女生,很可爱、很纯真,就像去年的自己一样。 只要有帝辛就会有妲己,只要有路易十六就会有安托瓦内特。只要红舞鞋还在,舞就会一直跳下去。好吧,红舞鞋,看看你让我能把舞跳到什么时候。冷翠朝瑞瑾扬起笑脸。 出发吧,费冷翠。我们会成为最好的姐妹,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