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无尽(上)[中篇](2023科幻春晚)
浮尘无尽(上)
文/三水鸣
序
房间顶部的聚光灯突然亮起,女孩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或许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们在房间里摆了许多毛绒玩具,但其实女孩并不怎么喜欢这些东西,她甚至都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你现在感觉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朦胧之中,她似乎意识到面前站着的人正在和自己说话。对方的脸被完全包裹在不透明的深色面罩当中,和她似乎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这里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白色大衣,她无法辨认出任何一个人来,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她全心全意只想把手举起来。
现在,她的视线已经被桌子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卡片牢牢占据着,由不同色块和线条组合起来的复杂形状在她的脑海中激发出了许多毫无规则的动态画面,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世界。努力了数次之后,女孩终于伸出双手,表达出了想要的意愿。
“经过第232次测试,患者成功体现出了部分自主意识。”
“太好了。”站在另一侧房间里的老人通过单向透明的落地窗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光线照到了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泪。
“可是,现在这个孩子真的是她自己吗?”站在女孩对面的人喃喃自语道。他看着女孩专注摆弄卡片的样子,心里突然蹿出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一)
咯噔咯噔,呯嗙呯嗙。和往常一样,楼上的房间里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苏婷瞪着天花板有些生气,橘猫花花也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浅黄色的窗帘质地很薄,屋外的阳光毫不费力地洒满了房间每个角落,顺便也把她的被窝晒得暖烘烘的。她想象着,此时妈妈应该会匆匆踩着楼梯跑上去,接着便是钥匙碰撞和推门而入的声音,但是她竖起耳朵等待了一会,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花花伸了个懒腰,从床上一跃而下站在门前不停叫唤,苏婷只好起床为它打开房门。小猫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中挤了出去,笔直冲向客厅走廊。从外面涌入的气流搅动着窗帘来回摆动,她不知道它们本来就是这种旧旧的颜色,还是因为太久没有清洗的缘故。这个家里藏着某种秘密,关于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阳阳,阳阳。”苏婷对着走廊尽头喊了几声弟弟的名字,然后她马上意识到,家里现在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
爸爸妈妈最近好像特别忙碌,大概是出于对弟弟的担心,他们有时候也会把他一起带上。人类从旧时代中保留下来了不少东西,工作、上学和周末就是其中一部分。
新家的位置处于三号保护区边缘地带,几公里之外就是危险的隔离带。居住区附近的净化消毒站和工业厂房整天都在铆足马力开动着,时不时制造出一些让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公寓楼虽然价格便宜但入住率依然不高。
苏婷一边更换睡衣一边观察着四周依然有些陌生的环境,可是直到她梳好头发走到客厅,楼上的动静声依然没有停息,这让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这里一定有某种她目前还不知道的东西。
刚刚把排泄物埋进沙堆底下的花花跳上了桌子,冲着苏婷喵喵直叫。她猜它一定是饿了。
猫也是从旧时代中保留下来的“东西”之一,隐匿在空气中的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孢子可以轻易摧毁一个成年人的中枢神经,却无法让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咪生病。老师说科学家们正在夜以继日地研究这个奇怪的现象,她让同学们相信有朝一日人类最终能够战胜可怕的真菌感染。
不过,这多少与苏婷所听到的事情存在着一些冲突。老师没有道明的是另外一种近乎于歹毒阴谋的说法,总有一些人坚持认为是猫带来了真菌和死亡,他们极端疯狂地捕杀一切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猫。直到后来人们发现猫其实也会被这种真菌感染,只不过它们天生就知道如何躲避这种危险的东西,而且一旦不幸被感染,所有的猫都会不约而同地去某个人类难以发现的角落里迅速死掉,只留下一具无法为孢子发芽提供后续养分的腐败空壳。
所以猫是安全的。
苏婷摸了摸花花毛茸茸的脑袋,庆幸它一直和自己待在一起,没有成为无知和恐惧的牺牲品。她把它抱了起来,才发现它坐在了一张字条上,内容的字迹一看就来自于妈妈。
“爸爸妈妈要去实验室处理一些突发情况,我们相信你能够照顾好自己。不过,有几件事情还是要唠叨一下:第一,冰箱里有食物,不用出去买。第二,净水器滤芯是新的,只有你自己在家的话可以用好几天,不过还是要注意检查指示灯。第三,不要让猫跳上吃饭的桌子,特别是在擦干净爪子之前,那样非常不卫生。”
对于前面的内容,苏婷丝毫没有意见,但是最后一句话却让她有些生气。
猫怎么就不卫生了,花花明明这么可爱。
苏婷越想越有些打抱不平,于是干脆从冰箱里拿出鸡胸肉,再把花花一起抱到了桌上。
“今天我们就要在上面吃饭。”
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花花有些害怕,挣扎着从苏婷怀里跳了出来,麻利地钻进沙发底下,顺便把她手边的早餐牛奶打翻了一地。
苏婷不禁有些懊恼,冲着楼上吼了一声,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她再次检查了妈妈留下的纸条,确认上面并没有告诉她遇到这种惹人厌烦的动静时应该怎么办。
这或许是出于妈妈的疏忽,也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苏婷没有钥匙,根本不可能打开那道被刻意加固过的门。
妈妈曾经告诉弟弟,楼上的房间里住着一个被封印的恶魔,这就足够把弟弟吓得够呛。但她给苏婷讲的故事版本却不太一样,她说里面关着一头饥饿的丧尸,任何打开门的人都会被它撕成碎块。
苏婷当然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她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活死人那样的东西,人死了就是死了。而且,老师也说过,感染人类的真菌和电影里的丧尸病毒完全不一样,人类的牙齿可以胜任切碎和咀嚼食物的任务,但要在另外一个人的血肉之躯上咬出血来却很难做到。
再说了,妈妈有如此严重的洁癖,也没有道理把那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危险东西留在家里。
自从上个月搬到这个新家,苏婷已经无数次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上楼去看看,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
就这样,苏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像极了一个准备捣蛋的坏小孩。她不由得想起了胖牛,她对他说过这件事情。他是苏婷最要好的伙伴,也是她在关于旧时代的记忆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同龄人。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最近一些绑架谋杀案的传闻闹得挺凶。”胖牛在听完苏婷的叙述之后当时就皱起了眉头,“那些没有纳入社区监管体系的人往往会成为受到攻击的对象,不管是不是感染者,他们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失踪或者死掉。”
“你是说,我住的房间上面关着一个被绑架的人?”苏婷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给你分配的重组父母都是医学博士,他们应该不会趁乱干一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不过你还是小心为妙吧。”胖牛说完叹了口气,苏婷知道他的重组父母并没有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要是他现在在这里就好了。苏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壮着胆子跨越了楼梯尽头的红线,在那之后就是妈妈为她和弟弟划下的禁区,她对孩子们几乎百依百顺,唯独在这一点上绝不退让半步。
似乎是感应到门外有人走了过来,房间里制造噪音的怪物突然没了动静。与此同时,苏婷从门底的缝隙里看见了一块不应该存在的阴影。
她紧张极了,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撒腿就跑。就连花花也从沙发底下探出脑袋,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砰砰砰”,一阵更加猛烈的撞击声从门背后突然爆发,苏婷不受控制地大声叫了出来。在这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的结果。她应该立刻向隔壁邻居家的老爷爷求助,但如果真如胖牛所说,那么警察就会把她现在的爸爸妈妈带走。虽然苏婷对他们还没有太多感情上的羁绊,但她也不能保证下一对重组父母能比他们更好。
或许她应该逃回卧室钻进被窝里,对,没错。正当苏婷打定主意站起来时,她的余光瞥见了从门缝底下渗出来一滩黏稠的深色液体,鼻腔中也钻入了一种难闻的味道。她熟悉那个味道,接着她的脑海里开始天旋地转,脚下一软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巨大的声响把橘猫吓了一跳。但比起躲在沙发底下,它似乎更加担心小主人的安全,于是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用粗糙的舌头舔着苏婷的脸颊。
“疼,疼……”苏婷忍不住叫了出来,同时睁开了眼。她看到花花正坐在枕头上吐着舌头看着自己,接着便意识到原来自己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她长舒了一口气,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到了地上。很快冷静下来之后,右腿石膏下隐隐传来的疼痛感也愈发变得清晰。她开始回想刚才梦见的场景,这种真切的感觉绝非荒谬突兀,因为这是她正在亲身经历的事情,也是他们全家搬来这里的原因——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们的重组父母竟然将一个感染者偷偷带回了家里。
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个被苏婷叫做妈妈的女人用毫无技巧的故事吓得6岁的安阳哇哇大哭从此不敢上楼,再用一句真话把12岁的苏婷骗得遍体鳞伤,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多月。
(二)
要说现在和过去之间最大的区别的话,莫过于现在的学生们每周都要把将近一半的时间花在参加社区劳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或者根据学校计划委员会的分配去工厂充当固定时长的免费劳动力。
老师对此的解释照例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言,“保护区不养闲人”。这确实是一个万能的答案,可以回答学生们提出的任何疑问。
听说爸爸妈妈小时候可以在学校里学习音乐美术,还能在每年春天和秋天最美好的日子里结伴出去游玩,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全部没有了。唯一幸运的是体育课在经历无数次争论后依然留在了课表里,从大感染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终于达成了共识,身体健康才是一切物质条件的基础。
“下面,请第三组做好准备。”老师的话把苏婷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随着一声哨响,她闭起眼睛一头扎进泳池,再借着惯性浮出水面,舒展双臂开始划水。
耳边依稀传来女孩子们的呐喊,苏婷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上下拍打的水浪将这些来自岸边的声音搅碎成了无数个浑浊的片段,嘈杂得让人心神不宁。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并不能表现得太好。如果被教练选上,她就不得不每天放学跟着游泳队训练,那样就无法按时回家了。
夏天还没正式来到,这个时候的游泳池水温还是有些偏低。或许是刚才没有认真热身准备的缘故,没过一会儿,她的右侧小腿就开始出现抽筋的现象。
糟了,她心里一惊,慌乱之中还呛了一大口水。一番折腾之后,终于狼狈地抵达了终点。
“下一组准备。”教练简单看了看从水里爬上来的同学们,就在花名册上画了几个圈。很明显,苏婷并不在其中。
“怎么回事?”胖牛有些不满地走过来,“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抽筋了。”
“要是能作为学校代表参加全区比赛,哪怕是拿个集体奖都是可以在最后评定中加很多分的。”胖牛依然不依不饶。
苏婷瘫坐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或许是看到她龇牙咧嘴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胖牛终于过来帮她按住了脚脖子。
“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苏婷摇了摇头。作为初中生的她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在这个表面平和但人人自危的时代里,还是少留下一点医疗档案比较安全。
“不用,一点抽筋不碍事。”苏婷一边拉伸一边安慰他,让他不要紧张。
“对了,你之前摔伤的是不是右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后遗症?那可怎么办?”
“只是简单的抽筋而已,下次做好热身活动就好了。”苏婷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这次游泳比赛错过了也没关系,接下来学校还有很多项目在选拔队员,比如篮球,网球,接力跑,你好歹要参加一个啊。”
“那也得人家教练看得上我才行。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
“嘿嘿,我选上篮球队预备队了。再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能进入主发阵容。”
这时,苏婷才注意到胖牛现在瘦了好多,也变得更加强壮了些,或许这个称呼以后得改改了。保护区政府提供的精准食谱既增强了学生身体发育所需要的营养供应,也避免了无谓的浪费和超标摄入,肥胖已经成为了稀罕的病症。
看来,在大感染造成的危机中人类终于学会了节制。
正当苏婷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思考能力而欣喜不已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能和男生在游泳池边上挨得太近。想到这里,苏婷的脸唰得一下红到了耳根,抓起身边的毛巾匆匆跑进更衣室。
就在她慌乱寻找衣柜的时候,一阵低声啜泣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入了她的耳朵。循声走过去,只见一个女生正背靠长凳蹲坐在地上,她的头埋在膝盖之间不停地抽动着。
“同学,你没事吧?”苏婷上前小声问道。她突然想到被父母关在家里的感染者,不禁开始紧张了起来。被真菌感染的人经常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情绪失控现象,她已经不止一次领略到了这一点。
女生抬起头,原来是班里的小玉。
“怎么了,你也没选上游泳队吗?”在确认对方安全之后,苏婷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没关系的。”
“老师刚刚通知我,放学以后要带我去创伤过渡中心。”
听到这句话,苏婷浑身像被电流击穿一样愣在了原地,她知道这个地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怎么办,我不相信他们。”小玉抬起头央求般地看着苏婷,“班长,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害怕。”
苏婷犹豫了一会,然后答应了她。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苏婷完全没有心思听课,满脑子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创伤过渡中心是政府为安抚感染者家属而提供的心理干预场所,去那里接受强制治疗的人无非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因为身边的亲人感染上了真菌而被驱逐出了保护区,要么就是因为他们在某种足以致死的意外中丢了性命。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很少有驱逐居民的事件发生,所以苏婷很担心小玉的父母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将会去一个新的家庭,很有可能也会因为距离的原因离开这所学校。
她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我不想失去她。苏婷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个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起来。等到苏婷和老师把小玉送到创伤过渡中心时,她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昨天下午,她的父亲在出城执行任务途中受到了某种不明势力的攻击,我们尚不清楚具体原因,只能通过他随身携带的生命检测仪得知他已经遭遇了不测。”
医生边说边将一段视频投送到显示屏上,“这是他们在出事之前传送回来的最后一段影像,你们要看看吗?”
只见一支穿着民兵装束的巡逻队正在一排排废旧楼房之间挨家挨户地推门搜寻着什么,走在最前面的队员在拐进一个弄口之后突然发出了一阵惨叫,接着声音信号就突然中断了,镜头也在剧烈的晃动之后掉落在了地上。依稀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阴影从旁边快速掠过,但根本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苏婷担心地看了看玻璃后面正在接受治疗的小玉,只见她的眼睛紧闭,嘴唇发紫,脑袋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电极贴片。几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对着电脑指指点点,像是在调试某种电流信号的输入输出。
“就算是在保护区外,也已经有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恶性暴力事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老师正在和刚才说话的医生聊天。
“我们也不清楚,政府已经组织军队护送调查小组前往事发地了,相信很快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吧。”
“我听一位研究所的朋友说,他们对感染者血液样本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跟踪对比,结果显示寄生真菌感染人类的能力正在逐步下降,就连对感染者大脑的破坏程度都减弱了不少。既然如此,你说它们会不会选择了更加适合与人类共存的进化方向?”另一个刚走进来的年轻医生插话道。
苏婷对他们的对话并没有太多兴趣,小玉痛苦的表情着实让她万分揪心。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脑海中无数个画面来回切换,分不清真真假假。
苏婷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离开的那个夜晚,窗外有火光,还有玻璃破碎和女人尖叫的声音。母亲让她藏在柜子里,说自己要去对面的超市里买点食物。当时的苏婷已经大概能够明白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一些恐怖的事情,所以害怕极了,哭着让妈妈别走。但是母亲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便毅然决然地打开了房门。
“深度催眠干预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会联系救助中心为她申请一个新的看护人。”医生站了起来,对老师伸出手。
“不过我需要提醒你们一下,”苏婷注意到,医生特地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关于视频里面的内容,希望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会有什么影响?”老师踩了踩高跟鞋,纳闷地问道。苏婷也有些不懂,因为感染了真菌而逐渐癫狂直到死去的人到处都有,难道这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这是政府代表提出的要求,他们正在推行一个秘密计划。”医生凑到老师耳边压低了声音,但苏婷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下面的内容。
“有一批经过初期治疗的感染者要送到志愿者家里重新接受社会化训练。总之,现在要千方百计地减少公众对感染者的恐惧。”
老师捂住了嘴巴,明显吓得花容失色。苏婷终于从医生笑眯眯的眼神中读出了他为什么非要凑得那么近。
从创伤过渡中心走出来时,苏婷发现自己正在流眼泪。
“喂,你没事吧?”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胖牛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就像他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苏婷一把推开了他。
“怎么了,有人惹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苏婷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之前的事情,”胖牛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我倒是有点记不起来了。”
“我想起了爸爸妈妈。”
苏婷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今天下午的阳光也很温暖,微风拂过脸颊的感觉让人沉醉。
胖牛思考了一阵子,然后用毫无修辞的方式问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那时候我还小,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蜷缩在家里瑟瑟发抖的样子,没有水也没有电,只有一只小猫陪着我。就在我吃完了所有的食物绝望无助的时候,有几个军人敲开了我家大门,把我带到了一座大楼里。那里早就挤满了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们告诉我,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儿童庇护所在真菌感染暴发初期就已经存在了,一直运营到隔离保护区政府成立时,里面几千名孤儿才陆陆续续被幸存下来的家庭领养。关于这一点胖牛是清楚的,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或许他们也已经变成了感染者,被真菌腐蚀的面目全非。”
“要是他们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一定能认得出来。”
“那就好。”胖牛神神秘秘地凑到苏婷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我一直怀疑有人在修改我们的记忆,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他们无处不在。”
“你说什么?”苏婷愣住了。
“我也只是猜测啦。”胖牛神经兮兮地说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得约定一个暗号,万一哪天我被更改了记忆也好重新认出你。”
“别胡说八道了。”苏婷转过头四下张望了一阵,确认没有人跟在我们身边。
“我听里面的医生说,以后可能也会把经过治疗的感染者交给居民领养。”
“他们疯了吧?”胖牛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如果是真的,你愿意吗?”苏婷问道。
“听说被感染的人哪怕痊愈了,脑子基本上也会坏掉,我可不想天天在家里看到一个面容可怖的傻子。”胖牛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当然,如果以前是朋友的话另当别论。”
“可是医生说,这种真菌感染是无法根治的,目前只能做到用药物暂时使它无法合成孢子,从而切断它的传染渠道。”苏婷想起被藏在阁楼上的感染者,免不了又开始担忧,“还是很危险的吧?”
接下来,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到了通勤车站点。苏婷抬起头看了看站牌上的电子时钟,今天耽误了一点时间,希望现在赶去供应商店还来得及。
“那个,”胖牛叫住了苏婷,又指了指她曾经骨折过的右腿,“真的没事吧?”
“真的没事,谢谢你。”苏婷看他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啊,要不然下周一的社区劳动你加入我们组吧,我们相互有个伴也不无聊。”
“好啊。”苏婷一口答应了下来。
(三)
关于真菌感染流行史这门课程到底应该归属于自然科学,还是应该放在历史系的框架结构之下,教育学家和社会工作者们争吵了很久,但始终达不成统一的意见。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真丝嵌合菌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就在人们争论不休的这段时间里,它产生的孢子又绕地球乘风环形了一圈,保护区外的感染人群也随之翻了好几番。
现在,随着各大媒体的深度解密报道,人们已经了解到了更多关于真菌感染的真相。原来这种自然界中本不应该存在的真菌就是人类生物基因工程的巅峰之作,接受过病毒基因改造的隐球菌和麦角菌结合物几乎不会使宿主感染脑膜炎,但它们分泌形成的菌丝网却可以和宿主颅内损伤的神经元结构形成生理互动。书上说研发这种嵌合真菌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治愈一个被判为脑死亡的女孩,每次读到这里,苏婷都会被科学家们近乎天方夜谭的设想所折服。但是随即她就会转念一想,要是当时没有发明出这种东西该多好啊。
而她现在也开始理解制定回归计划的原因了。所有医学统计数据都表明了一个现象,被真丝嵌合菌感染的患者颅脑回路结构会发生随机性改变。换句话说,十万个轻度感染者当中可能有八万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和两万个阴晴不定的癫痫症,但依然有可能出现一个像爱因斯坦那样的超级天才。
有一位议员就在电视访谈中公开表示,“这种真菌的出现或许是人类科技文明进步的一次转机。”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相信,人类或许应该好好利用这次危机带来的新变化。虽然根据最新数据统计,全球人口已经下降了大约八分之一,但为了文明整体进步而不得不牺牲一小部分同类也是历史上常有的事。
当然,正如任何新鲜事物都会遭受怀疑一样,也有那么极少数保守派老顽固提出了激烈的反对意见。他们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居然还煞有其事地搜集证据,分析得出回归计划将会创造出全新物种的荒谬结论,不过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在危言耸听。
苏婷看着坐在面前安静阅读儿童画册的女孩,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除去脸上难以抹去的一些暗紫色疤痕,还有因为药物反应而导致轻微异色的瞳孔,女孩的模样其实算得上清秀可爱,她在被真菌侵蚀之前应该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
相比较那些面目全非,甚至浑身都变成了蘑菇的重度感染者,珊珊的情况还算是比较幸运。想到这里,苏婷轻声叫唤了一下她的名字,“珊珊。”
对方抬起头对视了过来。
很好,能记住自己的新名字是大脑认知功能开始恢复的初步征兆。
“你今年多大了?”苏婷边说边把一叠印有阿拉伯数字的纸牌放在桌上,昨天她已经教珊珊学习了一遍。
珊珊注视着苏婷,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困惑,接着抓起纸牌便开始傻傻地笑了起来。
“婷婷,把桌子收拾一下,要吃饭了。”妈妈在厨房里喊道。
自从领养了珊珊以后,家里的食物配给分量要比之前更加多了一些,有时候甚至还能买到新鲜的肉类。苏婷早就闻到了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妈妈今天炖了排骨汤,不知道珊珊的嗅觉能不能感知到鲜美的味道。
但是能够确定的是,珊珊目前对双手的操控能力还算不上得心应手,哆哆嗦嗦几下就把汤匙里的东西全部洒了出来。
“怪物!”弟弟大声叫了起来,把珊珊吓得不敢抬头。
妈妈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弟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训斥孩子们。
“她还有救吗?”苏婷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问道。
“嫌麻烦了?”妈妈把肉汤盛到珊珊的碗里,“不管怎么样,以后你们都要把她当成一家人。”
“我不要!”弟弟咆哮着抗议。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把感染者带回家啊?”苏婷看着不停闹腾的弟弟,不由地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楼梯上的“恶魔”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场景,爸爸妈妈连着哄了一整个下午都无济于事。
“为了某种不可预测的希望。”
苏婷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妈妈说的希望到底指什么。“听说你们从猫身上找到了抑制真菌的办法?”
“虽然猫体内的RM-D蛋白酶可以和真菌细胞结合发生特异性免疫,但这个过程也会让猫产生严重的过敏反应。也就是说,真菌活不了,宿主也活不了,最后只能达到一个双输的结果,所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难不成,你们真的想把她打造成超级大脑?”苏婷听出了妈妈的语气中有些无力的感觉,“这概率未免也太低了吧?”
“不要忘了,她曾经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正常人。就算真菌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她的大脑,但她的身体运行机制依然离不开人类范畴的基本框架。”
“什么意思?”苏婷不太理解。
“人都是社会型动物,我们的大脑在发育过程中除了先天性的基因因素外,后天培养和外部环境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所谓让经过初期治疗的感染者重新接受社会化训练,无异于给他们一次重新学会做人的机会。
“这就是你偷偷把她带回来的原因?”苏婷突然明白了过来,“为了验证你刚才的假设?”
“是的。”妈妈平静地点了点头,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排骨放到弟弟碗里,这才哄住了他。
珊珊满脸茫然无助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连橘猫花花似乎也感受到了房间里蔓延着某种紧张的气氛,开始不安地摇摆着尾巴。
“难怪你们会成如此支持回归计划,这难不成也是你们提议的吧?”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妈妈眯起眼睛微笑着说道,“快吃饭吧,上学要迟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苏婷将碗里最后的面条吸溜进嘴里,“你当初为什么把我带回家?”
妈妈低下头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曾经也有一个女儿,年龄和你差不多,只是后来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那你就不怕重蹈覆辙吗?”苏婷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这个。”
妈妈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赶在真菌孢子苏醒之前找到清除它们的方法。或者从悲观主义的角度来讲,我们至少也要找到如何让感染者融入正常社会的办法。”妈妈笑眯眯地看着苏婷,眼角里有泪光在闪烁,“安阳的血检中也发现了孢子样本,好在它们目前还处于休眠状态。”
苏婷愣住了,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直等来到学校之后才有些回过神来。
“喂,你今天怎么看起来心不在焉的?”胖牛拍了拍苏婷的肩膀。
“没什么。”苏婷努力挤出笑脸,“最近社区工作时间安排得有点紧凑,可能有些累了吧。”
这时,她注意到周围有一些闹哄哄的,好多学生都围在走廊尽头叽叽喳喳叫嚷个不停。
“看到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吗,你上次说的果然不错。”胖牛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婷,“想过去看看吗?”
苏婷满怀狐疑地走上前去,看到眼前一幕后拼命捂住嘴巴差点叫了起来。
只见几个学生用铁链捆住了一个感染者的脖子,像牵着一条狗一样对他拉拉扯扯,还用棍子不断地往他身上捅去。
“回归计划已经正式实施了,现在谁都可以去认领一个感染者回来。”胖牛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们是学校里最爱犯事的家伙,真是毫无怜悯之心。”
“别打他了,就算是被真菌感染了,他也是我们的同胞啊。”似乎是在呼应胖牛,人群中有人高声喊了起来,不过却招来了一片起哄和嘲笑声。
“谁都可以去认领吗?”苏婷依然没有从震撼中缓过神来,甚至愈发觉得有些恐惧,“没有任何要求吗?”
“看来你真的没有看新闻。”胖牛忧心忡忡地说道,“看看那些恶劣的学生,这只是人们对待回归计划的一个缩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们的世界恐怕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胖牛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人群中又爆发出了一阵哄闹。可怜的感染者无缘无故挨了几个闷棍后不停发出动物般的哀嚎,它那苦苦求饶的滑稽样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的,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苏婷感觉胃里一阵抽搐,只好转过头看向别处。
(四)
回归计划进行到第四周的时候,保护区里的变化已经显而易见了。对于学生们来说,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减轻了社区劳动的压力,现在许多感染者都已经离开了集中看护中心,用不着再给他们打扫卫生或者清洗身体了。
“你的爸爸妈妈就是研究这种嵌合真菌的吧?”胖牛问道。这一节又是体育课,大概是因为家里有感染者的缘故,许多平时不太喜欢运动的孩子们现在锻炼起来比谁都积极。
“实际上,回归计划正是他们提出来的方案。”苏婷放下球拍,拿起毛巾擦了擦汗。这场比赛她发挥得淋漓尽致,打得对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也是多亏了回归计划,几乎所有学生都被要求放学后尽快回家,以至于学校不得不取消了原定的课后体育训练,她也不用再担心被教练看上而耽误回家照顾弟弟。
“这么说来,你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感染者?”胖牛依然问个不停。
苏婷开玩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呀,她还是个漂亮姑娘,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吗?”
“我现在可是很严肃的和你说话哦。”胖牛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这让苏婷不得不也跟着认真了起来。
“我之前还挺反感这个回归计划的,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越来越多的人都认领了感染者,我们反倒成了另类。”
“要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参加这个计划,毕竟照顾感染者和小猫小狗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胖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是你也看到了,绝大多数领养者都没有这样的觉悟,分配给他们的感染者好可怜。”
关于回归计划造成感染者遭受暴力虐待的舆论一直都处于持续发酵状态。虽然在经历一系列的混乱之后,学校已经禁止让感染者进入校园,但是苏婷依然从同学们的闲言片语中知晓了许多不堪入目的事情。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也开始变得凝重了起来。
除非面对的是自己曾经的朋友或者亲人,大多数健康人对于这种丑陋而危险的感染者其实并没有任何好感,甚至连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苏婷很清楚这一点,她在发现重组父母在阁楼上留下的秘密时也是如此反应。
而至于政府并没有对这种虐待行为进行干涉的原因似乎也不难理解。就像无条件开放认领一样,谁也无法确定哪种外部条件对于被感染的大脑是最适合重塑开发的。或许棍棒真的比蜂蜜更能刺激真菌黏膜在大脑皮层上和神经元形成更加复杂的有机结合呢?
“昨天我们还做了一份关于回归计划的社会调查问卷,你猜结果怎么着?”
“先打会球吧。”苏婷给胖牛递来球拍。简单活动之后,他们在球场上开始了较量。几个回合之后,苏婷灵活的脚步让胖牛很快就败下阵来。
“说吧,别卖关子了。”苏婷舒了一口气,出汗的感觉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超过百分之四十的申请人是出于领取额外补给的目的参与了回归计划。还有大约百分之十五的人是因为长时间精神压抑之下产生寻求刺激的猎奇心态,而本身就具有暴力倾向的人居然也达到了百分之十左右,他们把感染者当成了合法的发泄渠道和施暴对象。”
苏婷皱了皱眉头,还好珊珊没有被别人带走领养。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开始接受了这个感染者,她知道感染者不仅和正常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甚至还能察觉到自然界中超出人类感知范畴的极其微弱的信号。
“说了半天,你就让我看看吧。”胖牛发出了请求。
“什么?”
“看看你家的那个感染者啊。作为回归计划的第一个实验者,她的恢复情况可以做出一个很好的示范。”
苏婷这下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也感到有些意外。“放学后,你不去打篮球了?”
“现在有比篮球比赛更加重要的事情。”胖牛继续软磨硬泡,“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看着胖牛坚定并且正义的眼神,苏婷心里泛起了一阵复杂而奇妙的感觉。从前认识的胖牛应该就是这样的吧,爱打抱不平,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非常细腻。
朦胧之中,苏婷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对方,甚至开始希望爱发脾气的弟弟以后也能成为这样阳光的男子汉。
“好吧。”她答应了下来。
在封闭式管理期间,跨区域的行程通常都需要备案,而一旦错过了班车时间就会变得寸步难行。今天下午正好没有其他课程,为了不耽误返程时间,他们悄悄溜出体育馆直接坐上了前往保护区边缘居民区的通勤车。
由于错开了交通高峰时期,苏婷回家的时候父母都还没有回来,连弟弟也还在学校里。她打开门,只有花花屁颠屁颠迎了上来。
“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开始紧张了。”胖牛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局促的双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
“噗嗤”,苏婷笑了出来,“放心吧,家里没人的时候,珊珊就会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
“这是为什么?”
“最初把她从实验室里带回来的时候,抑制真菌繁殖的药剂其实还没有完全研发成熟。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就把珊珊关在那个房间里密闭隔离,时间久了她就习惯了。”苏婷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楼梯,“你看,下面就是我的卧室,我曾经担心受怕地在那里度过了好几个月的时光。”
“当时回归计划还没有开始,私藏感染者可是重罪,你为什么没有揭露他们?”
“他们都是研究嵌合真菌的资深科学家,而且待我也不错。”苏婷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自己确实找不到离开这个重组家庭的理由。
或许是听到了客厅里的讲话声,楼上的房间悄悄打开了一道缝,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珊珊,”苏婷朝她招了招手,“出来吧,没事的。”
或许是有些过于激动,胖牛在打开书包的时候双手一直在颤抖,连摄像机都差点掉在地上。
花花虽然还是不喜欢感染者身上的味道,但也总算对珊珊的出现表现出了习以为常的态度,只是自顾自地跳上另一边的橱柜舔起了脚丫子。
“下面,让我们跟随镜头探访回归计划的先驱,第一个接受治疗的感染者。”胖牛将镜头对准走廊,不难看到有个女孩正在小心翼翼地走进画面。
“你在干什么?”苏婷问道。
“做一期采访视频,让大家对感染者产生一些好感。”
似乎是从语气中感觉到了来者并没有恶意,珊珊壮着胆子一步步走了下来,并从客厅边柜里拿出一个纸盒子。随着镜头的推近,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些玩具和书本。
“这些东西我都学会了,我想换新的。”珊珊小声说道。
胖牛惊讶极了,这是他第一次碰到会说话的感染者。被真菌侵蚀的脑组织理应丧失功能,它们应该不会思考,不会表达才对,难道科学家们都判断错了?
苏婷拿起一本弟弟用过的教材,“现在她的学习速度变得越来越快,短短几周时间内就完成了基本的拼写练习,交流能力也差不多达到了小学生的水平。”说完她又随机出了一道加减乘除算术题,珊珊眨了眨眼轻松就把答案解了出来。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经过治疗的感染者和我们正常人一样。”胖牛动情地对着镜头说道,“他们不是怪物,更不是我们的敌人。”
接下来,苏婷又带着珊珊在镜头前演示了数独和拼图游戏,尽管过程中有一些坎坷,但不难看出她已经体现出了自主思考和分析问题的能力。
“珊珊,能带我看看你的房间吗?”胖牛试探地问道。
珊珊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陌生人,眼神里露出了一丝胆怯。但苏婷看得出来,比起害怕,她更多的是害羞。
“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珊珊也要休息了。”苏婷赶紧打了个圆场。
透过窗户,夕阳已经挂上了树梢,余辉下的房间似乎镀上了一层天然滤镜。胖牛看着镜头里的画面一阵恍惚,仿佛珊珊脸上的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是该回去了,他想着。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该多好啊。
(五)
苏婷抬起头,看到原本属于小玉的座位已经空置了很久。她最后应该还是跟随新的父母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吧,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的年代,有时候连一个体面的告别都没有,哪怕是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情也不例外。
“下面我们来看看自然界中最典型的真菌感染案例,一只被偏侧蛇虫草菌感染的蚂蚁。”科学老师随即点开了一张图片,台下的学生们纷纷发出夹杂着厌恶和恐惧的窃窃私语声。
苏婷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投影幕布,还在想着前两天电视台记者来家里录制访谈栏目的事情。妈妈本来坚决反对珊珊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但奈何胖牛剪辑的视频在网络上迅速蹿红起来,珊珊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了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连苏婷自己也免不了卷入其中。
节目的拍摄过程原本确实按照大家预定的剧本顺利推进着,珊珊也在苏婷的帮助下和记者进行了简单的交谈,直到记者临时问了一个没有提前列在目录里的问题。
他问珊珊,现在和我说话的是谁,是人类还是真菌?
“这是蚂蚁被感染之后的解剖图,可以看到真菌已经附着在蚂蚁的肌肉细胞上,在接下来不到三周的时间内它们将侵蚀蚂蚁的整个躯体。”科学老师继续翻到了下一页讲稿,苏婷注意到他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最后,这只不幸的蚂蚁会在真菌的操控下爬到一片树叶上,用双颚死死地咬住叶脉,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当这一切完成之后,真菌就会从蚂蚁的脑袋中伸出一条柄状的子实体,向下方路过的蚂蚁继续抛撒孢子,下一个循环便开启了。”
苏婷想起了电视采访节目中也有过类似的讨论,科学家嘉宾还补充了更多的信息,这些僵尸蚂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中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规律性。“它们离开的时间和目标地点像是被精确计算过的一样,总是在中午,总是在离地25厘米的高度。同样的时间、类似的地点,温度和湿度都刚好适宜真菌的生长和繁衍。更关键的是,这个地点还正好位于附近一个蚁穴的蚂蚁的必经之路上。”
访谈节目最后给观众抛出了一个至今仍是未解之谜的困惑,不论是自然界中存在的蛇虫草菌还是人工合成的嵌合真菌,它们都没有专门分化出符合宿主特征的神经细胞,那它们是如何在大面积扩散之后迅速接管宿主纷繁复杂的神经系统的呢?
“我是谁?”珊珊自言自语着,同时转过头来用空洞茫然的眼神看向苏婷。
苏婷不由地心头一紧,这是一个被妈妈明确禁止谈及的话题。珊珊的自我认知能力正在重新构建当中,这个阶段中任何多余的信息都有可能对她的心理状态产生不可预测的后果。
如果突然有人告诉你,其实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一个人人惧怕的怪物。你会怎么想呢?
苏婷最终还是忍住了想把这句话说给那个记者的冲动,借着珊珊身体不适的原因匆匆结束了采访。
“听说你的父母就是回归计划的发起人,”科学老师终于走到了苏婷面前,“被真菌感染的蚂蚁不会变得更聪明,因为蚂蚁的大脑根本没有被感染。换句话说,蚂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做着一些根本不是出自于它自主意志的动作。”
“不是这样的,我见过珊珊,你们也都见过,她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胖牛抗议道。
“或许,这句话正是出自于你大脑里的嵌合真菌。”
老师的话让班里的同学们纷纷大声笑了起来。苏婷低下了头,脸色有些难看,双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已经在网络上看到了太多的质疑和负面评价,有些甚至是人身攻击。
“嵌合真菌本来就是为了适应人类大脑结构而设计出来的,只要找到方法,经受过专门的训练,我们的大脑一定可以学会操纵使用这些工具。”说完,胖牛拉起苏婷的手就冲出了教室。
今天阳光明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此刻他们只顾着奔跑,谁都没有心情去体会这些大自然为正在受难的人类所精心准备的礼物。他们一直跑到操场才停了下来,头顶上不时飞过的鸟儿照旧叽喳欢闹,似乎对于世界上正在发生的巨大变故毫不知情。
“珊珊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自从看了你拍摄的视频,她现在会把许多平时玩玩具和阅读书籍的时间花在照镜子上。”苏婷有些担心地说道,“她开始学着妈妈的样子拿遮瑕膏和粉底液涂抹自己脸上的疤痕,并且不愿意再面对镜头了。为此,妈妈还特地买了几件新衣服哄她。”
说话的同时,苏婷已经注意到了操场围墙外面似乎正在发生骚乱,有人在大喊大叫,也有人在使劲敲打着什么,很多人挤在一起说着很多的话,但是一句也听不清。
虽然如此,她和胖牛依旧见怪不怪地坐在原地。自从回归计划实施以后,这种场景就变得越来越频繁了起来,冥冥之中好像预示了某种大事将要发生。
“如果珊珊真的有这样的意识,我的意思是,如果她真的认识到了自己和正常人的区别,是不是说明她的大脑中关于人类的自我认同功能依然保持着完整?”苏婷突然想起了一个曾经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花花会认识到自己和主人的不同吗?据说在猫的眼里,人类也只不过是一种长相奇特,并且不懂猫语的大号猫而已。
“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那么她下一步就会询问自己的身世,就像每个小孩都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样。”胖牛对自己的判断显得非常自信。
“你说的没错。对此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故事。”苏婷像一个做坏事的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我们合成了许多家庭合照,把珊珊打造成我们家年龄最大的姐姐。只不过在她小时候家里不幸发生了一场火灾,她的大脑因为窒息而出现了严重的损伤,最终导致她失去了以前的全部记忆。”
“这样好像也能解释她脸上疤痕的由来,真不愧是你想出来的办法。”胖牛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啧啧称赞道。
就在这时,墙外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巨响,把他们吓得浑身一哆嗦。胖牛首先回过神来,看见绿化带后面的马路上赫然升起了一朵黑色的蘑菇云,他赶紧跑到围墙脚下透过栏杆缝隙往外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糟了。”
苏婷也壮起胆子凑了过去,只见不远处一辆汽车正在燃烧着熊熊大火,路上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不少行动迟缓的感染者,他们正拉着横幅喊着整齐的口号,仿佛在宣示着某种神圣的东西。
“是游行队伍。”胖牛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看起来应该是最近活动频繁的人权保护组织,他们一直在为感染者回归社会争取权利。”
显然,游行过程进行的并不顺利,因为马路另一边涌来了另外一些怒气冲冲的人,他们显然是回归计划坚定的反对者。不知道哪一方率先发出了号令,一场混战在学校操场围墙外的地带就此展开。
(六)
学校在教室和体育馆里临时搭建了避难所,孩子们在紧张和饥饿中担心受怕的度过了三天时间之后,保护区政府终于将骚乱平息了下去。
随着水电和通信的恢复,苏婷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给妈妈打了电话,但是她得到的却是一个坏消息。
“昨天晚上珊珊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了出去,外面实在太乱了,我们找不到她在哪里。”
苏婷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珊珊从来都没有独自出过门,平时也都呆在阁楼里,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呢?”
“珊珊最近表现得非常不安,可能和外面发生的事情有关系。感染者的感知能力似乎比我们要敏锐得多,我怀疑珊珊觉察到了同类们正在遭受的痛苦,所以忍不住跑出去想给他们帮忙。”
“我们在实验室里验证过这种行为,不同的嵌合真菌之间有强烈的互动行为。”妈妈带着一点责备的语气说道,“当初你们就不应该让珊珊过早接触外面的世界。”
一时之间,某种不好的感觉袭上苏婷的心头,只有在得知父亲和弟弟平安无事的消息才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
同时,妈妈在结束通话之前似乎是自言自语的独白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如果珊珊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早就觉得你妈妈把感染者带回家里的动机不简单。”胖牛听说此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摆出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
“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苏婷意识到了一个之前一直被她忽视的细节,父母经常会带着珊珊和安阳一起去实验室,现在看起来这确实有一些不太正常。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去找她吗?”胖牛问道。
“你觉得她会去哪?”
“我怎么知道。”胖牛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扩音器的提示声打断。老师从教室门口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台下的同学们,然后宣布了保护区政府加强城市管控的通知。按照要求,学生们将要根据家庭住址分成若干小组,稍后会有警车护送他们回家。
趁着老师还在清点人数,苏婷把头转向了窗外。放眼望去,学校门口在治安警察们的不懈努力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剩下一些来不及清理的燃烧物残骸还在提醒着人们这里发生的事情。据说这场暴力冲突已经夺走了几十个人的生命,还有数百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再次强调一下,这段时间里大家尽量不要出门,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安全。”老师在送大家登上校车之前还在不停叮嘱着。
回家路上,苏婷看到街上多了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沿街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就像是在躲避空气中的某种危险而又无处不在的东西。同学们在车里不断小声交头接耳,神情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听说现在全城都开始戒严了。”
“难道真菌感染又要开始爆发了?”
“对啊对啊,怎么感觉又回到刚开始那样了?”
“肯定是回归计划闹出了什么大乱子。”几个女生像是刻意回避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说道。
苏婷能够感觉到同学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无数道灼热的光芒好像要把她烧穿一样。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攥紧双拳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是想一想珊珊会去哪里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从这些闲言碎语中挣脱出来。
为了让珊珊更快适应人类社会,妈妈已经开始尝试带着她去附近的公园和供销市场,但是这些地方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冒险独自前往的理由。苏婷曾经怀疑她是否会和其他经过治疗的感染者成为朋友,但珊珊似乎对同类并不感兴趣。事实上还从来没有哪个被真菌感染的大脑会被另一个真菌感染的大脑所吸引。
接着,苏婷又想出了好几个可能的地方,但很快都被她一一排除。按照推理法则,最后剩下的那个选项哪怕再不可信,都有可能是唯一的答案。想到这里,苏婷身上不禁冒出了冷汗,如果珊珊真的参与了这场暴乱,那么她现在没有回家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当苏婷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个冒冒失失的行人从马路上横穿而过,司机骂骂咧咧地踩了个急刹车,引得车内一片怨声载道。苏婷坐在前排,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心上都是汗水。
她心里清楚,珊珊一定是遇到了让她无法回来的事情,比如受伤或者被逮捕。
校车停稳之后,苏婷赶紧往家的方向赶去。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士兵从她身旁经过,仿佛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想。
突然,她的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的桥墩里闪出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似乎正在有意躲避巡逻队的盘查。联想到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她不由地得加快了脚步。但是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发现这个奇怪的男人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的身后,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这让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等,请等一下。”男人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苏婷极力克制住了想要逃跑的冲动,鼓起勇气回过头看去。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足够看清对方的面容。苏婷一眼就认了出来,站在前面的这个奇怪男人就是刚才差点被校车撞飞的行人。
“我,知道她在哪里。”或许是跑得累了,男人说话的时候依然有些气喘吁吁。
“谁?”意识到对方似乎在有意跟踪自己,苏婷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男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在确认没有别人后便摘下了帽子,赫然露出头皮上一大块被真菌感染的疤痕。
“咦?”苏婷忍不住惊呼了出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你是感染者?”
“是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但我只能长话短说。”男人局促不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但苏婷知道他是在害怕随时都会出现的士兵们。
“你也是回归计划中的一员?”
“是的,”男人在说话的同时咽了咽口水。苏婷听出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粘稠的气泡,猜测他的喉咙里应该也堵着不少真菌团块。“创伤过渡中心,她就在那里,你快去找她吧。”
“你怎么知道的,而且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们,有自己的联系方式。”男人指了指头皮上的疤痕,又把手指往四周比划了一下,“在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菌丝形成的黏膜,这是它们用来交换信息素的网络。”
苏婷注意到了男人话中有一些异样,“你刚才说,它们?”
“是的,我现在是人类,但有时候又是它们中的一员。”男人似乎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一边慌慌张张地把帽子重新戴上一边小声催促,“你快去找她吧,她很重要。”
“小朋友,你没事吧,刚刚是谁在说话?”一个声音突然从苏婷背后冒了出来,原来是几个住在附近的大人。
“没事,没事。”等到苏婷再次回头时,奇怪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早点回家去吧,在家里待着别出来。”
说话之间,苏婷留意到大人们手里都拿着铁棍和电网,看上去有些来者不善的样子。“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没看到政府通报吗,有一批失控的感染者从隔离点逃了出来,现在哪里都很危险。”其中一个人说道。
“据说是某个回归计划的参与者不小心泄露了大门密码,这些该死的感染者有它们自己的情报交换方式,我们真应该早一点发现这一点的。”另一个人跟着说道。
苏婷心里一沉,意识到事态发展可能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严重。匆匆告别几人之后,她赶忙往创伤过渡中心跑去,好在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那里离自己家并不算太远。
(七)
或许是因为接到了戒严命令,等到苏婷匆忙赶到的时候,创伤过渡中心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卫隔三差五就会从门口路过,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拒绝了苏婷的访问请求。
正当苏婷手足无措时,大门边上隐约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他正在朝自己招手。
“从正门是进不去的,跟我来。”男人猫腰钻进了身后的垃圾堆里,苏婷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在磕磕绊绊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被荒草覆盖的下水道井盖。
“这里以前也是一个儿童庇护所,直到后来政府取消了集中看管孤儿的命令,庇护所就被改建成了现在的创伤过渡中心。”男人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撬棒,找准了井盖边缘的缝隙用力往下一按,一个深邃的通道就呈现在了苏婷面前。
“百密终有一疏,他们肯定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秘密入口。”男人递来一把手电示意让苏婷先进去,他还要留在后面重新盖好井盖。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闲置未用的缘故,下水道里并没有想象中应该出现的那种污水和秽物,这让苏婷感到无比庆幸。根据上次送小玉过来时候的记忆,她很快就在错综复杂的排污口管网中判断出了大楼的大致方位。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做出了不要发出声音的手势,原来是有警犬从他们的头顶上方走过。苏婷突然有些好奇,感染者的耳朵和警犬的鼻子到底谁能更胜一筹呢?
答案是明显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她,这是我收到的指令。”男人沉默了一会,像是做了不少思想斗争,“我能说的内容不多,我体内的真菌在某种程度上还在控制着我。”
“他们是谁?”
“那些不受控制的感染者。”
“你受谁的指令?”
男人有些着急了起来,连声音也开始变得浑浊,“快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见对方并不配合,苏婷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是零号,她还活着。”男人叹了一口气,还是妥协了。
苏婷吃了一惊,她早就听说过一些关于零号的流言蜚语。据说她是第一个被嵌合真菌感染的人类,更准确点来说,最初的嵌合真菌就是为她而开发出来的。
“我们可以走了吗?”男人催促道,“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所有的事情,前提是我们还能活下来。”
苏婷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还是不知道男人的目的,但这并不影响她作出自己的判断。虽然男人也是一个感染者,但明显此刻他身上属于人类的气质要更多一些。这或许是回归计划里针对感染者的抑制药剂还在发挥作用,也或许是他本身掌握了某种特殊的技巧。总之,苏婷明白自己的处境,对方并没有在说谎,而她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再之后的一段路程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地下管道的特殊结构意外将地面上一些细碎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就连苏婷也能够听见警犬在冲着某个地方狂吠,还有匆忙赶来增援的警卫踩出凌乱的脚步声。
突然,走在前面的男人在一扇钢制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凑上前仔细嗅了起来,仿佛能够辨认门背后的气味。在确认四下无人后,他小心翼翼拧开了门栓。“就是这儿了。”
“你不进去吗?”苏婷有些犹豫,敞开的铁门就像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踏入其中就会被黑暗永远吞噬。
男人摇了摇头,“大楼里面有针对感染者的报警系统,只有你才能进去救她。”说完,他拿起石头在墙砖上划出了几道刻痕,“记住这个路线图,你要找的人就在这个地方。”
苏婷没有办法,只好咬一咬牙伸出腿往里面迈了进去。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男人在苏婷身后小声叮嘱道,这才让她稍微感觉心里踏实了一点。她努力回忆着路线图,行走时尽量踮起脚尖贴着墙壁,生怕不小心弄出太大的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苏婷发现这里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难道医生们也都跟着一起放假了吗?正当她困惑不已的时候,前面一扇虚掩的铁门里依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对话声。她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往里面张望,却差点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了起来。
只见监控屏幕前的椅子里赫然坐着一个已经明显没有了生气的警卫尸体,房间角落里还有两具浑身血迹的尸体倒在地上,从姿势来看它们生前正在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而其中一个人身上就有感染者的标志性疤痕。
危险,苏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尽管此刻她恐惧万分,但依然能够保持住最基本的理智。大楼里的空气循环装置似乎没有在工作状态,尸体身上扩散出来的孢子粉末在密闭空间中极有可能会钻入人的眼睛和鼻孔。
本能在不断驱使着苏婷撒腿就跑,然而就在她刚要离开的那一瞬间,监控屏幕里不断跳动的画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意识到可以通过安装在大楼里的闭路监控来看看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想到这里,她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掏出防护面罩,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咬牙踏入了房间。
坐在椅子上的尸体耷拉着双手,脖子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依然有粘稠的血液不断从里面慢慢渗出,落到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刺耳声音。除此之外,苏婷还能够听到自己的剧烈起伏的心跳声,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监控画面里能看到依然有不少士兵在大楼里巡逻站岗,说明这里的局势整体上已经被控制住了。
根据男人在临走前留下的路线图,她很快就在十几个画面中找到了最符合的那条线路。她要去的地方正是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根据监控器编号上的信息,原来那里是档案室。
奇怪,苏婷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些疑惑。她一直以为珊珊会在一个危险的地方,比如其他画面中那些堆满了感染者尸体的房间,但是档案室里会有什么呢?
容不得多想,她迅速熟记了监控画面中所有出现了尸体和士兵的地方,然后悄悄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隐约察觉到坐在椅子上的那具尸体似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但是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恐惧之中产生的幻觉吧,她自我安慰道。
接下来,苏婷顺利地躲过了巡逻士兵的目光,径直来到了目的地。门虽然关着,但是没有上锁,她深吸了一口气后悄悄推门走了进去。档案室里堆满了比苏婷还要高的铁皮柜架,刚好遮挡住从窗台透进来的阳光。
“珊珊?”她小声喊了一声。由于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的视觉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亮度的骤然转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依稀听到了前面某个角落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拧开手电壮起胆子走上前去,“珊珊?”
果然,墙角阴影里蜷缩着一个正在瑟瑟发抖的身躯。
“珊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苏婷一把抱住了惊吓不已的珊珊。可是珊珊并没有说话,只是双手颤抖着将一份档案袋拿到了苏婷眼前。
苏婷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想到了奇怪的男人曾经说过,这里曾经是儿童庇护所,难道珊珊就是从这里被父母领走的?
档案资料上清清楚楚地贴着珊珊过去时候的照片,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她的原名叫陈米莉,年龄也和自己相仿。
“苏婷,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我是零号的妹妹。”珊珊缓缓开口道。
一时之间,无数个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了她的大脑,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外面有感染者,太危险了。”
“再等等。”珊珊拉住了苏婷,然后摇了摇头。苏婷也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大楼走廊过道里布满了监测感染者体温特征的报警装置,她是无法带着珊珊离开这个房间的。
更加不妙的是,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巡逻的士兵们似乎也发现了房间里的动静,正准备进来查看。
就在苏婷为没有想好对策而举手无措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报警声。紧接着,苏婷又听到了对讲机里发出嘈杂的呼叫声,刚刚走到门里的士兵们又纷纷朝着走廊楼梯涌去。
“我们走吧,”珊珊又拉了拉苏婷的袖子,“就是现在。”
一定是那个男人。苏婷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故意闯进大楼吸引了警卫士兵的注意。她想到了男人说过的菌丝黏膜网络,看来珊珊一直在和他保持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他带你来这里的吧?”
“是的,多亏他告诉我了真相,我终于知道我自己是谁了。”
这时,楼下响起了爆豆子般的枪响声。顾不得多想,苏婷扶起珊珊就往门口的方向跑了过去。警卫们离开的时间不会太久,留给她们撤离的窗口期转瞬即逝。
或许是在之前的混乱中受了点伤,珊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苏婷自己也不知道身上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珊珊背了起来。
枪声和叫嚷声还在持续,苏婷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她能够感觉到男人的处境非常危险,不免有些担心了起来。“监控室里的尸体,也是他干的吗?”
“他们是一伙的。”珊珊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往右边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我们的年龄会是一样的吗?”珊珊伸出了手指向了前面的方向,“这里走不过去,前面有感染者,往那边走。”
苏婷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她想起自己曾经也问过妈妈为什么要领养自己,为什么又要领养珊珊这个问题,但妈妈每次都会用温柔的语气来解释原因,因此她也并没有过于在意。但现在珊珊的话让苏婷又重新警觉了起来,或许是和感染者相处的时间久了,现在她也能感觉到一些从前不曾注意过的东西。
“其实,妈妈不止领养了我们。在你之前,还有两个同龄的女孩子已经死在了她的实验室里了。”珊珊有些担心地看着苏婷,“真相会有一点残忍,你可要做好准备了。”
“妈妈说我长得很像她曾经的女儿。”苏婷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没有骗你,这也是你能活下来的原因。”
苏婷的双腿有些发软,失去重心摔倒在了地上,膝盖和右侧脚踝同时传来一阵剧痛。她抬起头看到前面就是下水道入口了,于是强迫自己重新站了起来,扶着珊珊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在重新关上铁门的时候,她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呕吐了起来。
(八)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婷从床上醒了过来。她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她似乎都能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灼热。
她确实发了一场高烧,好在血液检测里还没有发现孢子感染的迹象。而她的梦境确实也有一半已经变成了事实,一切迹象都在表明,外面的世界全部都乱套了。
珊珊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草地里不时窜过的小野猫,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苏婷突然意识到,除了脸上无法掩盖的疤痕,此时的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正常人类少女的模样。
“饿了吗?”似乎是注意到了苏婷的目光,珊珊转过头问道,“我给你煮点面条吃吧?”
“我的头还是有点痛。”苏婷一边抱怨一边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花花瞅准时机从床头柜上一跃而起,刚好落到苏婷身旁,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很正常,普通人类的大脑很难在短时间内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珊珊扬起嘴角浅浅笑了笑,没想到即使脸上有无法掩盖的疤痕,她也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美丽。
现在,苏婷已经完全知道了妈妈没有告诉她的事情。不同体质的人在感染真菌之后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反应,其本质上是由于嵌合真菌与感染者匹配程度不同导致的。匹配程度高的患者能够和真菌系统较好的完成兼容,因而身体的排异反应相对较低。而匹配度低的那些则会出现严重的功能紊乱,直至彻底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作为专门为零号病人而研制出来的基因工程产物,最能与嵌合真菌完成匹配的自然是那个零号病人。而拥有基本相同匹配能力的就是眼前的珊珊,因为她是零号病人的妹妹。
也就是说,其实妈妈想要的那个人一直都只是珊珊而已。
“真的不要吃点东西吗,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这好像是我们最后一点食物了。”珊珊从飘窗上跳了下来,舒展了一下筋骨。
“这几天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过吗?”苏婷打开手机查看了下时间,原来自己差不多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
“听说回归计划的所有发起人和支持者现在都在接受政府调查,毕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嘛。”
“那,你恨她吗?”苏婷试探性地问道。毕竟在妈妈原本的计划里,珊珊只是一个培养菌群的工具,是给儿子治病的药引子。
“你是指她费尽心思地培养我,塑造我,就是为了把我脑袋里的真菌取出来替换到她儿子身上这件事?”珊珊抱起双臂思考了一会,“如果真能如她所愿的话,我也算是为避免人类灭绝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呢。”
“可是那样会要了你的命的,”苏婷不由地替珊珊的命运捏了一把汗,“在阳阳体内的真菌孢子苏醒之前,主动在他的大脑中植入经过培育的成熟真菌,这种办法真的有可能成功吗?”
“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真菌群落之间其实也存在着竞争关系,有时候甚至和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不相上下。”珊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把我脑袋里的真菌取出来放在阳阳身上,他体内的孢子要么就会因为无法获取营养而死亡,要么就会被同化成和我一样的结构。”
说话之间,楼下不远处的公园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密集的枪响。这种场景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现在连苏婷都已经变得麻木了起来。
“和真菌共生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苏婷一边看着楼下匆忙跑过的士兵一边喃喃自语般问道。
“就算是我,在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非常不适应。想象一下,你发现你自己的身体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你会闻到不应该存在的味道,听到不知道出处的声音。然后,情况还会继续恶化,真菌菌丝会逐步侵入到迷走神经,你的心跳在几秒钟之内剧烈加速又忽然骤停,你努力长大了嘴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呼吸。”
“我简直无法想象。”苏婷心疼地看着珊珊,原来她曾经经历过如此多的痛苦。
“然而,最难熬的并不是生理上的痛苦。在发育初期,嵌合真菌会在感染者大脑中毫无目的的野蛮生长,导致原本正常的脑组织结构被完全打乱。感染者会丧失记忆,不会说话,也无法表达出自己的需求,智力水平甚至会急剧退化到昆虫般的地步。”珊珊叹了口气,“这就是大部分感染者的最终宿命,死了但又没有死透,活着但又不算完全活着。”
“但是也会有少数幸运儿吧,比如像你一样最终完成兼容过程的那些人。”苏婷联想到回归计划引来的相关争议,其中就有人担心人类会不会创造出另一个全新的智能生物。现在看来,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已经悄然发生了。
想到这里,苏婷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另一个人,“对了,上次那个带我去找你的男人怎么样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已经死了吧。”珊珊耸了耸肩,似乎对此毫不在乎。这让苏婷不由地产生了一些怀疑,被真菌接管的大脑是不是已经丧失了一部分基本的人性?
“你还是吃点东西吧,这样恢复得快一点。”珊珊边说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食材。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更加密集的枪声再次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凄厉的哀嚎声。花花浑身炸毛弓背站了起来,不耐烦地摇了摇尾巴。
“对了,在你昏睡不醒的时候有个男生过来找过你,他说是你的同学。”
“是胖牛。”苏婷不顾身上的疼痛径直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还好吗,他和你说了什么?”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在你的手机里留了一段视频。”珊珊歪过头来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连我都能看出来,你们之间的感情可不只是同学那么简单。”
苏婷也顾不上珊珊是不是在开玩笑,赶紧打开手机视频。她惊讶地发现画面中的胖牛竟然穿着一身军队的制服,看起来神情有些慌张。
“政府已经开始组建民兵自卫队了,学校男生基本上都参加了临战集训。据说那些失控的感染者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武器,正在准备对我们发起进攻。苏婷,你要好好保护好自己和珊珊,军队马上就要挨家挨户搜查感染者了。”
“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呢。”珊珊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端着一碗不成形状的鸡蛋面走了过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