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薛】未有期6-10(宋岚x薛洋)

六、
自从那日见过白雪观屠灭的惨状后,薛林连着几日都是郁郁模样,时常坐在树上望着天发呆,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
故地重游,宋子琛心中何尝不是思绪翻涌如江海潮涨波澜万千,可仍记着自己为人父亲要担起责任,见他这般闷闷不快,心底隐隐为他担忧起来。便想了主意叫他跟着自己一起打扫白雪观,这样便无心再去寻思那些事了。
略略算来他离开白雪观也有十多年了,昔日庄严肃穆的道馆早已显出颓败的迹象,蛛网挂满了房梁,后山的山坟也塌了两三个,桩桩件件都需要费心去修补。他二人既无下一步打算,倒不如先在此地停留几日,待薛林平复下心情后再上路。
薛林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拿了扫帚和抹布便去收拾房间。自从知道自己灵智因何而来,他对宋子琛也不似先前那般排斥,只是仍旧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也不知该怎么继续面对薛洋。
往日不明情况,不知他二人间有如此血海深仇,只是先入为主,将薛洋当做好人将宋子琛看做恶人,将黑白善恶全然颠倒过来。现在既知真相如何,震惊于薛洋的心狠手辣,却又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哪怕见了那般惨状,知他残忍冷酷,可内心深处仍旧对他有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喜爱与期待,甚至在努力找理由为他开脱。但,但却怎么也找不出来。
有什么理由呢?他杀人是事实,几百条人命啊,在他眼里比草芥还不如。
薛林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理由为他洗白。甚至对这样想着的自己也有了一丝厌恶。过多的复杂情绪在脑海中激烈碰撞,差点叫他走火入魔。只得借着清扫之际稍稍远离宋子琛,让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这样才会稍稍轻松一些。
有的时候打扫累了,他便会去后院那棵梅树上坐坐,让充足的灵气修补着自身的缺损,蓄积着妖力。
那个时候是他最轻松快乐的时刻,闭着眼睛感受微风吹拂着面颊,就像仍旧在山中一样,有鸟雀在叶间雀跃低鸣。
草生木质未有心,不似人有七情六欲,一阵风吹来他会很快乐,一阵雨下来他也会觉得开心,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很容易便会感到满足,满心都是朦朦胧胧的快乐。
开启了灵智之后他整天都在想,如果有一天修得了人形,拥有了自己的那颗心脏,会是什么感受?那种快乐会不会比现在所有的一切加在都要更快乐。
却不知道,原来做人会是这般痛苦。
“师父,师父。”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声轻微的呼唤,薛林诧异地睁开双眼,却看到树下站着一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差点吓得从树上滚下去。那人并没有抬头向树上看来,薛林低头一瞧,原来他是在和一道人说话。
“师父,方才为何要放了那只妖?”
“他既未害人,我又何必伤他性命?”道人捻着胡须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摇头晃脑。薛林悄悄从树上跳下,单手托着腮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们两个。他已经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那道人见这小徒弟低着头一副没听懂的模样,便笑道:“子琛,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人之所在是天地造化而来,山精妖怪也是天地造化而来,本源同一。所谓降妖伏魔匡扶正义,并非是要我们遇妖杀妖遇鬼杀鬼,倘若他并未危害世人,便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若是不辨是非一味喊打喊杀,这样的正义便不是正义。”
宋子琛在口中念了几遍细细琢磨,仍似有些不懂。道人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子琛,尘世种种爱恨纠葛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世间万事并不只有一种模样。即便是一个人在不同的阶段,也有不同的模样。万事万物皆在无穷无尽的变化之中。若是只看得一面看不得另一面,或是仅凭主观去推断难免会犯错。若你能参悟透这世间因果,爱恨情长,便是得道飞升的时候。”
“可师父你也没飞升啊……”宋子琛小声道,被师父敲了下脑袋,赌气一般哼了一声。
他离得那么近,近到薛林一抬手便能抓住他的手。
那张脸和他长得很像,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模样是像宋子琛的,却不曾想过会这般相似,只是仍旧有些不太一样。
不同于现在那死气沉沉阴暗如古井般的双眼,面前这对烟灰色的眸子是带着光的,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藏都藏不住。
那时他也还小,还不知道以后会是如何。
薛林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前少年的影子渐渐淡了,凝成凶尸高大结实的轮廓。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凶尸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
“我想再去义城。”静默之中,只听薛林低低道,“上次去什么都没看到,也许那里会有我找不到的答案。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还有你……你是……”
“没关系。”凶尸沉沉道,“你不必觉得愧疚。所有的事都跟你没有关系。”
所有的事情从来都与这孩子无关,却要他看见那些陈年的旧事,经受着与他同样的苦楚。
之前没有回来的时候,白雪观的事他连想都不敢去想。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珍视的人,那样彻骨的痛苦他不想再经受第二次。下意思地去躲避着,能记得的只有仇恨本身而已。
但现在,重新站在这个地方,再见到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才惊觉自己是如此地想念着这里的一切。原本以为没有办法承受的剧痛,痛过之后也就这么过去了。
师父在时,常讲放下执念。这种放下并非逃避,而是直面心中所想,参破,顿悟。
白雪观的亡魂早已被超度入了轮回,只有他一人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血海深仇并非说放就能放,即便那人早已死去,只是他现在已经能直面记忆深处所有白雪观相关的事情,不止是痛苦的自责的,也有幸福的快乐的。
一味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面对才能。
若想解开心结,也唯有去面对。
“没关系。”他轻轻将手放到他头上,学着幼时师父那样轻轻揉了两下,“我和你一起去义城。”
薛林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催动自身妖力运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擦着凶尸身上藏着的气味,冷冷的带着点血腥气。
降落的时候薛林有些头晕,向前踉跄了几步,正好跌在宋子琛跟前,抬头一看,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子琛。
这个宋子琛口中带着血,一团软肉落在不远的地方,沾了血污和泥土,有些看不出是什么。但薛林知道那是他被割掉的舌头。
薛洋的笑声近在耳边,但他不敢抬头,怕再看到些什么。滴滴鲜血顺着宋子琛的嘴角向下滑落。他竟死的这样惨。
薛林肩头蓦地一紧,有人将他从地上拉起拽入怀中,揽着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后背。
“没事。别看。”
眼前黑了下来,他的耳朵贴在他胸膛的位置,却听不到任何的搏动。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让他变成这样的缘由正在身后上演着。是他亲手设计杀了他。
沉默了不知道有多久,细细密密的雨幕掩了笑声,散了陈年的血气。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再说话,手拉着手沉默着向着义庄走。
淅淅沥沥的雨滴敲着残破的砖瓦石壁,一滴接着一滴,连成了一片喃喃低语。或许是这城里不甘心的亡灵不愿就这么被人忘记,借着这场雨对着这仅有的两个活着的知情的人将心中未完的愿望说上一说。
入了义庄,宋子琛熟练地搬来木柴找来火石,在大堂中间拢起一盆火,让薛林先去休息。自己却搬了椅子坐到门口,仰头望着天边连绵不断的雨幕。
那个人没有事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想着叫他,很多次,他就这样坐在义庄门口,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望着不知何时降下的细雨,听着耳边响起招魂铃细微的叮铃声,一声又一声,淅淅沥沥叮铃叮铃,像仍活着时的那颗心脏跳个不停。
后来他习惯了在每个雨夜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地坐在檐下看雨,听着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房檐四角垂挂的破旧的小铜铃上,每响一下他就心里跟着数一下。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什么都不用去费心思考。没有爱也没有恨。
他有时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半梦半醒间做的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待睁开双眼,天光大亮,风轻云淡,没有薛洋,没有晓星尘,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也没真正开始活过。
只是一场接一场的雨过去,天始终没有亮。
宋子琛轻轻叹了口气,借着火光去看不知何时蹲在自己身边同他一起看雨的小孩子,心念一动,捉了他的手在内心道,“我教你写字如何?”
“好啊。”薛林小心地凑过去,看着宋子琛用手指沾了雨水在门板上写下“薛林”二字,正要开口,却见他略一犹豫,添了几笔,改做“薛霖”。
他不解地望着他,看不懂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你不必懂。”宋子琛摇摇头,低声重复道,“你不必懂。”
林间阴雨,不闻曦月,不见朝日。但闻雨霖铃,不见断肠人。
七、
义城的天照旧是灰蒙蒙的,雨期才刚刚开始不久,水汽几乎要凝成团,一股脑地往人身上扑。想来这个地方即便鬼物完全消除,想要真正地散去阴气也得个二三十年。
或许是在此地有阴气滋养,薛霖的个头也跟着往上长了长,几乎要到宋岚的肩膀。暗绿的旧衫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一头长发胡乱扎成马尾,瘦削身形从后面远远望着,总是会叫宋子琛想起另外的那个人。
每当那个人抱着降灾坐在门口望着远方发呆时,那对含着雾气的黑亮眸子几乎同现在的薛霖一模一样。
上千个日日夜夜,他就站在那个人身边,冷眼瞧着那眼中的光芒消失殆尽。
你不是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起死回生吗?现在呢!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吧!被刺颅钉层层禁锢的魂体冷冷笑着,心中满是报复般的痛快。
他曾有过这般近乎恶毒的想法?这样的认识叫宋子琛心惊不已,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双眼睛却在脑海里扎了根,避无可避。
他曾以为那些不过是意识混沌时所产生的幻觉,早已被遗忘在脑后,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却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他的面前,直直地盯着他,迫着他重新拾起那段记忆。
无端端地,生出一丝恐惧,那双眼睛里含着的东西太多,他不敢去细想。面对那双眼睛,生平第一次,宋子琛选择了逃避。
薛霖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去细究,只以为他是看到这地方鬼气浓郁忍不住又起了卫道的心思,天天忙着出门超度亡魂。
他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去深究宋子琛为什么处处躲着他,心里乱糟糟的,有些事想不明白,有些事想明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段时日所见所闻都同他过往的坚持起了冲突,他夹在这冲突之中被理智同情感左右撕扯,心乱如麻却也手足无措。
真相?他为了找到那真相,查出自己的身世,在这世间奔走辛苦了多少年?快五年的时间换来这样一个真相,他宁愿从来都不曾知晓。
他忽然觉着,或许像过去那样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可是……可是他不甘心努力到最后只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他抬头望向对面,那人歪着头单手托腮笑着看了回来。那人有一对很可爱的小虎牙,有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在对着他笑,他也忍不住咧着嘴回了一个微笑,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碰碰他,却不想抓了个空。
面前的人笑着摇摇头,渐渐淡了身影,融进四处飘散的雾气中,薛霖呆呆地望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手指,恍然记起那不过是个幻象。
不甘心!他不甘心!他不曾在这人间真正活过,凭什么为了你们的大义就要毁掉他同阿爹的团聚?他不甘心!
一腔热望被冷水浇透,却偏偏不死心似的,从灰烬中蹦出零星的火光,灼得他心头生疼,呛得鼻子止不住发酸。
他杀了很多人,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他不恨他,他恨不起来他,他怎么能去恨他!这天下所有人都恨着他都希望他死,唯独他不能。
知道是非对错如何?懂那些大道理又如何?他的命是他给的,他能以这个模样这个身体平安地活在这世上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怎么能够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将薛洋连同他自己全盘否定?他不能!
是错的,他也知道是错的,可明知道是错的他还是想放手一搏。若是违背道义惹来了苦果,他愿意一人之力承担所有的后果。
薛霖抬手擦干净脸上泪水,心中郁结的情绪烟消云散。他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周身阴气吸收炼化。
想通了之后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薛霖走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这地方的鬼物居然少了一大半,看来这半个多月宋子琛一点都没闲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到后院,随便挑了间屋子进去,抬手在地上画了个阵法,用来汇集此地的阴气。
薛霖盘腿坐在阵中打坐修炼,将阴气转化为灵气在体内循环蕴养妖丹。
修炼无日月,薛霖又一心想要变强,比之平时更加努力,这一闭关就是大半个月,待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体内妖力翻涌,比刚来到人间时还要充沛,连灵识都上了一阶,不由得高兴地蹦了起来。
灵识进阶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他怎么能不高兴。或许是薛洋曾经在此地生活过的缘故,打从住进来的那天起,他总能看到薛洋的影子在房内进进出出,只是有的很清晰有的却很模糊,凭他的能力还无法看到全部。
薛霖猜想,可能这些就是薛洋残留在此的记忆,有的印象深刻所以清晰,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淡的只剩个半透明的影子。但现在灵识进阶,说不定连那些淡的快要没了的影像也能看到。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屋顶,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忽然多出两个人影。
身穿黑衣的少年翘着条腿,懒洋洋地依靠在黑衣道人怀中,手里握着道人散开的长发,用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自己的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那道身影那么清晰,仿佛伸出手就能握住一样,不再是轻飘飘的一团雾气。
看着看着,眼眶不由得一热,薛霖连忙抬手捂住眼睛,颤抖的手指间落下一行行清泪,喉间破碎的呜咽翻涌而上,被咬碎在唇齿间又吞咽回去,他成功了。
他放下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影子,任眼泪肆意流淌,胸中涌动着他尚且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愫,似置身于狂风大浪中,被汹涌而至的潮水吞没,高高抛弃又重重摔落,身体抖得不像样子。
他只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尽管这里荒凉破败如死般寂静,但这里是唯一一个能够接近那个人的地方。
薛霖擦干眼泪,正要上前,却听薛洋重重叹了口气,似有不耐道:“怎么这么快又到日子了?真麻烦。”
麻烦?薛霖眨眨眼,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凭直觉他能感觉到这事应该挺重要,所以他选择站在原地耐心观察。
不过薛洋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后的黑衣道人站起来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接着黑影一闪,薛洋也跳了下来。
“走吧。”薛洋头也不回地向着屋后走去,薛霖忙不迭地跟上。灵识进阶后不但幻影清晰的跟真的一样,就连持续时间都长了不少。
薛霖跟着他们走到了屋后的一处房间,只见薛洋停下了脚步,指挥宋子琛搬开最角落的那张破木床。
薛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下面居然有条通道。他犹豫了一下,眼见着薛洋同宋子琛的身影消失在了入口处,咬了咬牙选择跟着一起下去。
通道年久失修早就破败不堪,沿着墙壁凿出来的台阶长满了青苔。薛霖运着妖力轻轻一跳,就落到了最底层。
眼前一片黑暗,隐隐流动着一股诡异的气息,薛霖变出一根火把,用妖火点燃,待看清眼前情况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地方跟上面那屋子差不多大,正中间摆着的却是个极高极宽的木桶,木桶下的地面上绘着一些暗红色的纹路。
薛霖蹲下身抓起一撮土放在鼻下嗅了嗅,闻到一股极为浓厚的血腥味。
这玩意是人血混着朱砂做出来的,薛霖心下了然,这地上画的应该是个阵法。站起身来,薛霖继续在屋子里摸索。
最左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堆瓶瓶罐罐,有一坛打开的,薛霖凑上前看了看,里面放着的就是那特制的朱砂。最右边摆着的是一张床,枕头旁的小凳上放着一支蜡烛,下面压着一个布包。
薛霖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些散落的纸张,写的是什么鬼道修炼的秘法,床下散落着一些符篆,看样子像是画废了的。
薛霖走了一圈在凳子上坐下,他现在知道了,这地方大概是薛洋用来研究那什么鬼道的密室,只是他琢磨了半天没琢磨明白那个木桶跟阵法是做什么用的。先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了,他想了想,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集中精神紧紧盯着那个木桶。
盯着盯着,周遭忽然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昏黄的灯光从四个角落骤然亮起,黑衣道人抱着一坛东西从台阶走下来,面无表情地站在了木桶旁。
薛洋从坛子里掏出一把朱砂弯腰在地上画着阵法,嘴里还快速念着咒语,薛霖听不清索性也不听了,学着薛洋往常的模样,单手托腮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两个。
成了凶尸之后的宋子琛比活着的时候多了几分僵硬木讷,冷冰冰地顺着指令做事。一会儿抱来一坛朱砂,一会儿拎来一桶水,跟在薛洋身边寸步不离,需要他的时候递上材料,不需要他的时候就木木地站在一边,像个透明人似得感觉不到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朱砂,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自己画出来的阵法,得意道:“我敢说,这世上除了夷陵老祖跟我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能画成这玩意。成了,脱衣服吧宋道长。”
一直站在旁边的凶尸忽然动了,青白的手刚刚抬到一半却忽然僵在半空,紧接着整个人剧烈抖动起来,似是在挣扎。
见此薛洋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篆,口中念了一句猛地拍到道人额头上。凶尸这才安静下来。
“妈的,给脸不要的玩意,还得老子亲自动手。”薛洋怒骂道,“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老子恨不得就地把你烧成灰!”一边骂一边撸起袖子,伸手去撕扯宋岚身上的衣服。
一层层的衣服落下去,露出凶尸高大健壮的身躯,惨白中透着些青灰的肤色,肌肉纹理却很细腻。
薛霖壮着胆子上去摸了一把,只摸到一手冰冷的水汽,顿时觉得有点可惜。
很快,凶尸就只剩下一条亵裤。薛洋离开了一阵,很快就拎着一罐东西又回来了。
“这可是老子精心调制的药水。”薛洋嘟囔了一句,将药汁倒进木桶里,紧接着又念起一长串咒语。
薛霖这才明白,原来这个阵法是用来配合药水将阴气汇聚在凶尸体内,增强力量的。说白了,薛洋这是在做凶尸保养。
正想着,木桶里忽然亮起一阵诡异的红光,薛霖顿时感觉到周遭的阴气都在往这里汇集,连忙跳开两步从法阵中逃开。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背对着入口,只能看到道人的背面了。
此时道人发冠被薛洋拆下,一头青丝长长披散而下,堪堪悬落在地面之上。须臾,一条白色的亵裤顺着腿滑落到地上。
“啧啧啧,没想到宋道长死后还这么……”薛洋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两声,从地上捡起根树枝轻轻戳了戳道人腿间那事物。随即起了促狭的心思,用树枝抽了两下,之后才转身去拿方才放在一旁的朱砂。
薛霖看不到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仔细看看,肩膀就被人猛地扣住,紧接着整个人打了个转,正对上宋子琛那张惨白的脸,吓得差点没喊出声。
只见那张平素冷淡的面孔此时五官却像是扭曲了一样,尽管还是瘫着一张脸,可薛霖却觉得宋子琛处于暴怒的边缘,那眼睛简直就像是在喷火。
薛霖吓得心头直突突,小心地看了一眼他,却发现宋子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
他不由得想回头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不想宋子琛猛地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的脑袋转动半分。
宋子琛万万没想到自己下来找薛霖居然会看到这么个场景,可恨的是他自己居然一点记忆都没有,难道是当时他意识全无的缘故?他就这么裸着身子站在那里任那混蛋在自己身上写写画画?谁知道他有没有做别的!骤然受辱,他现在真是连想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但在死之前一定要将薛洋挫骨扬灰!
怒气翻涌之下险些又要走火入魔,好在随着薛霖注意力的转移,眼前的场景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只破旧的木桶立在眼前。
宋子琛甩开薛霖一剑将木桶劈成碎片,怒气冲冲地走了。只留下薛霖一个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怎么了这是?”薛霖心里纳闷,不就是被看了身子吗?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人类,可真是奇怪。
八、
自从那天宋子琛在密室发了一通脾气后,薛霖差不多有大半个月没再见过他,要不是能感知到他还在附近,薛霖简直要以为他丢下自己跑了呢。
尽管还是想不明白宋子琛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但薛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他不应该问,不然那个木桶就是他的下场。
想想那被劈成渣渣碎得不能再碎的木桶,薛霖忍不住一哆嗦。有那时间还不如多花心思在修炼上。
现在每天除了固定时间打坐外,薛霖又多了个四处转悠的习惯。
起初薛霖是很开心的,能够看到更多的幻象意味着他能多些机会去了解薛洋这个人。只是,他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义城那八年里,薛洋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同宋子琛之间相处的回忆。当他将这座城池走遍之后,才发觉那不过是炼狱之下少之又少的残酷梦境。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当那血淋淋的惨景在眼前重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生寒意。
可他不能退却半步,即便如此残忍不堪,这也是他所深爱的人的一部分,他必须去面对由那人亲手造就的惨剧,强迫自己将这一切牢牢记在心里。
对他而言,这一切也都在锤炼着他的本心。他要走的道路注定是逆天命而行,注定了要遭受非议,甚至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才更要坚持下去,只要能同阿爹团聚,哪怕是天谴他也无所畏惧。欠着他们的,就由他来偿还好了。
粗粗算来,他到这义城也差不多快有三个月了,城里大大小小哪怕是犄角旮旯都走了不知道几遍,该看的不该看得也都看过了,但薛霖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下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看。
他自己也纳闷,他之前没来过义城,按理说过去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才是对的,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这感觉实在是太过强烈,薛霖实在是扛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又将义城走了个遍。
这一走,就看出有哪不对了。
他站在坍塌的纸扎铺门口,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曾在之前的幻象中看到过这个地方,只是那个幻象里,这铺子是完好无损的,可现在这里却塌了好大一块。
先前,薛霖还以为是年久失修自然坍塌,可仔细检查才发现是人为造成的,不止这一处是这样,这街上好几间房屋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坍塌,显然是很久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
之前薛霖也动用过念力,想看看这里究竟出过什么事,可试了好几次也没成功,自然也就没有继续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大约是念力不足的缘故。
他尝试着将全部的精神力化作一根细针集中在一个点上,试图从那里突破。这个过程要持续很久,但薛霖并不着急,不断向前稳步推进。
渐渐地,精神力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薛霖额上布满冷汗,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潭,周边的气流胶着黏滞,让他不能再进一寸。
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一定要破开这个封印才行,那边一定有他在苦苦寻找的东西。
薛霖咬紧牙关,将自身的妖力压缩到极致,全部打在那一点上。虚空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破裂声,原本平静的空气仿佛被什么撕扯着,骤然掀起阵剧烈的狂风,裹挟着不知何时升腾的水雾,席天卷地,滚滚而来。
薛霖只觉得眼前一花,精神力的透支使他的身体酸软无比,扑通一声便直直跪了下去。
短暂的黑暗过后,薛霖头痛欲裂,很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但是不行,他好不容易才能进来,这要是睡着了他能被自己气死。
薛霖强打起精神,为了抵抗睡过去的冲动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这才有力气观察周围。
他的精神力并没有高到能将四周完全看清楚的程度,方才打破封印已经是极限,哪怕现在用上全力,也仅仅只能看到三丈远左右,再远就只剩个黑乎乎的影子了。周边完全被诡异的白雾所覆盖,隐约有打斗声传来。
薛霖听到有人在说话,只是那声音很小,他强撑着站起来,用力深深吸了口气,摸索着向那边走去。
白雾茫茫,他走得异常艰难,体力透支的后果就是眼前阵阵发黑。薛霖几乎要到了极限,连皮肤都透出隐隐的苍绿,鲜嫩的枝叶从皮肤下钻出,看着简直就像是一棵树。他不愿意放弃,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侧耳听上一下判断方位,然后继续往前走。
“还给我!”“人家恶心透你了,你还非要拉他回来一起玩游戏。”“那你巴巴地……求我……修复魂魄”“你那么恨他?那你为什么要去杀常萍?”“我说要杀栎阳常氏全家,就连一条狗都不会给他留下!”……
是谁?这个声音是谁?
薛霖只觉得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杂乱的声音断断续续难以判断。
薛霖强行将剩余的妖力凝聚在耳朵上想听得更清楚些,但体内妖力实在太少再怎么凝聚也还是不够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薛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扑倒在地,那声音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你倒是说说,我心里清楚什么?我清楚什么?”
清楚什么?薛霖没听到剩余地回答,迷雾中藏着杀气,他只觉得脸上一痛,血红色的雨水倾盆而下,浑身俱是黏腻。
薛霖低头看着那掉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是一只断手,戴着他过分眼熟的黑色手套,手套下的尾指的部分空空荡荡。
他抱着那截断臂脑中有一瞬间几乎是空白的,下意识地向着那红色液体流过来的方向看过去。
薛洋浑身是血地跪在那里。
红的,都是红的,衣服是红的,脸上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就连眼前眩晕的阴影也是红的。一个人的血会有那么多吗?
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薛霖费了半天力气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在尖叫,沙哑又难听,像什么生物濒死前的呐喊。
过去,快过去!哪怕已经接近力竭,薛霖却依旧选择遵从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急切催促,无法站立便四肢着地,手脚并用也要爬过去。
快了,马上就到了。
薛霖伸出手,恨不能将手臂化成藤蔓将薛洋拉过来,他仰着头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却见虚空之中忽然冒出一个黑影,那影子速度极快,快到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闪着寒光的剑刃就刺穿了薛洋的胸膛。
薛霖噗地吐出一大口血,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痛不欲生,周围的幻境无法再维持下去,崩塌的每一寸都更加剧这种痛苦。
疼痛到达顶点的时候,薛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失去意识前他看到那个杀了薛洋的黑影径直走到他面前,几近模糊的视线向上扫过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心下顿时一冷。
他很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痛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眩晕感重重压在眼皮之上,薛霖没有赢过这场争斗,眼睛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薛霖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似有千斤重,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的头依旧很痛,幻境被强行打破使他的精神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需要休养很久才能够好转。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薛霖知道宋子琛就在旁边,只是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黑暗便再次袭来。他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并不像之前那般安稳,昏迷前所见过的种种幻象全部都化作梦魇纠缠着他不放。
杀!杀!杀!人在杀人,鬼在杀人,人杀了人之后变成了鬼,鬼又在杀鬼,大片大片的血迹从身下铺开一路蔓延到了天上,百鬼哭嚎,诸神回避,只剩下猩红色的月亮冷冷地俯视着人间。
噩梦持续的太久,久到薛霖已经失去了恐惧。他看着眼前的惨状麻木地在想着:这里究竟是地狱还是人间?
你说,这里究竟是地狱还是人间?
想的久了头又开始痛了,薛霖抱着头在地上翻滚,身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陈年的凝固的血液散发着腐朽又绝望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
这里是哪里?他又在哪里?!
夹杂着疯狂的笑声由远及近,薛霖猛地抬头望去,诡异的月光下他只看到一袭黑衣稳稳落在了屋顶上,怀中抱着把通体漆黑的剑,放声狂笑着。那笑声尖锐且刺耳,但薛霖总觉得他是在哭。
哭什么呢?薛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厮杀着的人群,掠过四处飞溅的血花,掠过毫无生机的破败城池。恍然间他忽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这里是薛洋一手造就的地狱,这里亦是人间。
想明白的那一刻身子忽然一轻,接着却是急速地向着深渊坠落,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薛霖害怕极了,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挥动,想要抓住些什么阻止自己继续下落。直到熟悉的眩晕感在他腰间向上轻轻一推,他才猛地从梦境中逃脱。
冷汗顺着面颊不住滑落,薛霖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将呼吸平稳下来。
四周很暗,他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原来是躺在那天发现的地下密室里。
他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阵法闪烁着极其昏暗的红光,看样子自己能够这么快地恢复过来是托了这玩意儿的福。
这个阵法……薛霖的目光不由得黯淡下去,这个阵法他在幻象中见薛洋画过,是用来汇聚阴气滋养魂魄的,效用比他自己画的聚阴阵要强上许多,而今世上除了夷陵老祖魏无羡跟薛洋二人外,再没人会画。
当然,只是理论上来说是这样。薛霖知道宋子琛其实还保留着那些年作为凶尸的记忆,所以他会画这个阵法并不奇怪,跟在那人身边那么久看也都看会了。
薛霖坐起身来,引导着阵法中残留的阴气进入身体。丝丝缕缕的气息顺着经络缓慢游走,修复着受损的地方,待循环过两个周天,薛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有些僵硬的胳膊腿,想着是时候去找宋子琛讨个答案了。
九、
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薛霖才注意到今天其实是满月,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下了一场薄霜。
宋子琛就坐在对面的屋顶上,姿势跟他在幻象中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他的怀里没有那个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颗虎牙的家伙了。
薛霖足尖轻轻一点跃上屋顶,盘腿坐在宋子琛身边,学着薛洋的模样单手托腮看着月亮发呆。他心里的问题有很多,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反正也不着急,慢慢想就是了。
沉默了不知多久,宋子琛忽然有了动作,他轻轻拉起薛霖的手,低低道:“对不起。”
薛霖心头一沉,想起昏迷前自己看到的那个黑影。在那个幻境之中,他所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是宋子琛亲手杀了薛洋。
他想,难道他是为了这个在道歉?他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现在才觉出自己是真的很难过,并且非常愤怒。
宋子琛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见他没有答话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急切地说道:“我当时看到那个幻境怒急攻心以至险些走火入魔,想也没有多想便提剑冲了上去,我并不知晓强行破除幻境会伤害到你,以前并没有这种情况,所以我,我很抱歉,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天知道他看到薛霖就快变成一块木头的时候心里有多自责跟焦急,他忽然就意识到,这孩子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他不想失去他。
薛霖有些错愕,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三四遍才恍然大悟道:“这么说,阿爹不是你杀的?”
宋子琛一愣,接着点了点头,道:“不是。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就已经在义庄里守着星尘的棺材了。他……死的场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所以他才会那般失控。
薛霖瘪瘪嘴,感觉自己也没有那么气了,但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满。所以他问道:“怎么样?亲手复仇的滋味如何啊?”
宋子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似乎是在思考应不应当对薛霖说。
沉默良久,他开口道:“我原本以为自己亲手杀了他之后会很痛快,但当我真的那么做了之后,只觉得……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只是觉得心里陡然一轻,但轻得太过,有一个地方空出了好大一块。”
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想了一阵,才继续慢慢说道:“星尘不在了,薛洋也不在了,就只剩下我还‘活’着。那个时候我心里所认定的自己存在的意义便是‘负霜华,行世路,一同星尘,除魔奸邪’慢慢将残魂收集齐,但现在看来,或许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赎清自己身上的罪恶,把欠了星尘的都还给他。”
薛霖静静地听他说着,他隐约意识到,这些话在宋子琛心里放了太久太久,他只是想找个机会将一切说出来。
“当年离开义城魏婴曾经告知过我,说薛洋被一个神秘人给救走了,虽然他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活下去,但我却当他还活着。这样我就能够继续恨着他,继续将所有的过错所有的人命都推到他的身上。我的不幸,星尘的殒命,白雪观上下三十条人命,还有义城人的性命,其他人的性命……种种不幸皆是薛洋造成。我那个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越是想要赎清自己的罪恶,就越是对造成这罪恶的薛洋恨之入骨。”宋子琛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但当年那样的结局,我的身上也有错,只是我不但没有意识到,反而将这过错全都推了出去。”
他如愿以偿,亲手杀了他,亲眼看着他死去,只是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解脱。
他或许曾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当薛洋出现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他头上。
是,白雪观的师父师兄弟们是薛洋杀的这是事实没有错。但薛洋说的同样也没错,若非是自己太容易受到挑拨那么轻易就同星尘决裂,星尘根本不会选择将眼睛换给他,也就不会落到魂死道消的地步。
那个时候但凡他能冷静一下,或许就不会是这个结局了。不能够一味地去怪薛洋,薛洋的确是诱因,但也有一部分的问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只是他并没有意识到。
手指被人轻轻捏住,宋子琛一扭头,正对上薛霖那双同薛洋过分相似的眉眼,心头像被什么狠狠捏了一把。
“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薛霖问道。没有任何的委婉,直白地挑出宋子琛所不愿意面对的某些事情。
薛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样的眼神他在薛洋的身上看到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复仇曾是薛洋的全部,但当薛洋成功之后,薛霖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无尽的茫然同失落。
宋子琛稍稍错开了视线。这双眼睛太过明亮,深深刺痛了他,他竟连对视都做不到。他在逃避什么?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些什么。
他不肯说话,薛霖也不逼他,只是翻来覆去地玩着宋子琛的手,学着薛洋的样子给他看看手相。苍白冰冷的手掌翻过来,是一条极其长却又极其坎坷的生命线。
薛霖单手托着腮,尖尖的虎牙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原本应该断开的姻缘线怎么会是连上的?
他正想着,脑袋上忽然一重。薛霖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迷惑地看向宋子琛,心想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算了,居然还揉我脑袋,是看我好欺负吗?
宋子琛听见他心里的嘀咕简直哑然失笑,抬手又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看他气得快要炸毛的模样心情跟着好了许多。
他渐渐接受了自己这个“父亲”的身份,也有些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尽管这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那个人。
他低头看着那鼓起腮帮正在很认真生闷气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
“你在发呆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完宋子琛自己也是一愣,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将心中的疑问就这么问出来了。
他稍微有些难为情,但薛霖却摆出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低头思索一阵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个回答叫宋子琛有些意外,但紧接着便听薛霖继续道:“我只觉得眼前灰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却发现不过都是白费力气,真的值得吗?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没有第二条路能走,好像除了走下去没有第二种选择,可却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但如果不坚持下去那之前的付出又算什么呢?不甘心啊。就只能咬着牙硬撑着走下去,头破血流也无所谓。就只是想实现那个目标而已,如果不去实现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原来那时候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宋子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只是……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远比现在要复杂,薛霖的心思也没有薛洋那么深,那个人心里想的不会只有这些东西。
宋子琛还记得那个人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黯淡的,像这里含着的雾气,死气沉沉,终年不散,只偶尔迸发出一丝极为锐利的癫狂。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生机,写满了他不懂的情绪,即便现在抹去仇恨回头再看,他仍旧看不透。
“你问这个是因为……”薛霖没有继续问下去,大约是猜到了什么,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你就只是看着?”
宋子琛皱了皱眉,这话没头没尾的实在是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薛霖重复道:“在他像我一样发呆的时候,你就只是看着?”
“不然呢?我应该上去掐死他?”宋子琛难得想要吐槽。
薛霖现在就想掐死他。他白了宋岚一眼,紧接着开始闭目凝神。有微风从他伸出的指尖拂过,在银白的月光下逐渐凝成一个极淡的虚影。
那影子轻飘飘地落在他们两个中间,单手托腮望着远处发呆,动作神态同薛洋那时一模一样。
“你看,在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你该抱抱他。”薛霖伸出一双手,虚虚抱住面前的幻影,歪头看向宋子琛,“像这样抱住,抱得紧紧的,再也不要分开才好。”
宋子琛没有说话,显然是并不认同这种说法。让他去抱薛洋那简直比死了之后变成现在这样还更让他难受。
薛霖笑出了声,叹道:“以前我很羡慕你们人,能说话会活动。可现在再看,身为人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这么看来,你还不如我这个木头呢。”
宋子琛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只是脑子里转了好几转,也没想出什么具体的话来,最终只能沉默着把嘴闭上。
在这世间很少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多得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薛霖笑着摇了摇头。或许现在宋子琛还没有意识到,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发现,其实自己才是对的。
“说起来,我在那个幻境中听到了点东西。”薛霖伸出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个方向,“我在这里已经找到了自己想确定的,接下来我想去栎阳看看。”
他始终很在意那个栎阳常氏。是有多深的仇怨才会让阿爹选择灭常家满门?他想起幻境中落在他身边的那只断手,想起那空荡荡的尾指,忽然觉得有太多的事情是他还未触及到的。
他只是忽然很想知道,薛洋在成为薛洋之前,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十、
虽然薛霖已经做好了去栎阳看看的打算,但因为受伤过重不宜立即动身,他只能把这计划暂时放下,改为每天专心在法阵当中吸取阴气休养妖丹。在这期间他顺便向宋子琛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能力。
树木生于土地,土地养育万物,树木的根系在泥土之下盘错交叉,共同感应着世间万物的变化。所以树妖的感知能力天生比较强。
像薛霖,他就能够通过触摸进入到人的意识当中读取记忆。只不过他现在道行尚浅,获取一下普通人的记忆还成,一旦对上精神力极强的修士,那就完全不行了。
薛霖在进入宋子琛的精神领域后没有被其主动攻击,完全是得益于他们相连的血脉。宋子琛的神识将薛霖当成了自身的一部分。
真正厉害的树妖能够自创出无数个精神领域,可以在修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他们拉入其中,攻击吞噬他们的灵魂并最终消化掉肉体。薛霖还做不到那一步,他现在只会简单的读取记忆,并将记忆转化为幻象。
之前同蓝思追等人接触但没能读取到记忆并不是因为对方的修为有多高,而是他的道行实在太低,目前只能读取并转化对他全无防备的宋子琛的记忆。
而在来到义城修为增长后,他才逐渐地掌握如何从物体中读取记忆。
严格来说,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并不能够被称为幻境,只不过是规模大些的幻象罢了。一旦幻象被外力破坏,薛霖自身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
宋子琛想到那天的惨状,心里止不住的后怕。如果薛霖死在他的手上……他狠狠打了个寒颤,压下心头忽然涌上的不安。
不可能的,他安慰自己道,薛霖虽然修行不高但体内的妖丹蕴藏了其千百年来累积下的灵气,况且树妖自愈能力都比较强,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只要妖丹不毁,他都有机会重新活过来。
宋子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下心来,他得找机会教给薛霖一些适合他的修炼功法,免得他入了魔道。
即便是做妖,也要做个善良的妖精才行。
只是这样一来薛霖就很郁闷了。他原先的修炼功法也不能说是错,毕竟,妖嘛,灵气阴气哪怕是怨气鬼气都能够好好吸收,他们又不像人类修士那样容易被反噬。
影响当然会有,吸收灵气修炼的树妖在性格上会更加纯真善良,有不少飞升失败的树妖会选择成为山神守护一方,而那些吸收阴气怨气修炼的树妖则是以人为食,有些甚至会去害人性命。
但也不是所有的树木都修炼成妖。主要是树木在开启灵智上一向比较困难。像薛霖,哪怕他在灵气充足的仙山之上待了成百上千年,若是没有宋子琛那滴眼泪,他现在还只是一棵树。
不过像那些生长在聚阴地、乱葬岗等的树木在这方面通常来说会较容易些,毕竟在那种地方会被阴魂怨鬼的戾气所侵蚀,长年累月的吸收下,树木便会拥有自己的神智。
但也有例外,有些大凶之地,如夷陵乱葬岗,方圆百里内寸草不生,自然也不会出现什么树妖。
薛霖是生长于仙山之上的树木,若是修炼自然是要多多吸取天地灵气才行,但人间的灵气比之仙山要少上许多,从日月朝露间吸取则太耗功夫,而他自己虽然妖丹内灵力充沛,但有一大部分都被留在了本体那里保持薛洋身体不腐。
曾经有一段时间,薛霖体内灵力不济差点连人形都保不住。为了不被人当成柴火捡去烧掉,他只能去吸收阴气。
这也就导致他体内气息驳杂搀着大量的鬼气,在修道者眼里跟那些害人性命的精怪没什么区别。
宋子琛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怕薛霖最终会走火入魔迷失掉本性。
虽然妖类相较于人类更易从万物中汲取灵气,但那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对于修为高的修士,因有内功心法辅助,他们能够更快速地提取灵气在体内淬炼。而宋子琛要教给他的正是这个。
他在尚为人身之时,曾在某次下山历练中偶然进入到一处秘境,在那秘境中竟寻得一座上古大能留下的洞府。
那洞府外有妖兽守护,宋子琛几经艰险才将其杀掉,破了守护的阵法。
其实所谓的洞府,不过是一座小竹楼,他在楼内仔细搜寻一遍,只找到一本内功心法和一柄宝剑。那剑便是拂雪。
说来也是奇怪,那剑竟像是认得他一般,入手极为轻便服帖,竟能将往日所使剑招发挥到极致,威力也提高了一倍不止。
只是可惜那功法晦涩难懂,他在秘境之中待了两年之久才略略参透第一层,之后便再无寸进。他那时想,与其留在这里苦苦思索其中奥义,还不如出去继续历练,说不定能在这之中寻到突破。
于是他收拾好行囊离了秘境,继续四处云游,途中遇到妖兽伤人便出手相救,这一救却是结识了同样路见不平的晓星尘。
当时年少意气风发,而今物是人非欲说还休。不过是造化弄人。
宋子琛喟然而叹,怅惘不已。当年的人现在都已不在,他孤身一人被留在这世上真的太久太久,好在,现在还有个孩子陪他,他会倾尽所有,好好教导他长大成人。
对于宋子琛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薛霖一开始极其不适应,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凶尸太久没有保养导致脑子出了问题。他很想问上一问,可看到宋子琛提剑在院中横劈棺材板的那一刻,所有的疑问都被咽回了肚子里。
他还没有找到真相,才不想那么快去见阎王。
这么一来,二人又在义城停留两月有余,直到雨期结束才动身去栎阳。这一次走的十分轻松,薛霖不想在路上浪费时间,便像上次那样用了缩地之法。只是奇怪的是,他们二人怕惊吓到普通百姓特意选在晚上出发,可到达栎阳之时却是日头高悬。
薛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法术失灵在路上耽误了那么久,只是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劲。
这周边的人都似看不到他们一般,只低着头做自己手里的活计,那小摊贩挑着挑子从他们身边走过高声叫卖,竟连眼皮都不抬上一抬。
他们两个大活人凭空出现半点水花都没激起,这周围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连丝毫惊讶都没有。
“这可能是个大型的幻象。”薛霖自己也不确定,他并没有凝聚精神力,这种情况更像是掉进了谁的记忆里。
几乎是瞬间,那个名字从脑海中蹦了出来,他抬头看向宋子琛,显然对方跟他想到了一处。
这个幻境的出现是因为薛洋。这里一定有让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所以才会在他们到来的那一刻被触发。
想通了这一点,薛霖不由得松了口气,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二十多年前的景色跟人物同现在的是否一样他其实并不清楚,只是这里曾是那个人生活过的地方,哪怕这些人的脸褪色成模模糊糊的一团,薛霖还是觉得他们很可爱。
宋子琛瞧他这左转右转没个消停的样儿心下不禁有几分好笑,想他再怎么懂事乖巧也不过是个孩子,难免克制不住好奇心。
说来这地方也够奇怪的,虽然推测出这幻境的出现是与薛洋有关系,但他们两个来了这么久,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见到那人。他心中有所疑惑,想去找但又怕离了薛霖后幻象消失。
好在薛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连忙折身回来闭目凝神,将神识放出去。
周边忽然涌起一阵白雾,宋子琛将薛霖护在怀中,暗自观察周边境况,提防可能会发生的意外。
这雾来得诡异去得却快,待眼前恢复清明,二人已从集市来到一处酒家前。
薛霖抹了把脸上的汗,呼吸略有些紊乱,这一下又耗去他不少的体力。毕竟这幻境不是由他来掌控,他无法预知这些幻象会持续多久,范围又有多大,只能一点点地在周围探索,好在以往的经验没有错,果然就在这附近。
“要不我们分头找吧?”薛霖试探着问道,故作轻松的语气里满满藏着想把宋子琛支开的小心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回话。
他抬起头,只见道人本就僵直的身子绷得更紧,两道剑眉蹙起,一双眼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某处,似是难以理解,又似是恍然大悟。薛霖好奇至极,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愣在原地。
并没有任何的古怪或是不寻常的事物,目光所及处不过是一个土砌的三层台阶,上面坐着个瘦弱矮小的孩童罢了。
唯一有些古怪的地方就是那孩子身上穿着的衣服,宽松肥大极不合身,乍一看好像套了个麻袋在身上。这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
那身不知道是偷来还是捡来的衣服颜色暗沉,看不出是被土扑了还是本身就是那个颜色,灰蒙中透着大片的土黄,几乎要跟他身下的台阶融为一体。
尽管如此,那孩子还是站起来很认真地在自己身上拍了几下,将袖子仔仔细细挽了上去,露出一截黑黄瘦削的小臂。
整理好了衣服,他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将乱蓬蓬的发丝大致理顺,用草绳束在脑后,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从头到脚弄了一遍,把本就脏兮兮的脸擦得更脏之后,他似乎再没有事情可做,于是便重新坐下单手托起腮帮,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酒肆,一双眼睛黝黑清亮,映着午后暖暖的光熠熠发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张脸是宋子琛再熟悉不过的,可神情却与记忆中全然不一样。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薛霖。那孩子嘴巴大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显然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奇怪的是,那样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诡异地叫他看出了相似之处。
直到这时,宋子琛才恍然意识到,若是从血缘关系上仔细盘算,其实薛洋才是薛霖真正的父亲。
就比如他现在所看到的这种相似,并不是通常情况下能够被人一眼所注意到的外表上的相似,那是在骨子里就埋下的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在外貌上,薛霖的确同他一样,可是在某些无意识的小动作跟细微的神态上,那孩子其实更像薛洋。
就好像,他们在沉思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用虎牙咬住下唇,连眉毛皱着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他们在发呆的时候都会用单手托着腮,而另一只手则会就近抓住些什么放在掌中摩挲把玩。他们笑起来的时候眉头会向两边舒展开来,鼻梁上的皮肉微微皱起,带动嘴唇向上缩去,露出一对颇显稚气的小虎牙。他们的眼睛是如出一辙的清澈,仿若潺潺溪水,一眼望去便可见底。
宋子琛从未见薛洋这么笑过。
那样单纯天真的孩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同自己记忆中那个阴鸷嗜杀的薛洋联系在一起。他们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样。
所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眼前这个孩子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个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