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高质量书摘 |“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长安的荔枝》高质量书摘
第一章
“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既是身临绝境,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点微茫希望。
杜甫将老兵的这个故事写成了诗传《前出塞》: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杜甫将这首诗赠予李善德,激励他道“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第二章
(在第一次试验开始时)李善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我是在害怕。我这辈子,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在一件毫无胜算的事情上。” “没胜算的事,你干吗还干?”阿僮觉得这个城人简直不可理喻。李善德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胸口所有的块垒。那疲惫到极点的神情,反让他眉宇间挤出一丝坚毅。 “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
第三章
李善德兴致更浓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竟走到人群当中,当众跳起胡旋舞来。上林署的同僚们没人知道,这个老实木讷的家伙,其实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轻时他也曾技惊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场同舞,换来不少酒钱。可惜后来案牍劳形,生活疲累,不复见胡旋之风。这一刻,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只想纵情歌舞,像当年一样跳一支无忧无虑的胡旋舞。只见夜色之下,跃动的篝火旁边,一个满脸褶皱的中年人单脚旋转,状如陀螺,飘飘然如飞升一般。
《倡女行》
唐·乔知之
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莫吹羌笛惊邻里,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艳,哀音断人肠。
第四章
灵感源源不断,毛笔勾画不断,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入虚静”的奇妙状态,过往的经验与见识,融汇成一条大河,汪洋恣肆,奔腾咆哮。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计算,陈子、刘徽、祖冲之、祖暅之在这一刻魂魄附体。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却丝毫不觉疲倦,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一磕到底,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
当李善德写完最后一行数字时,已是夜半子时。烛花剪了又剪,纸上密密麻麻,满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蝇头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一份新鲜荔枝的转运之法,关涉气候、邮驿、州县、钱粮等几大领域,内中细碎繁复之处,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难以想象。从驿站之调度、运具之配置、载重与里程之换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长安的脚费核算,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须做到极细密极周至方可。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思虑不当,便很可能导致荔枝送不到长安。
他这时才体会到,自己做了那十几年的上林署监事,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它运转的规律比道更为玄妙。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李善德实在想不通。之前鲜荔枝不可能运到长安,那些衙署对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现在转运已不成问题,正足以慰圣人之心,为何他们仍敷衍塞责呢?
让各衙署官员愿意支持李善德进行荔枝转运、让鱼朝恩不敢抢功的方法:“你若在呈上转运法之时,附上一份谢表,说明此事有岭南五府经略使着力推动,度支司同人大力支持,太府寺、司农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鱼朝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良元兄啊,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个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
第五章
杨国忠:“流程那种东西,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
“两百贯对百姓来说,是一世积蓄,对招福寺来说,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
李善德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依足了规则,却处处碰壁;而有这么一块不在任何官牍里的牌子,却畅行无阻。
“李善德本想把麻纸摔开,可一想到林邑奴临死前的模样,心中忽地一痛。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后更是惨遭虎食,连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处。若能为他立起一块碑,认真地当成一个人、一个义士来祭奠,想必他九泉之下也会瞑目吧.......”“李善德不善文辞,拿着毛笔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借了杜子美的两句诗‘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李善德是做过冰政的人,很了解这个体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头说要一块冰,中间为求安全,会按十块来调拨。下头执行的人为了更安全,总得备出二十块才放心。层层加码,步步增量,至于是否会造成浪费,并没人关心。所有右相要三十丛荔枝,到了都省就会增加到五十丛,转到经略府,就会变成一百丛,办事的人再留出些余量,至少也会截出两百丛。李善德无法苛责任何人,这与贪腐无关,也与地域无关,而是大唐长久以来的规则。
他从来没这么厌恶过自己,多审视自己哪怕一眼,胃部都会翻腾。
第六章
“为了庆祝贵妃诞辰,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个万花攒集、千蕊齐放、香气冲霄、芳华永继,极尽绚烂之能事。”
“他的魂魄已在漫长的跋涉中磨蚀一空,失去了对城墙内侧那个绮丽世界的全部想象。”
李善德弯着身子,压抑了近二十年的能量,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令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岭南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听到此,杨国忠挥起月杖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登时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李善德继续道:“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杨国忠听后,再次挥动月杖重重砸在李善德胸口。李善德倒了下去,口中喷出一口血。
“我六月一日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只有满心的厌恶。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没说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是比荔枝转运还复杂。高力士的手段好高明,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一次远远地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又打压了鱼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过是顺手而为。用招之高妙,当真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能在圣人身边服侍这么久仍圣眷无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当初贵妃要吃新鲜荔枝,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一推二让,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试出转运之法,各路神仙这才纷纷下凡,也真是现实得很。
他奔忙一场,那些人若心存歹意,他已死无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与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没有半点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这种极其荒谬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驿路更深的疲惫。此事起于贵妃的一句无心感叹,终于贵妃的一声轻笑。自始至终,大家都在围着贵妃极力兜转,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个蹩脚的龟兹乐班,远远地隔着一层薄纱,为这盛大的胡旋舞做着伴奏。
“好多年前了,我们一群华阴郡的少男少女去登华山,爬到中途我的脚踝崴了,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华山那个地方的险峻,这样背着一个人下山,极可能摔下万丈深渊。那些愿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都不吭声了,因为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一言不发,闷头把我背起来,然后一路走下山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没命。”李夫人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哪,笨拙,胆小,窝囊,可一定会豁出命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还干过这样的事,看来无论什么烂人都有优点。
“其实他去找杨国忠之前,跟我袒露过心声。这一次摊牌,一家人注定在长安城待不下去。只要我反对,他便绝不会去跟右相摊牌。可这么多年夫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为了仕途,也不是为了家人,仅仅是为了一个道理,却愁得头发全都白了。十八年了,他在长安为了生计奔走,其实并不开心。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长安。”
文后说明
千古艰难唯做事,一事功成万头秃。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可惜的是史书对这个层面,关注得实在不够多。
这是一次久违的计划外爆发,写得格外酣畅,既不考虑知识的诅咒,也不顾虑读者感受,甚至不用考虑出版的事——这长度也没法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从动笔到写完,恰好是十一天,和李善德的荔枝运送时间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