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毒药
酒吧中,老友间的对话往往随着酒精的发酵而逐渐丰富,慢慢的,各种内容,就算完全没有关联的,也会因为头脑的突然奇想而融合在一块,生活的见闻,工作的经历,遥远的时政,一个个话题不经意间夹杂着酒气被摆到酒桌上,氛围也会从严谨变得无拘无束。
萨斯菲尔德·伦敦认识不少优秀的人,因为他的工作使他得以结交这些人,例如眼前这位,阿姆勒,一位暂时住在这个城市的精灵。萨斯菲尔德与阿姆勒有过7年以上的友谊,他们曾共同从事一份风险极大,既被人尊重,又被人惧怕的工作:屠龙者。
阿姆勒善与驯服鸟兽,是名优秀的御鸟者,此外近身搏斗,枪械射击也堪称一流。而萨斯菲尔德虽在行动上不如阿姆勒果敢强悍,却非常善于布局,他是动脑的推崇者。所以经过几次联手,他们的配合越发的默契。
友谊建立的同时也伴随着失去挚友的伤感,屠龙者除非遇到的是步入风烛残年的老龙或者经验不足体格不大的幼龙,否则就算准备再充分,经验再多,也去无法保证每次战斗后都能平安返回,萨斯菲尔德亲自参与过的同伴的葬礼就有4次,每次看到那些正值壮年的同伴永眠地下他都会悲恸,而颇具文学造诣的阿姆勒会为这些人写下一篇篇悼念文,用笔将残酷战斗与牺牲变成被人铭记与传颂的文字。
在异地遇到至交总会拉近彼此的亲切感,几杯酒后,便忍不住要去缅怀过去与他们把酒言欢的朋友,不过这次萨斯菲尔德发现阿姆勒多了些别的心事。
“你怎么了。”他以为好友应该很高兴才对,就算是对于过去战友的追思也无法减退阿姆勒现在心中的喜悦,因为精灵们的圣地,遗失了多个世纪的赐福之地被重新发现,获悉喜讯的贝尔法隆与伊芙海尔立刻派人致信罗迪尼的国王,经过磋商,他们得以再次踏上赐福之地,而其他国家的流浪精灵也三三两两的聚集到那里,一种重归故里的愉悦氛围驱散了长久以来占据这里的阴霾,每个精灵,或贡献学识,或者贡献勤劳,都渴望能早日使赐福之地重现昔日的荣光。作为精灵的阿姆勒本也该享受这份足以载入史册的自豪,可是萨斯菲尔德却看到他的脸上压抑着某种不满的情绪。
“难道赐福之地的重建遇到麻烦了。”萨斯菲尔德说,“据我所知你们得到了不少帮助。”出于对曾经携手抵抗菲雷普利的友谊的重视,大量人类史学家与工匠也加入了重建工作,精灵应该不会为这种事而烦恼。
“确实有麻烦。”阿姆勒说,“想象一下,一个曾经导致赐福之地被毁的恶棍的后代,行走在刚建完不久的街道上,看着周围人忙碌的工作,换做你,你会是什么心情。”
“你说什么?”萨斯菲尔德诧异地说。
阿姆勒喝了口酒,神色逐渐凌厉,“流浪的精灵竟然让3条龙来到了赐福之地。”
像诺尔这种,大战后并没有前往贝尔法隆或伊芙海尔,而是在人类国家境内定居下来的精灵及其后代被统称流浪的精灵,赐福之地目前依然处于忙碌的建设中,但已初具规模,本来每个人都怀疑着挚诚的热情见证着重建的过程,可是一件意外使部分精灵心生怨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诺尔以及她的族人,竟然会邀请3条龙来到赐福之地。
尽管在误打误撞之下,破解了赐福之地的魔咒并使其重见天日,可并不是每个精灵都能坦然接受碧落的示好,在他们心中,赐福之地得以存留,主要是靠祖先内桑隆德等人的灵魂矢志不渝的驻守,让他们将这些全归功于一条龙,是绝不可能的,甚至是对已故先烈的亵渎。
诺尔是出于感激,因此请了碧落,她以为只要说明其中的缘由,每个精灵都会由衷的表达感谢,可她错了。理性上来讲,尽管精灵的史料中客观记载了当年托迈林发生的同族相斗的惨剧以及在大战中东方水龙的贡献,可是从感性上,不是谁都能从容接受。如果只是书籍上的文字,读一读没事,当真的有龙从天而降,现身赐福之地,内心便滋生阴影,那种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几乎融入血脉的警惕感就会使多数精灵产生深深的敌意。
“当初就是这些长满鳞片的野兽,在魔皇的率领下,用烈火的硝烟掩盖了阳光。”阿姆勒的目光仿佛洞穿了历史,回到了当年赐福之地被毁的时刻,“飞禽走兽都可以出现,唯独龙不可以。”作为从事过屠龙的他,绝对不能允许心中的圣地再有这些爬虫的身影。
就在碧落带着两个女儿参观赐福之地重建的过程时,天空不巧迎来了一场小雨,这更让部分精灵想起了过去。水龙生性亲水,所以在雨天尤其兴奋,喜爱飞到空中,而魔皇麾下的水龙更爱在雨天对敌人发起攻击,有几次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就是在那样的天气下造成的。尽管当天碧落出于礼貌没有飞到天上,可对于周围精灵的非议与责难她还是听到了,这让她尴尬。尽管雨和她没关系,但精灵们投来的眼神让她如坐针毡。
“雨过之后那条龙就带着孩子走了。”阿姆勒说之后重建工作并没有立刻进行,精灵们暂停了手头的工作,与诺尔一方进行了短暂的不太轻松的谈话,他们要求今后不论什么理由,当年效力魔皇的怪物都不能出现在赐福之地。
诺尔没有妥协,而是据理力争,她强调历史上水龙的贡献,以及在飘渺境事件和赐福之地重现中碧落的付出,“我深知历史,所以我更加珍重与她的友谊,碧落不是敌人,她曾是我们祖先忠实盟友的后代,对于感情上受到伤害的人我为轻率的行为道歉,但我不会去谴责她。”
她这话几乎触怒了当时所有人,不过鉴于赐福之地的特殊性,每个与会者尽管怒目而视,却没有赶走诺尔,赐福之地属于全体精灵,尽管分歧存在,但不该剥脱意见不和者回到这里的权力。
“流浪精灵怎么会认识一条龙的?”萨斯菲尔德好奇地问。
“如果你注意过报纸,”阿姆勒说:“之前发生在凯诺兰沿海城市梅里的那件轰动新闻里的龙就是。”
这让萨斯菲尔德大吃一惊,梅里市当年屠龙的事他没有参与,却通过不同渠道听说过,还见过几个当时的参与者,毕竟那次行动的队伍中有着屠龙者中最强的传奇人物,之后梅里市每年举办的屠龙纪念日他有所耳闻可没参与过。发生黑暗献祭凶案以及关于龙的报道传来他还以为是目击失误,报纸上对于龙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结局描述的十分晦涩,萨斯菲尔德因为忙于别的事,没有产生再集合一批屠龙者去侦察恶龙角的打算。没想到这条龙竟然如此张扬,甚至得到有别于其他同类的待遇。
聊天依然在继续,不知不觉中,一个想法慢慢地在两个人心中诞生。

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疏忽,诺尔并不后悔邀请碧落去赐福之地,她只是怪自己行事过于急躁。她居住的城镇受益于碧落的帮助,所以他们可以接纳碧落,她以为让其他精灵了解碧落的出身以及她所做的事后,碧落会成为当代第一个得到全体精灵尊重的龙。毕竟400年前,碧落的祖先也通过无畏的战斗与牺牲获得当时精灵们的认可,可她太天真了。
“你们的妈妈怎么样了。”借着又一次给丽姬娅与拉扎娜辅导功课的机会,她问起了事后的情况。那天诺尔是真的体会到了被孤立的感觉,涉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努力为之发声的好友,可除了与自己同住一个小镇的精灵站在她这一边,其他人寥寥可数,就算他们知道碧落来自东方,知道碧落解除了诅咒,可只要想到碧落的身份,多数人脑海中出现的只会是祖诺克曾对这里施加的暴行。
“妈妈,呃……”拉扎娜不知该怎么回答,对她那是种无比陌生的遭遇,就算是与妈妈回到东方,置身于水龙中也不会有如此强烈被排斥的感觉。以往来到精灵当中,她和姐姐总是很放松,与同龄的孩子快乐的玩闹,有时她会现出原形,低空炫耀自己的飞行能力。可是在那,她降落时看到的一双双眼睛就像瞄准猎物的猎手,也像是遇到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
“妈妈不太开心。”丽姬娅告诉诺尔,回去之后,她、妹妹以及爸爸都发现,妈妈有些闷闷不乐的。以前遇到不开心的事,都是妈妈安慰与哄她们,现在换成了女儿尽力去逗妈妈。卡迪隆在私下问过两个孩子当天的情况后也在设法开导妻子,不过效果不太好,碧落只是象征性的露出微笑,告诉丈夫与女儿,不需要担心,这件事会她不会放在心上。
看来那次打击对碧落还是有点大,诺尔同情的想。赐福之地的失而复得对于精灵的意义不言而喻,但在激发他们重建热情的同时,心中那份曾失去她的痛苦也被再次唤起。魔皇以及祖诺克带来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伤害着在战后出生的精灵的心。可是更让她觉得悲哀的是,她的同胞将这种怨发泄在无辜者的身上。
诺尔也害怕过碧落,近距离面对一条龙,最勇敢的精灵都会紧张。可是通过接触,碧落用自己的善意感动了她,并换来了更多的善意。碧落奉行着与人为善的生活准则,除了对于曾杀害卡迪隆的屠龙者,碧落几乎没有对其他人表达出敌意,甚至在报了仇后,碧落也不再追究剩下的涉事者。可为什么,其他精灵就做不到,诺尔曾见有些精灵私下里评价人类,对于400年前大战做了掩盖,删去了水龙的贡献,可这次赐福之地的事让她发现,精灵也只是在记录上能保持客观,真的像她的小镇那样,与龙融洽接触,是很难的。
“替我向碧落说声对不起。”诺尔诚恳的说。
“妈妈懂。”丽姬娅说,“她虽然有些介意,可并不生气。”
“她还让我们问问修复的情况怎么样了。”拉扎娜说。
要说修复也只是精灵仿古情节作祟的说辞,他们面对的即是圣地,也是需要从头再来的荒地,当年的战争以及随后的岁月彻底抹去了过去的所有痕迹,纵然有无数能工巧匠加入,他们也只能从细微的线索中缓慢摸索,有时仅仅是一处街道,该用什么样的砖去铺就要讨论半天。魔皇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不仅是占有了一片土地,更是从历史乃至文化的双重层面将之摧毁殆尽,以至于精灵们集合大量史学家,艺术学家,竭力找来了战后所有的资料,想要部分的重建赐福之地昔日的模样,得到的只是徒有其表的近似。有不少精灵悲哀的提出,除非有方法能让他们回到过去,亲眼目睹才能将这连梦中也不曾出现的美景带回来。
于是除了工匠,有些精灵转而运用魔法,试图重新召唤出内桑隆德等先辈的亡灵,以求获得古老的启迪,不过种种尝试至今没有得到回馈,似乎在诅咒解除后,意识到子孙能再次回到这片土地,这些灵魂也得到解脱。
可怜的碧落,看来不仅是历史的缘故,诺尔猜测,也许正是因为赐福之地的重建对于精灵太重要了,始终无法重现心中的憧憬带来的挫败,使他们内心变得焦躁,然而他们不能迁怒于身边共同为之付出的朋友,碧落的到来恰恰提供了一个合理的渠道。
“放心吧,孩子们。”诺尔说,“我向你们保证,当以今日的成就来延续过去的辉煌达成的时候,赐福之地会对你们开放,你们不是曾毁灭那里的卑劣之徒的后代,你们是我挚友的女儿。”
两个孩子就算不喜欢那些不友好的精灵,也全心全意相信着诺尔的话。诺尔是妈妈是朋友,也是她们的朋友,教给她们无数知识。

当诺尔发出邀请让他们去看看赐福之地的重建情况时,卡迪隆非常务实的拒绝了。碧落可以,两个女儿应该也无妨,可他不行。他有自知之明,毕竟卡迪隆的祖先曾追随过祖诺克与魄罗贡,一想到当年袭击过赐福之地的龙中可能就有他的直系先祖,卡迪隆就心烦意乱,在家里,除非碧落主动提起,他在对女儿讲这些事时,总是照搬历史书上的原文。人类和精灵都有族谱一类的文本,碧落的家族因为逃往东方繁衍生息也得保留系统的记载,但卡迪隆这边就是靠上一代传给下一代,他曾听凡塞提过要系统的记录一些生平中的经历,以供后代了解。对此卡迪隆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他爱着碧落,所以更加无法原谅先祖的背弃行径,有些想法他从来不敢透露,他一度害怕碧落会因思乡之情而离开他回到东方。他多么希望当年祖先是站在祖诺克的反对者一边,可惜,历史无法假设。
他以为精灵比人类要理性,碧落的付出有目共睹,所以她理应被作为朋友对待,可他太乐观了。真正视他们全家为友的只有诺尔那一小撮人,多数精灵依旧抱着过时的念头,不能说所有活到现在的龙都弃恶从善了,可据他所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像过去那样邪恶的伤人案例,如果要把他和碧落做的那些算进来,那他无话可说。
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家伙,难道不知道是碧落阻止了魄罗贡复活,不是她那个杂种现在可能重新给世界带去恐惧,也是她,让你们得以重新找回梦中的福地,不是远在星空之外的外贤,是碧落,难道你们就置若罔闻。
碧落很坚强,那些精灵们的不友善与她曾直面过的敌意比起来不值一提,可她依然会伤心。她的善良不求回报,可也不能遭到相反的对待。卡迪隆想要挺身而出,去替碧落与那些精灵争辩,可他又知道这无济于事,他们会将绕开碧落,直接将话题转向失去赐福之地的原因,那将使他被迫直面自身的过往。
得回去好好哄哄妻子,卡迪隆近来总是盯着与酒有关的消息。一瓶味道甘甜的酒能将坏心情一扫而光,他要去买这样的酒,为了碧落。
心中有愤慨,有对于历史背负的罪行的无奈。可卡迪隆非常克制,懂得掩饰,所以不管是酒吧的老板还是同事,都没有看出来,他也不想让他们看出来,他的心中有着火一般的情感,那是给妻子、女儿以及好友的。

看着女儿们从诺尔处带回来的礼物,以及晚上丈夫买的酒,碧落就觉得必须澄清一下了。我没事了,真的。这是她的表态,从赐福之地回来的几天,她确实有些失落,认为受到了伤害,可已经没事了,对她来说,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就是守寡的5年,可那样她依然坚持下来了,并且还笑得出来,她已经度过了最难的岁月,不会因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耿耿于怀,与其总被不开心的事困扰,她更愿意把心思用在惦记远方的父母兄长上,在这里她有丈夫和女儿陪伴,还能不时的去拜会诺尔,透过丈夫也认识了其他同类,她的生活很充足,这世上有远比她艰辛的人,她不该自怨自艾,仿佛遭受了多大委屈。
“我可不会哭哭啼啼的求他们原谅,如果那些精灵不领情,随他们吧,可我相信除非有意忽略,否则他们谁也不能否认,是我帮他们找回了赐福之地。”碧落说。
看着乐观的妻子,卡迪隆多日的担心也终于放下了,“向我们坚强的公主致以最美味的酒。”
看到酒,碧落怦然心动,嘴上却说,“不要取笑我。”
当碧落脸上挂满笑容时,整个洞穴内的氛围都活泼起来。
不去在意别人的话,可不代表不会有烦心事,烦恼有很多种,但往往受众面最广的都是生活中琐屑的事,如果生在一个富裕之家,永远不需要为钱而操心的人自然不会关注物价的情况,而碧落不行,她得时刻在生活中保持平衡,衣食住行总有无法兼顾的时候,比如像现在,她给家里买了面粉和蔬菜,打算回去给两个女儿做饺子吃。食物得到保证后,其他问题接踵而来,剩下的钱她该用于何处,显然不够支撑她去给丽姬娅与拉扎娜买去剧院的票,如果说买书的话,近来市面上又没什么她认为有意思的书籍,最后她决定让两个女儿再忍忍,等下次带足了钱一定让她们去剧院,而今天只好委屈她们去公共图书馆打发时间了。
有人渴望生活出现变化,因为他们认为变化中蕴含着机遇,可有人不希望变化,变化意味着波折。对于碧落来说,她不巧遇到了后一种,起因是外人的目光。奇怪的是,碧落本已习以为常,而且随着她出入这座城市多年,人们也多少该有些见怪不怪,可近来,她发现自己出门走在路上,再次会听到窃窃私语,她之所以确定是对自己的,还是源于女儿的提醒。
“妈妈,他们在说你。”丽姬娅小声说。
碧落早就麻木了,说又如何,她难道还被少说过。梅里市的人给她起荒诞名号可不是新鲜事。
可女儿不这么看,拉扎娜说,“刚才你买东西时,路边有个孩子,朝着我们跑来,他叫我们黄女人的坏孩子。”
黄女人!就算面对各种强加给自己的名号已经心如止水的碧落此刻也不禁好奇,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自己的穿着吗,不会的,碧落从来没有穿过黄色的衣服,就算她回到东方也一样。在东方,黄色可是尊贵的颜色,唯有皇帝才能独享,如果皇帝不授权,就算作为储君的太子也不能擅用与黄色有关的东西。
因为女儿的话,碧落不动声色的注意起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并有所发现,这么称呼她的有男有女,女人更含蓄点,而男人稍显的放肆。这样的人通常她不会正眼去瞧,可这次她越来越好奇,黄女人是什么意思。
这种疑惑在图书馆时达到了顶峰,很多图书馆中的人,有些也是与丽姬娅与拉扎娜差不大的孩子,这些孩子因为年幼,不懂得成人该有的谨慎,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黄女人,黄女人。”这样的叫法反复出现。
本来只是叫着玩还没什么,但姐妹俩比碧落要敏感的意识到其中的讥讽意味,孩子们之间特有的理解能力能让她们听出了话语外的潜台词,这些人对妈妈不敬,不行,她们得帮妈妈出头。
“你们什么意思。”拉扎娜朝他们喊着,声音很大,眼神凶狠的让男孩都怕。
图书馆本来就得安静,碧落更是不能允许女儿与别的孩子争吵,所以站了起来,拉住拉扎娜,“不许斗嘴,老实看书。”
但对方并不没有就此作罢,而是依旧笑着称碧落为黄女人。他们的父母在意识到碧落发觉以及她的孩子生气后,倒是出言制止,不过在碧落看来,这种行为并非出于对自家孩子不礼貌而表示的歉意,更像是不想与她发生正面冲突。
“你们再敢这么叫我妈妈,我就不客气了。”丽姬娅也说。
“黄女人的坏孩子。”一男孩回避着她的目光说,“以后就是大恶棍。”
“你为什么要叫我黄女人,”碧落说,她自认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能让人联想到黄色的东西。
被提问的人立刻带着孩子离开了,其他人一听她这么问也闭口不提,不过那个家长的孩子在走时用挑衅的口吻说,“去看报纸吧,你这个愚蠢的黄女人。”
愚蠢的!碧落以前可从没听人说过自己笨,她很好的学会了这里的语言文字,并逐步适应了异国环境,此外她很爱看书,对于西方的新奇发明颇感兴趣,碧落自己在洞穴里还写过本书,其名为《全舆图志》,专门记录在西方这些年被认为有意义的见闻,她曾在回家时把书的文稿密封好带了回去,并托人在市面上发行,至于是否受欢迎她就不知道了,但她认为这本书会在震旦那些嗜好读书的文人中的得到好的反响。因此碧落不会刻意自夸,可也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姑娘。愚蠢,有这想法才是愚蠢。
在知道该去那搞清黄女人的意思后,碧落马上取了份报纸,慢慢的读了起来。然而仅仅几分钟后,姐妹俩就察觉到,妈妈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这样说还是轻的,她们看出妈妈的手在抖,似乎随时会因控住不住而撕掉这张报纸。
对于碧落这是罕有的,在读一篇刊登在报纸上的用于给大众解闷的故事时需要克制,尽管作者没有明确提到人物的具体出身,但却巧妙的将读者的思维引向了东方,引向了她的家震旦。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个狡诈、愚昧、好吃懒做的人,靠在码头以欺诈手段骗善良西方商人的钱度日。作者的写作手法可以说很娴熟,将主人公的卑劣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让人看到他想表达的场景,但内容真的让碧落感到反感,在故事中,作者特意以肤色来给世界各地的人做了分类,东方人被归类到为黄色人,并且还特意强调,是秋天树叶凋零的那种黄。
黄女人,碧落理解了内涵,可她宁愿不去知道。耐着十二万分的性子,读完了故事,她突然有些在意周围的目光,尽管以前她也在意,可现在又多了种特殊的感触,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带着高人一等的鄙视,碧落明白这不是单纯针对自己,而是自己无形中成了一个符号,代表了东方,尽管这不是她本愿,可她现在被迫要接受这一现实。
“妈妈,他们还在看你。”丽姬娅说。
“我知道。”碧落说,因为手有点用力,报纸有些皱了,碧落将报纸放回去时,不知是该感到难为情还是愤怒。自己的每个言行好像一下子都要小心翼翼,以免让外人产生更多负面的看法。
故事的作者用的是笔名,这无足轻重,不过碧落有一点能确定,这个人肯定根本没去过震旦,而是将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人类的劣根性放大后扣到了震旦人头上,把故事中的内容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有不妥,但这个故事的可怕之处,是作者尝试在读者中营造出一种氛围,我们是高等的,而那些东方人是低等的,碧落不知道有多少人读了故事,考虑到报纸的销量,可能这座城市已经有不少人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其中的思想。
黄女人,枯萎的黄。碧落想忘掉这些,可是她发觉自己也深受其害,变得疑神疑鬼,当她面对迎面走来的人的眼神,总要想是否还有更深的涵义。她以前不在乎的,孤身去酒吧喝酒,被人看作是个妓女,她都不在乎,可她现在在乎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是因为自己。碧落恍然大悟,以前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局限在她身上,甚至有些还无形中抬高了她的身份,毕竟关于东方公主的说法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可现在,那篇故事,不是冲她,而是通过她,漂洋过海去污蔑遥远国家的人,这是她前所未闻的。
“黄女人。”碧落喃喃自语,直到回了家,给孩子们做饭,包括之后忙其他家务的时候,她心中仍频繁的浮现这个词,以至当丈夫回家了,她都没察觉到。
从镜中看到卡迪隆出现在自己身后,碧落稍微有些诧异,她竟然忘了看时间,原来都这么晚了。而卡迪隆对妻子的反应也很意外,以前碧落除了起床后整理仪容,很少会长时间站在镜子前。对于自己化人后的容貌,碧落是很满意的,并不会像那些上流社会的人花时间去打扮自己。
“你怎么了?”卡迪隆问。
“只是看看人形状态下的自己。”碧落说。她试图通过观察自身去推测作者的意图,却发现不论怎么看,自己的肤色也不能算是黄色,当然了,东西方人在肤色上确实有差异,可这种差异不是简单地用两种颜色就能概括的。黄色这个概念在东方不是没有,面黄肌瘦这个词就是证据,然而这指的是患病带来的症状,到是有些贴近作者提到的枯萎的颜色,但也绝不能被用来泛指整个东方人的肤色。如果这个作者真的到过震旦,去街上就会看到,那里也有皮肤白皙的人。据碧落所知,很多著名文人在描述女子之美时多以白来形容,有大量流传甚广的作品为证。至于黄色,更多地让人联想到皇家。还有些人因为从事繁重的劳作,因此被日光暴晒,所以肤色较深,可这种深又与南方大陆那些黑人有着显著区别。
“我们这样只是为了能更好的融入人类间。”碧落说。
“当然,”卡迪隆说,却不明白妻子想要的表达的实际想法。“怎么了。”
“我原本的肤色是什么颜色的。”碧落问。
“青色。”卡迪隆不假思索的说,他至今也忘不了,当初碧落冲破水面给他带来的冲击。
“现在那。”碧落问。
“呃!”这到问住了卡迪隆,通常他们对于自身变为人只是个简单的概念,卡迪隆因为在西方生活所以外貌也就模仿当地人,而碧落因为由东方而来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对于龙,并不会细分这种区别,因此他从来不会去细想。“自然是人的肤色。”
尽管他这么答,却又想起了一件事,本来他认为这事与妻子无关。就是在工作不算忙的时候,几个酒吧的同伴突然向他询问起以前当海员的经历,就连派尼里都很少问这种事,现在他们竟然有了浓重的好奇心。他们主要询问卡迪隆最远到过那。当得知去过东方后,这些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跟着问的一些问题在卡迪隆看来未免过于荒唐。他们着重在意东方人的肤色,话语中的冒犯之多让卡迪隆不知该怎样纠正。黄肤人这个词也是在这时听到的。卡迪隆可不认为这是准确的,他只是说可以通过肤色去推测一个人的工作,有身份平日善于保养的人肤色看着很漂亮,而体力劳动者自然要差些,这点并不需要特意去东方看,他对酒吧的伙计们强调,只需要去码头,与那些常年出海的人接触,就能体会出来。
“看来他们没有跟你说报纸上的故事。”碧落说。
报纸!卡迪隆是会买报纸,可今天他忘了,在回到客厅,听完两个女儿的讲述后,他的脸色不禁一沉,片刻后他用嗔怒的口吻说:“也许我们该显出原型,让爱品头论足的人好好看看我们的肤色。”他相信到时候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将收起一切傲慢无礼,余留的只会是恐惧。

格利菲斯·罗默,这个名字最初是萨斯菲尔德在一本小说上看到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笔名。童年在各类冒险小说的熏陶下,让他从小就有个文学梦,而且他的人生也颇富传奇色彩,本来该成为一笔宝贵的创作财富。只可惜,尽管他想要写出些受人追捧的佳作,可发表的作品始终不温不火,他涉猎过奇幻小说,冒险小说,恐怖小说,还曾花钱去过被认为能给自己带来灵感的地方,可这些激发的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他曾查阅了不少人类与精灵留下的历史记录,想要写出几本大放异彩的关于400年前大战的故事,可惜总是遇到瓶颈,勉强完成的作品也被批为拙劣的垃圾,他不是个轻易就放弃的人,于是只要有空便给一些作家寄信,请他们指导自己的作品,就在这时,与他的好友,精灵阿姆勒的会面使他看到了一种尚未被人涉足的领域。
当年那本关于罗默的小说就有关于东方背景的故事,涉及古墓,怪物,以及一个名词:震旦佬。故事中东方人只是扮演苦力与搞笑的角色,用来衬托主角的机敏与勇敢。萨斯菲尔德认为是时候让这个词发挥新的用处了。
但只靠这个词,并不能保证作品就能收到欢迎。萨斯菲尔德结合过去的经验,总结出以前的作品都是大众熟知的,既然如此就放弃严谨,构思一个他们从来没接触过的,不要害怕被揭穿,人们追求的是新鲜感,谁会在乎世界另一头的人真正的样子。于是以他为主笔,阿姆勒润色过的故事便诞生了。
一旦灵感的源泉被掘开,后续就会源源不断,报纸上的故事收到了良好的反馈,这对萨斯菲尔德是个莫大的鼓励,他们的布局初见端倪,跟着就是要设法引起目标的注意。
欣赏着做工精美的东方瓷器,品尝着今早刚买回来的茶,萨斯菲尔德说,“东方寡妇,这个城市以前给她起的名号太温柔了,甚至会让人怜惜。”
为了写出更好的故事,也是为了帮助自己和朋友达成目的,在阿姆勒的协助下,萨斯菲尔德派人收集了不少消息,围绕着这个东方寡妇所发生的种种传闻,她是黑暗祭祀凶案的嫌疑犯,揭穿了马登斯制造的屠杀谎言,曾在一个妓女的葬礼上对本地颇具威望的法官维克斯出言不逊,用威胁的语气与行为吓到了他的妻子。
在读这些资料时萨斯菲尔德表面上很冷静,只有因呼吸而不断扩张与收缩的鼻孔能让人察觉出他的激动,这个东方寡妇简直是座宝库,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一队声誉良好的警察在野外目击到她和一条幼年的翼龙待在一块,她还有个所谓的公主身份,这是如此的吸引人,他真后悔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她将为自己的新创造奠定扎实的基础。
“她会帮我用笔给世界带来传奇的。”萨斯菲尔德说。
“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阿姆勒品了口茶说。
萨斯菲尔德马上起身,摇了下铃,他让管家派人再次出去,这次不是去搜及关于东方寡妇的传闻,而是奔赴各大化学用品店铺进货,数个小时后,当购买的人返回,看到他正全神贯注的坐在书桌前,运笔如飞,将头脑中如烟花般不断炸出的内容变成可以阅读的文字。几天后,一篇新的故事见诸于报端。
故事以400年前大战尾声为开端,讲述几条龙逃过制裁,躲到了东方,一直图谋反扑的故事,其中特别提到,这些龙的后代出了位女性,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位公主,用美色诱惑一位到东方做生意的船长,被船长带回了西方,她害死了船长,并霸占了船长的家产,书中提到这条龙用虚假的瓷器与珍珠贿赂人类,并意图使他们投向腐朽阴云,在萨斯菲尔德和阿姆勒对于后续内容的构想中,最终龙会被勇敢的人揭穿,继而被当代屠龙者斩杀。
在叙事内容上萨斯菲尔德极尽贬损只能,将女主描述成了一条自祖诺克之后最邪恶的龙。读者却并没有认为不妥,反而怀着巨大的代入感,由于故事中很多地点就是现实中梅里市以及恶龙角的映射,让他们更有种身临其境的错觉,故事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对于作者来说,这意味着名誉与金钱,然而对于碧落,截然相反。
一股无形的危机弥漫在我周围,这是碧落切身感受到的。对于敌意她从不陌生,有许多次她直面过当代人根本不敢想象的邪恶,可这次却与众不同,那不是看的到,实质性的敌人,你可以针对他做出各种应对手段,她要面对的是从四面八方流露出的恶意。报纸她也看了,那是头一次,她因激动而撕毁了整张报纸,里面的女人,被称为用魅惑外貌诱骗无辜之人的恶毒怪物,每个鳞片都散发着浓浓的恶臭,足以让心志不坚者窒息。那不是我,碧落心中坚定的否认着,可她有苦难言,因为这只是一个故事,如果自己也向报社投稿,与故事作者争辩恐怕除了帮助报社吸引更多人关注,对她本人不会有任何帮助,但妄想让时间去淡化这件事又看似遥遥无期。她懂得一部作品如果受众面足够广能带来的影响比龙的生命还要漫长。这只是一座城市,其他城市的人是否喜欢这个故事,她不知道,但仅从梅里市的情况就可略窥一二。
“妈妈。”拉扎娜说,“别在意。”
“只是个胡写的故事。”丽姬娅说。
胡写吗,如果是胡写,怎么可能喜欢的人那么多。碧落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论作者是否真的对东方以及龙心怀偏见,他的两篇故事种下的恶果正在民众的思想中开枝散叶,她只希望这股趋势能尽早截止,不要真的危害到自己的生活。

别让我逮着这家伙,不论他靠这两篇拙劣的故事赚了多少钱,我都会一把火烧个干净,这是卡迪隆的想法。在酒吧他听到有人讨论新的故事,派尼里读起来也是津津有味,那一瞬间卡迪隆真的感激与碧落的相处让他学会了忍耐,不然他会做出什么谁也不清楚。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忍受梅里市每年的屠龙纪念日,那只牵扯到他,而他复活了,所以这个纪念日在变得无足轻重,可现在碧落成了新的焦点。他人们会诋毁她,开她的玩笑。他不知道妻子是否能忍耐,她以前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她成了个靶子,一个人人都可以取笑嘲弄的靶子。
回到家时,从妻女的表情他就知道肯定这个故事她们看到了。只是卡迪隆不知该去怎么安慰妻子。而碧落看起来也不像遭受多大打击的样子,她还在计算支出,提醒孩子们复习诺尔教授的功课,也提到了要去下海打捞的打算。碧落认为自己的珍珠、瓷器和珊瑚依然会有人受,收购商不可能比普通人要有更进步的思想,能看清故事背后的歧视,但他们逐利的本性不会拒绝自己提供的货物。
直到两个孩子睡下后,碧落才坦言,不知道故事带来的负面想法,是否会逐渐影响自己出入梅里市。“以前我不会太在乎,我明白了,这次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对其它群体的排斥与恶意。”碧落是条龙,起源于托迈林,祖先因躲避战火而逃到了东方并定居,逐渐的,水龙融入了当地,在文化中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成为皇室的象征,同时受到民间的崇拜,“是认同感,我,以及我们全族,完成了对于身份的认同感。”两个孩子还小,所以她只是问丈夫,对于西方他是否也有认同感。
卡迪隆露出困惑的表情,这里是他的家,仅此而已。如果说认同感,他只能从碧落与两个女儿身上得到,有她们在他才能觉得生活有意义。
碧落不敢断言丈夫对于这里没有认同感,但肯定不如自己对于东方的高。她意识到一件事,追根溯源,可能还要回到当年托迈林的内战上,祖诺克宣称龙族被家园的概念局限了,而失去了更广大的世界,实际却是他摧毁了托脉林,家园的认同感就此消失了,尽管他后来率领追随者为魔皇征战,并在西方定居,可靠着恐怖的统治,获得只会是恃强凌弱的满足,而不会有家的依恋,到最后这些龙只会认同自己,其他都只是过眼云烟。而水龙们,跑到了东方,定居,重新建立家园,习惯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并建立了新的认同感,自己的父亲会在旱季怜悯当地人,不是因为他给自己造了龙王庙,而是他也生长在这里,却无法为受灾的人做点什么。
“我愤怒不是因为我,不怀好意的眼神话语我见过太多,这次我这么在意,是因为这个作者,他透过对于个人的描写,污蔑的是整个东方,仿佛只有西方的人是高等,其它民族都是劣等的。”
碧落有点害怕,这让她想起了马登斯,他也是通过污蔑一个民族,最终带来一场屠杀,‘野蛮’的皮奥人背负污名长达几十年,如果不是自己意外发现真相,现在文明战胜野蛮的木偶剧依旧会上演,在孩子们心中播下新的歧视的种子。报上的故事现在不过博人一笑,使一些人自以为是,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否导致新的不可挽回的悲剧,一个西方针对东方的悲剧,碧落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忧心。
“也许你多虑了。”卡迪隆说,震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并且人口众多,绝对不是只有区区万人的皮奥人可比,卡迪隆直言,只有巅峰时魔皇的势力能够与震旦一较高下,现在不可能。
“希望如此吧。”碧落说。
但情况并未如碧落所愿好转,很快的,她就听说这部小说在逐渐往舞台剧的方向渗透,一些独具眼光的人看到了小说的潜力,决定将之变成歌剧,而在那之前,一部根据小说改编的由魔灯放映的可动画面就在碧落常去的剧院上演,负责绘画的人完美的展现了小说中对于东方的刻薄认知,将一个猥琐可笑的人呈现在观众面前,以至于在演出的半截,碧落就实在受不了周围的目光而愤然离场。
“以后,”她对自己说,“必须看清节目表,我才进去。”她花钱是带着孩子们来放松的,而不是来受气的。
心里着实窝火,碧落带着两个女儿又不知道该去那,最后只好选择去公园的人工湖散散心,就在她前往途中,路过一栋建筑,从头顶的窗户,传来一个声音,“呦,你看上去走的好急啊。”
碧落起初并未察觉这声招呼是对自己的,她看着前方,不想被任何事打扰,直到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今天的微服出巡看来并不让你开心。”
?声音中蕴含的友善以及熟悉终于令她驻足,碧落抬头看到贝娜蕾特温柔的脸,“你好。”
“你好,”贝娜蕾特说,“你现在忙吗?”
“不忙。”碧落说。
“那要不要上来和我聊聊天,我听到了很多有趣的事。”贝娜蕾特说。
一个妓女的邀请,这样的善意就算平时碧落也会略微犹豫,不过现在她欣然接受,领着孩子,从正门进入,贝娜蕾特拥抱了两个孩子,请她们品尝刚买的甜点,至于碧落,她拿出了茶与酒,“这茶叶是几天前刚从震旦运来的,口感很好。”她坦言在认识碧落前就爱喝茶,茶水带有升华心灵的作用。
碧落这次选了酒,她也喝茶,不过最近的遭遇让她更倾向于酒,酒有很多优势,可以为欢乐助兴,可以振奋士气,可以排解忧伤,而茶只适宜心平气和时怡情养身。
“你又认识新情人了。”看着桌上崭新的香水碧落说,“是个年轻的好人对吧。”
“年轻,懂得关心人,就是有些冒失。”贝娜蕾特笑着说。
碧落喝酒的样子引人注目,她仰头豪饮着,并用袖子抹了下嘴,这很粗鲁,但碧落需要这样的发泄,而贝娜蕾特也不在意,而是说,“东方的女人都这么喝酒吗。”
“不,”碧落没见过震旦的女人怎么喝酒,但肯定比她要斯文,“喝酒是我在西方养成的习惯。”
她又给碧落倒满,当她再次饮下后,她才说,“近来过的不太好吧。”
“你也看了报纸,我从没像现在这么讨厌报纸。”碧落问。
贝娜蕾特告诉她,小说要比碧落想象更受欢迎,各个阶层都喜欢,她还特意提到梅里市的法官,有传言在碧落面前吃了亏的维克斯赞扬过这篇作品,“我也是聚会时从别人那听到的。”她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只从文学角度看,整个故事并无新意,可因为牵扯到的人物,受限于地理原因,很多人一生都无法到达像震旦那么远的东方,所以作者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碧落只求与此有关的创意能尽快枯萎,不然还不知道东方人这个群体会被抹黑成什么样,假如去一个城市最龌龊的角落,故事里的内容适用于任何人,可偏偏当角色被局限于东方人就大受欢迎,这不得不让她愤慨。可身处异地,她孤掌难鸣,只能尽量不去管。
“这种人只是想挣钱。”贝娜蕾特的分析没能安慰碧落,“他可能并不歧视你们,甚至他根本就不了解你们,他需要迎合读者,迎合猎奇心态,从精神层面满足他们。”
碧落懂,捧与踩,文学上的运用在东方也如此,可这次越界了。
“如果第一篇故事没有获得好评,也许就不会有第二篇。”贝娜蕾特尝试开导碧落,“因为我从朋友那听说,这个作者以前的作品很一般,这应该是他首次获得大众的关注,他看到了成功的途径,可惜对你太残酷了。”
“他为什么不能写个五行术士勇敢抗争魔皇大军的故事。”丽姬娅不满的嘀咕说。
贝娜蕾特笑了,“你得明白,孩子,关于歌颂那个时期的作品太多了,经典的数不胜数,不是真正文笔造诣深厚的作品,已经很难有一席之地,所以就得另辟蹊径。”
拉扎娜却说:“你能不能委托你的朋友,告诉作者,让他停止这么写,这在伤害我妈妈。”
碧落却突然说:“对了,你刚刚说这个作者以前的作品很一般,你了解这个人吗。”
贝娜蕾特摇了摇头,她也是从其他女伴的对话中偶然听到,而那位女伴在转述过程中还有多少真实她无从了解,不过她答应碧落,可以利用自己的关系去帮忙打听,“你看,”她的话语有对于自我身份的自嘲,“我们这些靠人供养的女人,无形中在城市也形成了自己的圈子,这种圈子多数只能用来为聊天找个话题,如果这能帮到你,我会骄傲的。不过让我猜猜,你见到那位作者会干什么,让他下跪道歉吗,侮辱公主可算大不敬。”
碧落笑了,这是最近几天来第一次她露出放松的笑容。而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可以让贝娜蕾特帮忙,她倒是认识一位报社工作的人,希望勒鲁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她向贝娜蕾特要过纸笔,写了一封信,并请她送出去,如果勒鲁能帮她找到这个作者,她会非常感激。

故事随着人口流动来到了精灵的居住地,如果说第一篇故事还没能让诺尔产生多余的想法,第二篇故事则让她忧心忡忡,从那些文字中,不论怎么看,她都看到了碧落的影子,文学作品往往会在人心中植入各种想法,有时不受作者本意的控制。可是只是读了故事,诺尔都不敢想碧落现在在梅里市会怎样,故事中的龙伪装成公主,诱惑船长,用魔法将普通的石头伪装成珊瑚和珍珠出售去欺骗正直的商人,这完全就是以污蔑的形式变相的描述碧落,碧落是收藏了无数在她看来不该翻阅的禁书,可要论魔法造诣,碧落连个初学者都不如,她从来没有成功使出那怕最简单的魔法。如果大众只是一笑置之还好,如果引发更多误会,甚至对于东方人以及龙的仇视,极有可能造成激烈的冲突。
除去那些污蔑的歧视的因素,对于故事诺尔还有其它有别普通人的看法。故事中略过碧落的片段中,某些描述,竟然也让她感到眼熟。作者提到一位精灵,他有枚祖传下来的由陨铁打造的戒指,持此戒者,可以无惧龙带来的威慑,并且没有龙敢与他四目相对,若是龙化身成人,在他面前很快就会因压力现出原形。关于戒指的能力只是为了故事性而杜撰的,可诺尔确实知道有这么一枚戒指,是当年以太族利用陨石打造完盔甲后,其中一位工匠用剩余的材料制造而成的,仅仅作为一种纪念,后来送给了大战中,为消灭迪特罗亚而出过大力的一位精灵,而那位精灵的后代诺尔见过,正是阿姆勒。
有关戒指的事仅是个人的私事,并没有作为重要的事记录进史料中,作者的身份引起了诺尔的怀疑,如果说这段情节只是他虚构而凑巧与历史相吻合也太意外了吧,她相信作者可能得到了一些资料,而这种资料只能是透过精灵获悉。
“阿姆勒。”诺尔喃喃自语,他是少有的曾干过屠龙者的精灵,现在依然以此为荣,并给从是这行的人提供各种建议。所以当他在赐福之地对碧落表达出恶意时诺尔很担心,所幸因为赐福之地的神圣性,让他没有轻率的诉诸于武力。可她还记得阿姆勒那耿耿于怀的眼神,莫非这个故事与他有什么关系。怀疑一个同类这种想法让她愧疚,可那天的情况依然历历在目,阿姆勒就算不是作者,也必然通过某种渠道对外人提及了某些信息。
作为佐证的还有另一点,主人公提到自己的祖先懂得配置能毒死龙的毒药,番拉的死乃他的杰作,历史上关于祖诺克刺杀这件事,多方面的记载尽管略有差异,却都没有细说制毒者的身份,可能是怕魄罗贡报复。然而在赐福之地那场不愉快的遭遇中,阿姆勒曾当众说过,他认识一个朋友,掌握着毒死番拉的药物配方,并不介意对碧落再用一次……
“不行。”诺尔越想就越害怕,这绝不是简单的用来赚钱的故事,更可能是一个针对碧落的,恶毒的阴谋。而她要设法干预,趁还来得及的时候。

卡迪隆不太善于说违心的话,可这次他决定打破惯例,在得知报纸上的故事竟然打算连载,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后,他就明白如果再保持沉默,他就不配做个合格的丈夫了,屠龙在大众文化中扎根已深,他无力改变,也不介意这些人为过去遭受的悲惨境遇而找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可他不能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故事涉及的绝对不只是龙,还有人,化身黄皮肤的女人,每次回眸都蕴含着奸计,每次张嘴透露的都是谎言,作者怎么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定性碧落,如果让卡迪隆找到他,他会好好教训这个家伙,不在乎是否会葬送对方的写作生涯。
“你们知道到这个作者是谁吗。”卡迪隆装出一副读故事上瘾的样子,他这样比较主动的搭讪让人不习惯,“我到过东方,也算了解些当地文化。”他摆出自夸的心态,内心是则愤怒的在咆哮,恨不得一把火烧掉所有草稿,以及每家连载故事的报社,“也许能给作者一些建议,让故事显得更逼真。”他指出故事中的几处错误,其实这故事全篇都是谎言,但为了碧落,他得忍,“你看,故事里的龙化身为黄皮女人后在码头打着伞,寻觅猎物,其实在震旦,除非是下雨天,否则没有女人会打伞外出,那会被当作脑子有问题。”
“就为这事,作者才不在意。”一个酒吧的伙计说,卡迪隆的纠正被认为是卖弄的表现,谁会在意细枝末节,读者只想知道这条龙最后怎么死。
“好的故事不能忽略细节。”卡迪隆说,“所以我想就算不是当面,至少也通过某种途径告诉作者,对于东方人的描写,他可以更现实些。”
“我堂弟就是给报社跑腿的。”另一个伙计说,“你要真想去提意见,也许他能帮你。”
“那就帮我打听一下。”卡迪隆说,他渴望尽快见到作者,并且他认为碧落也会乐意自己这样做,到时候要和他讨论绝对不局限于东方人的肤色,还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她在试着接近我,萨斯菲尔德能察觉到暗流涌动,他从多个渠道了解到,梅里市现在有人正在寻找故事的作者。这代表什么,故事写得很精彩,热情的读者希望能亲眼瞻仰下作者的风采,或者也代表别的,故事成功激怒了某个人。
阿姆勒坐在桌前,正在根据古法调配必须的药粉,透过窗户打来的阳光,使他戴在左手的戒指熠熠生辉,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是伦敦以自己为原型构思的,他接受了这份殊荣。并且从收到的反馈看,大众还蛮喜欢的,他们热衷于讨论精灵与人类配合揭露黄皮肤女人的阴谋。可是这种骄傲刚在心中出现,现实中的遭遇又让他不满,赐福之地,那么多的精灵,如果当时他们也能像书里那样支持他,那条龙与她的两个女儿根本就不能从容离去,他想不通,为什么竟然允许龙出现,他们毁了那里,今日却又明目张胆的来挑衅,难道其他精灵就不觉得羞耻吗。
“我真想看看现在她怎么在市里出没。”萨斯菲尔德说,“用布裹着脸只露出双眼睛。”
阿姆勒到希望碧落能露出獠牙,她的行为在他眼中不过是种伪善,自己始终不同意对外授课时提水龙在大战中的贡献,而仅当做一种记录就够了,与龙整体造成的破坏比,几条水龙的贡献微乎其微。
“我倒希望她能快点出现。”阿姆勒说。
“这座城市真是放松警惕了。”萨斯菲尔德说,满足于屠龙纪念日,却没想着赶尽杀绝……
阿姆勒的眼神决绝且冷酷,诺尔和她的同伴在他看来就是被愚弄的白痴,他可不会在意这条龙是否曾拯救过几个精灵,赐福之地重现的荣光只能属于内桑隆德以及其它守护的亡灵,而对于龙的任何感激,都是对他们牺牲的亵渎。他要把亵渎者除掉。
萨斯菲尔德深表同意,他们的准备只差几个步骤就能完成,他将给那条龙一份致命的礼物。

下班归来的卡迪隆首先瞅见的就是放置沙发上的报纸,这几天他对报纸有些抵触,总觉得这不再是记录新闻的刊物,而是恶意诽谤妻子的废纸,所以他差点将其撕碎,碧落拦住了他,并告诉他,这是自己买的。
“为什么要买它,难道还嫌受到的伤害不深。”,卡迪隆不解。
碧落从容地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继续翻阅着还没看完的内容,“将情绪浪费在愤怒上不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看看,也许我能窥出些作者的信息。”她有种强烈的怀疑,作者就算不是梅里市本地的人,也到过这里。不只是对于城市景观以及海岸风景的描写能让她找到对应的地方,更多的是故事中的几件事,碧落看了两期连载,越发的相信,故事里的那条龙,就是以自己为原形塑造的,可这个人毕竟是谁,我得罪过他吗。碧落自问在梅里市的除了几个收东西的老板,并不存在更广的人际圈,这个人专门写个故事恶意中伤究竟是为什么。
她尝试着推测对方的身份,却无头绪,稍微熟悉她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事。勒鲁尽管出身报社,可最早刊登故事的报纸与他工作的不是同一个家,而且在报道了圣心普世修道院后,勒鲁本身已经获得成功,不需要多此一举。
为了找到作者,碧落和卡迪隆各想办法,她愿意把这视为捕鱼,不管是撒网还是下钩,都需要耐心,幸好她从不缺乏。她依然会去城里,不加丝毫掩饰,承受着非议,有孩子会跟在她后面黄女人黄女人叫着,她置之不理,实在不行就回头瞪一眼,他们很快就被吓跑了。而成年人表现的更礼貌些,尽管骨子里的傲慢越发明显。当碧落去买东西时,会有人围观的人提醒店家注意钱,可能是假币,另外当她照样去几个熟悉的店销售珍珠和珊瑚,那些商人会表现得更苛刻,总在质疑她提供的是不是假的,有时在路上看到警察,碧落都觉得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监视自己。
“我的良好口碑啊。”碧落自言自语说,“竟然因为几篇文章就毁成了这样。”
人言可畏,这股力量不容小窥,碧落有时也会澄清,对于去购物的商店,如果没人肯接待她,她就等于被社会驱逐了,那样对于生活才是真正的噩梦。
碧落希望得到作者的消息,这种等待使她度日如年,不过诉求在他人的帮助下总算得到回报,她在又一次拜访贝娜蕾特时听到了格利菲斯·罗默这个名字。
“他算是有点钱的人,”贝娜蕾特说,“曾包养过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一度自誉为怀才不遇的作家,并坚信自己能写出惊世名作。”
“我在那可以找到他。”碧落说。
“听我说。”贝娜蕾特理解碧落的心情,她懂得被鄙夷眼神瞅着的滋味,你得忍受外人的点评,却不能还击的痛苦,“稍微教训他一下就完了,这种人,你明白的,看到出名的机会就死死咬住,指望让他放弃目前的写作并登报道歉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碧落说。
这关乎她自己,可受伤害最大的是世界另一头千千万万的民众,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踏踏实实生活的时候,被从未见过的人丑化,而丑化的目的只是钱。但最直接的受害者还是自己,碧落安稳的生活被打乱,以前就算不注意自己的人也会因为读了故事而产生错误想法。作者获得名誉金钱,靠着兜售羞辱,并制造恐惧,一些沉寂的话题被讨论,她听到有人说是否该再次去恶龙角的洞穴探查,他们绝不对不该与龙相伴,并时刻受到威胁。
威胁,自己什么时候威胁过他们,荒谬。仅仅读了篇故事,就想象不存在的事,东方讲未雨绸缪,这种想法没错,可你们搞错了方向。碧落不会否定自己是破坏过梅里市的一些地方,可当时是为了对付变异的怪物,不得已为之,本来她根本不想管,这座城市庆祝她丈夫的死,所以遭受什么都是活该,她为了女儿出手干掉了怪物,她不需要人们的感谢,可也拒绝被树立成一个靶子。
去找格利菲斯·罗默,然后那,如果他不肯见我该怎么办,强行闯进去吗,这是碧落最初的打算,可很快又发觉不妥,如果以粗暴的方式逼他与自己对话,岂非是落人口实,东方人就如小说里那样野蛮,这会坚定格利菲斯的想法,碧落想要让他意识到错误就会更难,自己必须谨慎,不能加深对方的偏见与误解。
根据贝娜蕾特透露的消息,格利菲斯在生活中是个爱交友的人,待人和善,看不出傲慢的成分,也许这是个不错的信号,碧落决定先让卡迪隆去拜访,然后在设法把自己引荐给他,她相信凭借真诚的交流,双方应该会友好收场。
我只关心那张脸能抗我几拳,我要打肿他的眼睛,让他短时间内别说动笔,就算出行都困难。卡迪隆没有碧落那么好的修养,他破坏了诋毁、污名化妻子,这令他无法容忍。
“你绝对不能表露任何愤怒,更不能让他知道你的身份。”碧落严肃的说,不论多么遭,一旦她或丈夫是龙这件事广为人知,他们就必须告别现在的生活,“为了女儿,也为了我,心平气和,好吗,心平气和。”
她握着他的手,等拳头逐渐舒缓开,“好的。”卡迪隆看着妻子的双眼,郑重的向她保证。
格利菲斯·罗默就住在梅里市,远离喧闹的市中心,他喜欢与朋友享受宁静的氛围,并在交谈中记录下能被做为灵感的点子,在前往他的家的途中,碧落走得很慢,主要是开导丈夫,让他不能带一点脾气,我们不是去吵架甚至决斗的,而是寻求理解,只有这样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段路走得对于卡迪隆有些痛苦,碧落不得不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她走在前面,而自己跟在后面,他看着妻子的背景,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无助。自己死了,她背负一切,现在自己活着,有些麻烦却还是不能替她分担。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都是该死的祖诺克,卡迪隆诅咒着这个名字,如果没有他,可能现在龙还居住在托迈林,并发展的更壮大,也许会像精灵那样建立国家,他和碧落只是普通的一员,而不用像现在,碧落为了自己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她本能享受东方民众对龙的尊崇,却要与自己共同承担不存在的罪过。
抵达罗默的家门时,碧落给出了信号,她没有明确地告知,而是用垂下的右手伸出拇指指向大门,跟着若无其事的走开了,后面由卡迪隆完成。
卡迪隆的呼吸由急到缓,心中回想着对她的保证,我只是来谈谈,好吧,想点放松的,在东方的经历,震旦的街道的风貌,文化上的差异,他得准备好要说的话,用对客观的叙述,改变他的荒谬观念。他敲门,声音很轻,以前他可不会这样,不管是在船上,在酒吧,他从没对妻子与女儿之外的事表现出过多的温柔。
一个有些上岁数的仆人走出来,询问卡迪隆的目的,被告知罗默先生正在外出打猎,卡迪隆的失望不言而喻,不过仆人补充说,先生在临走前吩咐过,如果有人来拜访,他在家中安排了马车,可以送对方去找到他。
那不如我直接去,我比任何马都要快,卡迪隆想。在向对方询问了可能的地点后,他礼貌的告退,然后立刻找到碧落。
“怎么办?”他问。
这样也好,如果在人不多的地方见到罗默,与他交谈对碧落来说更加无拘无束,于是夫妻俩马上动身,不过身处城市,不能自由的在人与龙两个形态间转换,他们得先徒步走到人烟僻静的地方,还需要保证附近没有过多的人路过,尽量减少起飞时被目击的可能性。就是在过去不断寻找这样地方的过程中,碧落与卡迪隆对于城市的布局有了系统的认识,并超过大多数人。
通过城市边缘绕了半圈,之后转向西南方的森林,却意外地发现这片森林再往东可以直达恶龙角的森林,如果交谈顺利,回家的也会很快。
在一栋民宅外,他们找到了罗默出行时乘坐的马车,颜色、样式都与仆人描述的一样,因为附近没有其他人,所以这次是碧落去敲门,不一会,主人就出来迎接,在看到碧落后,他感到胸膛中的心脏跳动的异常剧烈,可脸上却装出友善又费解的表情。
“你是,”猎物已经进入了精心设下的陷阱,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尽管他不是舞台上的演员,可要瞒过一无所知的人不难,他将碧落与卡迪隆迎了进去。
“很抱歉,”他先是自我介绍,笔名与本名,对于要死的人没意义,可萨斯菲尔德需要降低碧落的戒心,因此适当的直白是必须的,接下来的话许多都是真话,他说自己并不讨厌震旦人,也确实如卡迪隆所料,他没有到过东方,他对于东方的构思全是靠阅读传教士、冒险家和商人写的回忆录,里面邪恶的部分是他为了写作翻阅一些犯罪类小说,并观看了城市中龌龊角落构思出来的,并不针对任何人,只是为了吸引读者而刻意套上了东方人的外皮。
“你得明白,因为东方人喜欢龙,所以我们很难理解。”他说,“他们没有经历过我们恐惧。”
“但同样,他们也不该遭到诋毁。”卡迪隆先发话了,他提到东方的术士、浪人在大战中的牺牲,继而提到了龙,“如果你能看过更客观的记载,比如精灵的史料,就会明白,东方的水龙付出了重大的牺牲,几乎全军覆没。”
双方都在掩饰,可是萨斯菲尔德早就看穿了对面的身份,所以他说:“真的吗,我得好好听,请你一定要详细跟我讲讲。”像是为了表达对此的关切,他起身,为碧落和卡迪隆各沏了杯茶,“很抱歉,我打猎时除了朋友不爱带仆人,我并不居住在这里,这的房子是我叔叔遗留给我的,他没有子嗣,我的文学梦也是他启发的……”
他说的全是与此无关的话,并热情的将茶端到客人面前,他首先向碧落夸赞了震旦茶叶的口味,表示自己一日也离不开这些,每次他在写作陷入瓶颈时,一本散发着香味的茶是很好的辅助。
“请喝,未免待会口干舌燥,我有好多话想问你。”萨斯菲尔德说,“我很怕有读者不喜欢这个故事,或者指出明显的错误,成功是意外的,你的到来也是,我希望能更好地描述东方,你要明白,我童年看过描述僵尸的恐怖小说,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东方震旦,我还挺同情他们的,竟然与那种怪物生活在一块。”
碧落说不出该怎么评价这个人,他的作品严重妨碍了自己的生活与形象,可是从言谈举止间,碧落感觉不到他有多少歉意,对于这个人来说,真的只是为了赚钱,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原本准备的委婉的指责突然说不出口了,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乃至东方的兴趣很大,碧落喝了口茶,思考了几秒,她需要重新考虑如何展开对话。
“你有没有……”碧落说,“描述一个东方的英雄,比如术士。”
“你了解术士,能操纵五行的术士。”萨斯菲尔德转身拿起笔和纸,殷切的求知之情溢于言表,“我只从史料中看过,他们很强大,有些人甚至能单独应对一条龙,快跟我说说。”
错了,全错了。这可不是碧落想表达的,她希望对方能写出东方人勇敢正直的一面,可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不了解术士,对于五形的概念也只记得几个名词,术士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我的意思是……”她有些窘迫,谈话气氛很好,可她发现双方在理解上存在极大偏差,无奈之下只好又喝了口茶。
“请给我几个名词。”萨斯菲尔德装模作样的催促着,握着笔的手有些颤抖,“一点点提示可以吗。”
“我们要说的不是……”卡迪隆说。
“请不要打断你的妻子。”萨斯菲尔德滔滔不绝的说,“抱歉这位先生,我很尊重你们,对于你们的到访,我很意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能领略到不同国家的风貌。”
真让人受不了,卡迪隆认为自己才是被打断的,可又发作不得,如果对方态度傲慢强硬,他可以针锋相对,但情况却是,对方似乎误解了他们的意图,看着妻子苦恼的表情,卡迪隆叹了口气,随后拿起茶也喝了一口,他得降降心中的火气,冷静下来认真与他谈话。
必须把谈话主动权夺过来,我不是来给他提供素材的,我身上没有素材,只有请求或者要求,你不能在连一知半解都不算的情况下乱写,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将你的作品放大,认为这是整个民族的特征,得严肃的指出错误。碧落决定聊聊自己过去在震旦的所见所闻,不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那里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考虑的不过是养家糊口,有些闲钱的话也爱去看戏,更富裕的阶层则注重用文化来包装自己。
话到嘴边,碧落突然有点心慌,并且眼前一阵眩晕,呼吸节奏也乱了。不应该的,为什么她会紧张,而且浑身倍感乏力,这让她不由得靠向丈夫。却意外发现卡迪隆的情况也不太好。原本他是挺直了身体直视着对方,现在则如同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并且脸色苍白又憔悴。
“你看,我把东方人定性为黄皮肤,就是想体现出一种病态。”萨斯菲尔德像是早有预感般观察着他们的变化,尤其是碧落,“看看你现在的脸,正是我希望能呈现给读者的,可惜不太黄。”
这不是我们的问题,碧落突然警觉的盯着刚刚喝的茶,“这是什么?”
“一种当年我的祖先调配给番拉沐浴用的秘密配方。”说完,萨斯菲尔德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枪并指向了碧落。
枪声响起,随即在天花板上留下道弹痕,空气中微微飘着一股火药味。茶几已经被掀翻,射击的人仰天倒在地板上,头破血流,就在他举枪扣动扳机的前一秒,卡迪隆猛地踢翻了茶几,撞上了萨斯菲尔德手腕,枪口上调射出子弹的同时,碧落一拳击中了他的鼻梁。
得手后,夫妻俩没有趁机制服他,而是虚弱的倒在地上。全身的力量正在流失,刚刚一击已经极为勉强,碧落能听到萨斯菲尔德的呻吟声。意识到危险来临,她下手便没有顾虑,可对方受到的伤害并不重,反而是她的状况越来越差。
卡迪隆单膝跪在地上,用手顽强的撑起身体,心理上想要立刻致对方于死地,体力则残酷的回绝了他,“碧落,你怎么样……”
“茶,茶里有毒……”身体乏力,说话也不连贯,碧落眼中看到的事物都出现了重影,她现在真希望能放下一切,原地躺着,那样还会舒服点,可形势逼人,她得走,“起来……”
与丈夫互相搀扶着,有些趔趄的向大门走,碧落像个被岁月压垮的老人般,弯着腰,如果没有卡迪隆的手臂拖着,她怀疑自己可能得爬着来到门口。而丈夫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那只手臂抬起来都看着费劲,毒药正在他体内肆虐,如果不是惦记自己而在强撑,他可能早动不了了。
“放手吧。”碧落说。
“没事。”卡迪隆狠狠的说,“等我们恢复,到时你别阻止我,我一定要……”
“别走啊,我的写作素材。”萨斯菲尔德站了起来,衣服上沾着血迹,脸上也有,可论伤势却很轻微,碧落的拳头给他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寻常的人强到那去,他是稍微有些头晕,鼻子血流不止,但很快就能止住。
碧落和卡迪隆只想着跑,没有注意到,当他们挣扎着向门口走时,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他就躲在里屋,听到动静,便走了出来。他没挡住夫妻俩的去路,因为他知道,猎物根本跑不了。
“你好啊,又见面了。”阿姆勒说。
事情的发展每一步都朝着他的设想进行,他在赐福之地与其它和诺尔同住一镇的精灵聊天时,就了解到不少碧落的事,在他与萨斯菲尔德会面时,这个想法就已初具雏形,因为碧落总是以人形抛头露面,要在城市里下手并不容易。重新招募一群同行,再去恶龙角进行围剿又要花时间联系,阿姆勒也怕在外援陆续来到之前就会引起碧落的警觉,所以整个计划实施者只有两个,并且要一反常态,不靠激烈的战斗,而是用更巧妙的手段。
萨斯菲尔德先用化名写出故事制造影响,碧落东方人的外貌给了他灵感,他需要在民众的潜意识中唤起一股歧视与畏惧,但最终需要转化为敌意,让他们去仇视目标,跟着就是变本加厉。他将阿姆勒收集的内容与自己听到的结合,写出全新的故事,碧落本身就围绕着传言,而他利用报纸大众生活中的传播便利,暗示碧落的真实身份,使她深陷在舆论的漩涡中,处处被动。
忍无可忍的碧落落入了精心设计的陷阱,开始调查作者,而萨斯菲尔德预先通知了管家,只要是陌生面孔,就将他们引到这里,萨斯菲尔德和阿姆勒早已调好了毒药,就等他们品尝。
“你们将是自番拉之后又一对被毒死龙。”萨斯菲尔德说。想要杀死一条龙,凭借武力是一种,凭借技巧是另一种,在得知祖先的功勋后,他就一直在想办法要复原那种毒药,可是遗留下的稿件有几页在搬家时遗失,所以重新调配并不成功,他知道最重要的配方是蝎尾狮的毒素,而搞到这个本身就非常困难,于是萨斯菲尔德转而寻求用当代的药理知识,调配出全新的毒药,他是合成出了几种,可惜没有用武之地,当他向其他屠龙者推荐自己的发明,得到的反响并不热烈。
那些与他有过合作的人认为他天真,想让毒药发挥作用,就得接近龙,不论是迫使龙咽下,还是抹到身上,或者通过伤口感染,如果能做到这份上,基本已经是与龙正式开战了,完全没有使用毒药的必要,况且屠龙本身被视为一种荣誉的举动,用毒药有些缺乏勇武气概,所以多数人婉拒了他的配方,有些倒是收下了,并答应找机会试试,可直到今天,萨斯菲尔德才亲眼见证了功效。
鼻子还有点滴血,有些流到嘴边,他感到咸咸的,可嘴角露出的是胜利者才有的笑,目光中也充满了骄傲,他证明了自己,重现了祖先的成绩,对付龙,靠战斗可以,靠下毒同样有效。而且这会让己方伤亡更少。
“当年的毒药是慢性的。”萨斯菲尔德说,祖先的记录显示,潜入祖诺克的城堡,在番拉的血池中下毒是个反复的过程,其中的危险已非言语能描述,暗杀联盟耗时整整一周,毒药才渗透了番拉的皮肤并使毒性遍布全身,番拉出现征兆并痛苦的死掉时,其他人正在与祖诺克战斗,祖诺克很自大,他不认为有人敢来偷袭,况且龙本身就代表着强大的实力,所以城堡中除了十几个仆人,并没有其他作战人员,因此暗杀联盟得以集中力量对付他,饶是如此,他们依旧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你既然是……参与者……后代……”碧落说,“就该……知道,当时暗杀的人里也有……”毒药再痛苦也不及现在碧落心中的痛,这个人既然提到了暗杀,就应该知道,如果不是当年东方水龙协助,这个计划甚至不会诞生。
“龙都该死。”阿姆勒厌恶的说,“你以为少数龙的微薄善意可以削弱集体造成的沉重罪孽,我们恨你们全体。”
这句话对碧落的打击使她险些站不住,几乎摧毁了她坚持下去的意志,只要自己对外报以善意,也会受到善意,她在诺尔那里成功了,并且以为精灵比人类明事理,因为他们的书中记载了祖先的牺牲,可碧落高估了形式,并为自己的一厢情愿付出了代价。
“如果你认为我出现在赐福之地是玷污那里的神圣,我道歉行吗。”碧落说,阿姆勒的报复已经达成,就放他们这么走吧。
对于阿姆勒与萨斯菲尔德,这要求简直可笑至极,他们是屠龙者,怎么可能会接受龙的求饶。尤其是在后者眼中,碧落低声下气的态度不但没有让他产生怜悯,反而使他生出了更多想法,带有鄙夷与奚落,只是目前并不适合去找笔、墨水、纸张写下心中所想,但他要设法记住此刻的感觉,并在事后写出来,那可能不会进入伟大作品的行列,但结尾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以往故事中的英雄会在惊天动地的战斗后斩杀恶龙,并留下豪言壮语,而龙临死时无外乎咆哮、诅咒或者留下不甘心的话,可一条求饶的龙,为了苟活而放弃他们的尊严,这会让读者捧腹。
萨斯菲尔德从身后摸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出鞘后,在阳光下散发的光芒让碧落不寒而栗,并感到莫名的熟悉,令她曾经受过伤的腹部隐隐作痛,“这是……”
萨斯菲尔德逐渐逼近:“你应该听说过,屠龙者总会从杀死的龙身上取下些纪念品。”
“去你妈的。”纪念品这个词让卡迪隆勃然大怒,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去表达,“你想干什么。”
“这把剑是我祖传的,从番拉的嘴里拔出来的。”萨斯菲尔德说,经过后期锻造牙变成了匕首,被视为暗杀荣誉的象征留到了今天,“有说法,用龙的牙或爪子打造成的兵器,在对龙攻击时能比其它兵器更容易造成伤害。并且拔下时,牙上沾着番拉呕出来的毒血,我总是怀疑匕首可能还残留着一点毒性,今天两种假设一块试试。”他指着碧落和卡迪隆,像是在寻找其中更健康的一个,想要检验匕首的威力以及毒性。
“我来吧。”卡迪隆喘着气说,他缓慢地跪下,将碧落放好。
“呦,愿意主动牺牲的龙。”阿勒姆讥讽说,“史书上只记载着当你们溃退时,争先恐后逃跑的狼狈样,就算军队中有你们的父母妻儿,也不管不顾。”
他说的都对,卡迪隆不会反驳,龙在西方的历史就是如此,当年如果不是跑得快,自己的祖先就不会幸存,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他,可他要说的不是这些,“我可不是为了挨刀。”话音刚落,他的身形骤然膨胀,只见脖子变长,衣服与皮肤融为一体,双臂变得更长更扭曲并长出了翼膜,身后也拖着一条又长又细的尾巴。
龙的危险无需多言,可对于危险的了解多数人想到的都是利用高空飞行释放的龙息,在历次战斗中给太多幸存者留下了伴随终生的噩梦,就连现在对于装备精良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的屠龙者也依然是最棘手的问题,于是有些人就忽略了,龙一旦成年,其体型也足以致命,坚硬的鳞甲除非动用强力兵器,不然大部分攻击只是徒劳。往往与一条龙有过近身肉搏的人都忘不了,近在咫尺的巨大躯体在他们眼中形成的阴影预示着死亡的来临。
卡迪隆恢复的瞬间,就挤爆了客厅,茶几、桌椅、柜子、书架、沙发、衣架、地毯、窗帘统统被破坏,玻璃与瓷器的碎片摔得满地都是,他用尽力气在已经狭小的空间里乱撞乱动,墙壁很快出现破损,天花板也遭毁坏,地板被踩碎,房屋一侧的墙被撞出了足够他出入的窟窿。巨大的噪音吓得屋外的两匹马挣脱了缰绳,仓皇逃窜。
大量被毁坏的家具以及生活物品被甩出了建筑,从狼藉的现场,卡迪隆探出了半个身子,就算在龙形态下,他的表情也是痛苦多余凶猛。细长的喉咙像是烧红的铁发着光,而他低着头,痛苦地甩动着,像是在咳嗽,也像是在呕吐,他的前爪伸向发光的区域,不停的挠着,最后又变回了人形,捂着喉咙,因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他弯下腰,用手肘支撑着不至于彻底趴下,“你的茶……”他本来想用翅膀在护住碧落的情况下在屋内放把火,就算烧不死这两个人,炙热的温度也能烫伤他们,却发现火焰到了喉部,无论如何也喷不出来,并且从喉咙到胸口,疼的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最具破坏性的本领,使不了了。
对于人类与精灵,刚才真是险象环生,他们因为下毒成功而在精神上产生懈怠,忘记了,龙就算只靠尖牙利爪,也夺去过大量生命。阿姆勒被倒塌的衣柜砸中,而萨斯菲尔德见势不妙立刻躲入里屋,并在墙壁垮塌之前,打破窗户,跳到了屋外。他以为房屋会完全塌掉,跑出十几米回头发现整体还保持着,只不过正面的墙被破坏。
回到屋里,他在客厅找到了正推开衣柜的阿姆勒,砸下来的瓦砾碎砖被衣柜挡住,阿姆勒只是略微受了点惊吓,脸部有些擦伤。
当卡迪隆爬出房屋时,碧落在他的庇护下,勉强拖着中毒的躯体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外面,可刚走几步就因为浑身难受而摔倒,她看着丈夫在毒药的侵蚀下痛苦的神态,想过去查看状况,却被人从背部一脚踩住。
“该不会以为我没考虑到吧。”萨斯菲尔德说,“别忘了,我有个精灵朋友,而他认识御鸟者。”
阿姆勒配出了能让龙无法吐息的药粉,这种药粉又被萨斯菲尔德与毒药结合,混入茶中,喝进了碧落和卡迪隆的胃里,中毒,吐息受限,战斗开始之前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自保能力。
抓起碧落的头发,萨斯菲尔德准备用刀割断她的喉咙,他以前不是没见过干掉龙的场面,只是龙以人形死亡并回归原样的记载只在史书中读到过寥寥可数的案例,萨斯菲尔德认为自己正有幸目睹极其罕有的一幕,而他要把接下来发生的都用到未来的故事中。
刀刃贴着碧落的皮肤,就在他准备用力时,一声枪响传来,随即子弹射入了他的眉心,萨斯菲尔德根本没料到死亡会突然降临,诧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接着向前一扑倒在碧落身边。
“我是喷不了火,但我能开火啊!”卡迪隆说,在变回人后,与体内的毒药抗争之际,他瞅见前方竟然有把小手枪,应该是原本放在屋中,在自己破坏时被甩出来的,他背对着萨斯菲尔德和阿姆勒,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因为毒药发作在徒劳的挣扎,因此没有注意到他向前爬了几米,并拿到了枪。枪中有子弹,而正是这颗子弹要了萨斯菲尔德的命。
在这种状态下秒瞄准所消耗的精力远高于平时,卡迪隆引以为傲的视力在减退,最佳的射击目标本来是身体,可碧落危在旦夕,他不忍受着痛苦,迅速且稳定的开枪,命中了萨斯菲尔德头。这次射击也耗尽了他的意志,他咳嗽着躺在原地,尽管还有一个敌人,却再也没有子弹或多余的力量应对,他只期待阿姆勒会因为愤怒暂时把注意力转向自己。
“你这下贱的爬虫。”阿姆勒怒火中绕,一个他认识多年的人,就这么死在面前,还是被本人收藏的武器杀死的。精灵除非遭遇暴力杀害,否则寿命长于人类,与人类要好的精灵都有心理准备,一生中要经历一次或几次好友的死。可这样的死法让他无法接受,被情绪左右的他舍弃碧落,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杀卡迪隆能更解气。
今天是我的死期吗,想到这点卡迪隆竟然笑了。他死过一次,并从死亡中归来,如果还需要面对死亡,他只接受寿终正寝这一种死法,在西方因为遭到追杀,很少有龙能获得这样的机会。他对于生命的态度比任何同类都更珍惜,他失去了5年,对于妻子的爱,对于女儿成长的期待都促使他再次尝试站起来,他可不愿这样死去。
然而没等他起身,碧落就承担了战斗的重任,既无退路,就只能奋起反击。她变回原形,妄图用体格来恐吓阿姆勒,可收效甚微,因为丈夫刚才的猝然变身,阿姆勒已有心理准备。此外成为龙形并不能减轻毒性的蔓延,碧落觉的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她拼尽全力仰起头,可是有气无力的吼声泄露了她的虚弱。她伸出脖子,摆出咬人的架势,也被阿姆勒轻易躲过。
目前情况对我不利,碧落试着腾空,可根本起不来,在陆地上本来她的攻击就大打折扣,水龙的四肢与身体比例并不适合常规的抓挠挥砸,在水里她自如灵活的缠绕猎物,或者咬住后翻滚,但在地面这些技术除了毁掉草地树木,对于战胜眼前的对手作用不大,她只好横在丈夫面前,抵挡阿姆勒的攻击。
看到碧落摇摇欲坠的样子,阿姆勒没有丝毫松懈,内心深处反而更加激愤,他为好友感到不值,两条几乎失去自保能力的龙,垂死挣扎竟然夺去了一位屠龙者的命,他怒不可遏,并决心全力以赴,让碧落体会到作为精灵的骄傲。
阿姆勒看似赤手空拳,没有枪或者剑,可当他张开手,一道强光爆发,仿佛手中握着一颗太阳,光芒照射在碧落身上,迫使她向后退缩。生怕压着丈夫,碧落变换着位置,可是缓慢的移动远远无法摆脱光照,她眼花缭乱,更可怕的是,光芒犹如无数利刃,穿透鳞片刺入体内,并破体而出,照到了卡迪隆。
“可恶,你在干什么。”卡迪隆觉得被照的皮肤冒起了烟,他是条能喷火的翼龙,可现在却感到自己被点着了。
碧落想要用尾巴去砸他,可是刚要扬起,又垂了下去,她的尾巴拖着地面,不再是防身的手段,更像累赘。体内的毒药,外来的光线,内外夹击的伤害让她濒临崩溃。最后,她鼓起不多的力气,奋力向着阿姆勒扑过去,这次攻击没有任何准头,她只求能稍微打乱下他的节奏,让他收起手中的光线。
阿姆勒看透了碧落的意图,在她进攻前就已经做出反应,他预计自己只需要坚持十几秒,等碧落的体力用尽就能取胜,可就在躲避的途中,脚下却滑了一下,他急忙稳住重心没有摔倒,看到妨碍到他的东西是从房间被甩到外面的衣帽架上断掉的圆木,刹那间的分心让碧落捕捉到了机会,她四足用力,令脑袋来到阿姆勒上方,随后身体放松整个砸了下去。
头部的重量配合落下的惯性,让阿姆勒发出一声短暂的惨叫,还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剧烈的疼痛击溃了他的意志,他被砸晕过去,光芒也随即熄灭。
怎么样,就算我中毒了,用下巴也能收拾你,压着阿姆勒的碧落苦涩的想。她现在不想动,不管是否附近有人会听到动静来查看,她什么都不想做,毒药的效力让她恶心,想要吐却吐不出来,身体时而变热,时而变冷,这些是错觉还是中毒加重的体现她不知道,她只想这么躺着。
卡迪隆艰难的挪到碧落身边,跟着的行为让人费解,他想把阿姆勒拉出来,看着丈夫的举动,碧落略微抬起头,“你能变回去吗。”这样可不行,以人类形态,不论出了什么事,至少被发现还有蒙混过关的机会。
碧落勉强尝试了下,变回了人,见状卡迪隆丢下阿姆勒,搂住碧落,与晕死过去的精灵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后,双双躺在了地上。
“你刚刚在干什么。”碧落问。
“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妻子用头枕着别的男人的胸口。”驱使他的动力不是单纯的对于妻子的关心,竟然是男人的妒忌心。
痛苦的面庞听完后挤出了勉强的笑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碧落说,丈夫的关注用错了地方。
卡迪隆也在笑,身体越来越差,可他不想表现得太难受而加重妻子的担忧,他讲起了笑话,出海的人曾这么讲,有一个水手,叫不出具体名字,曾在危机关头用给大伙当午餐的羊腿打倒了敌人,刚才碧落用下巴压倒阿姆勒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这件趣事。
“哈哈……”碧落说,“你该把这个告诉那个叫伦敦的家伙,也许这样他能写出篇不错的冒险类文学,而不是羞辱我。”
萨斯菲尔德·伦敦为自己的可耻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阿姆勒也不能动弹,可是夫妻俩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躺在草地上,除了看着彼此,用断断续续的语言做出关心,再也没有任何自救行为。
“我们不会死的。”碧落闭着眼睛说,她不相信自己会被毒药击败,龙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她一定能熬过去。她不能死,如果她死了女儿怎么办,不能丢下她们,责任心,对丈夫的爱,求生的渴望让她与毒药对抗着。
卡迪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握住碧落的手。最终,夫妻俩将仅存的力气用于感受彼此。
意识逐渐放松,让他们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碧落隐约听到了声音,睁开眼,她看到低空划过的阴影,那是翅膀,龙的翅膀,从大小看该是条幼龙,是她的女儿吗,丽姬娅还是拉扎娜,接着她就发现身体被摇晃着,女儿带着泪痕的脸映入眼帘。
她们……这是不是中毒带来的幻觉,碧落感觉到一双小手握住了自己另一只手,卡迪隆那边,大女儿正不停地呼唤着父亲。这都是真的,不止是两个女儿,诺尔惶恐的脸也出现了,与她前来的还有其它面熟的精灵。
“碧落,你们怎么会……”诺尔看着周围破坏过的痕迹,焦急地说。
“我被下毒了。”碧落虚弱的说,“他们干的。”
“果然。”诺尔说。
与碧落简单的关系网相比,诺尔能找更多人帮助,精灵中有不少优秀的作者,在各大报纸上发表过诗歌与小说。所以借助他们的名义去询问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萨斯菲尔德·伦敦暴露出来,深入调查后发现他本人用过罂粟花作为身份象征,而这在小说中有过隐喻。并且此人在屠龙者中也算小有名气,是出了名的战术制定者,而与他合作过的人,就有阿姆勒。
意识到故事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诺尔立刻找了一批人,去搜集阿姆勒的动向,通过信鸽收到的回复表明阿姆勒并没有留在赐福之地继续从事重建,也没有返回贝尔法隆的家,有人目击到他出现在通往梅里市的大道上。
生怕意外发生,诺尔托好友将镇里养得所有的乌鸦都发动起来,以人类的角度,乌鸦是种聒噪、丑陋且预示着不详的鸟,而精灵却认为它们机警又聪明,所以乐于驯养这些小生灵以备不时之需。
几十只乌鸦在梅里市的天空搜索,一旦发现踪影就立刻回报,同时诺尔急忙前往恶龙角去警告碧落,却只看到两个孩子在家,在听到碧落和卡迪隆要去找故事作者谈谈,请他不要继续诋毁时,诺尔脸色大变,不及详说就要求两个孩子立刻与她进城,丽姬娅主动要求载着她,这样会快些,在城市边缘与其他精灵会合不久,去搜索的乌鸦就发现了阿姆勒的所在地,于是一行人立即奔赴现场,途中遇见了受惊的马。
看到马,诺尔心惊胆寒,生怕惨剧已经发生。她要求两个女孩不要过去,先由她和其他精灵去看看,可姐妹俩怎么会听,随即便不顾一切的跑向现场,在看到碧落与卡迪隆手握手躺在那,她差点以为来晚了。幸好残存的理性告诉她,如果龙死了,只会恢复为原样,绝无可能保持人形。
“你看上去脸色可真差。”诺尔说。
意外的是,碧落此刻也开起了玩笑,“脸色不黄吧。”
“不黄,但是足够差了。”诺尔含着泪笑了。
因为有诺尔以及其它精灵的协助,夫妻二人先后脱离了危险,也许是预感到可能要面对的情况,随行的精灵中有几个医术精湛的,配合龙本身的生命力,碧落与丈夫到了第二天就基本无恙了。
“看来他的下毒本领退步了。”恢复后的卡迪隆立刻出言嘲讽,阿姆勒听不到,可他希望这些精灵能将自己的话一字不差转述给他。
负责医治他们的精灵对此另有看法,龙的生命力固然顽强,但也不排除与毒药的调配有关,当年毒死番拉的是一种慢性却致命的毒药,而萨斯菲尔德与阿姆勒制造出来的是一种见效快却毒性不太致命的毒药,不过他也强调,如果是幼龙服食,则极有可能当场毙命。
萨斯菲尔德已经死了,阿姆勒却活着,不过被碧落压折了右腿。当时情况十分紧急,于是诺尔将他们转移到了躲过损毁的马车内,用在途中拦下的马送回了恶龙角,留下的精灵对事故现场做了伪装,使稍后赶来的人会以为是屋主在从事化学实验而意外导致的爆炸与着火破坏了房屋,至于阿姆勒,鉴于他的身份以及在此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被暂时关押在诺尔居住的村镇,等待贝尔法隆方面派人来带走他。
就算身陷囫囵,对于龙的敌视以及内心的骄傲依然不允许阿姆勒示弱,直到被带走时,他依然不服,嚷着我没错。不过因为腿伤尚未复原,他也不能做出逃跑的行为。这件事被精灵们视为丑闻,所以他们没有对外公开这件事,只是进行了内部审判,他被关了起来,并要定期接受思想方面的辅导。
便宜这家伙了,丽姬娅与拉扎娜对于判决结果很不满,爸爸和妈妈受了这么大伤害,就这样算了,尤其是妈妈,尽管萨斯菲尔德死了,他的故事也就永久断更了,可他在读者心中留下的印象比任何毒药都要可怕,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
“这个交给我好了。”早在碧落康复前,诺尔就想出了应对策列。很简单,用宣传对宣传。
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有大量精灵投稿不同的报社,用优良的作品去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也许这些文章不能彻底根除萨斯菲尔德之前埋在人们心中的恶毒影响,但却能尽量将其赶到了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里,希望时间最终能冲淡这一切,并随着思想的成熟,使读者意识到其中的错误。
此外,诺尔的小镇也会正式向两个精灵治理的国家倡议,以后在公开的场合,像人类普及历史时,正视水龙的贡献,祖诺克与魄罗贡的邪恶毋庸置疑,也不可能被遗忘,但远道而来,为了帮助他们战胜邪恶所牺牲的朋友,同样需要铭记。
“希望这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诺尔说,毕竟,起因是她邀请了碧落,才引起阿姆勒的不忿导致了后来的阴谋。
“不会。”碧落说。
如果说有什么能缓解毒药对心灵带来的伤害,与诺尔的友谊则是一记不错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