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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故事·谐铎(十五)

2022-08-13 16:54 作者:柳龙君  | 我要投稿

谐铎(乾隆五十六年刻本)·卷八


69,棺中鬼手

  萧山人陈景初,长期客居在天津。后来,他收拾行装,回归故里,途中经过山东境内。当时正好碰上大饥荒,穷苦的百姓饿死的数不胜数,旅店也因此萧条,都不留客人过宿。

  陈景初只好来到一座寺庙投宿,只见东厢房中堆积了三十多口棺材;而在西厢房里,只有一只棺材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三更天以后,每个棺材中都伸出一只手,都显得焦瘦枯黄,唯独西厢房棺材中伸出的那只手,稍微显得又肥又白。陈景初素来以有胆量自负,于是左右顾盼,然后笑着说:“你们这些穷鬼,想来是手头窘迫了,全都来向我讨钱吧?”说完,他便解开行囊,各自挑选了一枚大钱放在众鬼的手中。东厢房的众鬼全都把手缩了回去。唯独西湘房的那只手还和刚才一样伸了出来。陈景初说:“一文钱恐怕不能让你满意,我就再给你加点吧。”他一直增加到一百个大钱,那手还伸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陈景初愤怒地说:“你这个鬼也太狡猾了吧,真可以说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了!”说着,他竟然一下子提起两贯钱放到鬼掌上、那鬼手一下子就缩回去了。陈景初觉得很惊讶,便举起灯四下照射,只见东厢房棺材的牌位上,都写着“饥民某某”的字样;而西厢房的那一口棺材,上面写着“某县典史某公之柩”的字样。他于是叹息道:“饥民没有大的志向,一文钱就能够满足他们的愿望,而这位典史习惯接受别人馈赠的礼金,不到规定的数目是不会收下的。”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西厢房传来铜钱掉在地上戛戛作响。原来,因为棺材缝颇为狭窄,那鬼手在棺材里强拉硬拽,苦于不能将钱拉进去。只听到“嘣”的一声,串钱的绳子全断了,铜钱抛撒得满地都是。那只鬼手又伸了出来,在半空中四处抓捞,却没能将一枚钱抓到手。陈景初斜眼看着那只鬼手,笑着说:“你的贪心太重,只落得两手空空,反倒不如那些饥民,虽然器量不大,到底还留下一文钱看底呢!”而那只手还在不停地掏着摸着。陈景初拍掌大声喝道:“你生前收人两贯钱,就坐在自己家里,屈理杖打无罪的人,替豪强大户做走狗,究竟积累了多少钱财?又何苦今天做出这种鬼态呢?”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那西湘房的鬼长叹一声,手也随即缩了回去。天亮了,陈景初继续赶路,将散落到地上的钱作为房钱交给寺庙中的僧人。


70,镜里人心

  扬州兴教寺住着一位游医,自称是“磨镜叟”。他腰间挂着一面古镜,看上去是个有千年历史的老古董。人们问他这面古镜是干嘛用的,他回答说:“人的心有七窍,脑子笨的人,必定是因为心窍堵塞的缘故。我用这古镜一照,就能知道是哪一窍被堵了,然后再对症下药,就能打通堵塞的心窍,让他变得聪明一些。”古镜的妙用传开以后,那些脑子不太聪明的人,都争着来找这位游医看病,效果都非常显著。

  有一个富商,他有个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却连豆子和麦子都分不清,富商很着急。听说了游医的神奇医术后,连忙把他请到家里来,向他行礼,请他为自己的儿子治病。游医取出镜子对准富商傻儿子的心仔细一照,摇着头站起来对富商说:“令郎的病太重了,我没法治。”说完就要走。富商急忙恳求地询问原因,游医说:“一个人的病如果是后天患上的,我可以治好,但如果是先天的,我可治不好。公子的心,外面被酒肉之气裹着,里面又塞满了金银之气。酒肉之气是后天裹上去的,这个我可以给他治,但金银之气是先天的,我无能为力。”富商一再请求游医帮帮忙,游医实在没办法,只好说:“我试试。”于是游医让富商把儿子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饿的时候,只给他吃豆腐渣;渴的时候,只给他喝苦水。这样过了半年,游医让富商把儿子放出来,他再用镜子一照,说:“心外面的酒肉之气已经都除掉了,但内心的金银之气是他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这属实是没办法了。”富商问:“为什么说金银之气是先天就有的?”游医答:“尊夫人怀着令郎的时候,卧室里堆满了金银财宝,令郎被这种金银之气长期感染,以至于七窍都被迷塞住了。从外面看,心脏里似乎有光,但实际都是铜臭味儿。如果想治好令郎的病,应该赶快去文昌殿惜字库中,取百斤纸灰,用几十斤墨汁搅拌均匀,做成山桐子大小的丸子,每天早晚煎一锅‘益智汤’,让令郎就着汤把丸子吃下去,丸子吃完的时候,令郎的病可能就好了。”

  富商完全按照游医说的去做。不到三个月,游医再次拿出镜子照富商儿子的心,只见六个窍都玲珑剔透,只有一个窍还像以前一样塞着。富商希望儿子七窍都打开,于是请求游医继续为儿子治病,游医笑着说:“堵塞的这一窍叫‘文字窍’,因为你太有钱了,所以注定不能生出读书的种子,如果我强行将‘文字窍’打开,恐怕你会受到天谴。所以最好留着这一窍,顺从天意比较好,不然凡夫过于违背天意的话,反而会祸患加身,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富商听了以后,便也不敢再继续请求,只好眼看着游医离开了。自此之后,富商的儿子跟别人打交道,明显比以前灵光得多了,但只有读书这方面,始终不能进步,连一篇完整的文章都读不通顺。后来,富商花钱为儿子捐了个官,也做到了三品。

  铎说:《地镜图》中说‘钱铜之气,望之知青云。’富商儿子出生在钱洞窿里,却不能在考场中平步青云,是为啥呢?大概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是阳光灿烂的白天,所以青云之气不旺的缘故,这其实跟‘文字窍’堵塞并没有太大关系。


71,孟婆庄

  兰蕊是邯郸的歌女,妹妹玉蕊和同县的葛生相好,私自订了百年之约。葛生家里很穷,鸨母索要的赎金很高,所以没能如愿。兰蕊结交的多是贵客,她把暗地挣的钱全部送给葛生,好让他和妹妹不时相会。葛生很感激她。后来兰蕊病死,葛生和玉蕊偶尔相会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肝气郁结、郁郁寡欢,不久就死了。

  葛生来到冥府后,阎王可怜他为情而死,判令再次投生为人。去投生的路上来到一处,有一座草棚,一个石头桌子,几百个男男女女正在舀一口大缸里的水喝。葛生也很口渴,就向前找瓢喝水。忽然从棚子后走出一个女子,正是兰蕊。她惊讶地问葛生怎么到了这里,听葛生说完,兰蕊说道:“你这样死了,我妹妹肯定不能独活。”说完落下泪来。葛生找到瓢舀水要喝,兰蕊摆手制止。葛生问原因,兰蕊不回答。直到喝水的人都散去,她才说道:“你不知道吗?这里是孟婆庄,孟婆今天去寇夫人那拜寿,让我暂时代她管理。你只要沾上一点这种汤,就迷失本性,只能转世,不能返生了。趁着现在还没有忘记自我,赶快找路回去,和我妹妹再续前缘吧!”葛生说道:“我正是没有办法和玉蕊在一起,所以才郁郁而终。就算现在回去,空有一腔余恨,还能怎么样呢?”兰蕊说道:“我来给你想办法。”

  说完把葛生领到棚子后面,只见那里摆着一排大石缸。兰蕊一一介绍到:“这是益智汤,喝了增添才华;这个是长寿汤,喝了延长寿命;这个是和气汤,喝了后人人都会喜欢你……”葛生问刚才那些人喝的是什么。兰蕊说:“那就是有名的孟婆汤,是由人的心火和眼泪熬成,喝了就会忘掉前世的事情。”到了最末尾一缸,兰蕊说:“这是元宝汤 ,你的痛苦全来源于缺少了这种东西。”说完让葛生喝缸里的水,葛生喝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兰蕊说道:“这样的东西的确不适合有情操的文人,但是你缺了这个,和玉蕊的山盟海誓就是一纸空谈。”又开玩笑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葛生尽量往下喝,直到兰蕊说行了才停下。兰蕊领他离开棚子,指明了回去的路。

  当时葛生已经断气了五天,因为没有棺材下葬,尸体还停在床上,只有一个老太太看守。葛生忽然醒来,大叫肚痛,跳到床下大吐。只见他吐出的东西像水银一样渗入了地下。挖开泥土,里面是累累的白银。此时玉蕊听说葛生去世,已经绝食了三天。得知葛生复活,非常欣喜。葛生给玉蕊赎身,结成夫妇。又给兰蕊重新改葬,命后世子孙永远祭扫。

  铎说:家里没有黄金屋,就算有阿娇向哪里藏呢?因为这碎银几两,寒门士子添了多少惆怅,断绝了多少姻缘。苍茫大地,元宝汤向哪里去找呢?


72,十姨庙

  十姨庙,在杜曲之西,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庙中雕梁画栋,椒壁兰帷,当中是十个女子的塑像,一个个头上插着翠羽,耳后坠着明珠,都是绝色美人。

  一天,上舍生某路过十姨庙,到庙中去瞻仰了十个女子的像以后,回到家中就做了一个梦。

  某梦见自己来到了十姨庙的廊下,当时,夜色深沉,银河摸天,露华满地,天上的疏星明月,掩映着十姨庙的一角红楼,某正在赏玩夜景,忽然瞥见四五个妖娆的婢女,提着几盏绛色灯笼,引着一群美女步下台阶。其中一个女子抬头看看月亮,叹息道:“今夜广寒官关闭了大门,不知道独自一人睡觉的嫦娥是不是感到很寂寞?”其他女子听了,一起说道:“你别为嫦娥担忧了,我们这些人不是也一样独处无郎吗?恐怕连清溪小姑子都没有我们这样孤独。

  美女们正在谈笑,一个婢女移灯别煤的时候,忽然发现某伏在走廊旁边,于是大声喝问道:“哪来的风狂男子,敢在这里偷看国色!”众女子听到婢女吆喝,一起上前围住了某,笑着说:“刚才说独处无郎,忽然就有客人到来,真为我们这些人解嘲。”说着,就邀请某人室,大家按次序坐下。不一会儿,珍肴美酒便摆满了一桌子。

  大家刚要端起酒杯喝酒,只听大姨说道:“喝闷酒一点意思也没有,今天晚上大家有幸与佳客相会,我们应该行一个风雅的酒令来祝兴才是。”其他女子听了,笑着说:“还是领头人不俗,开口便要求风雅。”大姨说:“还是领头攀风雅呢?这样吧,我们每个人行令时先说一句《四书》中的话,后面接着说一个古人的名字,句子与人名对得上的,就可以不喝酒,否则,罚喝大杯。”大家都答应了。于是先拿来一个大杯,倒满酒,请某喝,某用“宾不夺主”为理由推辞掉了,大姨于是将大杯接过来自己喝了,她将手往桌上一拍,站起来说道:“孟子见梁惠王,魏征。”众人听了,一起赞扬说“妙啊!即使是武子庾的词,汉代儒生的对策文章,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该二姨说了,二姨想了想,说道:“可侠治其赋也,许由。”大姨赞扬道:“后来居上,大巫压倒了小巫了。”下一个是三姨,三姨张口便说道:“王谷不生,田光。”四姨接着说道:“载戟千戈,毕战。”五姨斜眼望着三姨、四姨笑着说:“两位姐姐功力相当,真可说是词坛中平分秋色的两雌。”四姨听了,用白眼看着五姨,用头发梢弹五姨的脸,五姨偏头躲开,接酒令道:“坐于涂炭,黑臀。”四姨听了,将腰扭了几下,说:“小妮子真有怪癖!”下面轮到六姨说了,六姨素来有口吃的毛病,只听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寡寡寡一。”三姨抢她的话道:“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寡?哪要你说这么多遍!”说完,拿过杯子就要罚六姨,大姨连忙劝止他说:“《论语》中说“凤兮凤兮’,虽然说了两个‘凤’字,指的只是同一只凤,所以六姨多说了两个‘寡’字,又有什么妨碍呢?”六姨涨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道:“寡人好勇,王猛。”

  接下来该七姨说。七姨低着头只顾微笑。大家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令,但是这句令却有点不雅驯。”大姨说:“你这个小妖婢专门喜欢玩弄些狡狯的小伎俩,今天有客人在座,你那个令既然不雅,你就别说了。”但七姨终于没能忍住,说道:“其直如矢,阳货。”大家全都掩住耳朵不愿听,八姨转头对九姨说:“我们俩去把羯鼓取来,敲响后为这个痴婢子解秽。”说完正色说出自己的令来:“秦伯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九姨接着说道:“朋友交也,第五伦。”十姨站起来说:“妹子年幼,勉力作令,算是狗尾续貂吧。虽千万人吾往矣,杨雄。”

  某正在焦虑快轮到自己说了,可一句《四书》也想不出来,听完十姨的令后,他忽然茅塞顿开地说:“牛山之木尝美矣,石秀。”说完,心中十分得意。谁知大姨说道:“读书人学问渊博,提起典故人物来应随手拈来,不在话下,古人古事多得很,你怎么会谈到《水浒》中的石秀呢?”某争辩说:“刚才十姨能说病关索杨雄,我为什么就不能说拼命三郎石秀?”众女子听了都低着头偷偷地笑,大姨忍着笑说:“你弄错了,她说的是汉代的草元亭杨子云杨雄,而不是《水浒》中的病关索杨雄。”七姨接着取笑某说:“没用的阳货,只知道窃弓为盗,管什么子云子雨?”某听了,十分羞愧。三姨为他解围说:“她们人多,你说不过她们,还是喝下罚酒三杯吧!”某只好连饮三杯。大姨笑着说:“君书囊太窄,装的书太少,幸好你的酒囊还算宽,可以装不少酒。”满座人哈哈大笑。

  喝了一会酒,五姨忽然离座说道:“今天大家欢聚一堂不可以没有诗。”说完,便让丫头拿笔砚来。七姨说:“五姨最善于掉书袋,今天咱们都不许自己作诗,每个人授取古人旧句集成一首律诗,以此来考考大家的才华。”大姨听了,说道:“没想到这个精灵古怪的家伙,胸中居然也有这些制度。”说完,让丫头拿着灯把墙壁照亮,自己首先提起笔来在墙上写道:

  嫁得萧郎爱远游,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苑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二姨题的诗是:

  梦来何处更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应怜宋玉,肯教容易见文君。

  抛残翠羽乘鸾扇,惆怅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丛懒回顾,淡红香白一群群。

三姨看了,说道:“二姐的诗工丽缠绵,真像李都尉的鸳鸯辞一样。二姐有这么好的诗题在前面,简直不好意思再下笔了。”说完,也提起笔来蘸上墨写道:

  本来银汉是红墙,云雨巫山枉断肠。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闲窥夜月销金帐,倦倚春风白玉牀。

  谁为含愁独不见,一生赢得是凄凉。

二姨看了以后,说:“你这首律诗中的句子,虽然是从不同的前人诗中摘出来的,凑在一起却妙似连环,巧同玉合,即使是苏蕙的织锦回文诗,也比不上三姨这首诗。”四姨接过三姨的笔,在墙上题道:

  风景依稀似昔年,画堂金屋见婵娟。

  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归去岂知还向月,坐来虽近远于天。

  何时诏此金钱会,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看了四姨题的诗,说:“就好像李白看到崔颗在黄鹤楼上的题诗后罢笔不题一样,我看到你题诗后也不敢再献丑了。但既然大家都题了诗,我不得已,也勉强凑上一首吧!”说完,也提起笔来题道:

  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堪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归山去,渌水斜通宛转桥。

大姨看五姨题完,笑着说:“看来五姨心中大有幽怨之情。”说完,回头看六姨,只见她在奋笔疾书道:

  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如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七姨取笑说:“六姨以笔代舌,笔尖果然比舌尖伶俐多了。”六姨对七姨怒目而视,七姨一笑,提笔写道:

  好去春风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

  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堕钗横。

  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大姨看后骂道:“你这妮子出口便谈风月,实在是太颠狂太不知检点了!”七姨反驳道:“谁像阿姊呀,一副女道学的面孔,只要‘抱得轻衾上玉楼'。”八姨接口笑道:“用这种绮丽的语言去撩拨人,正是女孩们的本色。”说完也在壁上题诗一首道:

  夜半秋千酒正中,画堂西畔桂堂东。

  丽华膝上能多记,飞燕裙边拜下风。

  愁事渐多欢渐少,来时无迹去无踪。

  而今独自成惆怅,人面桃花相映红。

九姨看后,说:“对酒当歌,像楚囚一样发出悲哀的哭泣声,这种哀伤的情调跟今晚的欢会不太合适,阿姐你真煞风景。”说完,从八姨手中夺过笔来题道:

  壶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长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尽醉,画眉窗下月初沈。

  绾成锦帐同心带,压匾佳人缠臂金。

  谁与王昌报消息,千金难买隔帘心。

  八姨看后评论道:“这首诗写得风流蕴籍,九姨你真是个可人。”轮到十妹写了,十妹恳求大家道:“妹妹不会作诗,请九姊替我作一首,可以吗?”大家都不答应,十姨只好回身对着墙壁,奋书而书道: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珑唱我词。

  有酒惟浇赵州土,无人会说鲍家诗。

  常将白雪调苏小,不用黄金铸牧之。

  我是梦中传彩笔,遍从人间可相宜?

  众人看了,一起笑着说:“谁说十娘是个厚道人?这首诗中明明句句都含着调侃的意思。”

  最后,轮到某题诗了,某勉勉强强接过笔来,不由得汗流浃背,手直发抖,仿佛手中拿的不是笔,而是一只巨鼎。某苦苦地思索着,无奈脑中空空如也,只好把毛笔尖舔了又舔,紧张得直喘粗气。

  大姨见某迟迟不能落笔,于是问道:“酒喝得高兴了以后,乘兴提笔作诗,本是诗坛中的快事,你为什么构思得如此艰难呢?”三姨接着道:“《两京赋》写成花了十年,《二都赋》写成用了十二年,旷日持久地构思是文人们经常干的事。”七姨说对,三姨说:“你刚才所说的当然有道理。看来此人的确要构思很久了,今夜哪怕更筹数到一百万下,我也要看他把诗作出来。”

  某提笔靠墙而立,只听到背后十个女子的冷言冷语一句句侵入耳中,实在受不了她们的嘲笑了,只好提笔勉强在墙上写道:“自从盘古分天地。”大姨看了愕然说:“你是不是想写一篇关于六合的赋?否则为什么开头写这么一句?况且,这一句出于哪一本典籍?”某回答说:“这是千古盲词之祖,比典籍中的话更好。这句话曾经被悬挂在国门上,从来没有人能增减一个字。”大姨摇摇头说:“盲词入诗,真是给诗坛抹黑。”七姨讽刺地说:“近来那些作诗的人,往往将盲词奉为鼻祖,甚至为它谱曲歌呢,我们闺阁中常常听到这句盲词,用它来作为诗的开头,既轻而易举又顺手拈来,不比呕心沥血地苦苦构思容易地多吗?”众女子听了,哄堂大笑。

  某满脸涨得通红,只尴尬地说:“刚才的话都是开玩笑的,我正在打算重新写个开头。”说完,装作吟哦的样子,将那句话涂掉,重新写了一句。五姨一看,新写的这一句原来又是抄袭的《千家诗》第一句,却又将原句的“午”字错写成“牛”字,于是捂着嘴也在旁边偷偷地笑。

  某握着笔继续装模作样地吟哦着,忽然一个头上戴帽、腰间系带的人走了进来。某一看来了人,乘机把笔放下了。十个女子也丢开某赶忙去陪侍在那个人身旁。只见这个人大模大样地坐在正中间的桌子后面,说:“我是在浣花溪旁居住的杜拾遗,从唐代开始就有人在这里建庙祭祀我,没想到当地这些无知的老百姓将‘拾遗’二字误传为‘十姨',从而导致你们这些女子,纷纷到庙里来居住,占用我的地方。因为你们稍微懂得点风雅,所以我也就暂时容忍你们住在廊庑之下,谁知你们却不守规矩,引逗来一个不学无术的白痴,用粪土一样的文字污染我的墙壁。从今以后,请你们立刻离开这里,否则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十个女子吓得慌忙趴在地上请罪。杜甫的怒气才渐渐消除,于是喝令某先滚出去,某大着胆子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恶客,居然敢驱逐诗人!”十姨小声对他说:“这是唐代的杜少陵。”某又问:“杜少陵是什么人?”十姨生气地说:“你连杜少陵都不知道,竟敢厚着脸皮到这里来谈诗,带累得我们也受到责骂!”说完,十个女子一起上前,左右开弓,打他耳光。某正疲于躲避,忽听堂上那个人大声说:“他既然是个门外汉,又何必再跟他罗嗦!”

  话音未落,某忽然从梦中惊醒。醒来以后还是不明白杜少陵到底是谁。

  后来,某逢人就讲述这个梦,听的人没有一个不嘲笑他的。听说了这个故事的一些读书人,一起把庙中十个女子的像都毁了,重新将杜甫的像竖立起来,接受祭祀。后来,凡是路过这里的人想在庙壁上题诗,当地人就会把某的故事告诉他,过路人也就罢笔不题了。

  铎说:杜少陵希望得到千万间宽敞的房子,来庇佑天下那些贫穷的读书人,而上舍生某却被杜甫赶出了庙,可见凡是爱才如命的人,对于那些俗人都像躲仇敌那样唯恐避之不及。题在粉壁上的诗容易涂掉,真正的诗人却是难以冒犯的。因此可以知道,想要看守好浣花溪旁杜甫的祠堂,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十姨庙原是祭奠杜甫的“拾遗庙”,后来人们讹传为十姨庙,这个故事即是改编这个典故而来】


73,车前数典

  元和人范恒,是紫扉公第二个公子的侍卫。己丑年,范恒到礼部参加武举考试,考完试,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景州时,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衣服、脚上拖屐的人,满不在乎地挡在车子前面,向范恒讨几锭银子花。

  范恒十分惊讶,于是笑着问他:“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敢于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个人答道:“我虽然是个穷人,但心中却记了无数典籍。”范恒听了,便决心考考他。当时,一个放牛的小孩站在路边的柳树底下,正用竹竿逗蝙蝠玩。范恒于是指着蝙蝠说:“用蝙蝠作为题目,说出和蝙蝠有关的典故,你说出一条,我就给你一锭银子。如果你真的十分博学,我哪怕把腰里的银子全都给你,也在所不惜。”范恒说完,心想,关于蝙蝠的典故历来很少,大概可以把他难住。

  谁知这个人十分痛快地答应道:“好。”然后,从《尔雅》、许慎的《说文》、《无中述异》等笔记小说,一直说到各种神异秘径、乌台诗案,一口气说出了七八条,每条都叙述得很详细。范恒听了,吃惊地说:“看来你真的是知道很多典籍,但不知你再说一些跟蝙蝠有关的诗词?”这个人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真珠帘断蝙蝠飞’,这是元微之的诗;‘戏看蝙蝠扑红蕉’,这是秦淮海的诗。黄九烟的瘐词中写道:‘怪道身如干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前辈小张芦检讨的诗《风怀之百韵》中有‘风微翻蝙蝠,烛至歇蛩螀’的句子,洞仙歌洞中骚,有‘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的句子,其它还有很多和蝙蝠有关的诗句,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姑且先说这几句吧,希望不要见笑。”范恒请他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他笑着说:“全都说出来并不难,恐怕我一旦说出来,你的银子都得给我,而你就没有回家的路费了,这不是增加我的罪过吗?”范恒只好作罢。数数他前后的典故和诗词,共有十二条,于是拿出十二锭银子给了他。这个人深深地作了个揖以后,就离去了。范恒见天色不早,于是就找了一家旅店住下了。

  晚上,范恒正坐在屋里,听见隔院有人带着妓女一起喝酒,大呼痛快,酣畅淋漓,惊动四壁。范恒忍不住到隔院一看,只见白天讨银子的那个人高高地坐在中间的座位上,左右各有两个妓女陪侍在旁。这个人看见范恒在门外,于是含笑走下台阶,邀请范恒进屋来一起喝酒,接着,命令妓女们轮流弹着琵琶唱歌,每唱一曲,就以一锭银子作为酬劳。四个妓女刚刚轮流弹了三遍,这个人就把白天刚从范恒那里得来的十二锭银子花光了,只见他披衣而起,对范恒说:“我已经替代你挥霍了这十二锭银子当买笑金了。”范恒觉得十分可惜,就说:“你也是个穷人,为什么不稍微留一点给自己作为生活的费用呢?”这个人回答说:“钱是我挣来的,又从我手里花掉,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范恒又十分诚恳地劝了他两句,他哈哈大笑着说:“我的舌头不是还在我嘴里吗?只要有它在,就不用忧虑赚不到钱。况且凡是这类非本分应得的钱财,只能让她们这类人赚去,如果我们这些人享受了这种钱财,即使不生病也会发疯,你怎么能用错误的思想教育我呢?”

  范恒听了,连连赞赏他说得好。于是这个人命令仆人重新洗净了杯盏,和范恒两个人开怀畅饮,尽欢而别。范恒告辞的时候,询问这个人的姓名,他却笑着不说话。后来,有认识他的人告诉范恒说:“他本是一位有钱的公子,后来他把家财全都散给了同乡的人,天天四处游荡,以乞食名义游戏玩世。”范恒听了,又感叹地说:“看来风尘中真的有奇士。以后即使碰到一个卖菜的奴仆我也要认真地对待,怎么敢再对风尘中人不屑一顾呢?”

  铎说:靠贩卖肚子里的诗书赚钱来图个酒醉饭饱,这种事情有志之士从来不屑于去做,但这个人从不积攒那些不义之财,这种气节和古人不受嗟来之食一样十分高贵。世间有这样的人,我如果碰上了,一定要请他和我同坐一辆车。



74,骡后谈书

  谢生,名叫应鸾。他的叔叔文涛先生在临淄当县令,谢生在叔叔的衙门里服务。后来,谢生被费县的县令借去当书记,于是谢生就到费县去了。

  有一天,谢生打算坐轿子出门拜客,于是写了一个纸条交给下役李升,让他备奥伺候,等谢生装束停当,出门一看,发现门外竟是一辆骡车。谢生大怒,将李升叫来呵斥了一顿,李升辩解说:“刚才我接到您的手谕,上面写的是‘备舆',并没有说让备轿。”谢生说:“你真是个笨蛋,舆就是轿,因为轿字没有出典,所以把轿通称为舆。”李升听了,笑着说:“从前淮南王《谏击闽越书》这篇文章中,曾有‘舆轿踰岭’这句话,您为什么说‘轿’字没有出典呢?”谢生听了,惊讶地说:“没想到奴仆里面还有这样通诗书的人!”

  于是谢生让李升把骡子解下来,自己骑在骡子身上,让李升步行跟在后面,两人一起慢慢朝前走。谢生说:“你既然读过书,知不知道这一带武城的事?”李升回答说:“这里是我的故乡,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谢生听他说知道,于是问道:“《史记》里仲尼弟子的列传之中记载,谵台灭明是武城人,而记载子舆氏所居住的武城时,特意加上一个‘南’字,和以前一个武城相区别,这是不是说,鲁国当时有两座武城?”李升回答说:“人们传说子羽居住的那个武城,是费县的武城,而曾子居住的南武城,在今天的嘉祥县。这种说法十分荒谬。”谢生问:“为什么你认为这种看法不正确?”李升回答说:“《春秋》中记载,襄公十九年,把武城作为鲁国的都城。注解中解释说,这个武城在泰山南面。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领郑师,并将组弱地也占为己有。哀公八年,吴国的军队进攻武城,占领了这座城市。《孟子》中记载,曾子住在武城的时候,有越国的军队来进攻,因此,与邾师接壤,并横在吴越与鲁国之间的就是今天费县的武城。《齐乘》中也说:‘孔子参观弦歌归城,这座旧城在费西县和滕东县两县之间。’所有的历史文献中都没有两个武城这样的说法。”谢生听完说:“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史记》的记载中却偏偏有个‘南武城’呢?”李升回答说:“以我的愚见,这大概是因为定襄有个武城,而清河也有个武城,这两个武城都在子奥氏所住的武城的北边,所以在子奥氏武城的前面加上一个‘南’字,用来与北边的两座武城相区别。就像《平原君传》中,有一句‘封于东武城',也是一样的道理。”

  谢生听后,十分赞赏李升的见解。回到家中以后,谢生把这件事告诉了费县的县令。县令也感到十分惊奇,于是不让李升担当仆役了,提拔他担任礼节的官职。李升担任官职不到一年,家产就增至千金,成为县里的富户。

  后来,谢生的叔叔文涛先生打算修《临淄县志》,将谢生招回了临淄。谢生认为李升可以充当修县志的顾问,于是把李升也带到临淄去了。等开始修县志的时候,谢生发现李升所谈的临淄旧典,都属于淄川县的事。谢生很奇怪,询问李升这是什么原因,李升回答说:“小人书箧中的秘书里只谈到淄川县,而没有谈到临淄。”谢生听了,疑心顿起,急忙将李升所说的秘书要来一看,原来是两本《说铃》,而且残破不堪,只剩下山东考古录十几页,以及闽小记四五页,其中就包括那天李升所谈到的奥轿之论和关于两座武城的考证。谢生这才恍然大悟,叹息着说:“凡是那些因为受到文人的赏识而获得显赫的声名和深厚的福气的人,都是李升这类嘴上夸夸其谈,实际并无真才实学的。”

  谢生的叔叔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谢生只好给李升一些盘缠,将他打发回家了事。

  铎说:腹中空空、毫无学问的人凭借着芝麻大的一部《通鉴》,沽名钓誉,居然也当上了官,享了十几年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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