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的故事终结于此(6.My Last Charpter)
小马镇上空,太阳刚刚升起,瑞瑞已经起床,迎接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早晨。照理来说,在这样的一天里,她不必再按照平日的习惯洗漱、整顿,但她还是一如往常,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这一切,只为了那只还在床上打着呼噜的小马。
年迈的雌驹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站定,开始了每天早上的固定任务:梳理她灰白的鬃毛,涂上眼线眼影,卷好睫毛,在鼻子上涂上遮瑕粉。最后,是一喷暮暮最喜欢的香水。
瑞瑞已经很老很老了,但年龄并未毁坏她的容貌。她不再有年轻时的倾城之容,但仍是一位标致的女士。她的面庞随着衰老而消瘦,但几乎见不到皱纹,她的鬃毛依然全在,而身体的绒毛仍光亮顺滑。
命运多么不公,她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几乎处处都健康极了,那个小小的、维持着她一切生机的器官却已脆弱不堪。她将蹄子按在胸口,感受到那颗日渐衰亡的心脏在胸中一次次跳动着——这是她的死亡之钟,每一次心跳与肋骨间的闷响,都为她的生命倒数计时。
“瑞瑞。”
在镜子的倒影中,瑞瑞看到暮光,她半梦半醒地站在门框下,打着哈欠,微微睁开眼看着身前的老雌驹。
“心脏药吃了吗?感冒药呢?”
一如过去几年的每一天,还未互相问好,甚至还未清醒,暮光首先关心的总是瑞瑞的健康情况。
瑞瑞打开镜子,暮光的倒影消失了。镜子后的药橱里,架子上排列着化妆品,堆着药瓶。她拿起一个瓶,从中倒出两颗药片,吞咽下去,尽管她心中知道吃药已毫无意义。毕竟,吃再多的药,她今晚也是注定要死的。
“有礼数的小马都是先说‘早上好’的,知道吗?”她指出,将药瓶放回原位,合上橱门。镜子再回到面前,她看见镜中的暮光走向镜中的她。
“早上好。”暮光打了个哈欠,在独角兽身边坐下,睡意昏沉地亲吻她的脸颊。然后,她将蹄子放在瑞瑞的胸口,轻轻地揉着。“你昨天一晚上都在咳嗽。”
瑞瑞叹了口气,一只蹄子抚摸着喉咙。“恐怕我的感冒还没有好转,也只能寄希望于感冒药快点起效了。”
暮光点点头,撤回蹄子,转向镜面。她飘起鬃梳,刷过自己的鬃毛,尽管看上去更像是敷衍地拍平而已。看着暮光对她那丝绸般顺滑的鬃毛动用如此暴行,瑞瑞震恐地抢过梳子,亲自上阵打理公主殿下的鬃毛——一如过往的每个早晨。她梳着天角兽的鬃毛,一个问题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你的火车什么时候出发?”
多余的问题。瑞瑞早就将暮光与斯派克前往沙特鞍拉伯的时间精确地记在了心里。半个月前暮光告诉她,自己要去参加会议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中开始了倒计时,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瑞瑞还记得自己听到消息时差点被茶水呛到——暮光甚至以为她的心脏发作了。
“十一点出发。”暮光回答,眼看着瑞瑞将她一头鸡窝似的鬃毛改造成配得上公主身份的发型,“我们大概八点钟能到那边的首都火车站。”
瑞瑞梳完了暮光的鬃毛,两马一同看着镜中的倒影。暮光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光鲜亮丽:直到今天,她还能让瑞瑞的心跳加速。独角兽靠上了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瞧瞧我们俩,多奇怪啊。”她轻声说,自己看上去比暮光老了太多,真是既滑稽又可悲的场景,“美女与老太婆呢。”
暮光挑起眉毛,哼了一声。“喂,谁准你说我是老太婆的哦。”但她的佯怒很快散去,脸上浮现出打趣的笑意,“又不是所有小马都能有你这么美嘛。”
瑞瑞忍不住笑了,她的心中甘甜而苦涩。苍天为证,她真的爱着暮光。她爱暮光轻而易举就能将她逗笑,爱她总能想到办法,爱她总能不言不语就猜透瑞瑞心中所想。可惜,她所爱的这一切,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结束了。
一阵铃响暂时打破了两马的时间,有谁走进了旋转木马精品店。
“早安,二位女士!”斯派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准备行动起来了!”
“早,斯派克!我们很快下来!”暮光转头向卫生间门外喊了一声,又看向镜中的瑞瑞,“你先下去好吗?我还要收拾一下。”
瑞瑞点点头,将自己从暮光身边剥开,走出门外。“我给你和斯派克做点早餐去,快点下来哦,凉了可不好吃。”
“知道啦!”暮光的声音在墙后响起,停顿片刻,她又匆匆加上一句,“下楼梯小心!医生说过你现在不能太累着!”
瑞瑞停下蹄步,回头望向卫生间的方向。“暮暮,亲爱的,我不会因为下楼梯动作太快就心脏病发作的啦。”
“防患于未然!”
瑞瑞转了转眼睛,摇摇头。看来,与暮光争论永远都没有意义。“那好吧,甜心,我下楼梯的时候会慢慢走的。”她退让了一步,想象着暮光满意点头的模样,“再说了,”她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家里还有比楼梯危险的东西呢。”
暮光的脑袋从卫生间的门里钻出来,满脸写满了担忧。“有吗?”
“就是你呀。”瑞瑞挑起眉毛,仿佛这回答理所应当。暮光正想开口询问,瑞瑞便露出笑容,将蹄子夸张地放在额前,接着说下去:“毕竟,你都让我无法呼吸了。”
暮光的脸上一片红。“哦,瑞瑞。”她翻翻白眼,又钻回卫生间里。
“真的!”瑞瑞还没闹完,朝着暮光消失的方向继续傻笑,“你让我完全忘记了呼吸啊,暮光闪闪。”
“下楼去吧,笨笨。”暮光也笑了。
瑞瑞于是照做,心在胸口一阵轻盈。走到楼梯口,她看见斯派克在大门前呆站着,收拾着背包。斯派克如今才算是少年,但已长大了不少,比瑞瑞高出了好几个头。
“早啊,亲爱的。”她走下楼梯,来到他身边,“你来得真早!”
“暮暮让我早点到,方便再检查一遍行李。”他解释着,继续用爪子翻动包里的物品。过了一会儿,她抽出两张火车票。“找到啦!十一点去沙特鞍拉伯的车票两张。”
“出发得好早。”瑞瑞接过车票,读着上面的字样,她多么希望火车出发的时间能再推迟几个小时,“太可惜了,你们出发前我都没什么机会多陪陪你们。”
“确实,本来下午两点的火车也可以的,但暮暮就是想早点出发,以防‘意外’。啧。”小龙将包放在地上,走向厨房,“那个,我拿点东西吃可以吗?我都饿坏了,图书馆里也没什么东西吃。”
“斯派克,还要我说多少次,这里——”
“——也是我的家。知道啦,知道啦。”他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然后冰箱打开,“我看看都有些——嚯啊!我靠——”
“文明点,斯派克!”
“——着大树好乘凉!”厨房里一阵动静,然后斯派克从门里钻了出来,两爪捧着一个超大的三层香草蛋糕,上面还铺满了红宝石薄片。“瑞瑞,拜托拜托,我能吃一口吗?”他恳求着,口水都快滴到蛋糕上了。
“整个吃完都没关系,亲爱的。”她向他露出了微笑,“这就是我做给你的。”这是离别的礼物。美味的蛋糕,里面还藏着她专门挖来的、明艳的钻石,这是只属于亲爱的斯派克的礼物。
斯派克的脸色亮了起来,那一刻,他简直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好~耶!”他欢呼起来,用眼神吞食着蛋糕。但他在动嘴前将其放下,走到独角兽面前,深情地将她抱了起来。“谢谢,瑞瑞!你最好了!”
“小心点啊,斯派克。你这壮硕的爪子可别把我的老骨头捏碎了哦。”瑞瑞一边笑着,一边说。
斯派克仍然搂着瑞瑞,轻轻笑着。“我这些年可是好好锻炼过的!”他将独角兽放下,秀了秀胳膊和胸口的肌肉,“可得在女士们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对吧?”
“她们肯定都被你迷倒了,亲爱的!我都要被迷倒了——看看你这一身肌肉!”
斯派克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抱起胳膊,低头朝独角兽呆呆一笑。“听我说呀,瑞瑞。好多年前,你听说我不再暗恋你的时候,心情挺不好的,但很明显你至今还没忘掉我呢。我决定再给你一次追我的机会,看我对你多好啊。”
“啊,斯派克!”瑞瑞将蹄子放在胸口,夸张地吸了口气,“你真真是慷慨大方!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斯派克!”暮光出现在楼上的楼梯口,看上去对楼下的肥皂剧不怎么高兴,“你有别的事要忙呢,东西收拾了吗?别在这儿勾引瑞瑞和你私奔好不好?”
斯派克满不在意地挥了挥爪子。“知道啦,知道啦,都收拾好了。”他只当没听见,看着暮光走下楼梯,“二位女士,我尚有安排,就先告辞了。”他拿起蛋糕,咂了咂嘴,“我们去厨房里私定终身吧,钻石蛋糕小姐。”
“别吃太快,小心肚子痛!”暮光警告道,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留下瑞瑞独立在客厅里。瑞瑞面带微笑。哎呀,哎呀,哎呀,她会想念他们的——这就是她奇怪的小小家庭。
但没关系,她只用想念他们一天,就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早餐一眨眼就过去,忽而就到了出发去火车站的时候。瑞瑞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将暮光和斯派克送到前厅,心中希望自己能跟着他们走到火车站去。她这颗脆弱无能的心啊!
“就到这里了。”她说,看着斯派克拿起自己和暮光的行李箱,“快去执行公主的皇家职责吧,就把我丢在小马镇就行。”
斯派克嗤笑一声。“你是想说,快去旁听几小时无聊的辩论吧?”他又将一个包挂在渐满的胳膊上,“一点都不好玩,瑞瑞,真的。”
暮光忙着收拾自己的鞍包,没空批评斯派克对外交的无所谓态度。“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瑞瑞。”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心情低落的独角兽,“我也希望你能来,但我担心你的感冒会加重。”
“没关系。”瑞瑞喃喃道,看着地面,用蹄子戳了戳地板,“我懂的。”
“瑞瑞…”暮光向独角兽走了一步,“斯派克,要不你先出发吧?”她转头看向小龙,“我再多说几句就来,你去帮我占个好座位。”
斯派克点点头。“没问题,暮暮。”他将车票交给暮光,向门外走去,“周日再见啦,瑞瑞!”
瑞瑞暂时回到了现实之中,抬头向他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再见,斯派克!”她匆匆地说着,想要将斯派克的模样铭刻在自己的记忆中。公主在上,他要走了,他真的要走了。“我爱你,斯派克小乖乖!”她又说,“别忘了哦!”
斯派克笑出了声。“瑞瑞,你说得好像我回不来了似的。”他玩笑似地看了她一眼,钻出门去,“我也爱你!”
斯派克出了门,暮光走到瑞瑞面前,用蹄子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诶,怎么了呀?”她在瑞瑞的眼神中寻求着答案。
瑞瑞移开视线,害怕自己会被这足以看穿一切的视线打败,说出自己悲痛的原因。“没事。”她说。有事。她想。“只是你们要出发了,我有点担心而已。我…我会想你的。”暮光抱住了她,瑞瑞艰难地忍住眼泪——但她早已没有选择了,不是吗?
“我懂。我也会想你的,但我们只去几天而已,以前我周末也出过远门,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吗?别太难过,好吗?”暮光退开了些,亲吻瑞瑞的鼻头,“再说,就像斯派克说的,这也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瑞瑞沉默了片刻。不等她有机会阻止自己,甚至不等她有机会多加考虑,她已经脱口而出:“但如果真的是最后一次呢?”
暮光睁了睁眼睛,转瞬又回到先前担忧的样子。“瑞瑞,看我眼睛。”独角兽不情不愿,还是与她对视,暮光抓住了她的蹄子,“别这么说,不会有事的,瑞儿。你一直都在好好吃药,我们每天都一起锻炼了,不是吗?医生说的你都做到了!我周日回来,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切都照着书上做的。”
照着书上…
从瑞瑞确诊的那一天起,暮光将所有关于心脏病的书都认真读过。天角兽曾经抛下一切,每天只研究瑞瑞的症状:治疗的方法,防止恶化的方法,可以在家做的锻炼,饮食的禁忌。瑞瑞很清楚,暮光比她的主治医师们还要了解她的病情。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暮光也明白,瑞瑞已经病入膏肓了。医学的力量是有尽头的,而瑞瑞已经走到了尽头——她们都心知肚明。
然而暮光告诉瑞瑞,她不会有事,话语中的力量让瑞瑞几乎相信了她。短暂的一瞬里,瑞瑞甚至想到,未来的暮暮也许记错了实情。
几乎。
瑞瑞并不相信暮光,她的沉默没有逃过暮光的双眼。天角兽低头看着地板,将瑞瑞的蹄子抓得更紧了。“我真希望能留在小马镇。你生病了,我理当留下来,好好照顾你。”沉默。“如果…你想我留下吗?”终于,她开口问道。瑞瑞在想,自己的状态是不是真的让暮光担心她会死在这个周末了。“我可以给公主编个借口的——如果你想我留下的话。”
我想。这是她唯一的念头。我想你留下。我想要你今晚留下来,我想要自己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能有你陪伴,我想在你的怀抱里一睡不醒。我想你留下,永远不要离开。
“没关系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照着书做了这么多事,没必要这么紧张的。”她蹭了蹭暮光,又开始强忍泪水,“让你担心啦,对不起哦,我亲爱的。”
暮光也蹭蹭瑞瑞,搂住了她。“没事的。毕竟我总是很担心你嘛。”她为自己轻笑着,“我可能有点…”停顿一下,“只是如果…我不在的时候,你…那个了…我永远都没法原谅——”她又掐断了自己的话,停顿,然后清清嗓子,“没关系的,不会有事。”
瑞瑞从她怀里退出来,反而抓住了她的蹄子。暮光的那句话没有说完,但瑞瑞能猜到剩下的内容。等她死了,暮暮会自责的——这让她尤其难受,忍不住想要试试改变这一结果,这一她早已知道答案的结果。毕竟未来的暮暮就是为她的死而自责了。
“我最亲爱的暮暮…你听我说,等到我离——”
“别说。”暮光骤然打断了她的话,“别。”
瑞瑞咽了咽口水。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死’有关的字眼都成了暮光的禁忌?她究竟有多害怕失去瑞瑞,连说出口都做不到?“可是,亲爱的,我总有一天会——”
“还早呢。”
“但那时候到来——”
“不会来的。”
“答应我别责怪自己。”瑞瑞抢在暮光能再打断之前赶紧说完。
她的话让暮光震惊而沉默,所有的抗议都淹没在瑞瑞认真的眼神中。
“暮暮,看着我。”紫色的双眸对上蓝色的双眸。“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有你在,因为你拼命想办法帮我对抗疾病,但你没法让我永远活下去的。答应我,到我离开的那一天,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也绝对不要责怪自己。”
“瑞瑞,求你别…”
暮光的眼里有了泪水。强迫暮光面对残忍的现实,瑞瑞的心都要碎了,但她不能退让。“说你答应我,暮光闪闪。”
暮光又移开了视线。“我…我答应你。”她看向瑞瑞,“但…不会就这样结束的,对吧?瑞瑞,答应我今天不是永别。答应我。”
“我答应你。”瑞瑞毫不迟疑,“我向你保证,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暮暮。”
这终究算不上谎言。她们确实还会相见,只不过那会是另一个瑞瑞了——年轻的瑞瑞,正准备着在一个普通的周末到马哈顿去;另一个瑞瑞,目前还对失去暮暮的痛苦一无所知,天真且快乐着。
暮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与瑞瑞前额相贴。“不准骗我,瑞瑞。”她微微笑着警告道,“否则,我就是穿越时空也要找到你。”
瑞瑞压下一声笑。“哦,亲爱的,我觉得你真做得出这种事。”她后退一步,向天角兽露出微笑,“好了,你快走吧,不然要误车了。外交辩论如此美妙,迟到了可不行,对不对呀?”瑞瑞伸出蹄子,调整了一下暮光的鞍包,将她的刘海拂到一旁,动作莫名像一位母亲。
“确实呢,斯派克现在估计都着急了。”她走出门外,瑞瑞紧跟在身后。站在精品店的大门外,暮光展开双翼,准备飞往小马镇火车站——一段短短的旅程。
“那么,”瑞瑞看着暮光飞入空中,“记得替我向塞雷丝缇雅、露娜和韵律问好。”
暮光点点头。“知道啦。”她准备出发,却又回身望了瑞瑞一眼,眼中有些不安。“周日再见。”最终,她说,挤出自信的微笑,笑意却姗姗来迟,尤为无力,“会的吧?”
“一路平安,暮暮。”
这就是瑞瑞的回答。她没法向暮光撒谎,没法告诉她,‘没错,亲爱的!我们周日当然会再见了!’最好的回答只能是不回答。
暮光在空中悬停,低头看着独角兽,脸上的表情无法解明。但很快,她又湿了眼眶,瑞瑞意识到,暮光可能也感觉到了,这就是她们的永别。
“会的。”暮光的声音有些重,她清清嗓子,擦擦眼泪,“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我真笨。”她接着说,“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一定,一定,一——”
“暮暮?”
断了喋喋不休,暮光看着瑞瑞,眨眨眼。“什、什么事?”
瑞瑞露出温柔的微笑,向一侧偏过头。“我爱你~”
暮光就落回地面,搂住她,与她最后一次拥抱。“我也爱你。”她诚挚地说。“胜过你爱我。”她又窃笑着补上一句。
“真的吗?”瑞瑞说着,用蹄子揉了揉暮光的后脑勺,“要不要进屋来,感受一下我有多爱你?”
“天呐,瑞瑞。”
看着暮光挣脱怀抱,羞红了脸,瑞瑞笑了。她永远都喜欢调笑暮暮,这份爱至死方休——换句话说,也就是今天结束。她上前亲吻暮光的鼻头。
“我该走啦。”暮光说着躲开,又展开了翅膀,“因为我真的有点想试试了。”
嗯,暮光也还是很擅长让瑞瑞脸红的。
下一刻,暮光飞向了火车站的方向。“拜!”她高声喊着,回头望了一眼瑞瑞。
瑞瑞向她挥别。“再见啦,暮暮!”她就站在门前,向着天角兽的背影挥着蹄子,一直,一直,挥得前蹄都酸了,挥得暮光已经看不到了。然后瑞瑞跌坐在地上,心在胸膛砰砰直跳。
暮光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就这样。
瑞瑞甚至哭不出来,她只是惊讶这一切结束了。她呆坐在原地,看着暮光消失的天边,也许只坐了五分钟,也许坐了整整一小时。当一滴雨水落在她的头顶,她才清醒过来。抬头,原先蔚蓝晴朗的天空上,雨云渐渐覆盖过来。未来的暮暮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天我在沙特鞍拉伯,但假如没记错的话,好像有谁告诉过我,那个周末小马镇有一场风暴。”
也许天空不是在为她哭泣,而是在替她哭泣。
雨点越来越多,瑞瑞终于起身,回到了店里,紧紧地关上了门。她走进自己的主工作室,环顾其中的一切:那些裙子,她没机会做完了;那些图纸,她没机会画完了;就连那些垃圾,她都没机会收拾了。
也许,她还能给世界留下最后一套设计。她的最终之作,留给时尚的世界——亦或是,小马国最前沿的设计师辞世之后,不再时尚的世界。
瑞瑞将她红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对着自己最近制作中的那套衣裙,开始了工作。忙碌着,她就不会沉浸在消极的思绪里,忘记了暮光的离开,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她专心地工作着,飘起了一叠红色的布料,一个紫色的笔记本突然从中掉了出来,打断了她的专注。
她将笔记本飘到面前,认出了自己多年前送给暮光的礼物。就是这个笔记本里,记载着暮光的法术,也留存着将会让暮光在命运曲折的那天和她一起去往马哈顿的留言。命运让暮光在这样一天把笔记本忘在了店里。她翻开本子,心不在焉地翻动纸页,最终停留在某年的六月九日上。她伸出蹄子,抚摸着自己在页边为暮光留下的那句话——旁边还画着三个小小的爱心。
八点半出发去马哈顿。
如果能沿着时间逆行,重走一次那天的旅程,她愿意付出一切。多么奇怪啊,她忽然嫉妒起了年轻时的那个自己,居然能被来自未来的恋马悄悄地带去旅行。她与暮光之间的爱情,真的像是小说里的情节了。真希望有人能把她们打破时间的那个周末写成故事啊。如果她还能再多几天的时间,也许她会亲自下笔的。
瑞瑞想象着自己成为作家的生活,却忽然听到一阵门铃声。怪了…她早上明明挂上了‘歇业’标牌才对呀。她看向自己蹄中的笔记本,猜想应该是暮暮回来拿本子了。看来,她与暮光闪闪还能见上最后一面,感谢塞雷丝缇雅。
“暮暮,以后千万别乱放东——这是什么?”
一个信封飘在她的面前。她用魔法拿过信封,仔细查看,上面的字迹像是暮光的蹄写字,只是明显精致优雅许多。然而,真正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的,却是信封上的标题。
暮光闪闪给瑞瑞的生活报告,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
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了,一次次反复地读着信件的标题。她将信封翻过免去,小心地打开,取出其中的一叠纸张。首先是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同样精致优雅,她读起信件,蹄子微微颤抖。
我最最亲爱的瑞瑞:
这是我的第一封报告书,所以我没法说“上次给你写信已经是整整一周前了”,很可惜,没了你的生活还是一样无聊。不过,我听从了你的建议,让别的小马走进了我的生活,所以,也不算极其无聊。
多年前在马哈顿的旅程之后,我一直还想再见你一面,但我也知道,上次旅行没在时空连续体的帷幕上戳出个大洞,已经算是万幸,我们也几乎不可能找到第二个那样的机会了…但我又想到,其实我们的生命中还有一天,如果我回到这一天里,有可能一切顺利;很巧的是,这一天正是我一直后悔没能陪在你身边的那天。所以你现在才收到这封信。
此外,我没能制作出能让小马暂时变回青少年的变龄魔药,也没机会看到叛逆期鸡冠头的塞雷丝缇雅公主,只好凭想象画了一幅画。
属于你的暮光闪闪
瑞瑞折起信纸,将其放回信封中,又将视线移向随信附上的那一叠照片。最上面的那张,其实是印成了照片的绘画,画上是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塞雷丝缇雅,头顶着浮夸的鸡冠头,画工还奇差无比。瑞瑞忍不住窃窃地发笑了。
“喜欢我的大作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一切笑声。
是暮光的声音,却又不一样了。听上去老了——很老很老。瑞瑞恐惧着天角兽的衰老,不敢转身看她。
“去…去马哈顿是多少年前的事?”瑞瑞紧紧地盯着那幅丑陋的画。
“你想问我有多老了,是这样吧?”暮光轻笑着回答。她的声音粗糙且老成,一阵寒意顺着瑞瑞的脊背爬行。“我很老了,很老很老。”
“有…有多老?”
“差不多一万岁了吧。”
瑞瑞差点把照片掉在了地上。“一万年…”她轻声惊叹,重复着那个巨大到令她头晕的数字,几乎像是在拒绝事实。叛逆塞雷丝缇雅啊,请赐予我力量。
终于接受了暮光的年龄,亦或是知道自己不能傻看着那幅画,瑞瑞缓缓地摘下眼镜,从身体中压榨出最后的勇气,转过身去。
和几小时前的暮暮一点都不一样。她长高了,没有塞雷丝缇雅那么高,但绝对不矮;她的鬃毛也变得灰白了,但曾经的宝蓝与深紫还隐约可见,而玫红色的那一条色带几乎还没有变化。
她的面庞随着衰老而消瘦,但几乎见不到皱纹,身体的绒毛仍光亮顺滑,随着岁月的流逝同样稍有褪色。她仍然美丽得足以迷倒众马。瑞瑞——没被迷倒的那部分——看得出,自己多年来一直对暮光的皮毛保养喋喋不休,终于有了成果,心中还颇为欣喜。
“怎么啦?”被独角兽盯了整整一分钟,暮光催问,“我没有很丑吧。”
“没、没有…你看上去…我觉得…就是…你看上去很美…你变了…和我…很像。”她的话语已支离破碎。暮光看上去就和她一样老。心理年龄大不相同,身体年龄其实也大不相同,但她看上去就和瑞瑞一样老。
暮光笑着,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你看上去很美,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咯?”她环顾房间里的场景,“感觉真奇怪,就好像往回穿越了几千年一样。严格来说,我还真的是往回穿越了几千年。”她看向瑞瑞,独角兽依然震惊不已,她忍不住尴尬地咳了咳,“那个!嗯…有什么新鲜事吗…?”
“我今天要死了,还见到了九千多岁的暮暮。”瑞瑞说,“除此之外,没了。”
暮光闻言微笑。“普通的一天吗?”
瑞瑞也露出微笑。“当然是普通的一天了。”她将照片放回信封中,瞥了一眼工作室的门,“要来和我喝杯茶吗?被你吓了一跳,我恐怕需要压压惊。”
“喝杯茶也好,谢谢啦。”暮光停顿一下,又说,“那个,吓到你对不起呀?”
瑞瑞走过暮光身边,将信封飘在身后。“不必道歉,亲爱的,毕竟——”她看了一眼暮光,“——你的美总能惊艳到我。”说完,马上转过头,但还是看到了暮光两颊的红晕。
看来,瑞瑞,你的本事还没丢。
几小时后,瑞瑞的厨房桌上散落着各种照片,都是暮光多年来交过的朋友。两个紫色的笔记本并列在照片旁,一本的暮光闪闪已经去了沙特鞍拉伯,另一本的暮光闪闪回到了家。
瑞瑞飘起一张照片,是暮光与另一只雌驹的合照。紫色的雌驹有着银白色的鬃毛,是一位时装设计师,暮光还不到一千岁的时候认识了她,与她谈过一小段时间的恋爱。
“暮暮,算上我,这是你第四个设计师女友了。”瑞瑞搅着茶水,看着照片说,“真有趣。”她将照片放回桌上,向桌对面的天角兽闪了闪睫毛,“我在你的爱情品味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荣幸呢。”
“巧合而已。”暮光用蹄子撑起下巴,调皮地回应了瑞瑞的媚眼,还对她笑了笑。
瑞瑞放声大笑,又拿起了照片。“亲爱的,你还嘴硬。把她的颜色调换一下,看上去就特别像我——”
“够了,够了!快别看了!”暮光连忙脱口而出,将照片夺下来,塞回信封里。瑞瑞愉快地轻笑起来。暮光又看向桌上的照片,叉起前蹄。“接下来想认识谁?”
瑞瑞隔着镜片扫视桌面,寻找着她想了解的下一段生活,最终飘起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暮光和三只小马、一只幻形灵愉快地站在一起,享受着一顿有趣的野餐。“说说他们吧。”
暮光介绍起了照片中的朋友,瑞瑞的视线却飘向了其他的照片。看到每张照片里的暮光都如此幸福,她的心中莫名升起了暖意。不得不说,知道暮光有了新朋友,还谈过很多次恋爱,她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但同时她也很感激所有这些小马,是他们让暮光重新找回了幸福。
她心情很复杂。
暮光的故事讲完了,瑞瑞只静静地看着一张张照片。许久,她抬起头,才发现暮光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怎么啦,暮暮?”
暮光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不好意思啦。”她道着歉,又叉起前腿,“只是…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你…也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或是见到你的笑容了。”她脸上微红,下意识地拨弄着某张照片,说出实情,“我想念他们了…也想念你了。很想很想。”
瑞瑞深受感动,将一只蹄子放在暮光环抱胸前的前腿上。“为什么不早点来呢?”她捏了捏暮光的前腿,“在等什么呀?”
暮光看着瑞瑞的蹄子,放开一条前腿,将蹄子搭在瑞瑞的蹄上。“我大概一直想等到…”她迟疑了,叹了口气,“我病了,瑞瑞。”又一停顿,然后纠正,“我快要死了。”
瑞瑞的脸上没了血色。直面自己的死亡是一回事,而直面暮光的死亡则是完全没法接受的另一回事——对她来说,暮光几乎就是永生的。“你…要死了?”
暮光点点头,视线仍停留在她们相触的蹄上。“很快了。不过,我早就知道自己寿命将近,都做好准备很久很久了。”她接着说,“两位公主也做好心理准备了,我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斯派克…嗯,还没准备好,但他能承受住的。他有妻子和孩子在身边,没问题的。”
“暮暮…”瑞瑞低声说,声音有了些微的波动。
暮光向独角兽露出了宽慰的微笑。“没关系,瑞瑞。我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剩下的就只有告别而已,我现在也正在完成任务呢。”
瑞瑞低头看向桌上的照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是回来向所有的朋友告别的。”
“不对。”暮光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摇摇头,“我回到过去,只和你一只马告别。只有你,瑞瑞。”
“只有我?”瑞瑞的心跳加快了,也许不怎么安全,“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再没有第二只小马像你一样了。”暮光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她低头看着照片,伸蹄拿起一张。“我认识的小马们,每一位都很重要,很特别,每一位的离去都让我痛过,只是…”她看向瑞瑞,“只有为了再见到你,我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还不止一次。也许,这也是我很少恋爱,却多交朋友的原因呢。
“在马哈顿的那个周末,你说过一句话。”她接着说,望向瑞瑞的双眼,“也许你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住了一万年。你说,如果我们的生命是两本书,我会是你的序章,你的间幕,你的终曲;而你却‘只能是序章开头的薄薄几页’。”
她举起蹄子,指着散落满桌的照片。“的确,或许我的间幕里没有你,或许你只生活在序章中,”暮光又挽起瑞瑞的蹄子,再看了她一眼,“但那次旅行之后,我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只希望我的故事在一处完结——小马镇,你的身边。”她停顿一下,向独角兽露出微笑,“你就是我的终曲,瑞瑞。我生命的最后一章,全都是你。”
瑞瑞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种场合之下,除了努力不要哭出声来,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看着现在的暮光留下的笔记本,将其捧了起来。“我真希望…真希望我们能回到出发的那天…”她翻开自己留下笔迹的那一页,微微摩挲,“我能看看你的笔记本吗?”她看向暮光,“我想看看两个笔记本上的留言。”
暮光露出微笑。“你看不到的。”
“看不到?为什么?”
暮光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因为我的本子上没有对应的内容。”她解释道,“同一天的同一页还在,但你写了留言的边栏是空的。”
瑞瑞的心漏跳了一拍。“你…你是说,六月九号那一页…”
“你一个字都没写。”暮光回答,“记得我们在冰激凌店的时候吗?你问我该不该向过去的我坦白,而我回答,你应该大胆一点。我之所以会那么回答,就是因为我选择和你一起出发的时候,就是做出了大胆的决断。”
“大…大胆?”瑞瑞梗住了,“你是自己选择跟我去的?”
暮光笑着点头。“其实我是很怕时间悖论的,瑞儿。”
“可是…过去的暮暮就不会跟我去了吧?”瑞瑞问道,“她之所以会去,完全是因为笔记本上有留言啊。”
两个笔记本在空中交换了位置。“那就让她自己选吧。”暮光提议道,“我用法术让自己的笔记本不会老化,这样就能替换掉写着你的留言的那一本了。”
“可、可是,暮暮!”瑞瑞抗议着,差点直接伸蹄去抢她的笔记本,“万一…万一她选择离开怎么办?万一她和你不一样怎么办?时间循环崩溃了怎么办?”
暮光笑了起来。“瑞瑞,别担心。”她拿起换来的笔记本,翻开留着留言的那一页,“不管有没有留言都没关系,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只要你还会提议一起去马哈顿,我就一定会跟你去。”她向她露出微笑,“我永远选择你。”
瑞瑞看着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暮光闪闪。”她终于轻声说,摘掉眼镜,用蹄子擦了擦眼,“你不知道害老雌驹掉眼泪很不礼貌吗?”
暮光轻轻地笑着,她的眼中也泪光闪闪。“老雌驹?我才是老雌驹呢。”她打趣地露出笑容,“对了,这不就证明了我几个小时前说的话吗?”
瑞瑞疑惑地看向她。“什么啊?证明什么?”
暮光兴奋地点点头,露出坏笑。“还用说吗!当然是证明了我爱你胜过你爱我呀!”她高声说着,瑞瑞闻言忍不住笑个不停。
“不公平!”瑞瑞一边笑着,一边回应,“要是我能活一万年,我也会这么对你的。”
暮光挥了挥另一只蹄子,满不在意。“好啦,好啦,那我们就按平局结束吧。”
之后,两马收拾好桌子,暮光把照片收了起来,她们回到瑞瑞的主工作室。
暮光坐在瑞瑞心爱的、褪色的沙发上,看着独角兽最后的作品进入最后的步骤,与她聊个不停,将瑞瑞错过的她的生活尽数告知。瑞瑞做好了裙子,将其飘入空中,展示给暮光欣赏。瑞瑞没机会知道自己遗作的命运,但暮光有机会——其实,她已经知道了。
“这是留给你的。希望你会穿上。”她放下裙子,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都八点了,你应该到沙特鞍拉伯了呢。”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喉咙,但她尽力克制住了,不愿令暮光太过担心。
胸口好痛,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的时间不多,也许还有几小时,也许只剩几分钟。暮光静静地看着她,面带微笑却担忧非常。瑞瑞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体会着暮光立刻抱上来的翅膀,贴来的额头。
“我爱你。”她将瑞瑞搂紧,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瑞瑞露出微笑,闭上眼,叹了口气。“暮暮?”她忽然发问,“你还能陪我多久?”
差不多的问题,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段改变了一生的旅程快结束时,她也问过。然而和那次不一样,这次的暮光终于能说出她与瑞瑞心中共同的答案了。
“一辈子。”
小马镇悼念瑞瑞——本地的时尚大师,饱受争议的慷慨元素——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每一位居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位曾经的女中豪杰致敬。有些马在旋转木马精品店的周围留下了花束与蜡烛,摆满了几圈,将瑞瑞曾为这座小镇带来的美丽还给她;还有些年长的,向孩子们讲述起六位谐律元素曾经的一次次历险,为暮光公主传承着那些记忆。
有幸与瑞瑞缔结友谊的小马们,也以各自的方式悼念着她。而其中一些更是将悲痛放到一旁,替瑞瑞照顾她最爱的那位小马。
塞雷丝缇雅公主在周六清晨收到了瑞瑞的死讯,她纪念瑞瑞的方式,就是不动声色地操纵局势,让暮光得以提前回家。十几个世纪的练习,让小马国的大公主掩盖起自己的情绪总是轻车熟路,但当塞雷丝缇雅告诉暮光,接下来的会议不需要出席,可以即刻返回小马镇的时候,当她看到暮光眼中闪过的顿悟、抗拒,以及彻底的绝望之时,她完美的假面还是有了裂痕。
斯派克,这位年轻的龙,深深地爱过辞世的独角兽,他纪念瑞瑞的方式,是在她的死亡面前屹立不倒——一如她所愿。回家的火车上,他握着暮光的蹄子,两行清泪滑落脸颊,无声无息。暮光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滴泪水,她还淹没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之中。
在小马镇下车,暮光和斯派克迎面遇上的是一位年长的独角兽。这位著名歌唱家取消了在马哈顿歌剧院的一场演出,专程赶回来等待他们。甜贝儿,始终爱着、崇敬着姐姐的甜贝儿,在暮光的怀中哭泣。她知道,天角兽的沉默并非出于冷血,而是此时属于暮光的聆听与抚慰。
甜贝儿和斯派克陪暮光走出火车站。暮光无视殡仪馆的方向,径直向旋转木马精品店走去,身边的两位家马并不出言阻止。毕竟,现在轮到她纪念过世的独角兽了吧。
来到精品店的门前,暮光踌躇了好一会儿,看着门把上挂着的‘歇业’标牌,皱起眉头。最后她把标牌翻了过来,‘营业’,毕竟瑞瑞在周六也从不关门,只有周日才会休息。修正了这严重的错误,她推开门,踏入自己的家,轻轻地关上门后,说出了一整天里的第一句话。
“瑞瑞!我回来了!”她大声说着,将鞍包挂在门旁的架子上,她的灵魂沉没在抗拒的海洋之中,“我、我提前回家了!开心不开心?”
抗拒。瑞瑞没有回应她的话,没有什么‘欢迎回家,亲爱的’,也没有‘暮暮,你回来啦’,甚至没有走到前厅来迎接她。抗拒。她告诉自己,瑞瑞之所以不回话,是因为忙着做事,没有听见。
“瑞瑞?瑞瑞,别装没听见呀!别的马跟你说话,不回话很没礼貌的,你知不知道啊?”泪落了下来,“瑞儿?”暮光走进屋里,推开主工作室的门,里面空空荡荡。没有缝纫机的窃窃细语,没有瑞瑞忙碌时哼唱的歌曲,也没有瑞瑞。
肯定是在楼上睡觉吧?她又睡过头了。暮光走到缝纫机前,看到一套刚刚做完的衣裙,上面放着一张字条,写着暮光的名字。“瑞瑞,这也太美了吧!”她大声说着,用魔法举起裙子,仔细欣赏着;一定是因为这份礼物太过完美,让她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没有别的理由。
她等不及想要穿上裙子给瑞瑞看了。和往常一样,穿裙子的过程肯定不会轻松,但愿这次别把裙子穿破了。塞雷丝缇雅啊,裙上还有她的气味。暮光将布料紧紧地贴在脸上,嗅了嗅香水的气息,又赶紧将其放回桌上,生怕眼泪会弄脏了裙子。
她最后看了一眼工作室,走出门去。“你在房间里吗?”她呼唤着,走上楼梯,拭去眼泪,“真、真奇怪,我哭什么啊?”生活如此美好,她没有理由落泪,瑞瑞答应她会等她回家,没有理由落泪。“瑞瑞,我们一会儿出门去、去吃晚餐吧!就去你喜欢的那家!瑞——”她走进主卧,房间里没有瑞瑞,“——瑞…瑞、瑞瑞?”
她站在门口,凝望着屋里,秒针在她的胸中刻下痛苦。她去哪里了?瑞瑞不会到处乱跑的,她生病了,要在家静养,不然会有危险。暮光走进房间,走向那张空荡荡的、还乱着的床。床上只有一本翻开的笔记,暮光小心地用蹄子将笔记本捧了起来。翻开的那一页上,是她设计的附加法术,可以修改坎特洛档案馆里收藏的时间旅行魔法。
“不准骗我,瑞瑞。否则,我就是穿越时空也要找到你。”
“哦,亲爱的,我觉得你真做得出这种事。”
原来如此。肯定是开玩笑吧?肯定是瑞瑞的恶作剧,她想看看暮光敢不敢真的回到过去。一定是这样的,对吧?
几滴泪水落在纸页上,打湿了字迹,暮光合上本子,放回床上。她看向四周,在床头柜上发现了那副熟悉的红框眼镜,便轻轻地将其拿起,在床边席地坐下。
下一刻,她捂住了脸,镜框压在脸上。“瑞瑞,求你别、别闹了。”她的声音柔弱,双眼刺痛,呼吸急促,“一点都…一点都不好玩,别躲着我了。”泪水不住地涌出,流下她的两颊,落在地板上,“塞雷丝缇雅啊…我做不到…不、不要…不要带走她…我的瑞瑞…”
不要。
她一定还在这里。她不会有事,不会的,不会的,求求你了塞雷丝缇雅,她不会有事的。她马上就会回来了,看到暮光哭泣的模样,她一定也会哭的。暮光明明还能听到她的笑声,看见她的面庞,嗅到她的香水味,瑞瑞一定还在这里。不要…
瑞瑞一定还在这里,她孤身一马,孤独,孤独,但暮光发过誓,会陪她到最后一刻,会亲吻她的脸颊,抱着她,等她入睡的。
瑞瑞,不、不要,没有你…不可以…不要走…
“暮暮,亲爱的…”
瑞瑞…
“暮、暮暮?”
她抬起头,泪眼中看到斯派克站在门框里,他两眼通红,满是泪水。
“她答应过我的。”暮光站起身,眼镜跌落在地。她用浮肿的双眼看着他,向他索求解答。“她答应过我的,斯派克。她、她答应过我,她还…她…她就是答应过我!”暮光的蹄子落在床上,“瑞瑞,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死的!你发了誓的!”她哭号着,终于泣不成声,斯派克上前来,轻轻地搂住她。
在无尽之森的深处,年老的暮光合上眼,呼吸着森林中的空气,同情着年轻的自己此时正经受的一切苦痛。她真希望能有办法帮到当初的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将那小小的笔记本放在床上。年轻的她当然不会急着回到更早的过去,但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已经足以在她心中种下那个念头,等待发芽的那一天。
老暮光取出了自己身边的笔记本,翻到记载着法术的那一页。多么有趣,她的故事即将落幕,而精品店里的暮光,她的故事才刚刚开篇。
她最后看了一眼小马镇的方向,向天答谢斯派克与甜贝儿那时的陪伴。是时候回到她自己的时空,料理好最后的事项了。
毕竟,虽然不知道小马死后会去往何方,但她至少知道,有一位时尚大师——当然,还有另外四位很特别、很特别的小马——一定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瑞瑞等待着她承诺过的永恒,也许已经不耐烦了吧。
再等一等,瑞瑞,我很快就来。
——结束——
“消磨时光,终将伤至永恒。”
——亨利 · 大卫 · 梭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