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挚友·三个半·第三章·第一次会面与“机器人”的诉说

李新茶、钟楚仪、顾秋生进咨询室的时候是下午，天气比较热，韩城刚刚收拾好前一位来访者的记录，做好了咨询前的准备工作，正在闭目养神，钟楚仪进门时看到韩城的样子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

只见韩城的左半边脸上密布着深红色的疮痕，如同被火焰燎烧过，右半边脸却看起来很是完好，白皙到可以称得上苍白，两种颜色同处一张脸上，第一眼看到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惊悚可怖，还没等钟楚仪再做更多反应，韩城已经睁开了双眼，他起身对着三人笑了笑，这笑容却是让三人都感觉松了口气，虽然样子怪异，但是韩城的笑容中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请三人坐下并询问要不要喝点水，李新茶和顾秋生要了一杯水，钟楚仪只坐下，等待咨询正式开始。

先是保密协议和一些声明，然后在韩城的提问下，三个人选择了这样一种咨询方式——先是三个人一起交流，把最近的情况说清楚，然后各自找时间过来交流，看看能不能把问题解决。

之后三人在咨询中一同拼凑出了最近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过程，韩城在一边默默做着笔记，偶尔提些问题，当交流结束后，三个人都带着一丝疑惑，虽然将事情说出来感觉还不错，但是这真的能对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帮助吗？咨询师似乎只是不断地做着记录，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虽然抱着这样的疑惑，李新茶还是第二次来到了咨询室，这次他单独一人和韩城交流了很多，韩城不断引导着李新茶，让他渐渐走入了自己内心的深处。

“小时候我家里人就和我说，要好好学习，不要分心早恋，可能很多同龄人到了青春期会很叛逆，哪怕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也想着谈个恋爱，但我还好。”

“我父母比较传统吧，一方面他们的观念比较保守，另一方面他们觉得这个时代一天天都在变化，他们见识不多，没办法替我做什么决定，基本上不怎么干涉我的其他事情，也就几件事会反复在我面前提起，一个是读书，一个是保重身体，小时候我有哮喘，很小就发作了，说实话我现在是没什么记忆的，但是我知道那时候父母看着我发病的样子一定很痛苦。除此之外我因为早产先天体弱，哮喘一直反反复复，都有点落下病根了，后来大一点找到一位中医才算是根治，然而身体还是枯瘦的，那时候差不多……差不多十五六岁吧，总之现在身体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这事说出来也挺难受的，同龄人懵懵懂懂地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我因为常年生病体弱得很。那时候也不是没有喜欢的女生，但真的，我挤不出什么多余的力气去谈恋爱了，读书加生病，我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班里一个长头发的女孩，长得高高的，可能长得不算漂亮吧……但我觉得很好看。有一次冬天跑完步，我虽然没有发病，但是一下子咳得停不下来，我坐在地上想站起来，但脸都憋红了，最后还是只能傻兮兮地捂着肚子面朝下跪在地上，那个女生这时候拉了我一把。”

“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喜欢的女生，我很早就喜欢上她了。她的性格很好，大大咧咧，乐于助人，那次她很随意地拽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把我搀到一边，一方面我很感激她，我感激她的帮助，更感激她那种随意自然的态度，另一方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新茶沉默了好一会儿。

“另一方面我的心中满是羞愧和怨恨，我羞愧我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露出了这样的丑态，羞愧我的身体甚至没法支撑自己站起来，哪怕我知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我怨恨命运不公，让我出生就要面对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它甚至支撑不起我做一场和喜欢的女孩长相厮守的美梦，因为它时刻都在提醒我，你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你没有未来，我怎么敢说出一句‘我喜欢’。”

“后来我努力学习，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这是我擅长的，我擅长争斗，我从生下来就和自己的命争，和人争分数，给家里人争气，用自己孱弱的身体在人群中争颜面，总之就是争，其他的事我一无所知，上了大学总算身体也养好了一些，我开始学搏击，去学校部门里做事，我和钟楚仪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有人说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总是忘不了初恋，我追求钟楚仪也有点这个意思，倒不是她长得和我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像什么的，就是感觉平时看她活动的时候很会照顾人，这我满看重的，我比较喜欢那种贤妻良母类型的女生。可这就又是个大问题，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到底什么才叫做谈恋爱呢？这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我想着如果有一天我和这样的女生结婚，我应该不会后悔。”

韩城低头写着记录，在此时突然提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之前钟楚仪提到你在看到她和顾秋生的亲密举动后，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是不是你当时有什么特殊感受，比如你突然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或者有其他感受？”

“啊……对对对，当时我其实很无措，说真的，我也不是没有问过其他男生我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女朋友，我感觉自己真的已经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但是钟楚仪她又不满意，我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当时心里就特别乱，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好。”

“那你看到他们两人的亲密举动有什么感受呢？”

“呃……这个其实说出来很不好意思，除了愤怒之外，其实我觉得一下子放松了很多，怎么说呢？就像是自己一下子来到了熟悉的地方，怎么做事情都很游刃有余。”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如果钟楚仪只是和你分手，那么这就是一个亲密关系问题，而亲密关系问题是你非常不擅长处理的，而一旦你发现钟楚仪可能是出轨，这就变成了一个竞争问题，也就是说你和顾秋生在比输赢，你输了，而竞争是你熟悉的领域，你开始想办法怎么反败为胜或是怎么减少损失，所以你的感受发生了变化……”

李新茶听着这话面露恍然之色：“确实有点这个意思。”他抬手挠了挠头，露出一丝憨厚的笑容：“我之前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被气出毛病来了，感觉这种事如果发生自己应该非常生气才对，但说实话其实感觉一般，主要还是心痛吧。”

“我现在就想搞钱，我刚分手的时候出去和朋友喝酒，他劝我说之后生活水平提上去了，总能找到对象的，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但还是觉得别扭，你说如果我有了钱然后找到了对象，那她到底是喜欢我的人还是喜欢我的钱呢？那我找个对象她喜欢的不是我，我心里也不舒服啊。”

韩城此时抬起了头微微笑了一下：“你能有这种察觉是很难得的，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一些事情混为一谈，比如有人会说，‘有钱我还找不到对象吗？’这句话不能说错，但是‘有钱’可能也就仅仅止于找到对象了，一段亲密关系是由很多个不同的阶段组成的，比如你想要去追求一个女孩，可能你身上就要有一些勇敢，有一些耐心，可到了下一个阶段又需要其他不同的能力，比如到了维持亲密关系的阶段，你会需要更多的沟通能力以及更多的感觉自己和他人情绪、感受的能力，就像你原来就是通过自己的勇气追求钟楚仪并成功了，而此时你和钟楚仪依旧分开。”

李新茶：“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韩城：“不好意思，我表述会比较直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委婉点。总之，如果只是说想通过有钱‘找到对象’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想要通过有钱获得‘爱’或者‘维持亲密关系’，那就比较困难了，举个例子，这就像为了在下次语文考试中考高分，你怒刷十套物理卷子。”

李新茶忍不住“哦”了一声：“方向错了。”

“对，方向错了，你的努力就很难达到你原本的目标。”

李新茶：“我提个小问题，就单纯是假设啊，如果我选择就到‘找到对象’这个阶段为止，过短期的亲密关系，就，这会有什么问题吗？我身边也有朋友过这样的生活，虽然我不选择那么过，但其实他们看起来过得挺潇洒的，我想听听你的观点。”

韩城：“嗯……我可以和你说说我的观点，但它是我的一家之言，你听听就算了。我个人认为这涉及到一个‘物化’的问题，我没学过哲学，我是从字面意思来理解‘物化’这个词语的，就是把人当东西，而不是把人当人，但是一个物化他人的人一定会导致自我的物化。”

李新茶：“完全没听懂。”

韩城左右看了看，拿起咨询室里必备的时钟，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这里有个苹果，这里有个机械钟，里面有指针和时间刻度，它们组成了一口钟，也就是一整个‘机器’。我把指针拿出来，时间刻度就没有了意义，或者我把时间刻度拿走，指针也没有了意义，只有指针和时间刻度放在一起，他们才会起作用，起到1+1>2的作用。如果我把指针放在苹果上，它们就只是一个苹果和三根指针，不会起到1+1>2的作用，也就是说，如果你把别人看成一个零件，那么你自己也必须变成一个机器中的一部分，不然物化别人对你来说就像一个苹果加上三根指针一样没有意义。”

李新茶：“没有意义又会怎么样？”

“如果你是一个零件，你需要另一个零件和你在一起才能成为‘一整台’机器，那么也就是说你作为个体单独存在时永远是残缺的，而你作为一个人类的本能很有可能会与此冲突。我们以一种比较传统、正面的中国家庭景象为例，一个沉默寡言，努力勤勉，不善表达情感的父亲，一个贤良淑德，温柔可亲，苦口婆心的母亲，当父亲在工作中受了气，但他自己不善表达，这时一边善解人意的母亲替他大声声讨他的领导，于是父亲的情绪便被发泄出来了，他又能够以一种无情绪的姿态面对世界，然而人的本能是他会生气，他会开心，他会悲伤，他会带有情绪，长期无情绪或情绪单薄的状态可能会让父亲的共情能力下降，对自身感到麻木，而对于一个人承担着两个人情绪表达任务的母亲来说，她可能会变得更情绪化，歇斯底里，唠叨，反复无常。”

“人是一个整体，物化在要求人变得残缺，如果不能解决这其中的冲突，这种痛苦完全可以持续一个人的一生。”

李新茶：“那我之前努力干活，替她做各种事，给她我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算什么？”

“送礼物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步是你给，第二步是我要，你给我要，这才叫‘送礼物’，你给我不要，这叫‘一厢情愿’，你给我不要，你强迫我要，这叫‘命令’，你能听懂这里面的区别吗？你看，我喂一头奶牛吃草，它产奶，这叫客观现实，我喂一头奶牛吃石头，让它产奶，这叫做臆想。”

李新茶：“也就是说我不用想着怎么给女友我觉得最好的东西，而是要给她她需要的东西……怎么我突然感觉自己轻松了好多。”

韩城：“哦？”

李新茶：“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我老想着自己给不了钟楚仪她一个很好的生活，但是现在就业形势也很严峻，当时我算了一笔账，就算一切顺利，可能也要三十五到四十岁我才能算是扎稳脚跟，可难道要让女友等我十年吗？这么想着我就更加努力地去找工作，做兼职，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说真的越来越绝望，就有点像以前大话西游里那种情况，至尊宝不戴上金箍就救不了紫霞，可如果他戴上金箍就不能再爱紫霞，但你刚刚这么说，其实我的心里反而轻松了很多，虽然可能要进入一个我很陌生的领域，但是无论如何应该不会比那种绝境要差。”

韩城：“你很有勇气。如果之后你方便的话，你可以与我继续进行咨询，我们可以讲讲在亲密关系中如何对关系进行维持。”

李新茶：“我以为你会提一提钟楚仪出轨的事。”

韩城：“那是一个结果，有时候看清原因和过程后，其实你自己是可以做出属于你自己的选择的，既然你提到这件事，那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

李新茶：“我还是恨她，她伤了我的心，我当然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她可以选择其他更合适的方法却走了这样一条路，我无法接受，只能说我之前恨她恨得想报复，现在觉得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韩城：“这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权利，那么本次交流就到此为止了，下次我们再约时间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