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七)
扑腾。铁板上升起一团火。戴白色高帽子的厨师翻炒着火中带壳的鲍鱼。火焰中,他更像一个魔术师。
我们仨像是看烟火的小孩,每个人都不自觉的咧开嘴角,挂着微笑咽唾沫。热烘烘的香气向我们扑来。
火球很快熄灭。厨师一手执刀,一手拿叉。叮叮当当。飞快把鲍鱼柔软的肉从壳里剥出,切成片,平铺在铁板上略微烤一下。嘶嘶。从瓶子里拧了点海盐洒在上面,用刀叉夹着分给我们。
赵秀军看着厨师的眼睛说了声谢谢。
死胖子把他面前所有的鲍鱼片一次都塞进嘴里,腮帮子翻滚着。
煎鹅肝,烤银鳕鱼,烤秋刀鱼,各种刺身,各种配菜水果,吃不过来的食物在灯光照耀下色彩丰富而且鲜艳。仔细看,空气中漂荡着无数亮闪闪的小油星。
我们仨坐在厨师对面。我坐中间。死胖子在我右边。他满脑袋汗珠,白纱绸的体恤因为湿了而变得透明,紧紧贴在他颤巍巍的肥肉上。他拎起贴在胸前的纱绸,来回抖动。他说你们两个流氓不要乱看。他说话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又响又快。
我说死胖子你称得上地大物博,物产丰富。
他抖了抖胸上的肉,说,当然。他说他们家老大是儿子,老二还是儿子。他说他就是一身阳刚之气,纯阳之体,虽然胸大了点,如果再生老三还得是儿子。他说什么都是一脸自豪,又响又脆,哪怕是他的隐疾。
赵秀军问我这次回来有什么事要办。
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回来参加同学聚会,初中的。
赵秀军没再多问。赵秀军让死胖子讲讲他立二等功那事。
死胖子说这事你们没看新闻联播吗?中央一台都播了。他笑了。他清了清嗓子,像说书的一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呲牙咧嘴的说:疼。
我们笑。
他说你们真想听吗?
想。
真的吗?
真的。
声音不够大呀?
******讲。
你们先干一杯。
你不讲拉倒。
那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当年云展快捷酒店是通化市第一家快捷酒店,就开在江边。他说大军知道那儿。他称赵秀军为大军。他说酒店开业后生意红火,但有一天莫名其妙就着火了。他说那酒店正开在他所在派出所管辖的区片。不知道为啥,这事当时市里领导相当重视,天天追着刑警队破案,管片儿民警也跟着天天开会。有一天晚上他值班,闲着没事,他就在所里调案发那天晚上酒店外面的监控录像。他说骗你是你儿子,我看了一百多遍,眼睛差点没看瞎。他发现在着火之前,当时接近晚上,有个人拦出租车。他说你俩知道,那是江边,凉快,每天晚上有很多人溜达散步,看看江景和音乐霓虹喷泉,所以有个人叫出租车很正常。但他说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他觉得那时间点太正好了。老八。他叫我老八。老八,如果是我去你家放火,咱们开玩笑啊,我能上你家放火吗?要放火我也得去大军家放。如果是我去放火,肯定就是那个时间去,天刚朦朦黑,而且,出租车走没一会儿,酒店就冒烟了。他说他感觉那个出租车肯定有线索。他说他反复看那段视频,放大看,慢镜头看。他说咱们中国所有的车牌号都是六位。在辨认很多次之后他确定了车牌号的前五位。他说他现在还记得那个车牌号,吉ET227。少一位。最后一位他实在看不清,无法确定。他说他去出租车管理办调阅车主的信息,车牌最后一位只能是0到9,通化那时候还没有字母在后四位的车牌号。这就是说一共十台车有嫌疑。他说他把这十台车的车主全部走访一遍,挨个问。他称之为扫地毯式调查。哪年哪月哪日晚上几点,你的车在云展快捷酒店拉过乘客没有?他说他费了挺大劲,但终于被他找到了那辆车。他对司机说,师傅你别着急,你把手机号告诉我,你慢慢回忆,那个人长什么样,那天晚上去的是哪儿。以后我每天早上给你打一个电话,听你说说昨天又回忆起什么新的细节。听着啊,你必须给我想起来,要不然我天天找你。听着啊,你有义务配合警察调查,这是我的工作,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天天找你。他说,也就是第三天吧,司机就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司机正好憋了一泡尿,想去云展酒店方便,没想到偏偏在云展酒店后面走出来一个乘客,非常着急,不肯等他,非要马上就走。那个人打车去的地方是江边的另外一家旅店。死胖子说那个人非常好找,因为他就是江边另外那家旅店的老板。他说最后确定是同行因嫉妒而作案。他说剩下的就不用说了,破案,立功,开嘉奖大会,庆功,喝酒,唱K,洗澡,按摩,那啥啥,舒服,得了点病,找李大夫,开高锰酸钾,泡,疼,这些都不用说了,这都是标配,一条龙。老八,你想不想试试?今晚我安排你。
安排我高锰酸钾?
也行啊,那你得按步骤来,你得先得病,你没病直接上高锰酸钾?
滚蛋吧你。
赵秀军说,来,咱们敬吴所长一杯。
死胖子突然降低语调,似乎有点不耐烦的说,这些都是小事。他说跟好朋友喝酒才是大事。他冲穿淡粉色樱花和服的女服务员招招手。
服务员弯着腰,双手扶在大腿前,挪着小碎步走过来。
他要最大号的酒杯,三个。他冲服务员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头。
过了好半天,三个大号玻璃扎啤杯摆在他面前。他往里倒清酒。三壶清酒倒光了,一个扎啤杯还不满。他再次召唤服务员,高喊着:加酒。
服务员又拖着日本式小碎步走过来。
他说美女,200块钱一位的自助餐,三个小时就餐时间,没干别的,光看你走路了。该说不说,你走路确实好看。他学着女孩小鸟依人的样子把双手扶在他的大胖腿上,低头弯腰,左右晃脑袋。
服务员乐了,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步流星的去给我们取酒。
四壶清酒勉强倒满了一个扎啤杯。他耐心的把三个扎啤杯倒满。他拿起一个酒杯。他说他看到老同学高兴。他说他将用通化人的办法表达他的感情。你们俩喝多些随便,我干了,但我知道你们俩性格,谁能不干?
我跟赵秀军了解他的酒量,微笑着,并不搭腔。我们三人共同举杯,碰杯。
咕咚,咕咚,死胖子一饮而尽。喝完,他发出既享受又痛苦哼叫。
我勉强喝下四分之一杯,只觉得胃里火烧,再也咽不下去。赵秀军本不想喝太多酒。他见我喝了这么多,也勉强着喝下四分之一杯。
死胖子看了看我俩痛苦的表情。他说没指望你俩喝这么多,还以为你俩还象大学时候那么不是人呢,舔一舔就算了。
我们吃了几口菜压压酒气。点上烟。
死胖子说,你俩听说祝福药业的事了吗?
我摇头。
赵秀军点点头。他说他已经被抽调进省厅组建的特案调查小组。
死胖子说这是提拔的好机会。他说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过,他说大军现在不一定瞧得起正科这个位置。
赵秀军说能当官必须当官。他说你站在不同的位置就有不同的高度,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然后,你对事情的看法也就变了。他说这案子不好破,特案小组已经成立一阵子了,毫无进展,厅里领导已经回长春了。
死胖子说现在外面谣言四起。有传言说祝福药业家族内部提前抢权分家产,有人说是祝正福的三媳妇买凶做掉他大儿子,因为三媳妇刚刚也给祝正福生了一个儿子。祝正福大儿子叫祝福,这名起的就有点怪。祝福祝福,老祝福别人,自己就没了,没福可祝了。
赵秀军看了我一眼。他说老八不知道咋回事,死胖子你给他讲讲。
对,对,老八已经是省城人了,死胖子说,祝福药业,老八你知道吧,那是咱通化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资产就不说了,祝福药业的老板祝正福的大儿子失踪了,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省公安厅在通化市成立了特案小组,限期破案。
我眼前又浮现出东东给我看的那些照片,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会是他吗?有这么巧吗?
赵秀军说祝福已经失踪半年多了,之前嫌疑最大的绑票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他说调查小组里的人大都这么认为。
我说如果绑架这样一个有钱人,最好还是有点耐心。耐心越大,奖品才有可能越大。
赵秀军说老八说的有道理。他说老八破案还是有一套的。
我说,得了,别忽悠我。祝福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他有点怪,叛逆。祝正福看不上他。早些年祝正福就是养着他,不让他管事儿,这几年祝正福有意锻炼他,给他个副总干。
这么说,祝正福还算个好爹。
啥?他可挺狠。
得了,得了,这些跟咱们有一毛钱关系吗?死胖子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扎啤杯清酒。他又来跟我们碰杯。
咕咚咕咚。
大口灌酒可以改变时间的密度,让世界加速,可以让你在银河系漫游。死胖子不停招呼服务员,不停倒酒,不停碰杯,不停咕咚咕咚灌酒,不停夹菜,不停喊服务员加菜,不停大吃大嚼,不停的吐鱼骨头,不停擦汗,不停翻动嘴皮子说话,不停发出整个大厅都能听到的大笑。赵秀军不停的点烟,不停的往空气中吐烟雾(像只吐泡的金鱼),不停的弹烟灰,不停的把烟掐灭,不停的再点烟。
不知道几点钟,我们三个人摇摇晃晃,搂搂抱抱,絮絮叨叨离开了饭馆。死胖子抱怨赵秀军抢先买单。他说这饭馆是他找的,人是他请来的。赵秀军直摆手,似乎在说这事不值一提。死胖子要请客去唱K。赵秀军摇头。死胖子要请客洗澡按摩。赵秀军还是不去。死胖子要给我找一家酒店安排住宿。赵秀军说用不着他。死胖子说,那我走了。
迷迷糊糊中我只听到一声关车门的声音,再抬头,死胖子就消失了,简直是西游记里的法术。
赵秀军把我带到一家高级酒店。他说他有话跟我说。我一边脱衣服一边反复说好。之后他好像又说了点什么,也好像没说。我脱掉了裤子,穿着衬衫和一只袜子,钻进被子,睡着了。
早上,我被电话吵醒。是张洪声。他说他想起我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他说他还没老,记性还不错。他嘿嘿笑。他说他在省厅网站的公告里见过那个人,虽然照片差别很大,但凭他记人相貌的功夫,他还是认出了那个人。他说那个人叫祝福,通化市一个富豪的儿子,已经失踪半年了。他说老八你应该知道,是你老家那边的。他说你调查这个人还有点意思,这个人值钱。他说现在征集线索的赏金就是十万。他说老八,你发挥一下吧,需要我的地方,吱声。
挂掉电话,我赤着脚去洗手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只袜子。赵秀军躺在另一张床上抽烟,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从洗手间出来,他还是雕像一样纹丝未动。我也抬头看看。除了天花板,上面什么也没有。
我重新钻进被子,想起手机该充电了,又爬起来,可手机不知道随手放哪了。我翻了半天,才从被子里找到它。
赵秀军开口说话了。眼睛还是盯着天花板。他说世界很小,通化也很小。他说祝正福有个侄女,在祝福药业,除了祝正福,就要数她说话最算数。她几乎可以代表祝正福。
他坐起来。感谢上帝,他终于坐起来了。我可不喜欢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跟我说话。
他说老八,简单说,祝正福想快速了结这件事,不管儿子是死是活,是花天价赎金还是接受死亡的结果,他都想快速了结,然后继续往前走。
好家伙。
赵秀军说他刚好接到祝正福的委托。祝正福希望更私密,也就是更体面的终结此事。也就是说,如果有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有他知道就好了。赵秀军说,老八,现在我做点生意,没心思搞破案的事情。但祝正福的忙我必须帮,所以你不回来我也要找你。你不是私家侦探吗?我就给你介绍一个订单,一个大单。
我?我自己?
他压低嗓音凑近我,好像房间里有别人。他说他会把特案小组以前所有的线索交给我。他说如果遇到障碍也可以交给他出面调查,实在大规模的调查,他可以向组里反映,请求大部队支援。他说他不是无缘无故被选入特案小组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他看着我说,就算帮他一个忙,这事对他很重要。他说他完全相信我的能力,在警校的时候就完全相信。说完,他把长长的烟灰故意弹到干净的长绒红地毯上,把烟按到烟灰缸里掐灭。
祝正福感觉事情跟家族有关?
赵秀军说他也不知道。他说祝正福可能也只是听到传言。这是家事,如果人家不说就不便多问。他从真皮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他说老八,既然你问了,就代表你接了。他说这卡里是前期办案经费,十个。密码写在卡上面。他谨慎的把卡放在我俩之间的床头柜上,好像为我预留了拒绝的空间。
我说我就是个专门调查出轨的穷侦探,你直接拿钱砸我就行,不用这么啰嗦费劲。
他终于一展笑颜。他说事情结束,报酬至少一百。
我吹了声口哨。
他说他上午还有个会。他说他下午会把整理好的情况跟我说说。他起身要去洗漱。他一直就是这样讲求实用的一个人。
我说我再问一句。
他说好。
我说你是不是跟祝正福的侄女...剩下的话我没说。我冲他笑。
他直勾勾的看我,有那么几秒钟。他慢慢说了一句,老八,这案子你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