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追寻自由的哲人音乐家
按:此文原载本人微信公众号“实在界夜读会”,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U5Njg2OTYxNg==&mid=2247483857&idx=1&sn=3560e7e0a6f49cf1f74e1b34d99ce438&chksm=fe5d694ec92ae0587edb976367008209b3952f5a07a8449b28d803f0f84af505891ad396688c&token=2027213989&lang=zh_CN#rd
坂本龙一(1952-2023)的名气很大,我虽然极少听他谱的曲子,但在网络空间里,我曾许多次看到或听到他的大名。

前年的春天,我在为某门课程准备讲义的过程中,搜到了坂本龙一的自传——《音乐使人自由》(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我自己是音乐门外汉,对此类书籍并无兴致。但在粗略翻过目录和正文以后,觉得可能对学生们有点参考价值,于是随手便将该书的电子版发到了课程群里。

2023年4月2日,坂本龙一去世的消息登上各大媒体的头条。看到消息时,我的心中震了两下:既为人生朝露所震,也为坂本的名气之大所震。于是,我重拾《音乐使人自由》,跳入文字世界之中,以眼睛和心灵为媒,对这位享誉国际的音乐家进行“访谈”。“访谈”持续了近十个小时: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对全书通读了两遍。掩卷之后,我心目中的坂本龙一的形象——一位追寻自由的哲人型音乐家——逐渐清晰起来。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本质,所谓的本质都只是一连串行动的随后产物。因此,行动总是先于本质,这也是存在主义最核心的理念,这种理念显然是自由主义式的。坂本深受存在主义的影响,他在该书序言中说道:“记住规则,然后将事物按照规则排列。能够做到这点,我想就是一般所谓的成长吧。然而,我自己对此一直都有不同的看法。虽然经由学习就能达成,但是与我内在的本性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这段话诠释了坂本的人生底色,那就是对规则保持反思态度,警惕人被规则所异化。这便是坂本的自由观。这种自由观的形成,一半是由于天性,一半是由于兴趣。天性这种东西,其实就是遗传。坂本龙一的父亲坂本一龟供职于日本著名的文艺出版社——河出书房,曾担任埴谷雄高、野间宏、三岛由纪夫、高桥和巳等作家的编辑,崇尚自由与浪漫。坂本龙一的母亲坂本伊子是一名帽子设计师,同样崇尚自由,且时尚品味不俗。坂本的自由天性,便是来自于父母的遗传和后天影响。坂本的父母所选取的教养方式,用中国教育界的术语来讲,就是“素质教育”,而且是名副其实的那种。坂本所读的幼儿园名叫“自由学园附属幼儿园”,由其母精心挑选。自由学园是1921年创办的一个独特学校法人,该校教育理念为“思考、生活、祈祷,三者并用”和“生活即教育”;教育制度则是实行全程教育,下至幼儿园,上至最高学府的大学,设有一系列完整的教育系统。该校课程设计很重视美术、音乐、动物饲育等部分,至今也没有改变。在这家幼儿园,几乎每周都有钢琴课,全班同学都得轮流弹钢琴。坂本第一次接触钢琴就是在那个时候,大概三四岁。在幼儿园的体验中,有一项给坂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就是暑假的时候得把学校的兔子带回家里照料。家里来了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小坂本每天都努力地找菜叶喂兔子。9月新学期开始上课时,老师要同学们各自创作一首能反映照顾兔子时的感受的歌曲,小坂本在母亲的帮助下完成了这项作业,那时他也才四五岁。这件事给了幼年坂本极具冲击力的情感体验。


如果当时读的是别家幼儿园,坂本之后的人生或许会有很大的不同,说不定就不会走上音乐这条路了。坂本伊子之所以要为儿子选择这家幼儿园,而不是大多数人所选择的公立幼儿园,正因为她是一名崇尚自由的前卫女性,希望儿子能在自由的教育环境中受到熏陶。五十多年后,坂本龙一在回忆父母对自己的影响时曾说:“孩子受到父母的影响,我认为可以分为文化和遗传两个方面来看。不过,我最近开始感觉到,来自后者的层面,也就是通过与生俱来承继的天性,对我造成的影响似乎比较深刻。”自由观其实就是一种认识论,这种认识论认为可靠的知识应该具有自由品格。哈贝马斯认为,兴趣是认识论的基础,同时也是个人乃至人类社会前进和发展的基础。坂本的兴趣相当广泛,除了音乐(主要是谱曲),还包括参加各类社会活动,如学生时代的罢课运动,步入社会之后的环保运动、反战运动、反核运动等。这些兴趣以及由兴趣激发的行动,造就了崇尚自由的坂本龙一。哈贝马斯将兴趣分成三种:技术的兴趣、实践的兴趣和解放的兴趣。技术的兴趣,指的是人类对于掌握技术以减少自然世界不确定性的兴趣;实践的兴趣,指的是维护人际间的相互理解以及确保人的共同性的兴趣;解放的兴趣,指的是人类对自由、独立和主体性的兴趣。如果用上述标准来衡量,坂本的兴趣带有浓厚的“实践”色彩和“解放”色彩,且能通过反思将兴趣与认识融合在一起。从坂本的自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坂本是将反思作为一种习惯。人世间的智慧无外乎来自亲身实践和反思,而哲人指的正是善于反思且智慧卓越之人。坂本龙一称得上是哲人音乐家。坂本读高中和大学那会,是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这段时期正是“解构的年代”。青年学生们认为当时的主流文化是资本操纵下的消费文化,消费文化下的纸醉金迷式的生活堕落不堪;资产阶级正是借助于消费文化来麻痹民众,维持其日渐僵化的体制。因此,青年学生们从左翼学者的论著和言论中寻找批判武器,对主流文化展开了一波又一波的反抗或攻击,试图瓦解学校与社会的制度。坂本读高中期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参加学生运动或出入影院、咖啡馆,学习反倒成了副业。譬如:期末时四处到教室巡视,阻止课堂考试,一旦有老师硬是要考试,坂本和同伴们甚至会将考卷撕毁;有一段时间,老师被赶出教室,上课由学生们一手包办,学生们在课堂上讨论起越南或巴黎发生的事件,或是读着胡塞尔的著作,粗略地学起了“现象学还原”。

同时代的作曲家们也在运用极端的形式(譬如摇滚乐和极简音乐),力图打破从18世纪延续至20世纪60年代的音乐制度与结构。那时的坂本一直在对上述音乐制度与结构进行反思,认识到西洋音乐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必须要从传统音乐的束缚中,让听觉得到解放。这便是“音乐使人自由”吧。也是在这一时期,后来为世人所知的那个坂本龙一,已经悄然形成了。“让人们从音乐中得到听觉解放”,也成为坂本终生信奉的理念。1970年,坂本考入东京艺术大学。大学期间,他依然热衷于参加学生活动,并成为该校学生运动的领导人物。此外,他也时常去听演奏会,并逐渐对“大众音乐”(在当时主要是摇滚乐)产生了兴趣。在听演奏会的过程中,他和一些左翼音乐人也混熟了。他们时常聚会,酒酣耳热之际,大家开始对日本音乐界进行批判:“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仿效中国的精神,我们也要用音乐为工农服务!”

大学毕业之后,坂本在东艺又读了三年研究生,这在20世纪70年代,算是很不得了的学历了,以至于好友高桥幸宏曾打趣地说:“东京艺大研究生,以后肯定会是教授。”因此,坂本龙一也被其粉丝亲切地称呼为“教授”。研究生毕业之后,坂本龙一与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一起组建了YMO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从乐队的英文名字可以看出,坂本龙一有着自己的“野望”,那就是要对拥有霸权地位的西洋音乐进行挑战,创造黄种人的音乐奇迹。这与他大学时期对西洋音乐所做的盛极而衰的判断遥相呼应。
步入社会后,坂本既参演电影,也为电影配乐,他为《末代皇帝》所做的配乐使他声名鹊起。YMO乐队的影响也如日中天。坂本成名得早,名气也长久维持,堪称常青树。在音乐之外,他和学生时代的自己一样,依然将参与公共事务当做自己使命,在反战、反核、环保等诸多领域,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就在2023年3月,他去世的前夕,他还写信给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对砍伐古树表示反对。从出身而论,坂本即使不是精英阶层子弟,至少也是中产阶层子弟;而以他的职业成就而言,他则是世人公认的音乐巨匠。但在他的音乐生涯中,他摒弃了以音乐教化民众的精英立场,而是尝试用音乐使大众获得解放感和自由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坂本通过反思,发现古典音乐束缚了人们的听觉,因而主动拥抱“庶民”色彩鲜明的摇滚乐、电子乐等多种音乐形式,将诸种音乐形式进行改造融合,一度引领潮流,解放了人们的听觉。时光荏苒,在坂本去世的前几年,他在某次接受采访时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将音乐当做时尚之物,不愿意通过音乐去‘谈论’沉重的社会话题。”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音乐制度,而音乐制度乃是整体社会制度中的一个子系统。坂本一直保持着他的反思态度。我虽然不懂音乐,也无法说出坂本龙一的音乐好在何处,但我敬重坂本的理念:通过音乐使人获得自由感。坂本说过一段话:“音乐就其表现而言,最终如果不是让他人理解的形式、不是能与他人共享的形式,那就是没有成立的东西。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经历抽象化或共同化的过程,其间个人体验、情绪的喜悲难免会遭拭除。”这段话对我触动很大,从这段话中能够感受到坂本对其他主体发自内心的尊重,这是一种典型的“主体间性”思维。如果将自由置于人际传播的领域进行考量,主体之间彼此尊重,不正是自由之体现吗?音乐使人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