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否】锈骨繁花
文/朱否
*故事即本身,不与此外任何交集。
(民国背景,其实单独拎出来也行,时间线有改动,里德尔有原著设定。)
搬运者另注:作者朱否现已退圈,请勿打扰。整理者推荐搭配候鸟与荆棘路观看
那年年末,世界的东方虽然暗流涌动,上海却依然风华锦绣,像淤青手腕上覆着的一道殷红丝缎,腥气靡靡,风情谄媚,大风大雨中挽结不去。十二月,天气尤其地冷,从公馆外面回来的人说店铺很多都关了,上万的学生冲上街头,“还我河山,共御外敌”的呼喊声震耳欲聋。大地呻痛翻滚,远方的塔尖浮在烟雾里似汤锅里的人头盔甲,让黛玉看得触目惊心。她有一种大胆又惊惧的联想,那人头样的东西会突然抬起手来,揿断她的窗户捏住她的脖子,说“你没有家,也要没有国了,你活在世上睡在哪里,来我的地方罢”。她想,我是要死了,心口遽然一痛,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搭在窗口上的手想要缩回来。突然,大风从天而至,将窗页向外野蛮吹开如怦然打开一本书。
黛玉就是在那时遇见那个西方青年的。如一篇哀艳的抒情诗被人无意瞧见读出了声,“美丽的小姐,你在哭泣”,他温柔地告诉她,抬头看她满面的眼泪,脸上的惊讶俶尔即逝。黛玉懊恼,却又奇怪,他们明明离得远,他的声音又轻,她却能听得极其清楚。他举起了一样东西,“我想,这是你的手帕吗?“
他指间伏着一方烟绿色的丝帕。正是自己的。在她转身离开之前,那人靠近她的围墙,在墙下仰头,漆黑的眼睛比蛊惑更深,“让我来将它还给你。”他的嘴唇动了动,手帕下有什么在迅速酝酿,微微抖动。黛玉正猜疑,那手帕便被一双白翅驮着飞向她。是一只纸鹤,停在她手边。
“这是……”她背后渗出汗来,怪力乱神的事她从没有见过,忍不住发问,话语缩在喉头,“怎么做到的?”
“小姐,很荣幸为你解答。”她这才发现,他竟然说得这么好的汉话,“一个小小的魔法。”他拇指和食指轻搓一下,那只纸鹤便消失了。“我去过许多地方,也曾接受过别人的……馈赠,语言对我来说并不是难题。”他看穿她的心思。
“我是斯莱特林的里德尔,很期待能与你再次相见。”他颔首,微微笑,“如果下次见你,希望你不会如今日这般忧伤,再见。”她想回一句什么,并不愿与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再有联系,敲门声想了起来。
“小姐,药已经热好,可以吃了,我现在可以进来吗?”她答了一声,紫鹃端着药进来了。药味辛酽苦涩,她眉头一皱,反过身来看窗下,窗下白雪茫茫空无一人,远方大雾溟濛不知西东。她怀疑自己经历了一场幻觉。
“小姐,你的手帕脏了,拿来我给洗了。”
“你不说我也是要你拿去洗的。”她低声说,放下喝了一小半的药,“紫鹃,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什么人?”紫鹃看着药碗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大厅,没有生人来,就老太太感了风寒身体不适,请了医生来看,还说让你吃完药下去,让这个医生也给你看看,他在北平名气大的很。”
“算了,瞧也是没用,我这病,无药可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她怔怔地望着墙,眼角又有湿意,“也好,省得挡了他们的路。”
“小姐,你可快别这么说了。”紫鹃将暖手炉放到护膝毯下,氤着哭腔说,“这时局,活着都不容易,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也没什么期望,只存了一点奢望,望你好好的。”
“好了,你这丫头,我还没去呢,你倒先哭起来了,只这天气太艰难,我一时感慨罢了。”
那之后的几日,下了一个礼拜的雪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发大了。黛玉捧着书坐在窗前,看雪扑棱棱奔赴她的窗台,一身骨头似都空了、装满了雪。游行的学生声势一日比一日小,听在她耳里就像她自己日渐恹弱的呼吸。紫鹃打听消息来说日本派出军队来镇压,死了不少人,贾老太太提心吊胆,已经派人去学校叫宝玉回来,让他不要再掺合这些事。都要死了,她忍不住悲痛,为这苦难的国,为那些无辜的青年,为自己的一颗心。
表哥宝玉是在一个灯光正浓的夜晚回来的,他回来时第一个走向她。“林妹妹,”他仔细打量她,白玉般的脸庞上尽是怜惜,“你越来越瘦了。”她轻轻摇摇头,泪盈于睫。两人见面百感交集,又无话可说,互相默默对视片刻,宝玉就被贾府赶来的男女老少围住了。他是贾府的心肝。黛玉被分离在人群之外,刚热起来的心又埋进土里。紫鹃扶着她,细叹哀哀,“小姐,二爷他真的是长大了……”
饭桌上,宝玉说起对外抗战的节节败退,国贼的嚣张,国土的陷落,一时激愤难抑。黛玉听他说了一会儿又是神伤又是倦懒,宝玉看她恹恹的样子,于是转移话题说起了一些趣事。
“你们知道吗,上海从英国那边来了一个表演团,昨天有个朋友给了我十多张票,等雪停了,我们就一起去看。”湘云放下碗,接过话,“前一段时间上海又涌进来一大批避难的犹太人,是他们吗?“宝玉说不是,来的是正统的英国人,现在全世界都在打战,英法也开始对德宣战了。
“他们也是来逃难的?不能啊,我们现在自顾不暇……”
“看样子不像,我也不清楚,下次见到湘莲仔细问问。“
管家王熙凤说管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你们俩在外求学,回国后也跟着那些学生四处乱跑,没怎么着过家,我们一大家子当真是好久没有聚过了,就当是全家一起聚聚,图个乐呵。黛玉咳了一阵,脸色绯红,摇摇头说,我还是不去了,天太冷我也懒得动,怕到时病倒了又麻烦,坏了大家兴致。宝玉急忙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们有车,你多穿点,把我去年给你买的那件大氅穿上。湘云在一边偷笑,原来专门偷偷为林妹妹买的。黛玉冷笑一声,给我买个东西还偷偷摸摸,这话叫人听着还以为我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配不上这衣裳似的,总归我也没穿过,你拿去给你哪个光明正大的姐姐妹妹们穿去。宝玉跺了一下脚,给湘云使了个眼色,湘云撇着嘴哼一声,宝玉柔声说,是我存心给你买的,这丫头拿我取笑呢,谁不知道我和你是最要好的……
“要死了,挨这么近做什么。”宝玉话还没说完,黛玉又羞又窘,站起来转身要走,宝玉拉住她央求,“好妹妹,一起去吧。”他对新事物总是好奇,坚持要去,“据说,那个什么斯什么团长能够让纸鹤唱歌,把水变成葡萄酒,召唤出奇奇怪怪的影子,是真的影子,他们说这个叫魔术,我想应该就像是我们的变戏法。”
黛玉捏住手帕的手指紧了一下,而后缓缓说,“陪你去就是了,说这么多做什么。”
三天后,她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证实。
“看那儿,那就是斯莱特林的团长里德尔。”
“本以为洋人都跟个猴似的一头金毛,他倒是生的出奇的好,头发眼睛和我们都一样。”
他非常年轻,一身宽松的黑色长袍,瘦削颀长,肤色苍白,稍长的卷发极黑,侧身对着观众。旧纸片般昏黄暗淡的灯光中,他修长的手指挥舞一根约莫一尺长的黑色细棒子,画中的人随着他手势的起落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观众的呼吸涨涨落落,尽被他掌控。
“那个叫魔杖,他念的是各种各样的咒语。”宝玉又附身过来解释,黛玉说我自己会看会分辨,嫌弃他话多,又将他推开。当里德尔将魔杖向前一点同时念出一句咒语,画框里那个金发蓝眼睛的鸟脸女郎将那把正在削苹果的刀转了个方向,对准自己的心脏。“不”,并没有人在乎女郎喑哑的嘶喊,血从画框里溅了出来,在观众乍破的惊呼声中蓬勃奓开,落地之时化成玫瑰。黛玉坐在第一排,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杀戮。”她的身子颤抖,在排山倒海般的掌声里自言自语,“我亲眼看见的。”旁边一同来的表妹湘云歪了歪头说,但是人死了不可能没有尸体,那应该就是一幅画,他用了什么障眼法吧。
里德尔转过头来,笑容温和,看起来有什么令他感到愉悦,“小姐,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黛玉听见他说。他用魔杖指了指地上的玫瑰,“这花才是真实的,难道小姐你从来都如此轻易对陌生人给予慈悲吗?我看得出来,你正受疾病困扰,善良对你的病可丝毫没有帮助,你应该闻一闻这花香……”黛玉偏过脸,“不,你想的是让别人死去,这才是真实。”他的脸色微微一变,而后盯着她,黛玉感觉他的眼神像光芒流进她的喉咙丈量她的心脏,“可是我的小姐,容许说阐述一个事实,杀死别人是杀念,杀死自己难道就不是了吗,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指向的都是生命,不是吗?”黛玉胸腔顿寒,一时愕然,等到想要反驳时,他已经收回目光,站到了舞台中央。
“黛玉,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那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话。”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在怀疑他。”
“朋友们,我能够让你们看见你们心中最梦寐以求的东西,无论多大胆都可以,有谁想要试试吗?”在窸窸窣窣的张盼中,里德尔身后出现了两个人,抬着一面九尺长的镜子放到他身后。“这是厄里斯镜,它可以看见一切,诚实而忠诚,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与你分享秘密又将它守口如瓶,它会是最好的选择。”
镜子看起来非常古老,周身有斑驳的漆块。有个男孩子最大胆,说我要试试。他走到台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向镜子,脸色凝重。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的脸上露出了自得而欢快的神情,声音喃喃。湘云很好奇,左摇右晃地,问黛玉,他到底说了什么。黛玉说我又怎么能听见,心下却惊奇,绞紧手帕捂住了心口。
男孩正沉醉于幻象,她听见他鼓噪压抑的心跳和话语,“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我会获得金钱与力量,绝不会像父亲那样窝囊,成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里德尔在男孩的呓语中朝她看来,嘴角勾出一丝锋利的阴影,是得意与嘲讽。黛玉脸色苍白得惊人,眼睛闭了闭,望向帷幕。她骇然,全身颤了一下,一把抓住宝玉的手腕。里德尔的脚边竟盘着一条碗口粗的长蛇。那蛇双瞳幽绿,意态惫懒,眼睛与她相遇时施施然别过去,游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妹妹,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宝玉说着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
“看你的戏法,别动手动脚。”黛玉把手抽了出来。
男孩清醒下来之后,又有个中年男子要尝试。那男子鼻子方正,如同扁平地面上崛起一座坟墓。黛玉的心沉下去。他站在镜子前,在久的凝视之后他猛地拊掌大笑,疯狂点头,“那个杂、种终于死了,一切都是我的了,宅子,财富,大小姐,还有这么多姨太太,都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哈……”说到最后,神情疯癫,痉挛的手臂向前,往镜子上扑去。里德尔手中的魔杖往上一挥,那人向后摔倒在地,滚落在黛玉脚边。宝玉踢了那人一脚,“呸。”里德尔嘴角的笑意扩大如墨水晕开一枚功勋,他居高临下地望向黛玉。
“好,这位优雅的女士……”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体面的女子走上台阶。“那不是吴太太吗?”“看不出来啊,她能有什么不满?”“是啊,我也纳闷,不应该啊,她儿女双全,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老吴虽然木讷,待她真是不薄。”“谁知道,老吴毕竟是个没文化的,又老又土,也就他把她当个宝。”底下一阵窃窃私语。她脸色从容,手帕攥在手里摆动。
黛玉认得这个吴太太,与她有过两次照面。一次是在贾老太太七十大寿的宴会上,她随自己的军官丈夫四处穿梭敬酒,容止风流谈吐不俗,挑不出一丝错误,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矜傲,眉梢眼角虽有风霜痕迹,风姿却迷人。一次是在梨园听戏,当时戏台上南归的帝姬正唱“心戚戚渡苦海无边,夜惨惨梦前生高远”,黛玉拭泪时听见邻座女子的哭泣,回过头来发现是她。她发觉有人看她,急忙接过丈夫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眼角,笑说,是贾府的妹妹吧,我见过你的。不等黛玉说话,她又解释:都说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都是做别人的梦添自己伤心,殊不知,这世上同命不同人的也是太多,柳先生的唱功真是好,故事也编的好,让人入戏,你我今日坐在这里,大概也是庄周梦蝶。
“这世道,朝不保夕的……不过是面镜子……”黛玉心思千回百转,却又存了希望与侥幸。也不知过了多久,黛玉见她从镜子面前转身,终于松了口气。然而,就在她走下台完全步入墙角阴影的那一刻,黛玉看见她在人后捂住了脸,听见她悲怆又狂喜的哭声,“我没有癔症,我这么多年来做的不是梦,我是一个真正的格格,我的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还未等黛玉细想,她又咬牙切齿,恨声说,原来他爱的一直是我的身份,他如果真心待我,又怎会又怎会那般折磨我……黛玉一身的血都寒透。他的笑意在女子的哭泣声中已然完全磊落,像一桩骄傲有毒的预言终于被实现。
“林小姐,看见了吗,这都是真实。”他缓缓地说。
“我要试试。”宝玉雀跃。黛玉一把拉住他衣袖,“不准去。”宝玉说好妹妹,我就想看看,回过头来要她一个恩准。
“林妹妹,你怎么了?”
黛玉额上冷汗涔密,浸过细细一双眉,“总之你别去就是。”黛玉站起来,脚步轻浮,只觉身上衣物冷飕飕的,似一场雨贴着心肺肌肤淅淅沥沥地下。不要去,她握住宝玉的手腕,颓然委顿下去。昏迷过去之前,她看见里德尔朝她走来,站在匝密的人群之外,神色莫辨。
“小姐,小姐……”
黛玉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紫鹃用温帕子帮她擦了擦额角。终于醒过来,吓死我了,她拍了拍心口,眼睛红红的。黛玉撑着身子坐起来,往窗外望了一会儿,嘴角锁住一点笑,“出太阳了。”天气竟然晴朗起来,日光如柔软的鳞片覆满地毯,一只燕子从窗外飞进来,停在她的床边。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燕子?”她奇怪。
“对啊,小姐别动,我来捉住它。”紫鹃盯着那只燕子,刚要去捉,那只肚腹圆鼓鼓的燕子便飞进了黛玉陷在被褶里的手。
“算了,别动它,它倒是可爱。”黛玉有气无力地说,笑着看那只燕子,“它可能没有家人,又或许迷了路,算错了月份,急巴巴地跑到南方来,还以为南方已经是春天了。真是迷糊。”
“小姐,你就是心好。”
“紫鹃,快去弄点吃的给它,要软一点细一点的。”她犹豫了一下后用手帕把燕子包起来,食指碰了碰它的喙尖,“你看它多可怜,又这么小,可怎么办。它躲到了我这里。”她看了看窗外睡去的光头枝桠,有些发愁,“离开春还有两三个月。”燕子偎在她手指边,一动不动。“该不是冻坏了吧?”黛玉又对进来的丫鬟雪雁说,“去把暖炉烧热点。”
“小姐,有个名叫里德尔的西洋人来家里了,说是想见见你。”
“我不想见。”黛玉忖了片刻,蹙眉,“让他走。”
“好的。”
黛玉听见宝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立即又躺下闭上眼睛。宝玉好像带了什么人来,闻着香水气息应该是个女子。宝玉还未到床边便在喊着“林妹妹”“林妹妹”,那个女子制止他,“小心别惊扰了病人,你总这么咋咋呼呼的。”是她,黛玉心里惊涛骇浪百味杂成,更不愿意睁眼了。“妹妹好像睡了。”宝玉说,放轻了声音,那女子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我们先下去,等她醒了再来看她。”
等他们走了之后,黛玉睁开眼,眼泪止不住地流,手指去摸燕子,却摸到了一张纸,是一封信。
“林小姐亲启:冒昧打扰你,林小姐,上次的事情我深感抱歉,我从无冒犯你的意思。你们中国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也许我用错了,请原谅),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赎罪和解释的机会,那么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在星期六的下午两点钟来贾府门口接你?我可以保证,那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你不必怀疑,在你面前,我绝对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祝安康。”
落款是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黛玉看完之后,那封信就变成了一枝含露百合躺在她手里。她往窗口走去,楼下里德尔被仆人送到了门口,他上车之前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星期六来临之前,她身子一日日好了。星期六时,早上下了一场雨,临到十二点,天色渐渐变得透明轻巧,柔和的瓷蓝漫过天穹四方,日光游了进来,倾泻而下。黛玉坐在镜台前,拿起珠钗的手又放下,紫鹃走了进来,神色忐忑,“小姐,宝姑娘听说你好了要来看你。”
“帮我推了吧,我和人约好了。”她把珠钗递过去,“来给我梳头。”
黛玉提前半个小时出了门,说是要和李家的千金出门听戏,李府派车来接。贾老太太让紫鹃跟着她,又嘱咐紫鹃好好照顾自己。出了公馆,一人正站在墙边,显而易见是在等她。不等她问出口,里德尔先回答了,“是的,我是在等你,如果你并不愿意赴我的约会,我可以再试试其它办法,什么办法我还没想好,你就出现了。”
“我并不是为了你。”黛玉说。
“那也不要紧。”他今天穿了衬衣和鸡心领羊绒毛衣,外面一件合体的黑大衣,看上去英俊而风度翩翩。他说也许是我的鲁莽,造成了这种偏见与误会。黛玉细巧的下颌埋进貉毛领子里: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向我解释呢。
“为什么不?我并不想让你误会我是一个邪恶的人,至少我对你怀着善意。我也没想到这件事情的走向,当时我只是经过你的窗前。”他的话让黛玉不解,他说,“这是个意外。”
“我本意是避开你出去走走,所以提早出来了,没想到你会来得这般早,这也算是意外了。”她向前走去。
“我应该买一束花的。”他懊恼自己的不周全,随即他掏出了魔杖,“林小姐,你只看到我掌控死亡,你并没有见过我是如何创造生命。”说着,他的魔杖一挥,凭空就出现了一具骷髅。那骷髅骨色雪白,修长挺秀,和里德尔一般高,全身笼着一层锈绿的光芒,微微佝着背脊对着黛玉,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也许是他的姿态可怜无辜,黛玉并不觉得害怕。
“这是……”
“是一个魔法。”里德尔在说出咒语前答道,“是我对你的赔罪。”
随着魔杖和咒语的落下,那具骷髅动起来,从脊骨、尾端燃起一道银白的光华,那光华逆流而上,落入他一无所有的胸腔,如一钵清水中亦浮亦沉的满月,那月不断长大,跳出藩篱,向四面八方奔逃,剥开自己暴露极艳的血色与温柔的香气。骷髅摘下那一支浮在胸腔里红得壮丽红如命运的无根玫瑰,微微躬身递给她。玫瑰上的花脉纤细,好似苏醒的血管在懵懂打量这个新世界。黛玉在贾府什么稀奇的物什都见过,却从未见过这么硕艳的玫瑰,仿佛巨人的心脏,要跨过时间和空间让他的传说焕发光彩颠倒众生。
“献给你,我的姑娘。”骷髅的声音低沉优雅,黛玉望向里德尔,又对那具骷髅说谢谢。骷髅的颌骨往外扩,身体如白雾飘然消逝。黛玉的手指抚过那支花,花朵在她手中睡去。
“你喜欢吗,他选择了你?”
“我不知道,虽然我接受了它。”
“没关系。”里德尔和她并肩向前走去,“接受是给予的开始。”
他们去了一家离公馆较远的咖啡店,黛玉十岁之前经常来这里。老板见她来,亲自领他们到二楼一个临窗的房间。“林小姐,还是要奶油小方和无糖咖啡吗?”不了,她眼睫掩住一段波光,说给我一杯清茶就好,让这位先生点吧。里德尔说我就要刚才林小姐不要的那两样。
“你会不高兴吗?” 里德尔看着她,“如果我不改变主意的话。”
“不会。我没有那个权利,里德尔先生。”
“你以前一定很爱它们,现在也还喜欢,为什么将它们抛弃?”
“我的父亲……生前最爱带我来这里。”
“那么……”他言词踌躇,黛玉以为他会说对不起,他却笑起来,“谢谢你,林小姐。”
她思索片刻,望着他身后某处说,我只是一时找不到其他去处罢了,其他家的老板和店员都认识我,让他们见到我与陌生男子在一起,尤其还是一个来路不清不楚的外国人,怕是不等我坐下,大概贾府的车就气冲冲地来了,日后我要想出来更是难如登天,这里的老板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对我还有几分照顾,我也就还能放心点。里德尔点点头,说你的顾虑合情合理。他喝了一口咖啡,赞美她的品味,又说,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是不是每次他喝咖啡时都会让你先尝一口。
“是。”她眼里波光浮荡。
“在你的父亲带你来这里喝咖啡时,我那时在孤儿院与比我更大的孩子抢东西吃。”他不以为意地说,“不用觉得惊讶,也不必同情我,你看我现在活得很好,不是吗?虽然吃了点苦头,但总算都过去了。”
里德尔与黛玉说起他的童年,那里常年见不到阳光的高楼大院,狭窄逼仄的房间和发着霉味的床,床下老鼠的日夜狂欢,蛇爬进他的桌子里吃他的饼干,圣诞节他坐在树下直到天明,并没有人给他送礼物。大孩子们说他的母亲是个污秽的女人,父亲是个懦弱的花花公子,他有了新的家庭。
“后来,我进了一所学校,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里德尔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本来我是想做一个老师的,但校长拒绝了我,他认为学校太小装不下我的野心,我会把学生们都带坏,这真是一个致命的误会。于是我在毕业后就行走于世界各地,开始了我自己全新的事业。”里德尔和黛玉的目光在玫瑰花上相遇,如两盏孤灯同时点亮对方,黛玉先将自己熄灭,里德尔却将她长久照耀呵护,“但我不想让你误会,错误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黛玉抱着花回到贾府后找了一个瓶子将它装了起来,铜绿的长颈玉花瓶矗在窗边的花架上。黛玉看着瓶子觉得瓶子太小了。这么大一朵花,这个玉瓶如何装得下?却又不愿用其他水晶瓶。她端详花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她。她的脸颊上浮起烧红的云色,低吟一声,“不过是朵花罢了,又不是没有人送过。”宝玉总是送她花,但宝玉也送其他姐妹花。她神色又黯然,胸口一阵疼痛。她想这事总得有一个了断。
过年之前,公馆尤其繁忙,分布在天南地北军政商工的贾府几代人都会赶回来,家中大小也无人有暇顾及她,她素日性子清冷,也不讨下人喜欢。当里德尔用纸鹤传信给她问她为何不愿给他回信时,她才知道传信的仆人欺瞒于她。她将人找来问缘由,那仆人也不嘴硬,贾府最近进进出出的人太多,难免有些浑水摸鱼鸡鸣狗盗之辈,王夫人让下人们多提防点。黛玉冷笑,我的朋友是鸡鸣狗盗,宝二爷的朋友便是金枝玉叶了,想不到你们还有几双眼睛看菜碟。下人嘀咕,薛姑娘是要嫁到贾家的。黛玉心痛如绞,只觉全身的血都声嘶力竭倒着流,流进她的眼。那人见她面色不对,大吃一惊,不想心里话被她听见了,急忙说自己有事撒腿逃了。
“黛玉,你怎么了……”黛玉定了定神出门,碰上端着糕点盘子迎面走来的湘云。黛玉说我出去走走,竟然气若游丝。湘云说你看上去不太好,我陪你一起出去。黛玉说不用了,我有朋友。湘云抹了抹嘴,说你能有什么朋友,我还不知道了。黛玉甩开她的手,“我怎么就不能有朋友了,我就活该一个人了?”
已是黄昏,路边灯都被点亮,里德尔站在灯光下等她。他要说些什么,黛玉余光半分都未给他,只是快速地往前走,里德尔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走了一段路,她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她一只手扶着墙,左手攥紧手帕捂住心口仿佛一颗心要掉进土里。她纤瘦的身体在空旷的道路上单薄又漂泊,似一缕轻烟要被夜色吞进腹中。
“宝玉,你好,你好……”她泣血般喊了两声后,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倒进他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靠近她。她极其轻,抱在手里就像抱住一握灰烬,在尘世乱舞的火里寂静雪白。她的脸很小,眼睫濡湿,脸上满是泪水,痛苦让她的红唇苍白如前尘故事都退却的纸。她美得勾魂夺魄,仿佛一场真假难辨的睡眠,独立于所有可被歌诗的死亡之外。他可以吻净她嘴角的血迹,让她在醒来知道有人爱她。他的爱独一无二。
“黛。”他的脸颊挨近她,擦去雪花般蹭了她一下。
黛玉睡得很不安稳,咳嗽一阵接一阵,似是要把平生的怨恨与悲伤都抖落干净。一个人将她搂在怀里给她喂药,在她耳畔柔声说,把药吃了。她昏昏沉沉,就是醒不过来,混沌中她听见门外边不同的人声,他们走来走去,应该是在商量什么事情,那人呵斥他们让他们轻一点。梦里一切都不真切,那个在她耳边常常缠绕的声音此刻变得极其严厉,他会各种语言,她只听得懂英语。
“世界是一个号角,吹响它的是胜者,而非正义”,那人说,“我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允许你们可以对那些麻瓜心慈手软了,他们的血液都是肮脏的,你们要像他们一样懦弱吗?”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认错,说主人,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没有下次了。一个中年人似是受了伤,喘着气说,主人,他会赎罪的,请原谅他,给他一次机会。脚步声往这个房间靠拢,犹豫片刻后又走远,“算了,看在黛的份上。”那个中年人说感谢林小姐,又说,马戏团名声远扬,很多隐藏在中国的同道人都知道我们了,和我们取得联系的巫师也越来越多,那些躲在避难的犹太人中的麻瓜很多也得到了他们应有的下场,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再等等。”片刻的沉寂后那人说。
“是为林姑娘吗?听说贾家的人正在铺天盖地地找她,主人……”
“我知道。”那个声音极其不耐烦。脚步声又靠近了,先前那股压迫而阴森的气息随着脚步声散去。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的意识彻底靡软,陷入黑色的泥沼。
回到贾府后,黛玉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紫鹃守着她寸步不离,她知道紫鹃是被她吓怕了。每天,窗口会飞进来一只鸟,各色的鸟都有,也有蝴蝶,落在她手边,有时化作百花,有时化作诗歌。虽然写的是英文,黛玉却都读得懂。紫鹃咬着唇说,里德尔公子对小姐很是有心。黛玉也不搭话,只怔怔地看着那些诗文。生病时期的事情她已不大记得清晰,只记得自己昏迷时里德尔一声声喊她,守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并不是自愿的。她抚上自己的手腕,想起里德尔最后送她回来时在她耳边种下的话语:黛,你要记得我。
“黛玉,好些了吗?”来探病的是贾母及一众姐妹。薛宝钗也在,宝玉站在她身后。大家都来问候,语言亲切小心,唯恐触怒了她。王熙凤说林妹妹要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宝钗说林妹妹,好久不见,上次一别,还是春花烂漫的时节,再相见却是雨雪霏霏了,等开春了,我们再去踏青摘花。她肤如莹雪,面若皎月,与宝玉站在一起,当真是金玉良人。黛玉一一看过去,目光落在贾老太太担忧的脸上。她已银发斑白。黛玉含泪不语,外祖母疼她是真,偏心也是真,她终归不是嫡亲的孙女。 宝玉似有话要说,最后走到了窗边,他伸手要去摸那花,黛玉刚要让他不要动她的花,宝玉就大喊了一声。
他的几个指头冒出了血滴。奇怪,他说,明明没有刺的啊。王夫人急忙抢过他的手指去看,众人手忙脚乱地去叫大夫。
“让你不要乱动。”黛玉掩着唇说,“还不快让医生瞧瞧,看伤得深不深。我可担不下这罪孽。”
“这花真是邪门……隆冬大雪的,开的这般好这样艳,莫不是有什么门堂,那个西洋人……”
“嫂子,林妹妹是个爱花惜花的人,花草自然也亲近她。”宝钗拉住要去瞧花的两个夫人,“我们闹腾了这么久,林妹妹要休息了,我们还是晚些时候再来看吧。”
来时闹哄哄,去后冷清清。紫鹃扶黛玉躺下,望着那花,小姐,这花的确是没有刺的,你拿回来时我亲自检查过,怕刺扎着你,今日着实有些怪异,要不我把这花挪到外面的小阁楼去。黛玉说我喜欢这颜色,你看它活得多好。紫鹃不无担心,老夫人他们竟然没有问里德尔公子的事情,你被他送回来时他们拷问了我好久,今天倒像没事发生过。黛玉冷笑,他们是心里有鬼,怕逼问得急了我一时死了,在这合家团聚的节气,染了晦气,坏了宝玉和宝钗的好事。
大年前后,公馆越发热闹嘈杂起来,黛玉受不了外面一阵一阵的笑声,白天总要出去走走。每次她出门都能遇见里德尔,里德尔似是与她有心灵感应般。黛玉见他倒也不躲了,里德尔笑说这正是我的预期。黛玉哼笑一声,你总这么自信吗?里德尔说凡有付出必得回报。他们经过花店,里德尔要给她买花,她说不用,养不了多久便枯萎,看了徒增难过,何必呢。里德尔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多情的姑娘了,黛。他叫她黛,她默然接受了。
“我送你的花不会凋谢。”
“世上没有不会谢的花,除非那花也不是花。”
“但是我会魔法。”
“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
“原来我不知道你也有这般不好意思的时候。”
“黛,那并不意味着我永远不会。”
大年之夜,黛玉吃年夜饭时听见外边烟花铿铿,看着宝玉和宝钗坐在一起,虽还是难以释怀,心境却平和多了。临入睡时,她打开窗子,一只白鹤衔着一枚红色的果实飞向她。她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枚红宝石戒指。她耳颊处似有烟烬灼热,她将那个套到食指上,恰好不过。
过年之后,天气暖和得几乎不寻常,前方战事焦灼,公馆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他们是要结婚了。黛玉在楼梯上看见那个给自己瞧病的医生一脸凝重,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三个月光景……其他话没听清,唯独听到他断定她的死期。贾老太太叹息一声,大家都跟着哽咽。黛玉从楼上走下去,说要出门置办一些妆用,下午再去听一场戏,王熙凤急忙拭去眼泪,要替她安排车。
车开到她常去的一家珠宝店,她让司机在外面等她,挑了一对碧玺耳环。出门时她看见马路对面一个身影,在人群中一眼分辨,他好像无处不在。白鸽不知从时间的哪个缝隙里飞出来,一派和平的假象。
电车碾过轨道和日光,他们踏着鸽哨和人流的声音向对方走去。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一起去看戏,偌大的戏园里只有他们俩人。里德尔既看不懂戏,也喝不惯茶。黛玉望着台上,说这出戏叫《墙头马上》,是一个悲剧故事,你听这句戏文“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说的是那个小姐爱上了墙外的男子,对男子一往情深,于是便跟着男子私奔,男子却不与她妻子的名分,将她藏在家里的后花园很多年,后来小姐被男子的父亲发现,将小姐逐出家门,小姐已背叛家门,丈夫又不能依靠,再也没有容身之处。里德尔看着青衣甩出的水袖卷落一爿灯光,说是这样的吗?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在团聚。黛玉颊边的眼泪跌落,“人们都爱大团圆,谁还管小姐内心的委屈与退让,对她来说,这不是悲剧又是什么呢?真心实意因为这团圆得到圆满的是两个家庭,既保全了颜面又成全了一对夫妻,她不过是这世间的孤魂野鬼罢了。质本洁来还洁去,还不如死了干净。”
“什么意思?”
“人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走的时候也应该无牵无挂,无怨无悔,不带任何罪孽与情感。”
夜色降临,在所有的灯亮起来之前,他俯身贴近她面庞,眼睛如罗网捕捉她,“也许你应该看一些爱情喜剧。”她的脸红到脖颈,里德尔将横在她身前的手放了下来,“如果有人让你和他走,你愿意吗?”戏幕已经落下,他的问题无人回应,被时间卷走。
里德尔坚持要送她,车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黛玉瞥了身后一眼眉关紧锁,里德尔说我有一个办法。不等黛玉反应过来,他一把搂住黛玉,念出一句咒语。黛玉感觉身后风声浩大,在脚下汤汤追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城市在她脚下如画卷铺开。
“这是怎么做到的?”她在空中无所依靠,只能紧紧抓住他。他将她抱起来,“你不会想知道的。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不应该欺瞒你,我爱你。”他吻她的额头,吻她闭上的眼睛。
“如果你在洪水里呼唤我,我会拯救你,如果你在黑暗里呼唤我,我会将你抱向白昼;如果你在痛苦里遇见我,我会给你我唯一的慈悲与善良。”黛玉想,他如果做老师一定会是个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他说英文让人想靠近他的声音,而他的眼神又如此擅长说服人。他的嘴唇向她的移动,如峥嵘死亡趋向光芒,伟岸孤舟航向湾岸,他必将收获新的转机与故乡,“黛,你是我所有的清白。”
他们降落在最高的塔楼上,他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红唇洳、软如梦里看花。他张开眼睛看她,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肩,都陷入衣服的褶皱里。她的眼睛闭得很紧,嘴唇却被他轻易打开。她其实并不善于拒绝。他完全可以试着去打开她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像撕走一本爱情禁书纯洁而不谙世事的第一章,之后便是颠簸的漫漫长夜。他手指箕张,抚摸她秀发朦胧的后颈,眼底幽沉的红妖丽又危险。还好,她没看见。他放下了自己的手指,揽住她的腰。
“黛,我爱你。”他再次深深吻她,“我爱你。”
黛玉回到公馆后,宝钗在她房间里等她。她看着那枝玫瑰,不知在想什么。
“宝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
“林妹妹。”宝钗比她也不过大一岁,为人处世却十足的玲珑讨喜,“我来看看你。很久都没说过话了,很是想念以前我们雨夜闲聊联诗的时光。在北平的一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你,只盼你的病能好起来,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我当是姐姐真心在意我,原来是投石问路来了。”
“林妹妹,我真是拿你当妹妹心疼,”宝钗走近她,“只是这世上事半点不由人,我也不过一个女儿家,事事都得考量,顺世事顺世情,我又何尝不想潇洒呢,这也都是命。”
黛玉鼻子一酸,宝钗说确实是老太太她们让我来问问你,却又怕你害羞动气伤了身子,女儿家的心事曲折含蓄一点,不肯对人言,但我想林妹妹也是真心,我并不是要干涉你的事情,只是担心你吃亏,里德尔先生身世未明……黛玉看着那枝玫瑰,它似乎越来越红了,随时要滴下血来,她着魔般走向它,冷冰冰地说,他是什么人我心里明白,不劳大家费心了。
“好吧。”宝钗忧心忡忡,“只是如果你有所需要,请一定记得让我们为你做些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啊。”
黛玉回过神来时宝钗已经走了,她有些害怕,她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二月底时,宝钗和宝玉对外正式宣布订婚。黛玉看着镜子里穿着白婚纱的宝钗,轻轻笑了笑。远方传来海水的气息,一只白鹤飞到她的手腕上。
“也许,我会跟他走。”她的声音在唇齿间回绕。
三月中旬,万物醒而生芳,广播里传来好消息,所有人都走在大街上阳光下,黛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日色转为暮色,压在她的病床上。她病得太重,是大限将至,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最后贾家的人同意里德尔来为她看病。他们寄希望于他深不可测的魔术之中,然而即使他守在她的窗前,也不过是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失。他的魔术对于将死之人毫无用处,他曾经的强大与神秘在疾病和死亡面前是多么软弱无能。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天黛玉又陷入昏迷之中,她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熟稔又陌生、让人脊背发寒的质问。
“因为林小姐的生命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少年生硬地说,她可以想象,少年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死亡?”
“是的。”那个中年人谦卑地说,“您的伟业蔓延这个国度,渗透这片土地。您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林小姐的生命就会越来越弱。我不知道您是否相信中国人的命理这种东西,我去苏州活动时,调查过林小姐的身世和听说了一些传言。据说她生下来时有个和尚给她算过命,林小姐天生命薄,又是感爱而生,这一世不能靠近杀戮之人……”
“你可以闭嘴了……有什么办法吗?”他的声音像辟天的斧头从中折断,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远离她,让她忘掉这一切。”那人战战兢兢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活得更久。当然,您是长生不朽的,您甚至可以掌控灵魂,在未来的一百年甚至更久,您可以带走她的灵魂,让她完全属于您。”
那个愤怒的声音安息下来,梦里的脚步声向她的另一个梦走来。她想呼喊他的名字,声音却爬不出去。那人握住她的手,温凉的手指抚上她的下颌,“黛”。
是里德尔。
他轻声倾诉,“我爱你。黛,爱情的发生是如此轻易,我曾不屑于这种世俗的网,如今却被它牢牢缠住。那的确是个意外。你也许无法想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根本不是个人。不过那些我想并不重要,在你面前,我只是里德尔,我对你付出爱,也接受你的给予。我知道,你爱我。你从未问过却对此抱有强盛的好奇心,这大概出自于女性的矜持与害羞,我为什么会爱你?你将会遗忘我是如何爱上你的,忘了我对你的一见钟情,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别将我遗忘。我不会让你死去,你是我唯一的怜悯与挽留。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好,你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梦,在以后的日日夜夜,我会问自己,我曾吻过一个美丽的东方姑娘吗?她的长发漆黑,她总是流泪,她走在街上就像战争要走到末尾,梦幻而天真。如果你不是真实的,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把你带走。*疾病和死亡都不敢让你消失,我会牵走你的灵魂,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一个丈夫走向一个妻子。”
她的眼泪流下来。他吻在她颤抖的唇上。
“再见,黛。”
那年三月,上海的花在一夜之间开放,尤其是桃花,艳若沃血,香气倾城,人们从大梦中醒来,又立刻将梦忘记,在花下徘徊说从未见过花这样的开法。
黛玉被赏花人的讨论声吵醒,只觉身子空荡荡的,轻得仿佛所有的梦和病都抽身而去。窗外花开如海,紫鹃走进来,黛玉看着窗边那支不知何时立在花瓶里的玫瑰花,“紫鹃,你有没有见过他?”
“小姐,什么人啊?”
“他……”那花绝艳不俗,倨傲地昂着头,像人一根最重要的骨头,黛玉的眼泪簌簌往下落,“我也不记得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