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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炼】故事三则

2021-06-09 23:09 作者:口刀鸽子  | 我要投稿


外面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好几个月,海水将浑浊发黄的泡沫涂抹到这一带的民居上,谁的房子都不能幸免,在不见天日的阴云之下像是发霉的吐司。

托兰的妻子正在拿着瓢将卧室里没膝深的脏水往门外舀,门外,发黑的海浪裹挟着垃圾与泡沫从宅基座上流过,制造出一连串摩擦的声响。

“罗塔夫——”走到门口的她照例向昏暗的天际线吆喝了两声,母亲的呼唤逆着腥臭的海风,飞行至黑暗处被一个浪头卷回了纯黑的海底。

梅苏拉和托兰的大儿子在前两年的雨夜中被海浪卷走,至今未归。

 

干旱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天气并不热,可就是不下一滴雨,饱满的作物们凝固在棚屋之间,稻田里的时间永远的停留在陨石击穿云层的那一刻。

这些用防水布以及枯枝搭建的窝棚里,生活着佝偻着身体的人们,他们身后是一个个丘陵和故宅。大家已经把能吃的都吃完了,为了能挖出地下水,他们将整个村落挖得千疮百孔,连丝湿气都没的枯井像一张张焦渴的嘴巴,失望地对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苍穹。

灰黄的沙土让村落每一处地方都显得陈旧,放眼整个地区,只有这村庄中心的稻田保存着最美好的一面。金色的稻穗低垂着头,田间的农人赤红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这些无法触及的过往是这个村庄最后的回忆,二十年前,一颗陨石落到了这里。

 

一排乌黑的雨云被定格在东方,每次朝阳升起,都会把天际线附近的浓云映照成金红色。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牧民们赶着他们的羊群,日夜不休的追逐着东方日出时的那团色彩。

现在骑在黑马上的,是最开始决定追逐云彩的那个人的重孙,他现在也已白发苍苍,而他的孙子前天才在马背上啼哭着诞生。

他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为何非要如此颠簸,不过以后,他便会知道,他这一生的目标,就是代替他的父亲以及老死在黑马背上的祖宗们继续追赶定格在东方的那团云彩。

尽管,现在还在马背上忍着咳嗽的白发族长已不清楚当初祖辈一直在向东方前进的动机和理由。

他只知道,从他们真正踏上这漫漫旅途至此,胯下这匹健硕的黑马已在这无边草原上至少奔跑了两百年。

 

 

天还是一样的昏暗,长达半年的雨季才刚过一半,被垃圾吸引过来的螃蟹是托兰和梅苏拉唯一的食物,这些食腐的生物数量庞大,房间里到处是它们爬行的声音。

托兰已经一年多没有出海了,他的船现在沉入了门口的浅滩,连房子的木头基底也被船蛆凿满了孔洞。他因在雨夜发酒疯逼走儿子而愧疚消沉,终日蜷缩在房间的角落。

夫妻俩晚上始终做着同一个梦,他们梦见金头发的罗塔夫在梅苏拉的呼唤声中找到了回家的道路。

因此,托兰和梅苏拉始终坚守在这片环境越来越恶劣的海域。梅苏拉忘了什么时候起,海浪开始不分潮汐地漫过地基,而她的邻居门前系着的帆船,似乎也都随海浪驶进了苍白的浓雾。

如今,里面一片漆黑的破屋宅像是一个个腐朽的头颅,横陈在海滩上任由螃蟹们在上面爬来爬去。

相比于托兰的颓唐,梅苏拉终日循环着忧伤的劳作——将渗入卧室的脏水舀干后,把死在家中的螃蟹捡到篓子里,走到门口一股脑倒进永不停歇的黑色海浪中。

当做完这一切,她会扶着门框向灰蒙蒙的天边守望,向海浪袭来的方向一遍遍呼唤罗塔夫的名字。

梅苏拉和托兰依靠着梦境和食腐螃蟹孤独地坚守在这片肮脏的海域,他们都坚信只要再多等待,就能盼到金发的罗塔夫回到这个家中来——

而当下,只是海神检验他俩真心的试炼……

 

风沙呼啸,万里无云,发白的大地上没有一根杂草,就算是最顽强的树木也会在烈烈阳光下狰狞地死去。

但偏偏这里还有人口,他们嚼食土壤,不死心地继续挖掘着水井。被饥饿与焦渴所折磨的人们在这片令活人发狂的土地上努力地挣扎着,可这地方比远古沙漠还要严苛,在灰色大山腰上,遍布树木焚毁留下的残骸。

这里的人们一度被恐惧与绝望支配着逃离千疮百孔的故居,不断向村庄中心的奇迹靠近。

唯有这片静止的实物景观,才能让他们如同火烧的心情稳定下来——

金色的稻穗下是青绿的茎叶,在没有波纹的水田之中映出虚幻的倒影,这片青色的天堂之中,有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精壮农夫拄着农具站在地里向已经成为废墟的屋宅投去憧憬的目光。他们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长大,而他们的儿女也将在那里出生,陨石落下的时候,他们正等待着他们的妻子为他们送来午餐。

这里的人们说不清楚陨石后面又去了哪里,但村庄里的村民们并没有像他们的牲畜那样直接被那烧灼双目的火球所毁灭。人们觉得是山神庇护了他们,那十几个精壮男丁和那天肥沃的稻田便是神留下的奇迹。

一定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终日可见却不可触碰自家丈夫的女人们流着泪劝慰村民,于是大家在干渴和饥饿中捱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

“这是山神留给我们的试炼……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食物,只需要虔诚地祈祷和等待,奇迹……一定就会让村庄回到从前!”

枯槁的村民们靠在奇迹的边缘,干涸的眼睛里倒映着沉默的大山。

 

每次日出,孩子们总会对着天边那团污迹一样的金色乌云产生疑惑。

“我们为什么要向它出发啊?这里遍地都是肥美的牧草,可我们为什么还得保持这么高频率的迁徙呢?”

孩童能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非常模糊的,有时候只能跟他们说是因为追随天边那朵云,便可以到达一个神奇的地方——可以实现任何美好的天堂。

无论先前有多少遗憾,有多少亲朋好友死在了迁徙路上,无论整个种族受了何种迫害,个体遭受过怎样的屈辱,都可以一并在抵达圣地之后被洗清,被宽恕,被抹除。在那里,饥饿与寒冷都不复存在,战争和谋杀永远不能抵达。

如此一番话说下来,大部分孩子都会消停下来,这些充满幻想性的抽象概念,将要他们将来用一生去为“追逐东方的那朵雨云”这件伟大事业做注脚。如果有谁会去质疑先祖的决定,认为自己不该被囿于此事的,尽管离开部族。自然,他们的亲人朋友会极力劝导他们:

那匹只有组长才有资格骑乘的黑马不就是永恒的象征吗,这一切都是某个神明与先祖达成的约定——

只要抵达了那朵雨云之下……

“是,那匹黑马奔波了两百多年,可它背上的族长换了好几代。咱们在马背上出生,又在马背上死去,牛羊们被迫跟着我们奔跑,明明脚下就是肥沃的草原,牲口们却总是吃不饱。死去的就已死去,可新生的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完整。我已年过二十,却只看过昼夜更替时的草原,明明一路上有时能眺望到高山的轮廓,老人们也会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城市和海洋的美好,可当他们在马背上老死,滚落到这草原上时,我才不得不替他们承认:他们切实的把生而为人数十年的宝贵生命,全部浪费在了这毫无意义的迁移路上!我不管这没有尽头的向东逃亡或是追赶是不是神和祖先丢给我们的试炼,我现在就要从这个荒唐事中脱离!我要去当真正的人类,就算你们把我的马和牛羊都抢走,我也要留在这片草原上!”

提出异议者不少,但真正贯彻下去的人极少,因此部族仍在追赶金色雨云的过程中壮大着,沿途播撒下一颗颗顽强的精神火种。

至于那朵如同半透明污迹般的雨云,依旧停泊在太阳初升的地方,一动不动。

黑马奔向它的四蹄,也从未停下……

 

 

在漫长的雨季结束之后,乌黑的海水毫无预兆地退去。

数年来都未曾露出水面的海滩上,一条由白色贝壳铺就的道路从海浪的起点天际线那边延伸到他们小屋的门前。

托兰和梅苏拉走到温暖的阳光下,面面相觑。

他们的小船里还淤积着乌黑的臭泥,船帮如同黄褐色的蜂巢一样,船身的阴影之下,泥沙间还有螃蟹的尸骸,正弥散出一股难言的腥气。

托兰夫妇终究没有找到他俩孩子的踪迹,这座再没第三个活物的村庄里,还有大量没有被船蛆霸占的木头,在这一片蒸汽之间闪着温润的光芒。

两位仿佛在无尽雨夜中虚度一生而尽显老态的渔民,相互依偎着长久地望着在碧蓝海浪下依旧清晰可见的“道路”。

“托兰……”梅苏拉发现自己没有呼唤儿子的力气了,只能虚弱地轻哼出丈夫的名字。

“梅苏拉,我们要造一艘船。”托兰将清凉的海风纳进肺里,化作一段承诺徐徐吐了出来。

平静的海面上波光闪闪,那条由儿子最喜欢的白色贝壳铺就的道路直通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听到丈夫的回应,梅苏拉也长舒了一口气。

新的试炼出现了。

 

某一年夏天,令村民们魂牵梦萦的奇迹也开始干枯萎缩。

村民们趴在奇迹那层无法破坏的边界上,嵌满灰尘沙粒的眼睛随着每次痛苦的用力眨眼都会散落一些污泥。这些宛如风干木乃伊一样的村民再没有眼泪可以流了,他们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绝望地观察着奇迹中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秋收美景慢慢枯萎。

饱满的稻穗从枯黄的秸秆上脱落,然后霉烂在乌黑的淤泥里。随着作物的凋零腐烂,狼藉间的男人们也飞速衰老,他们的须发变作灰白,原先强健的体态也已同奇迹外的村民那般佝偻,有些无声得倒在田中,跟秸秆一起腐烂,拄着农具的,勉强还能维持个人形。

死亡是这些腐朽的村民们已经麻木的东西,他们只是朝拜着这曾认为会永恒且与他们有关的奇迹,但奇迹却先他们一步枯朽。

有些村民彻底绝了望,背过身看向了荒凉依旧的大山。

“我们走吧?”枯萎的人群里有人孱弱地建议道。

“我们失败了,试炼失败了。”悲戚的声音响起,伴随几段沙哑的咳嗽。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其他人哀恸的目光中坚定地向房屋的废墟走去。

“咱们走吧,咱们把自己困在希望里太久了,现在,咱们的试炼才刚刚开始呢。”

太阳依旧毒辣,他哑着嗓子说出的话,飘在翻卷着尘埃的热风里。

 

在大雪降下的某个早晨里,人们摇晃醒了因劳顿而不小心睡着的守夜人,绝望地为数百年来一直不曾变化过的雨云下落争吵着。

他们新上任的族长还没有生孩子,此时她已连人带那匹奔跑数百年的黑马一同消失在了这片草原上。部族的马匹窝在雪被里呼呼大睡,活泼的牛犊和羊羔正围着它们在雪地中尽情觅食的父母玩乐,部族的小孩子不理解大人们的绝望和无措,在干净开阔的平坦雪原上追逐着还未上鞍的骡驹和马驹。

活物在这莹白苍天下呼出生命的气息,部族的领导人和那匹领航数百年的黑马再也没有出现。并非没有人去提议继续赶着牛群羊群向太阳升起的东方移动,只是大部分人已爱上了这片从未被他们视作终点的草原。

“那我们的那些族人们呢!他们就都白死了吗!?我们答应过他们的,要在咱们都抵达了天堂时,把我们熬过了试炼的好消息传递给他们啊!”一个中年人崩溃地在初春的湿润草地上扑通跪下。

一位最近想出用羊皮牛皮缝制在一起来做帐篷皮的年轻人将他从嫩绿的草地上扶了起来,就着阳光向他指了指那群安居乐业的族人和自由驰骋的骡马。

“放心吧,我们的试炼已经结束了,相信天堂的人数应该是刚好够放下咱们路上的所有牺牲者。所以,眼下咱们这些等不到天堂立马扩招的活人,就继续好好过日子吧。说不定当咱们老死以后,还能再见到咱们的上任族长和那匹黑马,到时候恐怕咱们才能知道,乌云消失试炼结束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澄澈的天空中,没有了过去那团被过度关注的云痕,人们才发现,慈悲的太阳,正到处散播着生命的奇迹。

 

口刀鸽子

202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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