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我”的塑造与“寻羊”的意义
《寻羊冒险记》可以算得上一部非常符合我个人对于“现实魔幻主义”定义的小说了。试想,在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反复进行的过程中,突然凭空出现的黑衣人胁迫你去寻找一只载有极右翼军国主义地下王国背后主脑意志的……羊。整个故事在十分现实的70年代日本背景下展开,除了羊以外找不到一丁点非现实的元素,而羊却成了唯一而且引领整个故事发展的关键线索,并且直到故事结束也没有一个关于羊的解释。羊如何诞生?如何产生意志?如何操控他人?诸如此类问题,处在现实世界中的主人公“我”并没有提出,亦也没有任何情节解答,但故事本身却仍然流畅运作,似乎羊的本质没有讨论的必要。
在讨论“羊”之前,需要花一点时间弄清楚主人公“我”。
读完前几章的读者应该不难发现,“我”这个人物似乎携带着一种因为自我压抑而导致的冷漠。以下摘录一段颇具代表性的对话:
“说到底,那是你本身的问题。”我说。
那是她提出离婚的六月间的一个周日午后,我把啤酒罐的易拉环套在手指上玩弄。
“你是说怎么都无所谓?”她问,语调非常缓慢。
“也不是说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只是那是你本身的问题。”
“说实话,并不想和你分手。”她稍后说到。
“那,不分不就行了!”
“可是和你一起,哪里也到达不了的呀。”
这段对话发生在妻子与“我”的好友出轨后。很难将这样平静的对话与离婚联系到一起。而说“我”并不在乎妻子的离去又不完全准确,因为之后又有大段大段关于妻子消失后的细节描写,相片如何被撕去一半,连衣裙如何消失不见,等等等等,无一不透露出沉重的悲伤。开头关于大学时代的女友的死亡的桥段亦是如此。没有任何关于“我”悲痛或者难以置信的描写,“我”只是客观地回想与她的学生时代记忆,并且有些刻薄地总结道:
我们喝廉价威士忌,没滋没味地性交,没头没脑地闲聊,借来借去地看书,如此一天天打发日子,而那个笨手笨脚的六十年代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即将落下帷幕了。
而在冷漠的段落间,“我”还是喝的酩酊大醉,向已经提出离婚的妻子作出了简短的倾诉。妻子毫不在意地表示“那已与我无关”,“我”则回答道“说说而已”,亲密之人死亡的话题竟然就这样被一笔带过。“我”对待大学时代的女友,恰似“我”对待“我”的大学时代:是啊,我对她抱有不一般的感情,但这一切都有意义吗?
这般似乎在自我否定的克制和冷漠恐怕要追溯到村上本人头上。
1968年年末,新宿爆发了关于国际反战日的大规模游行,时年十九的村上春树亲身经历了这一热血澎湃的学生运动。新宿周边的铁路与公交全面停摆,警察局门庭若市,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员被逮捕。第二年,早稻田大学(也就是村上就读的大学)的学生罢课导致了长达五个月的停课。学生们在马路上设置路障,与老师肉搏、吆喝口号,反对建立自卫队——在美占期成长的学生们,曾经将日本宪法中永远不再参与战争的条文视为自己国家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东西。而1969年9月3日,学校找来防暴警察对付学生,群情激昂的学生运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了。学生们后悔也好,愤怒也罢,都乖乖回到教室重新上学。杰.鲁宾(Jay Rubin)在《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中对此总结道:
日本以及西方世界的学生运动差不多在同时土崩瓦解;正是这种普遍性的失落、迷惘感俘获了日本国内外与村上同时代的读者,而且还会继续吸引没赶上亲身体验这一过程的更年轻一代,他们同样会因为这种对于生命中失落的“某物”的伤悼大起同情。
而在《羊》的开头,“我”便以这种“失落”的形象登场了。需要强调的是,在《羊》全文的八个大章节中,前女友死亡、与妻子离婚寥寥十来页的内容是作为单独一个大章节存在的,标题是:1970年11月25日。这个日子在《羊》出版的1982年可谓家喻户晓:这正是三岛由纪夫发表激进复辟日本帝国演讲后切腹自尽的日子。而大学生们毫不在乎,在《羊》开头的段落中,三岛由纪夫只是电视上模糊不清的一个画面,很快就因为信号不佳被切走了。整个章节描写出的有些愚蠢且躁动的大学时代,导致“我”这个角色对自己的感情不再坚定,生怕自己的感情是愚蠢、没有意义的,于是前文提到的那股压抑的冷漠劲儿便油然而生。步入三十,大学时代的女友车祸死亡,我的妻子亦与我离婚。我的学生时代,我的二十岁,我喝进去又排泄出来的酒精,我交过的女友,旷过的课,读过的书,似乎都平静地消失了。其平静、平庸的程度甚至到达了可悲的程度。《羊》的开头这样描写了女友的死亡:
从报纸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讯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他在听筒旁缓缓读了一家晨报的这则报道,报道的文字很一般,大约是刚出大学校门的记者写的见习性文字。
某月某日结交卡车司机压死了某人,该司机因工作过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审查。
死去的前女友这一角色象征性之强,以至于有一些批评者认为村上笔下的女性角色缺乏自己的个性,太大程度上是象征某意象的物件。
在这样失落迷茫的氛围下,一只带有星状斑点的羊出现了。它拥有非凡的智慧与手段,附身在统领日本政坛的神秘右翼地下组织的首脑“先生”之上,而如今消失不见,这个地下权力王国面临崩塌;作为出版社记者的“我”在某一广告中使用了恰巧拍摄到这只羊的户外照片,因此一名身着黑衣的秘书前来胁迫我寻找不见的羊。
实际上,在羊出现之前,黑衣秘书和先生的情节已经给羊的登场做足了铺垫,由此可见现实魔幻主义绝不是天马行空的意识流文学。村上甚至单独写了一个小章节来警告读者,勒令他们就此以后不要再问询关于事件发生的缘由,因为其中缘由不是能够被一般的逻辑所解释清楚的。以下段落出自于第四章第6节:
有象征性的梦,有这样的梦所象征的现实。或者说有象征性的现实,有这样的现实所象征的梦。可以说,象征是线蚯蚓宇宙(Worm Universe)的名誉市长。在线蚯蚓宇宙里,纵然奶牛需要钳子也丝毫不足为奇。奶牛恐怕迟早会把钳子弄到手。这问题与我不相干。
在黑衣秘书的胁迫下,“我”勉为其难地开始了我的寻羊冒险记。其中我的新女友,一名身兼三职的年轻女子,在其中扮演了颇具神秘色彩的重要角色。首先是在冒险之初,游说“我”接受黑衣秘书的提案,踏上寻养之路。她这样说:
“可是,大家或者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也可能没有要找的东西。”
而后,又先于“我”查明北海道一共有5000余只羊;最后又以玩笑般的方式将“我”带入藏有关键线索的海豚宾馆。试想,若是一个王道推理小说,关于如何前往关键地点、如何找到关键线索必当会有逻辑严密且精彩的推理桥段,而在《羊》中,几乎全部都以几乎是宿命般的方式发生,主人公不必做出多少独到的推理,仅仅是像一般人一样张贴寻人启事,四处打探消息,羊的线索就一一自动出现。为何如此构思,答案其实非常明显,也非常简单:因为过程无关紧要,“寻羊”的发生才是故事的重点;《寻羊冒险记》自始自终都是一部描写主人公“我”的小说,“寻羊”这个事件作为“我”探索自我价值的渠道很重要,而“寻羊”的过程怎么样都好。这一点在故事接近尾声以后尤其明显,村上借由主人公的好友“鼠”这一角色之口说出了“寻羊”旅程的最终感悟: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禅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只管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寻羊冒险记”,说白了只是一场青春结束后追寻自我的旅程。为什么选择“羊”,村上本人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上的演讲中阐述了缘由:
它们(羊)是明治早期作为一种稀罕动物进口到国内的。明治政府曾制定过鼓励养羊的政策,但如今羊差不多已经被政府当作一项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的投资完全放弃了。换句话说,羊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顾一切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
至于为什么选择右翼地下组织,我的导师则表示村上需要一个“当时的日本人普遍最恐惧的东西”作为故事的反派,而村上本人则谈不上什么政治倾向浓重的作家。我认为《羊》的故事性确实还是经过严密的设计才能够做到足够精彩,因此过多推敲一些桥段形成的理由是没有意义的。需要清楚的一点是——在这里重新强调一下前文的论点——《羊》是一场青春结束后追寻自我的旅程。小说末尾,“我”和好友鼠的灵魂对谈以后,得知羊已经被杀死;于是我安设炸弹,谎称羊已找到引诱黑衣秘书前往,而后将黑衣秘书连同羊最后的藏身之处一并炸的粉碎。荒诞的寻羊旅程结束后,“我”拜访了大学时代经常光顾的酒吧,与经营者杰聊起了往事,并且将黑衣秘书支付的支票全额交给杰,请求添加自己和鼠作为共同经营者。“我”说:
“不过作为共同经营者,希望能有弹子球和投币式自动唱机。”
弹子球和投币式自动唱机都是“我”学生时代消遣时光的机器。直到最后,“我”发觉自己还是最想要和熟悉的东西在一起。寻羊冒险记就此落下了帷幕:光怪陆离的冒险在爆炸声中结束,神力滔天的羊和狡猾贪婪的黑衣秘书都已化为灰烬,“我”这个角色对自己终于变得坦诚:原来呐,我就是喜欢我平庸又笨拙的普通生活啊!

引用:
村上春树,1982,《寻羊冒险记》,林少华 译
杰.鲁宾,2006,《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