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与空调
天上下起了雪，村外的森林被吹到倾斜。
屋子里一群人正挤在一起，挤在角落里，用一点点根本起不到作用的干草盖着脑袋。屋顶被前夜的大风一把掀起，人们只看到了它在空中被肢解，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从昨夜到现在，天气变得越来越糟，天总是半黑半白的样子。
靠人群近些，能在寒风过耳的隆鸣声中听见隐隐约约牙齿打颤的声音。如果没有大风，这些声音应该会很大，应该会让人心里一阵阵地发毛。如果不走近他们，想在风的嘶吼之下听到他们的呻吟，这绝对不可能！
女人望着头顶，房子张开了大嘴，尖牙利齿都露了出来。女人像收到了惊吓，连忙缩了缩脖子。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抬头看了，她每隔段时间都会神经质般地重复这个动作，嘴里还念叨着：“老天，老天……”
远处的大火炉睁着被挖去眼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看着它的女人，但女人其实并不怕它，不敢怕它，她比谁都更想要那炉子里窜出火来，倒不是为她，而是为她怀里的婴儿。她紧拥这婴儿，给他哈着热气，但婴儿的嘴唇还是发紫，多少次将要昏死过去。
女人不想承认，婴儿的死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实让她抓狂。她已经一整天都没吃没喝了，或许还要更久。她那干瘪的乳房已经无法再给孩子输送养分了。她恨不得强打起精神冲出屋子，去啃地上的冻土，如果冻土有营养能给孩子续命的话。
这群人便是这个村子的村民，这屋子本来是村里集会的地方，现在成了避难所，每年这个时候大风会把村民的房子碾个粉碎，村民无处可去，便都来到了这个屋子，因为这里相对结实，地方还算宽敞。
但是今天不同，现在这个“避难所”里的人都在集体等死。
这村子穷吗？这片土地上结出的粮食可以够村民吃上一整年，甚至还多。村外森林的木头品质是上等的，两条大河环抱着村子，每年成千上万的鱼在这里栖息……这村子要什么有什么，别的村子对这些东西都是垂涎欲滴。
那么这村子穷吗？你说穷不穷？很穷！但这很奇怪，就连村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穷，为什么还要挨饿受冻？
他们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干脆就放弃思考了。
可能就是因为要什么就有什么吧——这更奇怪，为什么村民真想要的时候却什么都要不起呢？
女人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放到婴儿的嘴巴前面，可怜的小舌头轻轻地舔砥着。女人突然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如此富饶的村子，却养不活我的孩子，为什么“
并没有人回应她，所有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吭，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是死着还是活着——看起来都一个样。
“该死！“一声粗口从人群里传出来。”哪怕有一点火星，老子也能叫它生出火来，去砍它一个冬天都用不完的柴……该死，我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仍然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从门口传来一声闷响，毫无征兆一般。有些人好像熟睡时突然被惊醒似的抻着脖子看向门口。有惊讶的、有恐惧的、有抱怨的、有兴奋的、有麻木的……人群还是人群，群人还是群人。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站起来看看，也不关心来者是何人……算了，他们都被冻僵了，他们一口咬定自己已是将死之人。
“为什么你们不点个灯啊？”来者进了屋看见人群，不禁吓了一跳。本想回身关一下门，不料一阵大风直接把门吹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来者连声道歉。来者扶起门，才发现这门根本没有合页……
“客人啊，这里没有食物……你快走吧……我们都帮不了自己……”过了许久，才有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来者没有接话，而是看见了那黑洞洞的炉子，发现了众人身后的墙有些异样，他紧盯着。
来者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不是一面墙，而是垒的像墙一样高的木头！
“可以给我一些木头吗？”来者问道。
“又来了又来了！”骂声四处响起，“拿去吧拿去吧！你竟还…… 拿去吧，反正我们都快要死了……自己拿吧！”
来者一言不发，动作却快了很多，仿佛赶着要紧事。他低落地取了木头，随手捡了把斧头砍成柴，在炉子底堆成了个小柴堆。
有人实在忍不住问：“这样小的柴火堆怎么能着呢？”
“会被吹灭的……”
来者笑道：“生火，生火，不用太多柴，柴堆大了反而点不着。”
众人嘲笑他，“我们以前天天生火做饭，我们的经验里可没有。”
来者也笑，“现在条件可不一样，还有这正是你们的经验。”
嗤！来者划动了一根火柴，众人的眼睛里都有了那火柴的小小的火焰。
点着了！小火堆燃得旺盛，来者开始往上加柴。
这座没顶的屋子竟然因为这小火堆开始变得暖和了，众人渐渐从角落里出来，围到来者身边，围到火堆身边。
“我去外面找吃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出了屋子，后面陆陆续续地跟了好多人，不仅有男人，还有女人，还有老人、小孩，好像这严寒不再寒冷，好像恐惧也不再是恐惧。
“你们有这么多柴火，怎么不生火来取暖啊？”火堆上的水壶冒出白气。
“这……我们也不知道。”
“这不成笑话了吗？”
“笑不出来，笑不出来……唉……”
“或许，你们已经知道了。”来者把热水倒在一个个杯子里，分给每一个人。
“敢问。您是何人，贵姓？”
“免贵，姓李，卖火柴的。”
“我们可能，我们没有钱买您的火柴。”
“使不得使不得，我又冷又饿，正好你们又肯送给我柴火，才救了我一命啊……”
众人哑口无言。
“你们受冻就是没有火吧。我只有一盒火柴了，无以为报……”
“是您的火柴救了我们啊！”
“你们的柴火更有价值，你们的！”说罢，卖火柴的把火柴从盒里抽出来，一根一根送给村民，刚好人人都能拿到一根火柴。
“这样，你们就都有火了。”卖火柴的人挥了挥手，向众人告别。
炉子里的火焰高了起来，人群也高了起来，大家都注视着卖火柴人，目送着他渐行渐远。
一根火柴，救活了村民，也救活了村子。全村人都动起来了，去森林里砍了上好的木材，互相帮助挨家挨户修好的房子，女人们把大家收集起来的棉花棉布做成了厚厚的棉衣。就算再穷苦的人也把自家粮食归了公，稍微好点的人家也不会嫌弃穷人拿出的少，大家凑到一起不分彼此。
冬天还长，但是大家都有信心，准能挺过这个冬天！
直到有一天，邻近富裕村的人到村子里推销了一款机器，可以源源不断地吹出暖风，富裕村的人叫它“空调”，这个新奇玩意一到村子就吸引了村民的注意。
“就是这个价有点……”
富裕村的人乐呵呵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们可以分期付款啊，用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现在都流行这个。”
“可是这利息……”
“没有关系呀，你们可以买股票啊，我们的电力公司给你们拉电线，你们买我们股票，这样你们既有了钱，又有了开空调的电，多好！”
村民们纷纷说，“是呀，多好！”
于是住在一起的村民们又分开了，纷纷贷款安上了空调。
“抱团取暖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现在有钱了，还挤在一起做什么？”
“嗬，这空调的风真暖和啊！”
“是啊，比春天都暖和，比夏天都暖和！”
“我都热出汗了……这衣服太厚了……快扔掉吧！”
“就是，这破衣服扔掉吧，我们现在有的是钱，我要穿名贵的！”
村民们兴奋起来了，买了好多皮衣、貂衣，还卖了拖拉机，买了豪车。
“谁还种地啊，直接下馆子，去星级酒店！”
就这样，空调的出现，让村民不再是是村民了，好像一步登天，成了大家谁也不知道的东西。而当初的温暖，也变的越来越热了。
女人们衣服上布料越来越少，据说是邻村的潮流款，好像衣服的遮羞功能更加凸显了，穿着这样衣服的女人好似变得越来越不羞；男人们则更注重保养，谁还记得自己是在村子的黄土地上长大，被两条河水浇灌的人呢？他们现在眼里、脑子里都是女人的潮流衣服！
以前为了一口吃的和老天斗智斗勇，现在不斗了，现在人和人斗，倒是把老天逗乐了：砍来的木材还是放在一起，只是分得特别清，谁多占了，多用了一粒渣，都不行，那得要命！
人们的节奏在不断加速，还在不断加速！
后来的某一天，村子又刮起了大风，大风把电线杆刮到了，电线全断了，空调自然也停了，风越刮越大，大到又一次摧毁了村民们的房子，村民们又来避难了。
“这次没事，我们等分红，这样我们就有钱修电线了。”
外面传来人的喊声：“股市崩盘了，股市崩盘了！”
只听忽的一声，屋子的屋顶像是被大手一把捏碎，消失在空中。
人群乱了起来，但人们又有了难得的一致。
他们齐声喊着：“老天，老天！”
人们看着成堆的木柴，说：“生火取个暖吧。”
行，用谁的柴？刚刚点头的人群又一次沉默了。好不容易达成了半个妥协，又找不着火！
那根火柴呢？早扔了！有了能吹春风的空调，谁还会记得那根火柴呢？谁也生不了！
冷气侵蚀着人群，他们单薄的衣服形同虚设。
“该死！”一声粗口从人群中爆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哪怕有一点火星，老子也要叫它生出火来，再去砍一冬天都用不完的柴，我们一起用，我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没有回应，因为没有人知道。但他们都清楚：生不了，这火生不了，谁都生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