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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美国的外交政策,是中美关系中最主要的一剂“药”

2023-11-16 17:40 作者:许倬云说历史  | 我要投稿

美国的外交政策,是中美关系中最主要的一剂“药”,也是为了维护西方文化的霸权思想、“围堵”思想。

这才是我们理解二战以来的世界这个复杂的大棋局,很重要的一个原则。

——许倬云

1968年7月1日,英国伦敦兰开斯特宫,苏联大使(左)和美国大使(右)看着英国外交部长Michael Stewart在《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上签字


1840年以来的中国与美国(中)

◈ |  许倬云

01

“围堵政策”下的国际格局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

这一段时期,美国曾有深入的检讨,也确定其国策所在:如何防堵苏联和中国联合战线?所谓“自由世界”,也就是英美领导的欧洲和美国,该如何面对社会主义阵容?主张资本主义自由经济的国家,与奉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国家,二者之间是和平相处,还是处处对抗?

这是当时美国政府非常挂心的事情。

1947年,杜鲁门总统就以上问题征求马歇尔、艾森豪威尔和麦克阿瑟的意见后,采纳围堵政策。

1946年2月22日,驻守莫斯科的美国大使馆代办凯南(George F. Kennan),向国务院发送了著名的“长电报”。凯南的建议,定下了美国对战后世界的规划:“围堵政策”(Strategy of Containment)。


美国国家政策顾问、围堵的创始人乔治·凯南


从杜鲁门时代一直延伸到尼克松时代,都在这个方向做种种的外交措施。而在尼克松时代,基辛格规划了“联系”(Engagement)政策。但是,从整体原则而言,“联系”也只是手段,是想在“围堵”之中,设法闯出一个缺口。

所以,“围堵政策”可以说是几十年来,美国处理世界事务的最高原则。直到最近,这一政策演化成手忙脚乱的局面,这是当时没有预料到的。

回顾1947年至今,七十多年来,西方世界大多是在这个“围堵政策”的统治下:美国自我期许,应该担起“自由世界”“自由经济”的“防卫者”这个责任。

所有可能出现的“缺口”,都要尽量堵上——从北海延伸到鄂霍次克海,从柏林延伸到库页岛。这一条漫长的战线,中间以苏联为主,而中国作为没有指明的“伙伴”——中国的“伙伴”身份,究竟是靠向哪一边,这个电文里没有叙述。

关于这一政策的落实,美国决定以前述三个重要人物作为主要执行者。

第一步是马歇尔以国务卿的身份,主持旨在推动欧洲复兴的“马歇尔计划”(官方名称为“欧洲复兴计划”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同时以美元援助希腊、土耳其——这两个国家,是苏联舰队由里海、黑海进入地中海的要道。


用于标识马歇尔计划的标签


在东方,日本投降以后,麦克阿瑟要将日本与韩国打造为“东方的民主堡垒”,亲自主持东线的防守。

杜鲁门退任以后,接任的是艾森豪威尔,三者维持了这个局面几十年。其中的插曲是杜鲁门无法忍受麦克阿瑟“将在外不受君命”,从南韩召回这一悍将。但是,马歇尔与艾森豪威尔忠诚地执行了这一政策。

这个政策在东方的第一步,是美国第七舰队开始巡防台湾海峡,使得孤悬在中国大陆海边的金门、马祖——这两个国民党台湾当局仅存的基地得以保全。

青岛本来是美军驻华的海军基地,美国人却在真正卷入中国本土战场前撤离了。否则,驻守青岛的美军,将会与驻韩美军形成呼应。

这个决定,引发一连串东亚的变局。

美国强化菲律宾的基地,将日本和琉球作为美国东方防线的重要据点,加上台湾,构成围堵中国大陆的“第一岛链”。这个政策维持之长久、执行之着力、影响之深远一直到今天。

从那时开始,美国拒绝与中国大陆来往。即使1971年,“中华民国”已经被迫退出联合国,美国与其之间的关系还是维持到1978年,直到北京与华府正式建交为止。

冷战开始后,防守台湾成为美国的任务之一。

对于台湾当局而论,假如没有美国这颗“定心丸”——美国将防线划在台湾海峡——的话,台湾这个基地的建设不可能展开。

台湾和海峡另一边本土之间的恩恩怨怨,到今天还无法解除。将来怎么解决这些纠纷?如何才能“破镜重圆”?如何能让台湾建设的成果、台湾的人才、台湾的经济基础,与大陆的经济建设可以互相支持?

这要靠我们华人的智慧,思考如何能够顾及中华血脉。当然,关于“中华血脉”这四字,民进党与我的想法不一样。

事实上,两岸在经济建设方面曾经互相支持,从1970年代至今没有停止。

大陆的经济建设,比台湾晚了大约二十年,因为中间经历了三十年尝试种种政策导致的颠簸。

从邓小平主政时期开始,到今天双方的合作和沟通,由两边的海峡事务委员会当“桥梁”,由外国的领导人如李光耀等作为“中间人”。港澳还未回归以前,是两岸很自然的接触点。

第二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蒋经国开启的台湾体制改革。他宣告:“我们蒋家人不再介入政治。”后来,李登辉改变了台湾的基本大法。


蒋经国


但吊诡的是,美国政府继续承诺“要以全力保卫台湾”,这个说法成为国际关系史上前所罕见的一个例子。

熟悉国际事务的人士,曾经用“有心的模糊”形容如此安排。

在中国历史上,从春秋转入战国的时代,晋国曾是“五霸”里实质上的领袖。晋国占有其盟国卫国的干邑。晋国的霸权在那时也已日薄西山,内部终为韩、赵、魏三家瓜分,中国历史进入战国的“七雄”时代。

那时真正有实力竞争霸主的,是秦、楚两个边缘的大国——夹缝里出现的吴、越两个霸主,都只是昙花一现。秦、楚这两个边缘大国竞争,最终秦国统一了神州大陆,成为“中华帝国”的前身。

而秦国统一中原的过程及其所建立的制度,实际上约束了中华帝国两千年的形式,到1911年方才改变。

在此,我以中国历史上的这个例子,来预见美国几十年来的霸权日后可能的变化。


三家分晋造成“战国七雄”的局面


美国的霸权建立至今,东亚遭遇了诸多危机:一次朝鲜战争、两次越南战争——日本和韩国则沦为美国实际上的“属地”,冲绳的地位变得不明不白。

而这些,都是“围堵政策”的后果。

美国如此称霸,它在别国之内可以像晋国取得卫国的干邑一样——干邑在当时中原的东半边是个据点,晋国在北半边指挥不动。这个情势,就很像东亚“岛链”情形。

吊诡的是,晋国分出来的赵国最后将干邑夺走了。将来美国会不会将台湾转变成日本、韩国的“延伸”,我们无法预测。

再看欧洲的局面。

“马歇尔计划”以后,美国以组建北约、欧盟的方式,以英、法、德三国——过去的敌人德国作为重点,扼守在欧洲中心地带。

数十年过来,如今欧盟已经感觉到:当年的美国是为了保护他们,如今的美国却成为他们的主人。美国为了保卫欧洲,花费了极大力气。“马歇尔计划”真是从断壁残垣之中,重新建立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

如今的德国,其繁荣的经济基础,与今天我们看到的美国不一样——英、法败下阵来了,德国上来了。

美国在战后,将德国一分为二:一半由西方占领,一半由苏联占领——如同朝鲜与南韩、南越和北越的划分一样。

柏林是独立市,又在中间建了一道“柏林墙”。1948年第一次柏林危机,苏联封锁柏林,美国长达数月空投粮食、汉堡、热狗、牛奶、鸡蛋乃至纸张等生活物资,飞机在跑道上没有停过。那一笔开支相当惊人。


柏林危机,美苏争霸的“角斗场”


1963年6月25日,肯尼迪在柏林讲演——“作为一个自由人,我无比自豪地说:我是一个柏林人。”

肯尼迪担任总统以后,还曾经讲过:我们不要忘记丘吉尔与我们的老总统罗斯福曾经提出,人类应当有“四大自由”。(罗斯福与丘吉尔签订的《大西洋宪章》其实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长的“条约”,一个是短的“四大自由”的口号——免于恐惧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我们责无旁贷,要做世界的卫兵,维护这“四大自由”。

当年的肯尼迪,就以“四大自由”为理由宣誓:我们的任务,任重而道远。不要问国家能为我们做什么,要问我们能为国家做什么。当年罗斯福总统实行新政以后,国家对国民尽责任,维持其起码的生活水平——我们政府的责任,就是在美国的领土上实现“四大自由”。

这些宣示非常动听,而且美国人的实践确实也非常努力。当初所划定的界线,今天还依然存在——最近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冲突,还是因为美国“围堵政策”所导致的。

前面我所讲的,是为了说明凯南“围堵政策”的文化背景、美国对自己的期许,以及做出的努力。从那时到现在,七十多年了,美国的霸权都在“围堵政策”的话语体系下呈现。

中间还发生过古巴导弹危机。

苏联想要在古巴设立一个导弹基地,美国坚决不允许。肯尼迪和赫鲁晓夫对抗,彼此不相让——最终苏联让步,将部署在古巴的导弹撤回。

而美国至今还占着古巴的关塔那摩监狱,死也不肯让出来:这是一个没有法律管束的牢狱,美国在此审问的间谍、俘虏的囚犯,没有任何人权法保护,被施以灌水、鞭打、电击等酷刑,死了就将尸体扔掉。

如此行径,我常常用“吊诡”这两个字形容:美国号称要维护“四大自由”,实际上始终存在这样一个“疮疤”,却视若无睹。


号称“人间炼狱”的关塔那摩监狱


1957年,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由苏联发射成功。

美国花钱费力,力图保持太空的均势,终于在1969年的尼克松时代,美国航天员首次登上月球。此前一年,美、苏、英等59个国家,共同签署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限制新的国家发展核武器,这对于世界而言是好事——至于已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会不会有人首先使用核弹,就是未知之数了。一直到里根时代,美国与苏联的军备竞争始终在进行,甚至发展到可以用卫星将核弹运载到太空——美国以巨量的太空军备竞赛,压垮了苏联的经济。

前面讲述美国历史上的外交政策作为背景,是为了说明:美国的外交政策,是中美关系中最主要的一剂“药”,也是为了维护西方文化的霸权思想、“围堵”思想。

这才是我们理解二战以来的世界这个复杂的大棋局,很重要的一个原则。


02

“麦卡锡主义”下的留美华人


二战以来,众多中国留学生在美国深造,包括我在内。

我们到这儿来求学,是因为美国学校的课程、设备居全球之冠。这一阶段,美国确实也在大量招收外国学生,我们趁此机会来学本事。

当然,中国人喜欢落叶归根。早期通过“庚款”来到美国的成百上千留学生,大多数都回到中国,主要的工作岗位不是在教育界,就是在实业界。那个时期,中国的科技发展还不是主流,科技人才也就大致分配在上面两个范围。

等到战后,国共内战,中国一分为二,海峡封锁,这就成了大问题:中国大陆出来的留学生,在“围堵政策”的立场之下,美国不让他们回大陆。最重要的一个例子,就是钱学森。

当时美国的物理学是世界前哨,假如中国要发展现代科技的武器,钱学森的参与必定有其贡献。我相信钱学森在发明导弹这件事上尽了力。

相信钱学森在发明导弹这件事上已经尽了力

“铁幕”开始降落时,美国开始疑忌在美的“左倾”人士。

这一事件发生在杜鲁门任上,“麦卡锡主义”不仅要挡住那些选择回到中国或东欧国家的知识分子,而且要铲除国内的“左倾”分子。

所谓“左倾”,其定义就变成“自由分子”——凡是不“右”的,就给他们戴上“左”的帽子。

主要负责此事的,是太平洋国际学会。

他们的监视网非常宽广,笼罩在所有中国研究的基地上——匹兹堡还好,因为不是大基地。如此情况,使得全美的华人都心惊胆战,不知道哪天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的探员,会查阅你的来往信件,会检查你的纳税数目。大家杯弓蛇影,心怀恐惧。

1970年我来匹兹堡的时候,还看见了这种现象的遗留。一位姓余的老华侨——到这里他改名换姓为“林盼”,因为他买了林家的“出生纸”;我们家现在的牙医就是余家的。老先生到我的办公室来谈话,进来先把门关好,然后轻轻地和我谈他们的恐惧,低声问我:“这个局面何时可以终了?”

因为他们有很多家乡子弟想要出来,但“铁幕”已垂下;还有那些死在异域的几十个同乡,只好先火化,等到有一天带回故乡去。最近犬子还访问了存放骨灰的地点,确实有几十个坛子在那里。

到后来“麦卡锡主义”平复了,台湾恢复与美国的来往。1962年我回到台湾,此后两三年间在母校台湾大学历史系服务,按照现代的规模、方向安排课程;余外的工作,就是奉命与美国的学术单位及汉学家联络。我的上司是“中研院”院长王世杰先生,以及史语所所长李济先生。

这个工作非常艰难,有很多人质疑我的立场:我们如果到台湾去,会不会加重美国对我本人的猜疑?我说:“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回去了,我没问题啊。”

一直到1971年,尼克松与中国大陆开展“乒乓外交”以后,才有大量的华侨青年和留学生回大陆;随后同样有大量的留学生从大陆过来,比从台湾来的多十倍都不止。

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受邀访华,切磋球技


1956年,杨振宁、李政道二位先生提出“宇称不守恒定律”;随后,吴健雄女士以试验证明了这一理论——这三位都是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杨先生因其父亲还在大陆,中美关系一松动他就回去了,从此没有断绝过与大陆的来往。他也很努力地将美国现代物理学的研究情形引介到国内,帮助国内的学者。

数十年来,他本其初衷,帮助了许多学生留学,为大陆物理学的发展尽了自己的力。

我曾有幸与他以及刘遵义一起,帮助余纪忠先生在中国大陆设立“华英文教基金会”,目的是帮助大学的教员出国,做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的进修。只要他们提出访问单位、目标、计划、时间,以及美国的邀请函或接收的承诺,还有校内给出的推荐信,我们就尽力在专业的方向评定其次序。

看见如此多优秀的学者排着队,准备作更进一步的努力,于我而言是件非常愉快的工作。遗憾的是僧多粥少,我们无法满足每个人的愿望。因为这一项工作,杨先生与我们每年碰面一次。除了我们对各校讲演以外,我也有机会向他请教。

后来,我们同时在香港中文大学做访问,经常会一起喝茶聊天。如此交谊,我对他钦佩有加:老而不失童心,聪明而没有凌人之势。他将专门的学问做到了巅峰,而且对一般事务非常了解。

最可佩处:对像我这种年纪的后辈,他完全是坦诚相交,使我与他谈话感觉如坐春风。

(本文首发于2023年10月24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何乔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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