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随笔——(原作者)鸥歌Lby
《长安三万里》最大的遗憾,是没拍出那终不垂翅的大鹏
原创 鸥歌Lby 鸥歌随笔 2023-07-26 17:43 发表于江苏
近日和碧莹一起看了《长安三万里》。
早在观影之前,已见过网友为这部电影吵得天翻地覆,差不多是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的节奏。所以走进电影院时,还真没有太多的期待;走出电影院时,也没有太多的惊喜和失望。
这部电影有拍得好的地方。
比如以高适而非大家相对耳熟能详的李杜作为主视角,高适又是个出身破落世家、文武双全的非主流盛唐诗人,情节比较容易出新;又比如最后高适奇袭云山城(历史上只有弃守)的桥段,化用了李愬雪夜入蔡州、韩世忠大仪破兀术这些经典战例,有点意思;最妙的要属《将进酒》那段展开,李白醉后带着众人升天入地,神游八极——那个画面设计是真下了工夫的。不仅是《将进酒》,《离骚》《逍遥游》《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意境也融了进去,尤其是李白持杯与群仙对饮时,简直是我见过对“遥见仙人彩云里”“仙之人兮列如麻”两句最具象的刻画,绝妙。
当然,有长处就有短处。首先是节奏问题。作为一部老少咸宜还带点文化普及性质的动画电影,这部片子实在是太长了,168分钟。篇幅太长就难设高潮、难抓重点,比如李白将进酒那段用力过猛,后面直到高适出兵前的情节就多少有点乏味。我知道编剧和导演想表现的东西很多,也费了很多心血,但李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艺术这东西有时并不是以量取胜的。再加上很多观影者是亲子同来,到后半段难免有小孩失去耐心、到处乱跑,也着实影响体验。
然后是所谓魔改历史的问题。这个我觉得其实还好,你说高适没那么伟光正吧,确实,一个心地单纯的人会成为绝无仅有的“诗人而达者”吗?但这是他的主视角,大体描述出“这是一个道德感很强、文武双全、大器晚成的诗人”就可以了。哥舒翰、程元振的形象也是同理,作为配角没必要太“客观”地把阴暗面也展现出来。其他至于李杜高同游、云山城之战的时间等,对故事和人物不太重要,属于可以忽略的问题。
可是,有一个问题对我而言,毕竟难以忽略。
大家都看得出,这部片子虽然主视角是高适,主角却是李白。即便说是双主角设置,李白的形象也比高适要更鲜明突出。
然而全片看下来,高适的形象是立起来了,性格正派,弧光明显,妥妥的成长型伟光正主角。那么,李白呢?
我观影前看到印象最深刻的一条评论,是说这部片子把李白拍成了一个只会“哈哈哈”的铁憨憨。
这话说得当然过了,但李白这个形象没塑造好,也是真的。而全片知名度最高,也本该最光彩照人的形象没立起来,有多致命不用我说。
片中的李白,太简单了,太浅薄了,或曰太没有成长性了。
是,他纵酒狂放,他傲岸不羁,他黄金白璧买歌笑,他长安市上酒家眠。
但他的心不是空的。他始终有梦想,有好多浪漫且现实的梦想。
五岳寻仙不辞远,对李白来讲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要走这条终南捷径,直入长安,然后像他崇拜的谢安那样,成就不世之功,功成身退,飘然登仙。
换言之,他不甘于让盛唐成就自己,他要自己成就更盛的盛唐!
这种青春昂扬的事功精神,在盛唐乃至历代的很多文人身上都有,只不过李白更为纯粹而天真而已。谪仙人首先是人,他不可能像影片中描绘的那样,享乐就只为享乐,高歌就只为高歌;更不可能在赐金放还后对朋友苍凉地哀叹:“这只大鹏,飞不动了。”
他一直在飞,一时的方向或许会变,但目标始终未改。他的一生想法很多,行动力也极强,每一步都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不论是干谒、漫游还是寻仙问道,最终都是为了建立功业,名垂青史。他也知道神仙之道虚妄,长生久视不能,所以才要用有限的人生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这样才能死而不亡,成就不朽。
很遗憾,影片中没有拍出李白这样的宏大一面。似乎编剧和导演理解的李白,就是一个天真到不食人间烟火,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只知道随心所欲的天才而已。说真的,李白要是这样的人,他也写不出《蜀道难》《将进酒》《江上吟》那样的好诗。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飘逸绣出了大鹏的羽毛,而“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深沉和担当才是大鹏的肌骨。
正因为片方对李白的理解太浅太狭了,才会出现李白两次忘掉与高适约定的剧情。李白是一个多爱惜朋友的人呢?汪伦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为饵诱李白同游,李白欣然前往,发现当地既无桃花又少酒店,“十里桃花”原来是十里外桃花潭之简称,“万家酒店”原来是姓万人家所开酒店(对,就是“海参炒面”的原型)。但汪伦解释后,李白不怒反喜,与之欢饮数日,并写下了名垂千古的《赠汪伦》。
是的,李白的诗集中并没有与高适的唱和,甚至几乎没有高适的影子。但李白的诗集是经过删改编选的,想想李白晚年悲惨的处境,以及高适避嫌不救的选择(不同于片中高适委托郭子仪相救,历史上救李白的只是郭子仪而已),又怎么能苛责李白,要求他保留与高适的友情呢?
也正因片方对李白的理解太浅太狭,所以他们似乎不明白一点:当安史之乱爆发,影片接近结束时,李白,这位盛唐诗人的代表,创作的巅峰才刚刚开始。
我读李白诗集,最感动的不是“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是年轻人不谙世事的无端自傲;不是“胡无人,汉道昌”,那是未经战争之人脱离实际的狂想;甚至也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那是受挫负气时无可奈何的牢骚。
我最感动的,是《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首写尽李白一生行藏心事的长诗中的一句: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第一次读到这句时,心中的震撼让我热泪盈眶。那只依旧在翱翔着的大鹏,终于成熟了。
也正是这一句,让我明白,李白断不可能像影片中那样,稀里糊涂地参加了战争,又稀里糊涂地被绑上了高适的船,还稀里糊涂地透过铁窗,望着颓圮的黄鹤楼喃喃自语。
他似乎一夜之间理解了战争。
你看他的《北上行》:
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
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
再看他的《古风》: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还有《扶风豪士歌》: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
李白早年写过许多边塞诗,大多天真而狂傲。“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他曾以为这天下可以长安,富贵可以永恒。而当中原成了边塞,少年迷梦猛醒,李白对乱世和战争的喟叹,丝毫不比杜甫与高适浅薄。
而面对乱世,最拼的就是李白了。
那时,杜甫选择“麻鞋见天子”,尽忠奔波,然后因给迂腐的房琯辩解而失意,此后诗人不幸诗家幸,登上了他无边落木的高峰;高适选择从潼关纵马突围,此后拱卫中央,南征北战,成为了肃宗皇帝手中的一杆好枪,然而飞黄腾达的代价是,他几乎不再是一个诗人。
而李白呢?他投入了永王的幕府。
而永王,在道义上根本不是什么反贼。他是玄宗亲自下诏委任的节度使、大都督,手握重权。玄宗委任此子,一来为了东方平叛,二来为了分肃宗李亨的权。至于永王昏庸无能,又造反又失机,则是后话。李白投奔永王,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想报国,想立功,正如多年前“仰天大笑出门去”时那样,想改变这个世界。
不论是自愿前往,还是像他辩解的那样“胁迫上楼船”,李白在入幕之后的心思都是很单纯的。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麾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十一首《永王东巡歌》,写的不是野心,也不是对战争的向往。那是李白特有的表达方式:忽略过程之艰难,直抵结果之美好,天下太平,依旧长安!
而这,又怎低似杜甫的“寰区大定,海内清一”“致君尧舜上,要使风俗淳”呢?
所以,影片中最大的败笔,正是高适与李白船上相会的那一段。
那个小书童,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向李白提出诘责?
战争,不是李白追求的,更不是李白挑起的。他和高适只是立场不同,选择其实没什么区别。高适恰好在西,李白恰好在东,仅此而已。如果李白投了李亨而高适投了李璘,他们人生的结局就要彻底对调了。
造成“白骨成丘山”的,是安禄山,是杨国忠,是哥舒翰,以及最大的祸首,李隆基。
而影片没有向李隆基提出一点点的质疑。网上都在说这部片子突破很多,触碰到了民族问题、文化问题等诸多底线。是,挺好的,但李白不该背起锅来,在片中冒充另一条底线。
毕竟,对这场战争的起因,李白比当代人看得可清楚多了: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
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
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无人贵骏骨,騄耳空腾骧。
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安禄山反心早萌,李隆基不闻不问,亲小人,远贤臣,坐失大好江山。对此,李白毫无讳言——他比杜甫清醒得太多,也现实得太多了。顺便一提,《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首诗太经典也太伟大,强烈推荐大家去读一读——我摘在二条了。
李白这个人,实在是太奇妙,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太具冲击力,也太容易刻板化了。永远不要忘了,哪怕他是仙人,此世也是谪落凡尘的。他会成长,会进化,有理想,有追求,有功名利禄之心和千古不朽之志,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深沉,这都是他作为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
顺带一提,我六年前写过一篇关于李白的文章:《【诗·人】要是能重来,我还会选李白》,重读了一下,觉得比今天写得好。读书愈多,文笔愈荒,惭愧惭愧,看来还是要多读读李白的诗才行。
历史上确实有云山城之战,只不过高适唯弃城而走,并未夺还。而且当时也不可能发生围绕着李白行藏的谈论,因为李白已在前一年去世了——他从贬夜郎途中遇赦放还后,经历了“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短暂喜悦,马上就准备北上去投奔李光弼,平定叛军,继续建功立业,然而在疲惫老病之中卒于当涂。临终,李白托付诗集于族叔李阳冰,此时他的诗歌已多在战火中散佚,留下的最后一首是《临路歌》,又名《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只大鹏,只有在怀着无尽的不甘吐出最后一息时,才终于垂翅。而直到此时,他依然在瞻望万世,追求不朽。
最后说说高适吧。他出身没落的渤海高氏,一心重振家名,志在“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然而寒门无贵子,高适经历了郁郁不得志的少年、中年,几乎还有老年。他的《古大梁行》苍凉悲壮,《封丘作》愤世嫉俗,《燕歌行》震天撼地,在朝野欢娱池台钟鼓的盛唐奏出了别样的强音。
而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安史之乱爆发,高适突然迎来机遇,在战争中站住脚跟,一路做到剑南西川节度使。这一过程片中讲了,但片中没讲的是:高适飞黄腾达后,就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诗作了。
他是“诗人而达者”,实现了李白杜甫岑参王昌龄孟浩然们谁都无法触及的梦想。但在许多年后,苏轼却在评价杜甫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
一个政治上成功,或者说不再有追求的诗人,其实已经不再是诗人了。晚年的王维如是,白居易如是,高适亦如是。
上元二年,杜甫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寓居蜀中。杜甫常常怀念李白,甚至梦见李白,被关于李白生死的传言搞得心神不宁。他在蜀中举目无亲,最能依靠的就是当年曾经同游的前辈诗人高适。
杜甫知道,当时高适的人生风光无限,刚刚就任蜀中节度使。而他或许不知道,当时李白在遇赦后老病穷苦,落魄金陵,即将在一年后结束谪落人间的时光。
高适得到杜甫求援的书信后,慷慨地伸出了援手。四年前,他参与了平定永王叛乱的内战,亲手终结了李白的政治生涯,亦差点结果了李白的性命,更在李白求救时无动于衷。幸好杜甫是个没有政治污点的纯臣,如今,他终于能对曾经的朋友伸出援手了。
在高适和严武的帮助下,杜甫得以暂时定居成都。在无尽战争的间隙,两位诗人得以度过一段极难得的安定时日。每当书信往来时,他们或许都会想起遥远的天宝三年,那段漫游梁宋的美好生活——等等,那时可不只是两人。除了四处碰壁的寒士高适、屡试不中的后生杜甫,同游的还有一个早就名满天下、刚刚从长安被“赐金放还”而诗名更显的“谪仙人”,李白。
杜甫对李白的感情是单纯的,他崇拜李白,同时也无法成为李白。正因如此,才更加崇拜,也更为李白的生命担忧。
那么,高适呢?当想到李白时,高适在想什么?
今天的高适集中也没有了李白的身影,但他的想法并非无从而知。这一年正月初七,高适给杜甫写了一封信,或者说,一首诗。
如果说李白一生的总结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杜甫最后的绝诣在《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那么高适作为诗人的绝唱,就是这首《人日寄杜二拾遗》了: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