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叛主之徒

天朗气清,江南世家无垢山庄门内宾客纷纷,觥筹交错,曲水流觞,群贤毕至。
高居于主位的是无垢山庄的庄主,被世人誉为武林第一公子的连城璧。他斯文俊秀,风采翩翩,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面庞如玉少年郎,笑容叫人如沐春风,如果不是精瘦的腰侧悬着一柄漆黑的剑,或许会有人误以为他是个书生。
连城璧刚过及冠,幼时就有神童美名,十四岁因其出色的武功剑法一鸣惊人,不料五年前寡母身故,沉寂三年后连城璧硬是靠自己将无垢山庄发展到现在的势力,谁人不称道一句年少有为。
不仅如此,他还能在浮世喧闹尘嚣中屹立却不沾染半分泥泞,像淬炼过的金玉,兀自发光。昔日的六君子之一脱颖而出,成功晋升为武林第一公子,其中艰辛不足以对外人道。
作为这场盛大宴席的主人,连城璧处事大气周到,人心咸服。有不少年纪可以做他父辈祖辈的武林人士在心中暗忖,希望能借姻亲将这位少年俊杰拉入己方。不说别的,就凭无垢山庄这富甲天下耳听八方的实力,谁不高看。
连城璧笑盈盈地谢过一位林派长老敬酒,满意地扫过堂下众人神色。
武林大半势力皆与他交好,武林统一之日,盟主之位非他莫属。
想到可以预见的光明未来,多年辛苦筹谋终得圆满,连城璧的笑容越发真心了些。
权势财富,人心所向,他都有了,如今只剩下人生大事未定。
一个完美的家族需要血脉延续。
想到早逝的生父和亡故的母亲,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剑柄,侧首叫来管家:“送往金针沈家的帖子有回复了吗?”
管家笑道:“庄主放心,帖子是暗首亲自去送的。沈夫人已经收到了帖子,说是应下了,改日登门拜访,商议具体议亲事宜。”
连城璧嘴角的弧度微扬。“这么点小事,怎么还让他跑了一趟。”
“庄主不知,暗首听说庄主成婚,是自己请缨前去的,想来是心念庄主大事,不肯叫别人轻慢。”
“哦?”连城璧倒酒:“傅红雪那木头居然也懂邀宠了?倒是难得!”
管家也笑,被誉为冷面杀神的暗首向来是不理俗事的,这次自发去给庄主送帖叫他们都意外很久。
连城璧笑弯了眼睛,抿了一口酒。傅红雪是他最忠实的心腹,总是不懂世故,如今也开窍了。
连城璧沉溺欢乐,并不知道这件事成了一根会颠倒乾坤的导火索。
无垢山庄庄主,武林第一公子连城璧要与金陵的金针沈家大小姐,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结亲的消息风靡江湖,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谁知沈家小姐在收到婚帖不到一月就遭遇意外,身受重伤,亲事就此搁置。
无垢山庄这天闭门谢客,盖因大堂内正在进行一场极隐秘的高阶审讯。
“哗啦!”一桶水全泼在半梦半醒的男人脸上,遍体鳞伤的男人不适应地摇了摇头,缓缓睁眼。
是他熟悉的山庄大堂,面前坐上人的身侧,是他过去常待的地方。
“傅红雪。”连城璧声若寒冰。
前来观刑的人鸦雀无声。他们都在震惊之中。
那被架在刑架上的,不是他们尊敬的暗首大人吗!
怎么会......
看到下面众人的眼神,连城璧心底异常烦躁,死死盯住了傅红雪。
不敢相信?如果不是查到了属实的证据,他也不敢相信。
“庄主。”傅红雪声音沙哑,却也抬起头看向他朝思暮想的人。
连城璧看见傅红雪的身上血迹斑斑,顿了一下。
那些鞭伤都是昨夜他怒极之下鞭笞的。
傅红雪硬是生受了几十鞭没有叫屈。
“所以沈璧君真是你伤的?”连城璧干脆地提出质问。
“是我。”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傅红雪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他一向敢作敢为,事发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一片哗然。
“你明明知道她是无垢山庄未来的女主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连城璧出乎预料地冷静下来。他很想听听傅红雪的回答。
“因为她不爱你,她只是爱上了庄主夫人这个头衔。所以她不配得到这个位置,更不配得到你。”
“就这样?”连城璧听完,只觉得这个答案好笑又可气。
“不。”
“我就知道不会如此简单,说。”
“我只是想让你知晓一件事。”
“何事?”连城璧心下顿觉不妙,但是生生压住了。
他必须知道是什么能让他最倚重的手下做出形同叛主的事。
“我心悦你。”
......连城璧愣在当场。
场面一度死寂。难言的氛围在这风光恢弘的大堂里蔓延。
因为事关无垢山庄机要人物审判,所以此时的大堂里寥寥数人,大多是与庄主相熟或得倚重的,不少人也常见到守护在庄主身后的暗首。
在他们的印象里,暗首功力莫测,铁面无情,只听庄主一人吩咐,仅对外大大小小应战数十回,无一败绩。如今无垢山庄声名远扬,离武林第一半步之遥,暗首居功至伟。
可谁知道呢,一向冷漠的暗首居然心存妄念,还剑走偏锋,此时对庄主剖白,有人震惊唏嘘,更多的是厌恶排斥。
庄主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英雄自有美人配,傅红雪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仆从!居然胆大包天以下犯上,还口出妄言,再怎么居功,庄主也不会容忍!
掌刑的陆主事是看着连城璧长大的忠仆,见傅红雪如此出言不逊,目眦俱裂,恨不得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荒诞。”约莫静了一炷香功夫,连城璧才道。“带下去,下狱。”
得令的陆主事直接上去一脚踹在傅红雪膝窝,傅红雪却一动不动,陆主事感觉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正要再来一脚,连城璧抬手,令行禁止。
心下各有思量的众人停了思绪,齐刷刷看向连城璧,以他马首是瞻。
“不可如此折辱。傅红雪毕竟是为我无垢山庄出过力的功臣。”连城璧神色不变,叫人看不出深浅。
“先带下去。”
陆主事讷讷退后两步拱手:“是。”
连城璧不耐再看地偏过头,陆主事便押着傅红雪告退。
众人等傅红雪被带走了,才纷纷感慨庄主高义,胸怀四海,对如此逆仆也宽容相待,实在是武林之福。
连城璧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听不下众人的吵嚷以及对傅红雪的诋毁,叫他们下去。
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只有地上一滩浅浅的血水,连城璧脑海里想起傅红雪离去之前的眼神。
像是狼。
连城璧啧了一声,扶住了隐隐作痛的额头。
次日,血腥阴暗的刑室里。
“傅红雪。”连城璧终究是纡尊降贵,来了刑室。
他思虑一夜,舍不下傅红雪。
傅红雪沉默寡言,却也伴连城璧从那些不可言说的日子里走出来,是他的左膀右臂,最贴心的属下。
许是傅红雪不经人事,一时想岔了。
连城璧自觉宽容,尤其是对身边人,所以他暂时按下了种种情绪,亲自来劝导。
“庄主。”被架在架子上一夜,傅红雪的样子更惨了些。
连城璧心有戚戚。
“收起你的心思,做回我衷心的部下,我就不动你,怎么样?包括那些尾巴,我也可以给你扫好。”连城璧想了想,可以说退了很大一步。
“我做不到。”傅红雪毫不理睬递到脚下的梯子。他已经忍了太久,忍到连城璧就要在他的眼前结婚生子,难道他还要再继续隐忍下去吗?
一味的隐忍并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傅红雪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面对连城璧,他太过谨慎。
事实证明,他该去争取了。
傅红雪的眼睛红的滴血,眼底的侵略意味太浓,撕碎了连城璧想要和解的帷布。
“虽然我并不喜欢沈璧君,”话音未落,连城璧明显感觉到眼前的男人放松了一瞬。
他停了一下。“但是我连城璧也不会去喜欢自己的护卫。”
傅红雪听到连城璧无情的话语,并未受挫,反而好像更坚定了。
连城璧拂袖:“或许是我对你太好了,没有让你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公孙,上刑具!”
公孙家世代专研刑罚之术,是无垢山庄的暗线之一,守卫着这个家族的阴暗角落。
公孙拿出卷成一卷的刑具一一陈列,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奇形怪状的利器上沾染的罪孽和血腥。
傅红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刑具就别过头去。
连城璧以为他有触动,不死心地循循善诱。
“傅红雪,只要你愿意,就会一直是我最满意,最可靠的护卫,是我无垢山庄最大的功臣。你想想清楚。”
“可我不想只做你的护卫。”傅红雪却毫不领情。
“荒唐!”连城璧恼羞成怒。“看来你还是不够清楚自己的位置。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怕失了这左右臂膀,用刑!”
“傅红雪,你记住,永远不要打我的主意。”无论如何,连城璧有他的骄傲,尊严绝不容许任何人践踏。
被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属下觊觎,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争夺武林盟主?
“连城璧,”傅红雪第一次直呼连城璧的名字,抬头直视这个让他挂念在心间的人。“我傅红雪就是想要你,只要你。”
“很好!”连城璧猝然避开了傅红雪的视线,处死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被咽回了肚子:“那你就去万马堂吧!公孙,穿了他的琵琶骨!”万马堂,无垢山庄的下属势力,专职养马,常蓄养马奴。卑贱的马奴毫无地位,任打任骂,还要与马同宿一处,与暗首的地位尊卑云泥之差。
而琵琶骨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无异于第二命门,穿了琵琶骨,功法就有了漏洞,和废了没有区别。
连城璧是要废了傅红雪。
公孙明了,正因为明白,才更诧异地看了眼连城璧。
穿琵琶骨的刑罚对于武者是痛苦,但是好歹留了命。
庄主终究是惜才心软。对于这种心怀不轨意图干涉主子的属下,断绝生路才能以儆效尤。
只是公孙谨遵庄主命令,没有把心底的想法表现出来,诧异过后就执行了。
连城璧感觉到公孙的异样,他面色不虞,拂袖而去。
公孙已经扎了第一根钻骨钉,傅红雪闷哼一声攥紧了捆住他的玄铁链,红了眼咬着带血的牙。明明痛到极致了也不出声,一味目光流连不舍地追随着连城璧匆忙离去的背影,等到连城璧看不见了,才低低地笑出声来。
公孙哼了一声,摇头取出钻骨钉继续。
“真是狂徒。”
傅红雪生生领受了这针对武者的残酷刑罚,将那些痛楚和郁气铭刻在心。
无人知晓受刑人在心底疯狂的惦念。
连城璧,他的,连城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