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恨不相逢未嫁时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

本片由王家卫执导，梁朝伟、张曼玉主演，讲述了两人所饰演的周慕云与苏丽珍在发现各自的配偶有了婚外情之后，开始接触并逐渐相知相爱的故事。在千禧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花样年华》大放异彩，摘得了金棕榈，梁朝伟也获封戛纳影帝。

王家卫执导，杜可风掌镜，张叔平剪辑，梅林茂配乐，以及两位主演无可挑剔的表演，赋予了这部电影舒缓缱绻的情感发展，浪漫化的影像特色，谨严而不失表现力的切镜转场，绕梁三日的旋律，以及细腻深情的角色刻画。这是一部很“墨镜王”的电影，一部很美的电影。

 《花样年华》的画面风格是很突出的“极简主义”，非常考验导演情感经营的能力。在镜头上，每一帧都细致入微，无论是袅袅烟丝的特写还是滂沱大雨之后的滴水声，亦或是掀起红罗帐的一阵风，杜可风总能把握到独特的细节美感；大量使用上下直摇、左右横摇两种简单运镜，而且都很慢，将情感的积蓄与释放化于无形，真正是润物细无声，每一次周与苏在弄堂邂逅都徐徐展开又缓缓落幕，每一次周与苏共处一室也都用横摇摇过场景而留下丝缕情愫，每一次雨夜下的踱步也是带我们匆匆从二人的身旁路过，仅仅瞥一眼他们的举止，闻一句他们的对话；再配以标志性的慢镜头，苏的每一分风韵、周的每一分风度都随着镜头摇曳着，一次相遇、一次眼神的交接的时间，足以在二人心中尽情地延展；如果还嫌动感太多，索性就此定格，镜头在场景中缓缓拉出，脚步停驻，背影却在远离着视线……这样“极简”却情感丰富的镜头，是这部电影建立的基础。

在剪辑上，张叔平对情感的感受力实在是敏锐至极，周与苏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与二人敏感的心都在剪辑中巧妙的传递出来。电影围绕着二人的情感发展展开，与二人无关的时空全部被省略，使情节集中于情感的生发上，而张叔平会将这种省略放入连续性中，比如周第一次约苏来吃饭，在正反打中插进了一段从右至左的横移镜头，还是苏在吃饭，但她的旗袍已经换了一套，这种变化甚至观众有时都反应不过来，但这正暗示了两人的关系从生分向熟悉，苏已经习惯与周吃饭，所以才能产生连续性，——这是一种依凭情感的连续性，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周给苏打电话为听听她的声音，苏在饭桌上提出来，下一个镜头便是另一身旗袍的苏在出租车上问周为什么没给她打电话来了。

张叔平不仅用剪辑表现情感的连续，也表现其变化，比如之前那场戏，是两人同框的横摇镜头，周回答苏“没什么，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镜头切到了苏的正面镜头：她愣了一下，然后嗔怪了一句“油嘴舌滑”，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感自然也要用突如其来的切镜来展现。有些情感只有用剪辑来表现，比如苏接到周邀请她去2046房写小说的电话之后，从酒店前台到楼上房间，苏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挣扎着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剪辑也切换的十分快速而无序，在高跟鞋的踢踏声中表现出苏的焦虑和心理斗争。

但这部电影中更多的是固定机位，固定镜头，让情感自由地流露流淌，比如苏面对早归在家中的的周太太时，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一次次地欲言又止，镜头一直记录着她闪动的双眸与颤抖的嘴唇；周与苏第一次步入2046号房间，背景是殷红的丝帘，他注视着她的侧颜屏息凝神；苏最后一次来到2046号房间等待，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静坐了整整20秒，然后才切特写，眼泪无声地溃堤……张叔平在剪辑的动静之间，表现二人的情感，刻画人物的心理，缠绵悱恻地一路牵动观众的心弦。

极简主义的视听信息呈现是克制的、有限的，只需一些细节镜头交代即可，剩下的则是要观众去体悟，不止在影像上，情节设计上很多也是这样，比如周太太和陈先生的感情没有正面呈现——这两个角色其实也没有正面镜头——只是一句没有问话的回答“你的老婆”就全明了了；苏的上司背着两段感情，苏对他说“领带很漂亮”，“你看得出来我换了领带吗，我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仔细看能看得出来”，结果领带换回了以前的领带，理由是“那条太花哨”，分明暗示着他对原配与恋人的取舍。由于情感的充溢，影片多了许多空境留白，用景语来给予情感背景与空间，尤其是最后吴哥窟的取景，看似繁冗，实则是最后情感收束的助力。极简主义也因此成为电影艺术领域的“冰山原则”代表，观影门槛自然也就高起来。但只要你钻进了两人的情网之中，你就能自觉地看到空白画布上的情感景色。

配乐自不必说，每当镜头慢下来时，主题音乐便会响起，简直是拿着小提琴琴弓在观众们的心弦上拉，把时间拉长、把情感拉细、把人心拉善感。还有那首动人的爵士乐曲《Quizas Quizas Quizas》(西语Quizas意为“或许”)，一唱三叹，夹杂着对情感的执着、无奈与释然，在歌者的西班牙语中吐露着角色的内心感受，直达观众心灵。点题的《花样年华》则是放在那个时期的收音机里，由金嗓子周璇演唱，歌词穿透了墙壁，寄托着隔着墙壁的两人之间的思绪。

而两位主演则是所有情感的真正体验者与传达者，他们的表现不可不谓完美。张曼玉的眼眸闪烁、丹唇启闭、指尖所触无不表露着角色敏感的心境，她的矜持、她的情趣以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诠释着一个知性女人的独特魅力。梁朝伟则是一个将心事埋藏在内心深处，郁积着引而不发的男人，只有托烟丝将万千愁绪呼出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认定妻子背叛他之后在夜市里吃云吞的戏，伟仔是在吃了十多碗云吞之后才演出饱满的情感的。属于伟仔的戛纳影帝时刻，是他将自己的秘密全部倾吐给吴哥窟一个树洞的时候，在那一刻他是最痴情的也是最忘情的。而张曼玉在两人的“戏中戏”里面，情感自如切换，全无刻意与矫饰，眼泪也因饱含情感而清澈无比，女人的尊严下的柔弱展露无疑，怎能不令人心动呢?

 “镜子”是这部电影里尤其重要的一个视觉元素。首先它能够拓展影像的空间，延长运镜的时间；其次它能够暗示角色的心境，镜子中映照的人像占据着画面空间，也占据着另一个人的心，同时它也可以放大角色独自静默时的情绪；然后它能让主角二人在镜头运动中始终处于同一景框，保证情感的连贯；同时镜子也改变了视觉进入的角度，带有一丝“窥探”这段地下恋情的意味；最后，镜子象征着隔离与虚渺，这段恋情注定不能有结果……一个视觉元素被赋予这么多功能与意涵，这确实是导演的功力。

  这是一段不能有结果的恋情，一段开始就注定着悲情结局的恋情，却又是一段不可阻止的恋情，一切都那么自然，二人是那么相知相爱，只能深深地、深深地“恨不相逢未嫁时”。镜头在窗帘、玻璃、屏风之外摄取两人的形象，仅仅是有距离的旁观者都潸然泪下，经历这一切的两人是如此地煎熬啊！有情人终能成眷属者毕竟是少数，有多少对敢于突破世俗的眼光和道德的藩篱去自由追求呢？但是吴哥窟的那个凝望着周慕云的小和尚并不明白这个人的悲伤，矗立着千年的岩石没有言语，日月照常升起，最后一个摇镜在吴哥窟的日光下缓缓淡出，颜色鲜红的字幕亮起，观众的心中将是怎样的怅然若失呢……

  王家卫的电影很值得一看，在这里只能挂一漏万的说一说，大家若有时间还是应该亲自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