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我突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我，转过头去，对上的是他深邃的眸子。当时的天边已是晨昏交界，光与影在此分割，倒映着，交错在他的眼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钢琴椅上，双手扬起，再次按下琴键。

这里当然不是什么音乐大厅，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公园。唯一的亮点是一隅的六角凉亭，当微风拂过时，你能听到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阳光会将摇晃的叶影斜着投进来，木材特有的纹理在绿荫的映衬下更显精致。

一架钢琴静静地立在那里。

虽不是琴行中那些黑白相应的贵族，顶着街头艺人的身份，但它被保养得很好，时常有人为它调音，音色依旧如刚诞生那般饱满灵动。

小公园内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弹上几曲，但渐渐地，这些人就只剩下这个男孩，他总是在黄昏时分出现，从金辉的另一端慢慢悠悠地走来，然后细心将钢琴椅摆正，手指在落日下舞出琴音。

男孩长得秀气，也就高中生年纪，或许他更多时间应该是呆在学校。有人问起，他也从不回答，只是笑笑，偶尔说一句钢琴才是他的一切。

琴声如人，男孩喜欢弹那些轻柔的曲子，卡农和致爱丽丝都是他的拿手曲目，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拂动，琴声便如流水一般淌出来，这样的琴声，无论听几次都不会觉得烦腻。

不仅如此，男孩从不看谱，他演奏时会闭上眼睛，似乎周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只有音乐在周围绕转，你能听出他的孤独与寂寞。但当一曲终了，睁开双目的一瞬间，你也能看到他眼中迸出的光彩。

我格外喜欢看那道光彩，因为那是在别人身上看不见的东西。

他每天只弹三首，从不多弹，今天三曲已尽，听众们也都已经散开。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听他的演奏，自然不会多留，于是转过身。鞋子在木质的地板上踏出一声轻响，身子却停了下来。

他在看我，我敢肯定。

激昂的音符荡开，仿佛扎穿了我的身体，却并没有留下肉体上的疼痛。

原本温柔细腻的指法变得无比暴躁，流水般的音符被凝出锋芒，向四周倾泻而出。但周围的空间扭曲成牢笼的形状，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去，它们依旧被锁在其中。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在挣扎中落了一地白羽。

接着节奏稍稍放缓，场景也发生变化，入眼是深邃的蓝，一层又一层的波涛卷来，隐约能听到海浪与风混杂的声音。

少年与钢琴就处于海的中央，敲出的音符不断飞散，为翻起的波浪注入新的活力。调皮的浪花不时地拍打过来，将少年的衣服淋湿，有时一个大浪打来，将整个人吞没。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坐在那里，忘乎所以地弹奏着，操控着世界的一切。

“铮——”

强烈的重音划破海水，接着直击头顶的黑云。男孩彻底变了模样，成了十足的狂热者，手臂大幅地摇晃着，像踏着激昂的舞曲，一次又一次敲击在琴键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蓝白碎末。

万千音符如星陨，砸进躁动的海面，翻涌的波涛让整片海都沸腾了起来。

男孩没有停下，双手几乎舞出残影。

猛烈些，更猛烈些！唯经历风暴才能迎来新生。

远处的夕阳用余晖将这里染成金色，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交织，光与影在他的指尖激烈碰撞。

 

终于，尾音响起，所见之景不过是过眼烟云，在曲终之时尽数消散。这里依旧是那个小公园，男孩喘着气，身体上下起伏着，手指还没有离开最后按下的琴键。

“谢谢。”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但依旧没有睁眼，反而熟练地收起琴椅。

我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这是什么曲子？”

“命运，”他回答道，“命运交响曲。”

男孩闭着双目走出遮阳亭，动作没有任何生硬。

“你不会是……”我的声音发出一半，却硬生生被咽回去。

……

“盲人。”

他回过头冲我笑笑，眼眸也在这一刻张开。

即将入夜的黄昏，黑暗已经吞噬了大半的天空。少年昂起头，正好对着赤色的夕阳，霞光在他的眸子里流转着。

燃起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