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赫】幻梦三则
Chapter Two 古民谣与火焰
两天的假期一晃眼便过去了。回到岛上,一切如常。
又是忙碌的一天。结束工作后,赫默和白面鸮一同回到宿舍。洗漱完毕,白面鸮坐在床上翻看日记,赫默则在书桌前处理琐碎的杂事。
就寝铃打响,宿舍的灯熄了。只有这时她们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推行宿舍制度改革试点的第一天。
于是赫默从床脚边拿出充好电的台灯,点亮。白面鸮挪动身子,靠在赫默身边,借着昏暗的灯光阅读、记录。
良久,赫默整理好资料推到桌边,抬头对上白面鸮那双橙黄的眼睛。几乎一刹那,她猜到了白面鸮有话要对她说。
“是关于我的病,”白面鸮开口道,“梦还是漆黑的,有时也会持续很久。但前段时间,在我无法分辨的低语中,出现了一种能够辨认的声音。”
“嗯?病情又加重了?会不会是精神内耗太多……”赫默听完后不禁小声发问。但她很快又转向白面鸮,问道:“这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表达的内容,你能大概复述出来吗?”
“声音缥缈,混杂在嘈杂噪音里,辨不出男女。内容……凭我的直觉,应该是一首古民谣。它反复出现,不停地播放着。”
“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砍柴堆薪燃篝火,拉起手儿来唱歌。
森林黑暗阴又密,火把照路驱寒恶。
天上星星眨眼睛,地下林火待天明。
星捎梦来天不语,火携信至地哀鸣。
……’”
梦。
依旧是漆黑深邃。四周充斥着沉沉低吟,白面鸮向前走着,那首民谣又开始响起。远处,源石结晶闪着奇异的光。她站在黑色的大地上,望见远方火光莹莹,天空中星影微微。星空倒映在火中,火光冲天,星火相映。随后是巨大的隆隆震响,源石结晶似野草般疯狂生长。火光退却了。星空黯淡了。
“听那占卜师语道:
‘星火交辉文明起,火落星稀长哀怨。’”
白面鸮的日记:
9月3日 天气:晴
“今天遇到了星极小姐,告诉了她梦境的内容。听完后,她沉思片刻,有些沉重地向我解释她的猜测——火,代表的应该是某种文明,它燃起又熄灭,暗示着文明的兴盛与衰败。星,大致与神秘有关,星火同升起,共陨落,或许意在表达文明进程背后存在着神秘推手。”
“这让我想起戴拉时常提到的古老萨卡兹传说。有些不安。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还有工作要去完成。”
9月4日 天气:晴
“今天塞雷娅来给赫默医生送糖。是咖啡味的,希望没有太多的咖啡因。赫默医生和往常一样态度强硬,眼神却有了变化,像是在思考什么。虽然……即使……哪怕……算了,我还是希望她们,包括伊芙利特,都能拥有一个好结局。”
9月6日 天气:阴
“梦境,梦境,梦境。那首民谣还在唱着。长时间的梦快要占据我的生活。随之而来的是困倦与疲惫。但得不到安稳的休息。”
梦中的民谣时断时续。原本低沉模糊的歌声忽地高昂激烈起来——
“又听那铸剑者言:
‘星光镀剑斩长鲸,淬火炉中钢水凝。’”
9月10日 天气:阴转晴
“今天去梅尔那里对九号装置进行定期检查。一切正常。所有数值都很稳定。不过,我问了她几个问题。”
“我问她:‘你精通机械。是否有方法可以熔化钢铁,彻底销毁金属造物。’”
“她有些意外:‘欸!问这个干嘛。唔……方法倒是挺多的。像什么源石技艺啦、物理攻击啦都可以做到。不过要是真想把这些硬邦邦的东西彻底毁掉,还是用高温比较好。比如说几千度的岩浆,或是火焰。’”
“我又问她:‘除了这个,火还有什么用途?’”
“梅尔挠了挠头,片刻,说道:‘这道题的范围太广啦。说到火的话,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烧吃的吧……嗯……除此之外,还可以用来应急照明、烘干衣物什么的……哎,没有范围的嘛。’”
“‘那就……医疗、矿石病、处理。’”
“‘欸!你不会是在想……’梅尔想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是的。我想,我们应该想到了一起。所有感染者的归处,也是最常用且最彻底的一种处理方式——高温焚烧。”
9月14日 天气:小雨
“塞雷娅今天结束了外勤工作,即将返回本舰。赫默医生似乎有些烦恼。她没有明说,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苦闷。不过,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然后——她叫我帮她冲了一杯咖啡,又重新埋头于眼前的一堆数据中了。”
9月15日 天气:阴雨
“现在是凌晨2:30,无法真正入眠。我起身想要翻看日记,又想到这样会打扰到赫默医生的睡眠。在宿舍走廊上点灯,发现以前写下的事情……有部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3:17。我发现自己眼前变得模糊。有些一团糟。视角在左右晃动,无法很好地保持平衡。右脑有胀痛感。有些脱力,我想我该回去了。”
“3:18。那些低语又来了。异常清楚。精神恍惚。走廊上漆黑一片。不对,那些光亮是……源石结晶?”
9月16日 天气:连续阴雨
“在此对昨日之事进行简单的说明。我‘看’到的源石结晶,应该是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时产生的幻象。其根源是不充分的睡眠导致的精神疲劳。今天也去做了检查,数值还是没有变化,因而并无对赫默医生及其他人员说明的必要。为了不让赫默医生担心,我会尽力试着睡着的。”
医疗部办公室内,赫默正在着手处理几份文件。文件的内容不是很友好,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占据了整块页面,就算她已经习惯了解读这些繁杂的报告,每每接手都还是会微微蹙眉。
终于在眼睛变得又红又痛之前处理完了报告,赫默将视线从文件上挪开,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咖啡。刚想一饮而尽,却发现杯子早已空了。于是准备起身去再冲泡一杯,却被一只手从身后将自己整个环住,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赫默医生,请合理安排您的作息时间。摄入过量咖啡对您的身体健康没有好处。”
赫默一愣,在自己的印象中,自从来到了罗德岛,白面鸮就再也没有如此亲昵地与她接触过,这次是怎么了?
有一瞬间,两人都静静地呆在那里。白面鸮在看赫默,赫默则是不知在看向那里。白面鸮接过赫默手中的杯子,轻轻地放到桌上,却是始终都没有放开赫默。
许是自己劳累多天过于疲倦,抑或许是白面鸮的怀抱在微凉的初秋特别温暖舒适,赫默连着打了几个呵欠,竟然就在这样微温的怀抱中浅浅睡去,似乎忘记了询问白面鸮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白面鸮换了个姿势,带着赫默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感受着赫默的耳羽轻柔地蹭着自己,白面鸮也慢慢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不过,当她闭上眼,陷入一片黑暗中后,深暗的梦境又席卷而来。在漆黑的大地上,布满大片大片闪着光的源石结晶。那首民谣又从远处传来,无数的词句拍打着她的耳膜,诡秘地低吟着——
“再听那术师吟唱着:
‘星有虚实载歌舞,火无善恶斩光明。’”
白面鸮努力睁开眼睛,企图摆脱无尽的梦,见到的却是大簇的源石结晶——它们在各处疯狂生长,布满了地面、墙壁、桌面……甚至爬上了赫默的翅膀,似乎想要将一切尽数吞噬。
有一瞬,她甚至觉得这些都是真实的,几乎想要立刻起身逃离。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幻象,都是九号装置所带来的副作用。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这些幻象大有加重的趋势。有时甚至硬生生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墙角边的源石结晶簇、从桌上向下流淌的液态源石……过于真实的幻象正在一点一点地侵扰她的生活,失眠、耳鸣、幻听接踵而至,她感到疲乏,她想要逃脱,她无数次地想要大声求救——但,她不愿放弃戴拉辛辛苦苦得来的研究成果,她不想让赫默医生因为她而更加劳累,于是便陷入了迷茫困惑的深渊,想法上的矛盾又一次令她感到无助,像是迷失了道路又累又困的孩童,渴望寻求一处安全的地方小憩片刻,可四周是密密匝匝的森林,此起彼伏的兽鸣与颓然坠落的红日……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时间,已经不多了。
恍惚间,白面鸮听见赫默在睡梦中小声呢喃着一个名字:“伊芙利特……”
啊。白面鸮想。像她这样的孩子,在全哥伦比亚,甚至放眼全泰拉,都能找到很多吧。同样参加实验的“受试者”,尽管美曰“自愿”,又有多少人是迫于无奈,有多少人仅仅为了一次“机会”?他们的命运,同“实验体”不尽相同。
伊芙利特甘愿反抗命运。她们三人越来越像了。在苦难中挣扎着前进寻求世界的真相,护佑所爱之人,拥有着凛冽的成长。亲眼见证着这一切,本该为之欣喜若狂,感叹生命的力量,可白面鸮却是心情复杂。她曾在这样奋发向上的激励中度过苦痛,她曾以此为动力支撑自己前行。但实验的后遗症仍然存在,芯片对身体的伤害无法挽回,躯体的痛苦正在将顽强反抗的精神一点点撕扯成碎片。她记不清何时自己开始厌倦挣扎,无数信息在一瞬涌入脑中,无助的、悲哀的、疼痛的,欢乐的……它们拍打着她的精神,她无意识地选择了那些美好的——她太需要片刻的休憩了。于是这些信息被排列重组,又经装置无限放大,并且循环播放,令她陷入温暖的梦境中难以自拔,逐渐失却希望。随后,梦境中产生了微小的碎片,它开始变异——黑色的源石疯狂生长。愤怒的哀嚎,蹒跚的人影……这些她以为早已远去的梦魇又回来了。然而这一次,她无力抵抗。
她太累了。她的意识正在一天天离她而去。她需要寻求帮助。可无论怎样的安慰或治疗都无法彻底让地恢复正常,除非取下脑中的芯片——九号装置,维系着她脆的生命的机械,扼守着她个人命运的根瘤——一旦取出,她也将随之离去。
初冬时节,天气渐冷。
359号基地事发后,白面鸮同星源回到岛上进行检查。
是日阴雨,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深黄的土地上,激起点点泥斑。风携着雨拍打在舷窗上,叮铃铛郎,似要将玻璃打破。灰沉沉的云下,雨一直在落着,不知在扣问着谁,又击碎了谁的心。
白发黎博利手捧一本日记坐在窗前,深邃的眸跳望远方。她知道,她的医生去了那里,那是特里蒙城的方向,她在等她回来。
午后,雨声渐稀。她回想着往事,哑然失笑。曾自以为是地将情感托附在他人身上,抓住机会将其表达出来,究其根本,还是希望能够在离去前多留下些痕迹吧。结局或是早已注定,可她仍然拥有着占据他人回忆一角的权力。
她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走到一扇熟悉的门前,伸手推开,房间内却是空无一人。片刻的沉默。然后是苦笑。迟钝的记忆慢慢浮现。她记起了房间的小主人也起程去了特里蒙,现在似乎只有她自己在还岛上。
玻璃舷窗外雨声淅沥。白面鸮若有所思地回到宿舍,写下一则日记:
11月20日 天气:连续阴雨
很难得今天是一个人留在岛上,就连伊芙利特也同凯尔希医生去了特里蒙,我也能够趁此机会抽出空来,记下这些。
安静的时候,总是会有以往的经历浮上心头。虚实相间的迷雾中,我总是不断见到各色人物的身影。有无名村庄中的感染者,有协助外勤的干员,也有以前还在莱茵时的同事。我记起了赫默医生,记起在359号基地我对她说的话,记起她带着我在星空下的花海中漫步,记起她与我谈心的每一个夜晚。我放不下她,当然——我放不下的,或许只是那个文静腼腆、涉世未深的小研究员,而现在的她,早已变得勇敢坚强。
我知道自己有些执着,我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朋友们担心我,也正在情理之中。哈,我当然对我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而现在?真正到了将要离开的时刻,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开始后悔那时的选择。不过,既然已经如此,那就走到底吧。真正离开之前,我不会停止反抗。
以往的我总是被困于深暗的梦中,挣扎着回到现实。现在的我分不清梦境与真切的大地,这两者正在融为一体。刚开始只是感到无尽的恐惧,日子一久,我也变得麻木。明知别离的终点即将到来,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舷窗之外阴云笼罩,远方的地平线上,陡然升起巨大的光束,击破高悬的天顶。1099年接近尾声,崭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数日后,赫默等人返回罗德岛,决定先在此暂作停留。赫默面临的新问题很多,常常工作得很晚,顾不上休息。白面鸮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决定送她一包咖啡豆表明心意。
认真冲泡好一杯咖啡,白面鸮端起盛得满满的杯子,有些艰难地穿过医疗部拥挤的人群。她尽力避免眼前不断出现的幻象,克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以防杯中的咖啡洒散出来。
努力绕过堆叠在桌角摇摇欲坠的文件,白面鸮忽地感到一阵眩晕。“太安静了。”她想。脑中嘈杂的声音突然消失,这让她难以习惯。思绪分散,一步细微的踉跄,杯中的液体尽数飞溅。她伸手想要去扶,不料却撞到了桌角,只听得一地碎裂的声响。
意外之声打破了办公室内的宁静。赫默闻声赶来。见到这样的状况,她少见地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向白面鸮询问事情的经过,赫默眉头紧蹙。思索片刻,她终于狠下心来,决定为白面鸮申请一张医疗部的床位,进行全面检查与治疗。
“你的病情刻不容缓,”赫默站在登记台前,对白面鸮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愿意强迫你去做什么,或是剥夺你自由行动的权利……但我也是你的医生,我更不愿意看见你再次因意外受伤。所以……请你谅解。”
白面鸮静默着点点头,不再试图开口说什么。直到她走进病房,目送着赫默的身影渐渐退入走廊的阴影,她才终于接受一切,静候“节日”来临。
白面鸮没有看见,在赫默转过身的一刹那,晶莹的泪珠滚落在地。
夜色深沉。办公桌前,褐发黎博利抬起头,端起崭新的咖啡杯,沉思片刻,一饮而尽。
很快便到了12月底的新年夜。赫默与塞雷娅推辞了所有的舞会与晚宴,赶回罗德岛。
待赫默来到白面鸮的病房,已是日落时分。白面鸮坐在窗边,凝望着西边天幕上五彩的晚霞,静默不语。直至赫默推开房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白面鸮这才偏过头,清秀的面容却是比以往更加消瘦了。良久,她兀然开口,提出想要出去的请求,作为一份“新年礼物”。寂静,寂静。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沉重。白面鸮抬起头,对上赫默的眼睛,橙黄的眼眸流露情感,复杂而坚决。赫默原本严肃的表情渐渐松驰。终于,她长叹一口气,准许了这次外出。
离开罗德岛,两人在荒地上行进。没有载具,只能徒步向前。好在不远处正有一处村庄,能够暂时歇脚。
孰知,天空早已降下福祉。在旧年的最后时分,总该向一切送上祝福。
金黄的沙地,无垠的荒漠。苍老的红日挣扎着攀住地平线,却终是无可奈何地坠落入地平以下漆黑的星空,只余粒粒火星。
太阳之火落于这片大地,登时开始无尽的燃烧。呼啦,呼啦,荒原的风鼓吹着高傲的火。越燃越旺。这是火狂妄的资本。
火自由地行进着,带走腐朽,迎接新生。火仁慈,包容,平等,一视同仁。
夜幕悄悄降临,小小的木屋亮起了灯。两位黎博利坐在火炉边取暖。待身子暖和了些,赫默开口问道:“乔伊丝,你想去哪里?”
白面鸮没有回答,指了指西边的方向。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的不过是无尽的荒原,唯有几粒星子闪烁着,在天幕上摇摇欲坠。
赫默感到不解,但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于是,两人铺好床铺,决定暂作休息,明早再一同上路。
拉下灯绳,屋内瞬间陷入黑暗,仅余微微炉火的光。赫默早已睡去,白面鸮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无法入梦。“或许自己早就已在梦中?”她莫名想到。
于是,白发黎博利小心起身,打开终端查看时间——12月31日/23:45。关闭终端,黑夜传来叹息。她寻来纸和笔,借着昏黄的光,留下一行字:
“我的‘节日’已经迫近,我必须离开。请记住我——记住我们共处的时光,记住我们友谊长存。”
字条留在床头柜上,用笔压着。白面鸮轻轻把门带上,最后看一眼屋内——多么温暖。随后,她毅然转身,融入深暗的夜梦中。
先是漆黑深邃,似陷入泥沼。而后地平线上升起星星亮光,火焰袭卷而来。这一次,伴随着梦的侵扰,沉沉低吟又开始响起——
“……星现长空人失语,夕日坠火照天明。”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无比熟悉。在长久的静谧过后响起的民谣,成了她此刻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凛冽的寒风刮过耳畔,却是无一点寒意。红热的火舌窜上她的肩,她伸手去抓,却分不清地上的火与天上的星……
待到东日初升,火焰终于燃尽,余下几粒火星跳到半空,回归太阳。
黑夜的梦渐渐褪去。几支白羽在风中飘荡,久久不肯落至黄沙之上,却是追随着天边的星光,落入至暗深处。
那么,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