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三十九)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冲才开始迷迷蒙蒙地有了些意识,脸上和颈侧的一阵阵清凉让他逐渐清醒过来。他缓缓睁开眼,待眼前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就看见小庄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小庄……”他刚一出声,气管就是一阵痉挛,让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小庄赶紧放下手里的毛巾,让他侧过身,轻拍着他的背。许久,叶冲这阵咳嗽总算是停了下来,他喘了几口气,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啊?怎么天都黑了?”
“6个小时了,天能不黑么,”小庄把他扶起来,又担心又心疼地责备道,“你这感冒生生给拖成了肺炎。破解了诺亚计划,本以为池诚带来的两箱盘尼西林可以省下来了,现在倒用你身上了。”他看着叶冲烧得通红的两颊,抱怨道:“可是怎么还不见效啊?烧还不退。”
叶冲不禁失笑:“就算是盘尼西林,也不会几个小时就见效啊。”其实他想说,这么珍贵的药就不要浪费在他身上了,还不如留给更需要它的人。
“好吧,看来神药也不是真的那么神……”小庄一边絮叨着,一边端出一碗水蒸蛋,“睡这么久了,饿了没?先吃点东西。”
叶冲看着手里的水蒸蛋有些伤感,小庄做的菜总是好看又好吃,金黄色的蒸蛋上点缀着几片翠绿的葱叶,水和蛋的比例总是刚刚好,吃起来又嫩又滑的,只是……吃不到几次了。
小庄见他端着碗却迟迟不动,伸手又把碗拿了过来,送了一汤匙蛋到他口中,“我知道你现在没胃口,但是也得吃一些,不然哪有力气治病。”
其实……吃不吃都是一样的,他好不了了,叶冲低着头,很是悲观地在心里念道。
“冲?怎么了?”小庄轻声问道。
叶冲压下心底的酸楚,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儿难受。”
小庄暗叹,他这哪儿是“有点难受”,分明是“很难受”。小庄一手端碗,一手环住叶冲的背,安抚地拍了拍,“生病肯定是不舒服,先吃了东西,之后喝了药再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嗯,”叶冲闷闷地嗯了一声,几秒钟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药?喝什么药?”
“中药,”小庄说道,“医院的院长介绍了一个很擅长治肺病的老中医,药都煎好了,就等着你喝了。”
“啊?我能不能不喝?那玩意儿苦死了。”叶冲抗议。
小庄只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冲冲屈服,——憋屈地服从,他都快死了,干嘛还要吃这个苦、遭这个罪?就不能让他顺心如意过完最后几天吗?可这些话他只敢想想,不敢说。这么一来,他更憋屈了,憋屈得都快哭了。
小庄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就让他吃个药,怎么就给委屈成这样了?“冲?”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叶冲吸了吸鼻子,依然是委屈巴巴:“我没事儿,就是不舒服,心情不好……”
小庄像哄小孩似的,摸着叶冲的头,柔声说道:“乖~~,一会儿吃完药,奖励两块糖,要水果味还是牛奶味?”
叶冲闻言一愣,抬起眼皮不满地盯了他几秒,问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
“没有,”小庄否认,“5岁,不能再多了。”
叶冲佯怒抬手打他,小庄连忙闪身躲开,两个人都不禁发笑。
这一折腾,叶冲又咳嗽起来,小庄赶紧过去帮他拍背,“好了,你可别闹了,等你好了我让你随便打。”
“谁要打你,我还嫌手疼呢。”叶冲一边咳嗽着一边说。
小庄:“行,那就不打,用脚踹。”
叶冲不可思议地瞪了他一眼,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他哥还有这癖好呢?
伺候叶冲吃了东西喝了药,看着他躺下睡了,小庄轻手轻脚站起来刚想离开,衣角却被叶冲拉住了。
“小庄,你再陪我一会儿……”他呢喃着说道。
“好,不走,一直陪着你。”
叶冲深深地看了小庄一眼,欲言又止。
小庄回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没什么……”叶冲恹恹地答道,然后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庄坐在花园里,指间燃着一根香烟。在夜色中,原本白色的烟雾被夜色浸染了淡淡的墨彩,迷离地在空中袅袅飘动。香烟只是静静地燃着,小庄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身边有些轻微的动静,他回神定睛,看见眼前伸来的一只手,递给他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
他抬头看看池诚,打趣道:“池少爷终于舍得请我喝酒了?”
池诚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道:“是为了让你喝了放松一下,然后赶紧去睡。”
小庄笑笑,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浅啜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他的喉咙,放松说不上,倒是更清醒了一些。
池诚看着小庄,他虽是在笑,可始终眉头轻锁、满目愁云,他轻叹一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劝慰道:“你别太担心了,肺炎现在也不是那么难治,咱们有足够的盘尼西林,叶冲又年轻力壮,不会有事的。”
小庄轻轻“嗯”了一声,池诚说的他都明白,可他心里总是觉得不安,叶冲身体一向很好,小时候偶尔感冒发烧,都不会超过三天的;大了之后更是挺多咳嗽两声,药都不用吃自己就会好,这一次却病这么久,还这么严重,虽说最近发生的事情比较多、压力也很大,但小庄总是觉得事情不太正常,尤其是叶冲的精神状态,总感觉他有事瞒着自己。
“小庄,”池诚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知道自己说话小庄不太可能会听,但该说的还是得说,“你也熬了好几个晚上了,一会儿好好睡一觉,家里有医生有护士,会照顾好叶冲,你大可放心。”
小庄点头应道:“嗯,我也确实该休息一下。”可能太累了,所以才总是胡思乱想。
对面半晌没有动静,小庄一抬头,见池诚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小庄问道。
“没什么,”池诚收起脸上的惊异,恢复了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淡定模样,“你这么痛快就同意了我的建议,好像还是头一回,所以有点惊讶。”
小庄歉然一笑:“池大哥,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那时候只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对不起。”
“我能理解,而且你不需要道歉。”池诚说道,一个满心绝望的人,怎么可能还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呢?“我也没怪过你,我那时候只是担心,不过现在好了,叶冲回来了,你也没事儿了。你知不知道?叶冲在与不在,你简直是判若两人。”
“有那么明显么?”小庄有些不好意思地反问道。
池诚不置可否,给了他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小庄悻悻地不再说话,许久,他真诚地说道:“池大哥,谢谢你。”
池诚笑笑:“你看,你和叶冲都得叫我一声‘大哥’,言谢是不是就有点见外了?再说你们也没少帮我,兄弟之间不用客气。”沉默少顷,池诚感慨道:“虽然我是阴错阳差走上的这条路,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尤其是认识了你们这些兄弟,我真的很感到很荣幸。”
夜风轻抚,晚香玉花香飘渺,两人没再多说,只是淡淡地相视一笑。小庄把杯子里的剩余的酒一口饮下,道了晚安回房睡了。池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里渐渐浮现出一丝忧虑。他其实觉得小庄这样并不太好,叶冲在他生命里的分量实在太重了,他情感的寄托、生命的支撑,都在叶冲身上,如果日后叶冲有个万一,那小庄他……
啊呸呸呸!池诚突然醒悟,他在想什么?叶冲已经回来了,诺亚计划也被成功破解,日军的颓势已经很明显,抗战都要胜利了,哪还有那么多的万一?以后大家都会好好的,一定会的!
一周后,大概真是打进身体里的那十几支盘尼西林起了些作用,叶冲的烧退了下去,但其实他的感觉并没有变好。他浑身无力,走得稍微久一点就是气喘心慌、咳嗽阵阵,总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但这天凌晨,他还是找了个机会离开了池诚家的别墅。
他静静地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待着,7月的上海天气炎热,屋顶上的吊扇开到了最大,吹得他身上阵阵发冷。他看了看时间,还有5分钟,他要搭乘的火车就要检票了。终于可以离开了,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在房间里给小庄留了字条,说明了是组织的紧急调动,让他即刻启程前往延安,让小庄不用担心,等他到了会给他写信。按照小庄和池诚的作息时间,现在应该发现字条了,但等他们赶来,自己已经坐上火车离开了。车站里的广播开始播放检票的通知,他弯腰去拿放置在地上的行李,正要起身时,眼帘里突然映入一双大长腿。
叶冲迟疑了片刻,然后他轻叹一声,站直了身子,“小庄。”他有些无奈地与小庄对视,小庄微微喘息着,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你还病着呢你不知道吗?”小庄质问道,语气里明显地蕴含着怒气。
叶冲压抑着轻咳了几声说道:“我留了字条的……”他的底气并不足,气虚心也虚。
小庄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面色有些阴冷地说道:“幸好我早起一会儿看到了,不然我是不是得去苏州找你了?到底多紧急的人事调动,需要你带病出发,甚至不告而别,连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叶冲语塞,沉默的同时偷偷把手里的火车票扔到了身后,他的车票到不了延安,如果小庄看到必然会觉得蹊跷。“我……我想何樱了嘛,想早点过去见她。”他给自己找了个绝佳的理由。
“见色忘义,”小庄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想见媳妇儿也等身体好了再去,不然见到了又能干嘛?”
“干嘛……我不干嘛啊?”叶冲不明所以。
小庄:“不干嘛那你干嘛去?去跟没去没区别。”
叶冲:“??!!,林小庄,你想什么呢?怎么满脑子的不纯洁啊?”
“你就算纯洁也得等身体好了再去,现在跟我回去!”小庄一边说着,一手拎起行李,一手拉过叶冲就向车站外走去。炎炎夏日,叶冲的手却一片冰凉,这让小庄的心里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叶冲企图抗拒,然而此刻却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就这么一路被小庄拖着走,走得急了些,叶冲一阵阵心慌气短、头晕目眩,让他不得不开口央求道:“小庄,你慢点……”
叶冲无力地躺在一张长椅中,头枕在小庄膝上,许久,呼吸和心跳才恢复了正常的频率,眼前乱飞的金星也逐渐隐去,视线恢复了清明。
小庄坐在他身边,眉头紧锁,平视着前方,嘴角微微抿成了一条直线,脸上满是担忧。突然感到膝上一轻,叶冲支起身子坐了起来,他扭头与叶冲四目相接了一瞬,就立刻移开了目光,眼睛里悄悄地泛了红。他这个样子,让叶冲心里颇不是滋味。
“小庄,我没事了,你别担心。”叶冲说道。
“我担心你干嘛?还有力气到处乱跑呢,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庄怄着气说道,可是下一秒他却背对着叶冲半蹲下来,“走啦,背你回去。”
叶冲迟疑地左右看看,不太情愿,“这……大庭广众的,不太好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庄扭头瞥了他一眼,威胁道:“大庭广众的,别逼我把你敲晕了抱回去。”
叶冲无奈,只得伏在小庄背上,他尽量不去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只要他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隔着薄薄的衬衫,叶冲感受到小庄温热的体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在体育课上扭了脚脖子,小庄也是这样背他回去。他从来不认为清泉家是自己的家,可小庄是自己的家人,他的身边就是自己的家。他们视彼此为亲人、为自己可以停靠的港湾。他答应过小庄不会再离开他,可是他又要食言了。
“小庄,对不起……”他喃喃地说道。
“知道自己错了?”小庄反问,而后说道,“那以后不许再这样一声不吭就自己跑掉了。”
叶冲没有回应,他无法回应,他笑了笑,眼里含着泪,笑得很是苦涩。
叶冲睡在床上,小庄坐在床边,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温柔地照进来,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叶冲的呼吸,轻浅又微微急促,不像他健康的时候那样深长有力。
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池诚站在门口向小庄歪了一下头,小庄会意,脚步极轻地走出来。
“我问了刘经理,组织确实让叶冲去往延安,但并不着急,”池诚说道,“他上次来探望叶冲的时候明确地转达了,要他把身体养好了再过去。”
池诚同样很焦虑,叶冲的情况不太好,他们都知道,已经十几支盘尼西林打了下去,可是收效甚微,如果情况一直这样,恐怕……。但他们在彼此面前都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都故意装得轻松一些,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对方。
“叶冲他没打算去延安,”小庄说道,“他买的车票是去往南昌的,跟延安根本是南辕北辙。”他在火车站找到叶冲的时候,他正打算拎行李离开,那个时候车站的广播里说得很分明,即将检票的列车是开往南昌的。叶冲口中的“去延安见何樱”,——是骗他的。
池诚惊疑:“他去南昌干什么?”
小庄摇摇头,从小到大叶冲没骗过他,这是第一次。自从击杀了清泉上野之后,叶冲就一直心事重重,看自己的眼神也经常是欲言又止。清泉临死前曾与叶冲独处过一段时间,当时是发生了什么吗?还有叶冲阻止他去搬出清泉尸体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为什么?他当时还提到生化武器,可是后来防疫部门的人进去并没有发现,是清泉上野说谎,还是防疫部门疏忽?
“小庄?”见小庄沉默不语,池诚不禁出声叫他。
小庄回神:“池大哥,你替我照看一下叶冲,我出去一下。”说完也不管池诚在后面追问,急匆匆地就走了。
小庄来到清泉上野被击杀的那处地下设施,上次来的时候里面的电灯还亮着,说明电力设备还在正常运行,这个地方并没有被完全弃用。而清泉上野在有危险时跑来这里恐怕也不是巧合,这里本来就是他选定的藏身地之一,只是没能甩掉追击他的人。
小庄在潮湿阴冷的甬道中行走,手电光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方,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着,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坟墓里。他凭着记忆找到那天与叶冲相遇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清泉上野的丧生之地。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桌椅柜子之类的办公家具,地上四处散落着纸张、旧衣服、木箱、稻草等各色废弃物品,还有一片早已干涸的血迹。小庄仔细搜寻了一周,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两个崭新的类似干冰灭火器的高压气罐,其中一个完好无损,另一个已经空了。而当小庄看到上面黄色的有毒气体标识,他只觉得从指尖上传来的那一丝寒意,直击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