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 —— 085 第二十回-李嬷嬷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①”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②”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①  即老糊涂。意思是袭人最是个能忍让，爱息事宁人的，李嬷嬷都骂她，可见李嬷嬷是老糊涂了。

②  宝玉大了，“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然而她不能接受大权旁落，宝玉仆人的头领是袭人，所以便冲着袭人发脾气是发泄心中的不满，其实是对事不对人。宝玉长大不再和奶妈亲近转而亲近小丫鬟是自然而然的，然而李嬷嬷却认为是以袭人为首的丫鬟为了夺权“妆狐媚子哄宝玉”。

这一节中，宝钗劝谕宝玉的表现在外人看来是识大体知礼节的。黛玉先笑，还说李嬷嬷“老背晦”，再加之前称李嬷嬷为“老货”，看起来不如宝钗贤德、有修养。然而，在宝玉看来黛玉体现出了和自己的共情，以宝玉的身份和教养他是不能这么说奶妈的，气急了只能在李嬷嬷不在场时冲着别人摔个茶杯字子撒气，为此还被袭人“借剑杀人”撵了茜雪。而黛玉恰恰说出了宝玉的心里话，这种共情是宝钗和宝玉之间所没有的。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①”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②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账，听得後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③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④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①   贾宝玉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自然需要奶妈照顾，按贾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第六十五回）”贾宝玉大了需要是屋里的丫头的，这是规矩，只是此时宝玉还小没有明确这种关系。李嬷嬷“狐媚”，“狐狸”的说法没有意义，只是白得罪人。袭人没有“过了明路”，直到第七十二回，贾政才想起要给宝玉丫头。

②   庚辰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③   庚辰侧批：阿凤两提“老太太”，是叫老妪想袭卿是老太太的人，况又双关大体，勿泛泛看去。

④   “脚不沾地”，就是被凤姐连拉带拽的架走了。

对比前文第十六回贾琏奶妈赵嬷嬷，李嬷嬷实在是不懂人情世故。

同样是告老解事的嬷嬷，因贾琏年纪大，赵嬷嬷按理说应该更生分些，但实际她和贾琏的关系依旧保持得很好。首先赵嬷嬷摆的正自己的位置，奶妈也是下人，何况已经出去了，所以对贾琏、王熙凤十分恭敬，主动坐脚踏上，还对丫鬟平儿十分尊重。其次始终维护主子贾琏，她知道她最重要的资源是她和贾琏的关系，所以说话宁可不顺着王熙凤也要向着贾琏，何况，水大漫不过鸭子背，那个年代，王熙凤再强，贾琏也是她的丈夫，贾琏才是当家人。最后，赵嬷嬷很务实，知道自己后半辈子就靠两个儿子，于是听到省亲的风声就赶紧跑来给自己儿子谋实惠。

李嬷嬷一味抱怨没有意义，得罪风头正盛的年轻丫鬟们更是没有什么好处。她的情商甚至还不如她的儿子李贵。她应该和宝玉保持好关系，讨好新进掌权的丫鬟和宝玉未来的妻子，给自己和儿子争取些实惠。虽然贾宝玉不像贾琏那样掌家，但是宝玉贵为国舅，又深得贾母的疼爱，为李贵争取些实惠并不难。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①”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②”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③”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④”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①   上一回（第十九回）李嬷嬷吃酥酪一节作者并没有写是哪个丫鬟阻拦，看语气似晴雯。

（庚辰双行夹批：这等话语声口，必是晴雯无疑。）

“只拣软的排揎”可见此时宝玉也认为袭人是“软的”。

②   晴雯的问题在于一张利嘴，说出话来得罪人。如此一说倒好象此地无银了，嫉妒袭人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是晴雯看破了袭人借枫露茶事件，引风吹火弄走了茜雪，故为茜雪鸣不平。

③   袭人惯用手法：得罪老奶奶是真的，得罪“这些人”牵强，“还只是拉别人”就是说晴雯了。

④   哭完便冷笑，袭人每当冷笑必说出真心话来：“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这句是告诉宝玉，自己平时如何常常受这屋里其他人的气。

“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还是想要宝玉长远给个说法。

“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这里的“我们”明指挨李嬷嬷骂的丫鬟们，实际指的就是自己。“他们”明指李嬷嬷，实际指的是晴雯。“大家”泛指宝玉、丫鬟和嬷嬷们，实际指的就是自己和宝玉。

袭人这番话是故伎重演，把战火引向晴雯。先说宝玉为自己得罪了晴雯，挑拨宝玉和晴雯的关系。再说自己在宝玉房里如何忍辱负重，否则就“站不得了”。“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袭人暗指晴雯会在自己“遇着坎儿”的时候整自己。实际袭人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意中说出了自己潜意识里的想法和策略，属于不打自招，伏后文遇到抄检大观园和王夫人撵人的“坎儿”。袭人等有心机的人即借题发挥撵走了晴雯、芳官、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