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琴》:广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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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平江不肖生第一次知晓《广陵散》,该是自梁羽生。
1972年6月3日,梁羽生先生的《广陵剑》开始在报纸上连载。
《广陵剑》第一章:难得名山聆雅奏 谁知仙窟遇魔头
开头是这样写的:
像一枝铁笔,撑住了万里蓝天。巨匠挥毫:笔锋凿奇石,洒墨化飞泉,地是在有“山水甲天下”之称的桂林,是在桂林风景荟萃之区的普陀山七星岩上。
人是四海闻名的侠士,是大同武学世家,明英宗正统年间曾经中过武状元的云重之子云浩。
2
人是陈桂林,东北钢厂下岗工人,寂寂无名,也不是什么世家。
当初起这个陈桂林的名字,原想着他能像桂林山水那样甲天下,可没成想,到而今,夹生了。
守着钢厂吧,一三五不开工,二四六间歇性开工,工资?工资是属拖把的,能拖就拖。
离了钢厂吧,南下?下不去,家里还有痴痴呆呆的老父亲,结发妻子正闹离婚,还要带走孩子。
可不夹生了吗?
3
平江不肖生最近重看豆豆的《遥远的救世主》,其中,丁元英曾点评《流浪者之歌》的三个版本:
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还不足以冠一个“好”字。因为,同一首曲子,跟弗雷德里曼的小提琴比,穆特诠释的是悲凉、悲伤、悲戚,而弗雷德里曼诠释的是悲愤、悲壮、悲怆,穆特多了点宫廷贵妇的哀怨,少了点吉普赛人流浪不屈的精神。
海飞兹诠释的也不一定是最高境界。也许他太在乎技艺精湛了,反而染了一丝匠气,淡了一丝虔诚。
三个人同时表演《流浪者之歌》,穆特是心到手没到,海飞兹是手到心没到,只有弗雷德里曼是手到心到。
这里说穆特是心到手没到,是说心是愿望,神是境界,是文化、阅历和天赋的融会。但穆特的性别底色是上帝给她涂上去的,只要她不能超越上帝,她就抹不去性别底色的脂粉气。穆特的手,是一双女人的手。
4
三人成虎。
三个人的流浪者之歌。
三个人的《广陵散》。
《大明王朝1566》第二十四章:
芸娘的脸比此时的月还白。倏地站了起来,吞进了憋在口腔里的泪水:“放心,我这就回到厨房里去。最后几句话,愿不愿听我也要说。沈一石自称懂得《广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称最懂《广陵散》。在我看来,你们也和当时那三千太学生一样,没有一个人懂《广陵散》。嵇康从来没有想过出来做官,更没想过贪图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与神游,这才有了《广陵散》。你们没有嵇康的胸怀。”
沈一石,浙江的首富,大内制造局的官商,不懂嵇康。
高翰文,翰林院的编修,杭州的知府,不懂嵇康。
芸娘,扬州的瘦马,身世浮沉雨打萍的一个人,竟懂了嵇康。
5
那一年,宫宝森南下佛山,在金楼遇上了逃亡的师哥丁连山。
反倒是师哥先开口说话了:“怎么,东北那么大,都容不下你了?”
是啊,东北那么大,钢厂那么大,那么大的钢厂没有钢,风空空的地刮过,地一片一片的长荒。
是啊,东北有的是重工业,然而时光荏苒,竟也成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陈桂林的老婆跟人跑了,陈桂林很失败,国有败于市场,东北败于东南,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变为一座大山,是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陈桂林给女儿起名字叫做陈元。
桂林山水甲天下。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夹生的陈桂林,夹于就要离婚的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陈元,夹在灰头土脸与容光焕发之间的又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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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桂林要造钢琴。
就好像乡巴佬要造汽车。
天方夜谭。
钢琴造不了,钢的琴总能造吧,好歹是钢厂的先进模范,一帮狐朋狗友都闲着,难得有事儿做,难得有这么一件事儿让大伙儿重又热血沸腾重又容光焕发重又青春年少。
钢的琴造好了,陈元问:“爸爸,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弹。”
时代的大潮,滚滚而来,人事蹉跎,自国营厂被下岗的陈桂林,早觉得自己是无依无靠的人,当老婆同自己离婚了,就更这么觉得了,当父亲去世了,就不再是觉得,简直就是了,而当陈元要离开自己的时候,他看到:四面八方,潮水淹没了天空。
弹什么?
流浪者之歌。
不是穆特的的流浪者之歌,也不是弗雷德里曼的流浪者之歌,更不是海飞兹的流浪者之歌。
而是: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流浪!
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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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衰老了,东北人流浪在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三亚。
三亚,因为宜居,一度成了东北人的天下,以前的东四省,是黑吉辽,加上热河。
现在的东四省,是黑吉辽,加上三亚。
8
余秋雨先生说,如果没有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名士,中国文化很可能陪伴着疲倦的诸子百家和威严的秦汉帝王一起老去,而且会老得很快。
魏晋名士的代表,是嵇康,嵇康的代表作,是《广陵散》。
衰老的东北,疲倦的共和国长子,王非王,侯非侯,威严不再的孤独。
孤单的嵇康,孤独的《广陵散》。
失落的东北,孤独的《广陵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