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1
“龟壳时代”来临前,那是我最怀念的一段日子。
我的世界曾经被星光填满,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鲜花、灯牌和荧光棒。那时我十八岁,是全球最流行少女偶像组合的队长兼中心。有那么多人喜欢我,愿意为我熬夜抢一张价格不菲的演唱会门票千里迢迢来看我。我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各大娱乐媒体的首页,我火了两年,站在巅峰两年。
然后,末日来了。
突然爆发的世界大战,各国为了向世界展示其强大的经济、科技实力以及宣誓领土神圣不容他国侵犯,于是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往敌国领土投掷在和平年代绝对禁止使用的生化武器甚至核武器,致使世界局势失去控制,全球生态急剧恶化,四季错乱,沙尘肆虐。地表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渺小的人类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龟缩至地下,被称为“龟壳时代”——一个不能再形象的名字。
自食其果的人类在地下城昏暗压抑的环境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回想过往的美好生活:纯净的海洋,洁净的空气,广袤的森林和草原……如此美丽的星球,竟被各自一时的任性和私利毁于一旦。于是冷静下来的各国首脑和社会各界精英又齐聚一堂,他们同心协力,纷纷献计献策,努力想办法挽救危局。在这样特殊的政治局势和时代背景下,娱乐被禁止,我也就被世界遗忘了。
走在大街上不再有人认出我。或许也认得,只是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会因为偶遇一个明星而疯狂尖叫,然后央求一个签名,甚至要求跟他们一起合影。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黯淡而寂静,好像我与这个世界互不打扰。我试图忘记那段灿烂的过去,强迫自己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完去超市买好一天的食材,然后给自己做早餐。上班再下班,简单吃个晚餐,浏览一下当天的新闻,十一点准时睡觉。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里,流光溢彩的过去好像真的淡了。再浓烈的酒精只要加足够的水也会变得无味。
我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去努力忘记。今年我三十岁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开始失眠。只要一合眼,数不清的回忆就像尸体一般从浓稠的黑暗中浮现出来,接二连三,成群结队,带着鲜活而鬼魅的笑容。好看得不像话的微笑,动人的舞姿和比塞壬更美妙的歌喉,二十岁的我一遍一遍在黑暗中恸哭,尖声叫着“不要忘记我”。
没有办法,我要再努力一次。我要让人们重新记起我。
清晨六点——按照地面时间换算——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悄悄从通道潜回鲜有人迹的地表。
2
陆地几乎变成了撒哈拉,残存的建筑物废墟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尘,仅能凭大致的记忆和方位寻找地标。我生活的地下城位于亚洲曾经最繁华的L市底下,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地面温度已经低于零度,好在这会儿没有风,淡黄色的天空悬着一轮浑浊的太阳——八分钟前的阳光跋涉至地球表面显得有些萎蔫。我套上雪地靴,裹紧厚棉服,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以免不小心陷进沙土里。
“偷偷溜上地面明明危险又犯法却还要冒这个险,简直是疯了。”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
但为了那个疯狂的计划,这点冒险——值得!
第一个目的地,花桥路上的那栋小洋房,承载着我所有童年回忆的地方,我儿时的家。
花桥路是受灾相对较轻的区域,黄沙覆盖的建筑物只是微微倾塌,整体结构还比较完整。自从人类整体转移至地下城之后,曾经如大观园般花团锦簇的美丽社区也因人迹罕至而显得没落和荒芜了。这是人类最后幸福时光的幻梦。从那个小美人鱼的花岗岩雕像往前数,第八栋,我跑上前。棉手套拂去墙体上落着的灰,就出现了淡到接近奶白的蓝色,那是妈妈和我最喜欢的颜色——后来也变成了我的应援色。通透。澄澈。在乱世浮华之中显得安稳,这种疏离感让我欲罢不能。只是在末日来临之时,这种纯粹反而显得有些单薄,缺少了信念和力量。
玄关前的小花园里种过一簇簇的绣球花,花期时院子里好像飘着团团的云,红的、白的、紫的……我闭上眼回想,彼时的幸福依然缠绵于心中不散。往里走,推开那扇双开的白桦木门——上一次碰到这对雕着伊卡洛斯神像的黄铜把手时我还是十八岁。出道后我居住在D市,每天被商演和访谈安排得喘不过气,虽很充实却也疲惫。父母舍不得我太辛苦,于是在我难得的休息时间,他们宁愿从L市赶来D市帮我收拾收拾房间,为我烧几个我爱吃的菜。灾难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还来不及重新回到L市的家,政府就要求我们迅速撤离地表。时隔十二年,当我再次回到这里,双手触及曾经如此熟悉的物件和装饰,竟已地下人间。扑面而来的时间的厚重感,混合着陈年沙尘的腐败气息,我往里走。左边是三层鞋柜,我和爸爸妈妈每人一层;右边是磨砂玻璃的艺术屏风,波普风格。再熟悉的景致当浮满灰尘后也会变得陌生。客厅一侧的旋转楼梯不知在哪次风暴中被震断,二楼我的房间是上不去了,有点遗憾。不过没关系,在当下这样的时代,能重新回到我曾经的家,双脚稳稳地踏在客厅的地板上,就已经足够了。
落地玻璃窗前,半圆形的布艺沙发,下面垫着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我走到沙发正中间用手套轻轻拂开灰尘。是的,没错,就是这里。
一瞬间,草莓汽水色的光晃过我的眼睛,埋在沙尘底下的是一块酷似水晶的粉红色透明矿石碎片。
“终于找到了,我的记忆碎片。”
3
末日以来人类最伟大最杰出的成就就是发现了记忆碎片的存在。根据GSU(Global Scientific Union全球科学联盟)的论文,人的大脑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记忆存储,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存储交换,而交换时大脑排出的“废物”,在经与水和二氧化碳的化学反应后,生成为一种新物质——记忆碎片。此种物质在外观上与天然钻石差不多,是一种色彩鲜艳、质地坚硬、棱角规则的多边形透明矿石。它与钻石的最大区别,钻石只是一块纯粹的宝石,而记忆碎片则在钻石的基础上,还刻录着碎片主人生成那块碎片时的鲜活的过去。就好像时光机,人们乘坐时光机只能回到自己的过去,而通过记忆碎片却能进入别人的过去。碎片主人在存储记忆时的感情强烈程度很大概率会影响生成后的记忆碎片的成色和完整度。色彩越鲜艳,形状越完美的记忆碎片,当获得者双手紧握这样的碎片时,他能体验到的碎片主人当时经历的情感和情绪就越强,越能身临其境。末世少有疏通压力和排遣寂寞的方式,记忆碎片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鸦片。有不少富人开始挥霍已经不那么重要的财产来收集稀有的记忆碎片:一方面,记忆碎片是有如钻石同等漂亮的装饰品,有些人,他们因不能忘记某段重要的过去,于是会将自己的记忆碎片加工成戒指或者项链等饰品随身佩戴;另一方面,人们在无聊和压抑的生活中,往往喜欢以第一人称视角体验那些自己很难经历的其他人的人生。这使得灰色交易市场应运而生,有人会违规来到地面寻找上个美好时代遗落的碎片。
眼前的粉红色碎片来自我的童年,也是我这个计划的起点。双手合十,我紧紧握住碎片。闭上眼,如同坠入海洋,不太明显的窒息感涌来。我回到了我的幼年……
“July的表演要开始了!”
三岁的我冲到客厅,挤在沙发最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彩色色块垒起的图像上面,少女正在唱她的成名之作《Charon》,嗓音脆亮。这是卡戎唱给冥王星的情歌。是宇宙级别的浪漫。
我看着舞台上蓝紫调的打光,闪着光的烟,July好像真的是身处于宇宙之间的公主。电视的点点光投影在我的眼中,好像落进了星辰。
我说:“长大后,我也要站在那么大那么大的舞台上。”
爸爸妈妈坐在两边,微笑看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他们相信她能够做到。
从记忆的河流中醒来,我鼻子一酸,这是一个女孩天真的梦——我的舞台梦开始的地方。沉浸在激烈的情感中,我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淌下来,以免它在低温中迅速结冰。
“嗨。”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我一跳,我警觉地迅速转身,莫非这是不走运遇到了寻找记忆碎片的猎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女孩青涩的脸庞,差不多十五六岁的年纪。
“你是猎人?”我本能地后退一步,问。
“不是。”她远远得站着,不慌不忙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地面,在我的家里?”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轻轻笑了一声:“我无处可去了,姐姐。让我跟着你吧,我不是坏小孩。”
按道理来说“跟着你”这样离谱的要求我是不能答应的。更何况我没有结婚,更没有当过母亲,在这样的末世,对于未成年人我不知道要怎样对她的安危负责。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让我忽然间忘记了“不行”两字该如何发音。我上下打量着她,算是勉强同意。
“你几岁了?”
“十五。”
“你若跟着我,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你怕不怕?”
“我不怕。”
看着眼前这位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明明是极寒天气,她却只穿了一件连帽卫衣搭配一条牛仔裤,好像丝毫不怕冷的样子——她轻盈得像一个魅影。年轻真好,我羡慕地望着她。她的眉眼看起来熟悉,似曾相识又明明不认得。
“那随便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突然扭头,很严肃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对,你肯定记得我。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
什么呀,简直胡言乱语。于是我不再说话,把粉红色碎片揣进口袋,拉上拉链,向门口走去。长时间的寂静很快让我感到不自在,于是我主动找话题:“小朋友,你应该不那么熟悉L市吧,毕竟人类转移到地下城的时候你也才五岁左右。”
她脸上出现了转瞬即逝的一抹微笑,就像冬日里短暂的阳光一般缥缈:“我其实很熟悉这里——这个亚洲曾经最繁华的都市——不管你信不信。”
好吧,我也懒得反驳。这个年轻女孩的身上有太多的疑点,独自一人在如此危险的地面闲逛就已经够奇怪的了,更何况她竟然还要跟着我。她的父母呢?我随后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冒险来到地面只是为了完成我那个宏大的计划,而不是来做什么志愿者慈善家,我不是救世主。女孩选择跟着我是她的权利,而我要不要照顾她就是我的权利了。
“既然说你对这里很熟悉,那么考考你:请带我去一中。我想你应该认得路。”
她鬼马精灵地眨了眨一只眼睛,歪着头说:“简单,我这就带你去。”
4
她在被沙尘掩埋得高高低低的城市废墟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我必须费力才能跟上。往市中心去,风暴的威力逐渐显现。很多昔日的地标性建筑已成残骸,甚至被完全埋没。可女孩一直很坚定地埋头往前走,丝毫不需要停下来辨别方向。当我气喘吁吁抬头,我们已经站在了一中的校门口。女孩转过身冲我笑:“你看吧。”
一中,这个我学生时代最响亮的名字,L市最好的高中,没有之一。不过我在这里只上了一年学,暑假就去当练习生了。但不可否认,这短短的一年,是我三十年人生中难以抹去的一笔。它算不上最鲜亮,因为在一中,有最优秀的老师和同学,跟他们相比我只不过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女孩。他们斗志昂扬,年轻的眸子因奋斗如闪闪星辰。同学们个个心怀梦想:考进最好的大学,从事热爱的专业,然后读研读博,成为各界顶尖精英,享受精彩生命所带来的快乐。果然,他们中好几个后来成为GSU中的一员。关于“记忆碎片”那篇论文的一长串署名中,我就看到了同班同学熟悉的名字“单秋”。
如今,门口那块巨大石碑上镌刻着的文字已被沙尘掩盖,但我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一行行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中第一任校长喜欢庄子,喜欢《逍遥游》,他将巨石放在校园南门,希望每一个踏进一中校园的学子都是鲲鹏,都能展翅高飞,去勇敢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跨进校门,穿过广场,正对的那幢弧形教学楼正像是展翅的鲲鹏,带着一中的各届学子,飞向高山之巅,飞向世界的各个领域。我的班级,高一(2)班,也是在这一幢楼里启航。我一层层爬上楼梯,回忆着曾经贴满墙壁的励志标语,现在已完全脱落没有了踪迹。到六楼,左转,往前走。第二间教室。
“高一(2)班。”——天哪,班牌竟然还在。悬挂的铜制班牌,在微风中轻轻地晃着,仿佛年轻的岁月在向我招手。我推门,门上留下了手套抹去沙尘的印记。
“是你原来的班级对吧。”从校门口开始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的女孩终于开口了。
“对。”
歪歪扭扭的课桌和倒翻的学生椅,断粉笔像五彩糖霜一般撒了一地。六层楼的高度,阳光好像明晰一点,从窗户的缝隙里拉出一道金黄的通路,细碎的灰尘翻腾其中,即便空气不流动它们也跳着永恒的舞蹈。四下安静。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是我的学生时代。”我突然有些伤感,“转眼已经三十,岁月不饶人啊。”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也望着她。她的眼睛又一次直击我的心灵,这毕竟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眼睛,没有被社会的泥淖污染过,因而显得尤为纯净和明亮。
“后悔吗?”她问。
当然不,我在心里回答。我没有说话,走到卫生角边上,我要寻找的东西也许就在那里。
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来,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走,卫生角却基本没有变过。只是被风暴不断侵袭之后,我打开角落的柜门就像打开尘封几十年的宝箱。一瞬间,雪白的光芒晃穿我的眼睛,埋在灰尘底下的是闪烁着琥珀质地的白色矿石碎片。双手合十,我紧紧握住碎片。闭上眼,如同坠入海洋,不太明显的窒息感涌来。我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秋天……
中考一鸣惊人,于是我来到了一中。这是一个梦一样的地方,不管你是谁,穿上蓝白校服,别上校徽,就好像自带光环,走到哪里都高高昂着头,有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我原以为,考进一中,一切就都结束了。如此简单。
可是我错了。
先是将一头引以为傲的乌丝剪成齐耳短发,接着是屡屡掉进白榜的名次,屡屡被叫到办公室“喝茶聊天”。教室里丝毫没有少年人的热情活泼,沉默如一潭死水的氛围快要把我逼疯。在唯分数至上论的熏陶下,我开始怀疑自己对未来的定位是否有误。或许想要唱歌跳舞,想要成为偶像真的只是那些只想着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不良少女”该有的梦想吧——毕竟周围的大人都是这样说的。放学,走到校门口就能感受到家长们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就是她。”
异样的目光比什么都沉重,压得我把头埋得很深,匆匆逃离。我不确定这样的生活还能坚持多久。
最后想通,是时候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于是我开始学着闭嘴,学着埋头刷题,可是不知为何,心中的压抑却越积越重,直到在心中镂出一个大洞。我从这个洞里所窥到的未来,是灰暗和阴郁的,是没有阳光的迷濛的未来。
那天晚自修结束后,轮到我留下打扫教室卫生,同学们都已经陆续离开了。我清理完垃圾,按下断电开关,那气势汹汹的明亮便“噗”地消失了,窗外的黑暗杀进教室,淹没了我。置身于黑暗之中,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安全,就好像漂浮在虚空中太久的人突然双脚触地,竟有些幸福得不真实。这瞬间的安稳突然击溃了我心中的防线,我再看不见那无数双悄悄盯紧我的眼睛,这样的宁静再次点燃了我心中从未熄灭从未离开的火。
寂静之中,我突然很想唱歌。当天生就甜美空灵的嗓音充斥整间教室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City of stars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当初在电影院看《lalaland》时听到这首歌时的一刹那的震撼。我也会梦想着让天上的星星只为我闪耀,那真是很大的幸福。
“你唱得很好。”走廊上声控灯突然发出的黯淡的白光一下子从教室门流淌进来。我惊讶地转头,看到的是班主任慈祥的笑脸。
“老师,我打扫卫生迟了点……”我感到很尴尬,紧张得后退了两步。
班主任笑笑,镜片后眯起的眼睛很亲切很温暖:“没事,老师只是听到了你的歌声,觉得唱得很好听,所以过来看看你。”
“啊,谢谢老师。”
片刻的沉默之后,那个人到中年在我看来一直板着一张严肃脸的寡言少语的化学老师缓缓开口:“其实老师觉得没关系。既然你有自己的梦,那就勇敢去追,当大明星也挺好。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找你要个签名什么的。”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灯光下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老班也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平时只记着他的不好。处在低谷期的我,只要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眼泪就能刷地流下来。但我拼命忍住眼泪,小心翼翼地点头,说:“知道了,谢谢老师鼓励。”
老班走上前,拍拍我的肩:“希望你不会忘记一中的校训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多方面的人才。每个孩子都是一棵树,或是一株花,不同的树和花适应在不同的土壤才能更茁壮地成长。我们之所以成为老师,是因为我们需要担负起为每个孩子找到适合他生长的那片土壤的责任,然后辛勤浇灌和施肥,让他成材或者开花。你若是花,就要大胆去绽放出自己最美丽的姿态。老师相信你。”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走几步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今年元旦晚会就由你来代表我们班上台表演吧。”
空空的教室留下我一个人默默咀嚼着刚刚老班鼓励的话语,身体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有些发抖。就是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将我对歌舞的热情彻底点燃,而这一次,再也不会熄灭。
从记忆的河流中醒来,我看着手中紧握的白色碎片。那时候我以为我的未来已然是一片黯淡——连方向都选错的人,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竞争力。可是短短的几句话瞬间让我明白,我的未来明明还是一张白纸。这张纸从未被揉皱,也不曾被乱涂乱画,我的未来还没有来。Everything is possible.
“你刚刚回溯的是哪段记忆,能和我说说吗?”女孩走到我边上,定定地看着我因触碰到温暖的回忆而变得柔和的脸。
幸福的往事让我原本冷漠的心也变得热情。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曾经我就是在她这样的年纪,在我人生的最低谷得到了老班的鼓励,成就了后来绚烂的人生。于是我开口:“我高一时的班主任鼓励我追梦的……等等,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她一歪头,微微笑,用两个手指小心捏住那片形状规则的深蓝色记忆碎片:“单秋的记忆。开学第一天,单秋列了一黑板的算式解出了高数题目的那段记忆。你还有印象吗?”深蓝色是冷静,规则的形状同单秋那天列出的一丝不苟的步骤如出一辙,严谨而又有条理。难怪单秋能成为GSU中一位出色的科学家,原来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最初就已经被性格写进了命运里。遇到她以后我第一次知道还有那么用功和仔细的人。
我点点头,把白色的我的记忆碎片放进口袋,却并没有耐心在这些零碎没有用的其他人的碎片上花时间。我快没时间了,等全世界都把我忘记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可能。所以我必须快,越快越好。
“我们走吧,学校里没有我需要的东西了。”
她又看看她手中的碎片。如果不考虑其中内容的单调,它的颜色和质地算得上是碎片中的A等货了,可想而知当时的单秋在做这个题目的时候是何等的投入和专注,她真的是用她全部的热情在学习。这样的碎片,即使是去市场上卖掉也能换不少钱。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单秋的碎片,你真的不需要带走吗?”
我轻轻摇头,我不想多费口舌和她解释,在我看来,她这样的年纪是无法理解我的:“没有那么多时间,风暴可能马上会来,我现在只关心我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然后我扭头朝门外走去。我听到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毕竟也是你学生时代的一段记忆”。犹豫一下,她还是把碎片放进她的卫衣口袋:“你不去找一中小剧场的碎片了吗?”
我愣了一下,回答道:“哦,那个碎片没什么用。元旦表演那天很平常也很顺利,对未来发展走向并没有起到很大作用。”
“好吧,”她耸耸肩,表示也无所谓的样子,然后又换上初生花蕊一般清甜的微笑,“那接下来?”
“接下来,按时间线我们该去‘云烟’酒吧了。”
5
从学校出来,女孩一直表现出很期待的样子。我想也是,现在的孩子应该已经不太知道酒吧了。地下城里不可能出现酒吧这么有情调的地方,末日的时代自然也不允许有情调。
“‘云烟’是我们那个时候在年轻人中间非常流行的酒吧,名字里带‘烟’,实际上酒吧内是禁止吸烟的,所以很多未成年人也去,老板就卖给他们各种果味气泡水喝。女孩子偏爱白桃味和草莓味多一点,男孩子则偏爱柠檬味多一些。”我闭起眼睛想象那杯气泡水的味道,“大家都愿意去那里写文章或者是聊聊天。相比于咖啡馆明亮嘈杂的环境,‘云烟’里的人声更像听筒中充当背景的杂音一样,是轻轻的嗡嗡声。更何况那时候大家都相信,‘云烟’昏暗而暧昧的紫调氛围光下,更容易卸下防备露出真实的自我。”
我也去过“云烟”,但次数不多,大多是朋友拉着我去的。唯独有印象的却是我独自去的那一次。
“我对‘云烟’有独特的情结,不是因为它是我们这一代孩子共同的少年时光,而是因为它于我有着特殊的记忆。”
“特殊的记忆——”女孩看到前面有一竖没有被震倒的电线杆,突然冲上前猛地一跺脚假装惊飞了短暂驻足的鸟儿,“那很棒。”
我的心漏跳一拍:跺脚惊飞鸟儿是我少女时代的小怪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让我想起我的十五岁。我开始习惯性地欣赏她的天真和稚嫩,明明才刚认识不久,却感觉到莫名的亲切,就好像一个久未谋面的至亲至爱,虽然时空分隔,却依稀记得曾经相处的每一段时光。她的长相算不上惊艳,但是看久了就会像水墨滴落在生宣上,层层晕染,颜色变深,再也抹不去——这样耀眼的存在。
“快点走吧,我也很期待,那段记忆。”
“云烟”在小巷深处,构造像个地穴,最外面只有一扇小小的木门,所以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风暴中也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损毁。我心存小小的奢望希望里面的内饰也还能操持着原来的模样,这样能更容易地找回我逝去的青春,就好像在不常走的路边很幸运地见到走丢多年的小狗,我只需轻轻吹个口哨或叫一声它的名字,它就会摇着尾巴吐着舌头欢快地跑回我的怀里。
推开门,迎面扬起的尘埃猛地呛了我一口,漫天飞舞的细小颗粒能够被看得很清楚。我赶紧拉住边上想快点往里走的女孩:“等一下,等灰尘落地了再进去,不然会吸到鼻腔里的。”
但她却毫无顾忌地直接一步跨进了那个门槛。像错觉,好像所有飞舞着的粉尘颗粒都在为她让道。我愣神,然后拉起外套里穿着的高领毛衣的领子掩住口鼻,小心地往里走,生怕碰到什么结构不稳定的物品,然后所有东西都随之轰然倒塌。
进门后是一段山洞一样的下坡路,周围墙体用冷色系的颜料做了粗糙的喷绘,上面“凌乱”地挂着几幅抽象画。这些画挂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会显得格格不入,但是挂在“云烟”的走道两边便是显得浑然天成了。再往里走,过一个拐角——这个拐角巧妙地挡住了外人往里面观望的视线——真正的“云烟”从这里开始。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微弱的一束白光照亮了“云烟”内部的装潢。弧形吧台占据一个角落,正中间是一个小舞台,高桌高凳四散倾倒。即便是这么深处的地方也遭受了风暴导致的震动而带来的破坏,大部分酒杯都落在地上碎了,几只幸免于难的高脚杯倒置在杯架上,看起来也像是尘封了一个世纪一样久远。
“和我想象中的还是有点不一样,我以为地下建筑会受灾比较轻一点。”
突然“啪”的一声,一切都变了。
“没想到这么多次风暴竟然没有把电路完全破坏掉,氛围灯还能用,好神奇。”女孩站在墙边隐蔽的圆点开关旁边,兴奋地望着我。这开关很隐蔽,和灰扑扑的砖墙融为一体,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
确实,一旦打开氛围灯,整个环境就瞬间变了一个调。如同经过一场激烈打斗的翻倒的桌椅、破碎的酒瓶、蒙尘的装饰,一旦沐浴在朦胧的紫色调灯光里,竟萌生出一种伤感的浪漫。这样的紫光,曾经笼罩过很多的情绪很多的秘密,多到让一个人难以承载。可现在它只能无力地照着漫天的灰和两个身影。
我走到舞台中间,扶起倾倒的高脚凳,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然后坐上去,微微抬起手,想象抱着一把吉他的感觉,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眼,一瞬间,暗紫色的光芒晃过我的眼睛,出现在我手里的是一块透明度极好,没有一点瑕疵的紫色矿石碎片。双手合十,我紧紧握住碎片。闭上眼,如同坠入海洋,不太明显的窒息感涌来。我回到了那个梦一样迷离却又幸福的夜晚……
我推开“云烟”的木门,淡淡的酒味混杂着来历不明的香水味,一股脑儿全都扑了过来。灯光昏暗,人影绰然,聊天声无缝衔接,成了黑压压的一片。这就是令无数人着迷的“云烟”,它有着异样的魔力。
我背着吉他包,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来到酒吧中心的小舞台上。
在“云烟”驻唱其实是一件很难争取的事情。“云烟”知名度高,人流量大,据说台下有很多唱片公司的猎头故意伪装成普通客人来发掘未来娱乐界的新星,只要表现出色就能够争取到不少机会。我很早之前寄过申请表,但石沉大海,没想到当我几乎快要忘记这回事的时候,“云烟”竟电话通知我通过了,我因此得到了在这里试唱一晚的机会。
抬起手腕看表,八点半,“云烟”的精彩才刚刚开始。
看到舞台上出现了人,周围的谈吐声立刻小了下来,注意力集中到我所处的圆形小高台上。我为今天这个特别的夜晚特意穿了一条很素净的白色长裙,化了很清淡的妆,希望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营造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干净气场。我坐上高脚凳,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Paris in rain》。
据说“云烟”的老板是狂热音乐发烧友,是一个有才华的富二代。当初他放弃家里为他安排好的安逸生活,只身来到这里,一手创办了“云烟”酒吧。这里的音响设备用的都是全球最好的品牌,即便是一台备用的吉他,老板也决不将就用二流品牌,就是想要用他的热爱和追求去打造L市最高端的音乐酒吧。所以很多还未出道的音乐人,他们最初的梦想就是能在“云烟”驻唱一个晚上。“云烟”是音乐爱好者的上流社会。
而今夜是我的主场。
我特意挑得空灵的嗓音在酒吧并不太大的空间里一圈圈回响,吉他清澈的伴奏好像真的来自雨中的浪漫巴黎。最后一个尾音微微飘忽然后落地,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这些赞美的声响像上好的香槟一样让人微醺。
“唱一首《girl》吧,如果你会唱!”观众席中忽然有人大喊着点歌。
我的手心开始微微冒汗,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刚刚还陶醉在胜利喜悦中的我,此刻被意料之外的剧情走向慌了手脚 。《girl》是我喜欢的一首歌,偶尔也在唱,只不过平时学业繁重,我已经很久没有弹唱它了。更何况又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我越是想表现得好一点,可现实好像越要把我往反方向拉。紧张的情绪一上来,我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深呼吸。我告诉自己今天就是即兴考试,老师说过我一定行的。于是,我慢慢起身,将话筒摘下:“我一时想不起那首歌的和弦,如果有哪位朋友不介意的话,可以上台来跟我一起唱吗?”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像是鼓励,又像是肯定,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正当我用目光寻找是否有人为我救场时,只见刚刚那个点歌的女孩很干脆地跳上舞台。我把话筒递给她,为她竖起双大拇指。然后我回到高脚凳前坐下,左手扶住琴头,右手用指尖轻扫琴弦,动听的旋律便如清泉般流淌出来。
“Girls, tell me all of your secrets
From the darkest to the deepest, uh.”
女孩转过身,对着我说:“一起来!”
我于是比了一个OK的手势,扶正吉他,然后轻轻摇晃着身体一起唱起来:
Girl, tell me all of your secrets
From the darkest to the deepest, uh
I would love to know what's underneath those curls
音乐的魅力就在于,它是一门最具感染力的通用语言。只要旋律响起,所有会唱的、不会唱的都能从音乐声中找到共鸣。会唱的跟着一起轻轻唱起来,不会唱的也在chill的旋律中摇头晃脑,享受音乐带来的快感。气氛很好。灯光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橙色,相对于紫色更亮更鲜明,符合这首歌带给人的温暖的感觉。间奏的时候我抬头跟女孩眼神交汇,当目光不经意落在在观众席最外围时,暖橙色灯光下,只见远处站着两个男士,一个约摸三十岁,留着及肩的中长发,穿着色彩鲜艳的衬衫搭配牛仔裤;另一个将近四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西装。察觉到我的目光,花衬衫对我微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我又唱了几首事先准备好的英文歌,还有一首观众点的《水星记》。夜渐渐深沉,酒吧里换上了舒缓的jazz做背景音乐,悠扬的萨克斯缓缓渗透每个角落。我把吉他小心收回包里,起身准备回家。经过如此紧张又亢奋的几个小时,此刻突然放松下来,我却感到浑身疲惫。
慢悠悠往出口走,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知今晚的表现算好还是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也算是实现了梦想的一小步,那就是站在“云烟”的舞台上唱歌——这是每一个年轻的音乐爱好者都会引以为傲的事情。
一阵风吹来,瞬间褪去了身体的燥热感,暮春夜的风微凉。脸上的妆有点紧绷,可能我还不太适应长时间化妆。就着清新的空气,我伸了个懒腰,拍拍裙子上的褶皱。
“这位女士,可以稍微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我一惊,转头看到的是刚才在观众席外围的那两位先生。花衬衫笑着说:“我是‘云烟’的老板,觉得今天晚上你的驻场很成功,现场的气氛也很活跃。以后如果有时间,欢迎你随时来这里唱歌,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连声说谢谢。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是真正令我感到震惊的。
“我是光工厂的社长,”灰西装也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带着赞赏的口吻说,“如果有兴趣,欢迎你来我们公司当练习生。看过你今晚的表演,相信你的未来一片光明。等你的电话哟。”老板一边说,一边用手势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我久久呆立,这是比恐龙死而复生更让我震撼的消息。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能在亚洲最大的娱乐经纪公司——光工厂里当练习生,更没有想过是社长亲自选中我。这简直顺利得不像现实,我明明就在两分钟前还在为决定投哪家公司简历而烦恼——如果这是梦,我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我瞬间忘记了疲惫,而燥热感却再次袭来。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我只能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直到走出“云烟”的小木门我还保持着如梦似幻的表情。午夜十二点清冷的月光下,两张薄薄的名片沉重而又滚烫。
从记忆的河流中醒来,我握紧紫色的记忆碎片。如果说三岁的我在客厅看July的表演是偶像梦的缘起,那么16岁在“云烟”酒吧驻唱的美妙夜晚就是这个梦的开端。
突然响起的吉他拨弦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循声扭头,小女孩坐在舞台的边缘,手里抱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吉他。吉他出乎意料的新,琴身的油漆几乎没有褪色,也没有划痕,应该是一直放在琴包里被保护得很好。不过琴弦断了一根,也难怪,毕竟这么多年的风暴摧残着地表,竟然也只是断了一根琴弦。可想而知这把吉他当年的质量有多好。
“在控制室里找到的,应该是以前放在舞台上的备用吉他。”女孩解释着,又随意拨弄了一个和弦。放置了这么久的吉他,音准是差了点,但仔细辨认的话,我还是能隐约听出,这就是《girl》的和弦。
“你怎么知道……”我的疑问还没有出口就鸣鼓退兵。我终于找到了她令人着迷的原因,她的脸上那单独挑出来都显得平平无奇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竟然产生了如此强大的魔力。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浓颜系美女,可是她的脸上漫溢出来的少年感让人无法抗拒。我甚至有点嫉妒起她来,十五岁的她正值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而我的青春,早就结束了。
我没有制止她。曾经热闹喧嚣的“云烟”酒吧如今落满了灰,安静孤寂得像一段光辉岁月的遗址。紫色暗淡的氛围光下,我静静欣赏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听着她用残缺的琴弦、用故意显得慵懒的声音,轻轻弹唱了那首《girl》。恍如隔世。
6
听女孩唱完,我开始给她讲述我的故事,从三岁开始,直到“云烟”结束。她听得很认真,但是眼神却很闪烁,时不时嘴角边露出的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像一个无解的谜。
“基本上能猜出来你收集碎片的目的,但是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的猜测。”女孩摸了摸齐耳的短发,“那么接下来是去光工厂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又露出了仿佛在等待谁的表扬似的天真俏皮的表情,这个表情再一次令我动容。
光工厂的总部是L市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全玻璃的螺旋状摩天大楼屹立于市中心蔚为壮观。据说为了建造这个大楼,L市邀请了当时全球最著名的三大设计师一起对大楼的建筑和结构进行了周密计算和严密设计,所以即便历经那么多场巨型风暴,大楼的主体结构依然稳稳地矗立在城市中央。自风暴发生以来,随着周边的高楼慢慢地倾塌,原本高高在上的国际大都市好像越来越萎靡,唯独光工厂依旧高高耸立,就像溺水之人在湖心拼命挣扎着向上求救的手臂。
大门口的全智能感应玻璃门只剩下框架,破碎的玻璃渣散了一地,所以进大楼已完全没有什么障碍。记得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所有的进楼参观者都需要实名预约并进行人脸识别和安检后才能通过。此刻的没落让我突然有点沉重。虽然是末日时代,在现有的理论和科技储备支撑下,地下城的生活大体还算安逸。但是对比过去盛世繁华、光怪陆离的生活之后,此刻不是礼物(present既有“当下”又有“礼物”的含义)而只是带给人绝望,沉闷如死水。死水里至少还有藻类和浮游生物,可是地下城一成不变的日子让我濒临窒息。
回头看看女孩,她还是一脸的阳光和快乐——真正感到幸福的人是不可能藏得住自己的幸福的。正如女孩的幸福一样,肉眼可见。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纯粹的幸福中间又混杂着一些不同的东西,就像穿着正红色羽绒服在下过雨的泥地里摔了一跤,即使用湿毛巾很努力很努力地擦拭,泥水也会洇进布料,红也就红得不那么纯粹了。
电梯自然是不能用了,只能慢慢爬楼梯。光工厂总共五十六层楼,二十四楼以上全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区域,大部分是练习生的宿舍。我曾经靠着四十六楼的落地玻璃窗,望着凌晨三点半的L城。因连续练习十几个小时而变得酸痛难忍的肌肉,仍然时刻提醒着我付出汗水是有多么辛苦,但是那时候我的纯粹的幸福也是藏不住的。
虽然三十岁的身体也还算年轻,但是看着女孩像一只顽皮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跑上楼,我还是百感交集,她屡次让我想起我的十五岁,那像花儿一样美好的年纪。如果可以画一张少年时期饼状图,那么彼时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光都是无忧无虑的,剩下的百分之一也只是单纯的伤春悲秋似的忧郁,就好像往甜食里加一点点盐反而会让食物品尝起来更加甜。
“十二楼到了……呀,这是你的练习室吗?”女孩快速冲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练功房里,嘭地推开门。灰尘一下子喷涌而出,把她包裹其中,好一会儿才缓缓落地,视线逐渐清晰。她转头微笑地望着还傻傻站在楼梯口的我,挥手示意我快点过去。
“每一层有那么多间练习室,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她0.01秒的微表情被我察觉到:困惑不解和淡淡的悲伤。但随即便保持住了她最有特色的那种单纯的保护色笑容说道:“是直觉。”
我勉为其难地相信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也学习女孩微笑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肌肉好僵硬——不知道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我迈步往前走,走向走廊尽头的练习室,就好像时光倒流,我走回自己那个闪耀的青春。她一下子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在练习室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坐下。我穿着深色的厚棉服,自然不必担心衣服变脏的问题,可是她身上干净的白色卫衣让我心疼。自始至终,她都像一个天使一样美好到不真实,我很害怕她的白衣一旦沾染了灰尘就要一下子坠入凡间。末日时代这样的美好已经不多了。被极力避免的人类情感比机器所拥有的还要匮乏。
她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下,紧紧挨着我的肩,这感觉就好像我三岁时,那一天我也是这样紧紧挨着爸爸妈妈的肩,挤在他们的中间,我说长大后我也要站在那么大的舞台上。而现在我们两个就这样靠着,很亲切也很温暖。对面是没有被震碎的满墙镜,我们注视着镜子中的彼此。一张是青涩稚嫩的天真的笑脸,一张是精致成熟但是眼睛里满是沧桑的没有表情的脸。
她开始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慢慢收起微笑,试图模仿我的样子板起面孔,不一会儿又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我们挺像的不是吗?你很漂亮,我也很漂亮。”她对着镜子捋了捋蓬松的刘海,然后接着说,“到了这样的地方,姐姐应该有很多印象深刻的故事可以说。即便没有记忆碎片,也依然能够打动人心的故事。”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我望着镜子里的她,就好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是有很多故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洗耳恭听。”
刚来公司的时候我很怕生。记得第一天,我是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渔夫帽墨镜口罩,一样都不能少。我把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像那些走机场的大明星,好像生怕有人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其实像我这样籍籍无名的新生,哪里会有什么人认得我,所以当我走进练习室的时候,压根没有人会主动上来和我搭腔,哪怕连一句敷衍的“欢迎新同学”都没有。我就这样默默地把外套和帽子脱下来,静静放到角落的衣帽架上,然后自顾自地开始做准备运动。
一连练了几天,我都是独自一个人。日课表已经拿到,我把它贴在宿舍的墙上。我刚好卡到人数成单,于是两个人的宿舍便只住我一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好大一间。平时练习完她们关系好的几个女孩子会约好一起去食堂吃饭或者背着老师偷偷点外卖。我就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吃完回宿舍简单休整后直接去练习室继续练。为了这个梦想我等了那么久,我也愿意为它付出很多。学校已经不去了,所以内心深处也有很大的压力,就好像背水一战没有退路,所幸有支持自己的父母:既然决定做一件事就要心无旁骛尽全力去做到最好。可是孤独感还是会在深夜悄悄袭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都怕孤独的吧。每当这时,我就坐在46楼宿舍的落地窗前,我望着眼前的这座城市,她那么美,却好像是被我踩在了脚下,于是我便再也不怕了。
有一天吃午饭,我身边总是空着的座位突然坐过来一个人。我惊讶地转头,是比我大两岁的师姐,当练习生已经五年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可是就在出道前夕,网上突然出现造谣她的黑料,公司不想承担风险就把她雪藏了。这个师姐只好继续默默地练习,每天顶着很多人异样的目光。
“其实我挺可怜她的。明明一身清白,还是只能成为娱乐圈潜规则的牺牲品。”我叹了口气。
师姐坐到我的旁边,问我是不是新来的。看到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后她笑了笑,那个笑容很无力:“做练习生很辛苦,出道之后会更辛苦,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不怕苦!出道一直是我的梦想!”
“其实啊,梦想就像长颈鹿,一旦你见到了它,总会感到失望的。最幸福的反倒是攒零花钱买门票的过程。”
“师姐……”
漂亮的女孩摇了摇头,移开视线:“没事,你就当我没说。”一阵尴尬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青菜中的几星肉丝。一会她又开口,“妹妹,你以后一定会很火的,相信我,你会有机会站在很大很大的舞台上。”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但依然低头盯着已经空了的饭碗:“为什么?”
她轻轻笑了一声:“在这一淌浑水里面,你太特别了。”然后径直端起盘子离去。留我一个人呆坐在原地,疑惑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口中的特别到底指什么。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女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移开,俏丽地笑了一下。
我站起身,轻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前最熟悉的地方,这厚厚灰尘下的地板上不知挥洒过我们多少汗水。然而十多年过去了,出道之后我也没怎么来过这一间练习室,再熟悉再有感情的地方离开得久了总还是会渐渐淡忘的。
这里特别重要的记忆,好像也没有。都是一些零散的,千篇一律的记忆。磨铁成钢的过程是辛苦而又枯燥的,日复一日的训练也是一样。累,无聊。是每天我从那些同龄女孩子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词。那些女孩,大多是吃不了十年寒窗的苦,所以跑来当练习生,以为只要踏进光工厂的大门就一定能站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成为众人仰慕的大明星。可是她们哪里想过蜕变之前的疼痛和黑暗,终究又吃不了训练的苦,就这么混混沌沌过日子。我不一样,一年的一中生涯教给我很多,包括咬牙奋进和坚韧不放弃。尽管我不再是奋战在高考的舞台上,但是人生何处不是舞台。只要心中有理想和信念,每一次吃苦都只是让梦想更加闪闪发光。
光工厂有很严苛的考核制度,周测和月测都会评定等级,根据等级每个月进行一次调班,实行小班化训练。所以每次考核都是向上晋升或向下滑落的依据。我进公司之后的第一次考核成绩是D,其中只有vocal成绩合格,rap和dance都是不合格。这一结果严重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很害怕。于是我找老师要来了钥匙,成为练习室的常客,每天最早报到最晚离开成为我的一种习惯。有时候凌晨两点我还在练习,只为训练哪怕一个自认为还不够完美的动作。三个月,我用十斤的体重,从D班直升到A班。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背后那些进公司一年多还留守D班或C班的女孩们的闲言碎语也多多少少进入我的耳朵,可我一点都不介意。进了A班,我认识到真正优秀的朋友,或者比朋友更近一步,是心灵相通的姐妹,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A班常驻加上我一共是五个女孩,都是有梦想的女孩。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却有着共同的心愿,那就是站上更大的舞台,去摘下属于我们的那颗星。
我还是更喜欢唱歌,但是舞蹈和说唱也在飞速进步。渐渐地,从一开始的我问题最多她们每次给我耐心讲解,到后来她们也不在乎向我这个资历最浅的新人讨教。大家都为了那个目标你追我赶相互促进,这是一种良性的竞争氛围。
惊喜在下午三点降临。平安夜那天,公司放假,于是我们几个提交了外出申请,准备去商圈逛街买衣服,再好好吃一顿圣诞大餐。梳妆完毕准备出发的时候,迎面撞到了社长。社长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套灰西装,只是换了内搭的衬衣。他笑眯眯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公司打算安排你们了。加油吧,孩子们。”说完把文件袋交到我的手里就转身走了。
我不确定这其中的意思,不敢奢望,同时又有小心翼翼的雀跃。我们五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打开看看呀!”四双闪亮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我。我颤抖着打开,拿出里面的那张A4纸——
“组合名:Venus
队长(leader):满夏
中心(center):满夏
……”
太难以置信了,我不仅能马上出道,还将在团内担任队长兼中心。我们五个紧紧拥抱在一起,开心地大哭起来。那一年我十七岁。
讲到这里,我停了下来,眼前闪过一抹淡淡的黄绿色光芒。只见女孩手中握着一片小小的青柠色碎片,与之前的几块相比,这一块明显更小,但光芒毫不逊色。“不完整但很清晰的记忆碎片。”女孩低头仔细研究,“姐姐,你快看看这是哪一段记忆。”说着她便把它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
双手合十,我紧紧握住碎片。闭上眼,如同坠入海洋,不太明显的窒息感涌来。我回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圣诞节……
凌晨两点。太过美好的夜晚,以至于到现在还睡意全无。我懒洋洋地趴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手机屏幕常亮,界面停留在微博推送页。光工厂官方社交账号公开了Venus五位女孩的照片和一段考核视频。我一条一条往下翻评论。
【满夏好好看!!!爱惨她的颜】
【吹爆满夏的眼睛,真的好亮,里面有星星吧】
【满夏的vocal和dance都好好啊,双担我好了】
【满夏,少年感yyds!】
【楼上的,确实】
……
只是感到高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铺天盖地的夸赞此刻一下子全部涌向我,太过不真实,我狠狠掐一下自己,反复确认这不是一个梦。这真的不是梦。
我真的,有被那么多人喜欢着、关注着。
跳转页面,进入我的超话,现在已经有687.1万粉丝了。在我空降超话之前他们已经定下了粉丝名为“萤火虫”。“满夏”意为灿烂的盛夏,而盛夏的特征之一就是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原来这就是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双向奔赴,好浪漫。
现在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应援色。我点击编辑微博,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是在花桥路家的围墙边,我穿着一条水色的短连衣裙,歪着头,闭上一只眼睛。配文“应援色定为淡青色吧,淡到接近奶白的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点击发送。
【这个可以欸!】
【确实,举这个颜色的灯牌应该会很醒目的】
【好干净的颜色,和满夏一样干净】
【心动了朋友萌】
我关掉手机,一仰头倒在宿舍的床上。社长说Venus还会作为练习生训练一年,同时准备出道专。但是期间会一直曝光训练进程,所以事实上除了正式出道的名分以外,我们五个基本上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偶像组合了。
原来这就是梦想实现的感觉。晕乎乎的,嘴角上扬。
女孩用狡黠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表情,我突然有点害羞了,在一个十五岁小朋友的面前。我想我当时的脸一定很红,不管过了多久,通过记忆碎片进行的时间回溯依然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幸福。
“是什么碎片?练习的碎片?”女孩俏皮地眨眼问道。
“定应援色。”我用手指轻轻地抚触着这块碎片,露出了很温柔的表情。
女孩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所以是出道之后吧。”
我疑惑地抬头:“我那时候还没有出道呢。”她好像明明很了解我的过去,可是这些重要的节点,她怎么又会搞错呢?有点奇怪,但是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是一个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的人。
“哦,这样啊……”她接着又问,“所以,是在哪里出道的呢?出道对于艺人来讲算是很重要的里程碑,你应该打算去收集的吧?”
“当然,我们抓紧时间,越快越好。在市中心体育场,很近的。”我边说边把碎片放进口袋,朝门口走去,却发现余光中她并没有跟上来。我转身,看见她蹲下身子捡起一块记忆碎片。
碎片不大,颜色也很混沌,一看就是质量不太好的那种。我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这种碎片即使捡来也没有什么价值,更何况我对这块碎片全然没有反应,应该可以断定这不是我的碎片。可她没有放弃,而是紧紧握住它,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我看到碎片发出的亮光一瞬间吞没了她,她消失了……
我慌张地大喊,一扭头,发现镜子中她明明就在我的身边。她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显得很迷惑:“我刚刚从镜子里看到‘我’是一个超级漂亮的女孩子。瘦瘦高高的,及肩的短发,发尾染成了渐变的海藻绿。这是谁啊,是和你一个团的吗?”
我一愣,遂恍然大悟:“哦,那是丽比。我们团的舞担。”
“丽……比?好可爱的名字!有什么渊源吗?”她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追问。
“我们团里的艺名都是彼此间相互帮忙取的。因为她最喜欢的动物是熊,所有社交账号的用户名都是泰迪熊的emoji,所以我们就戏称她为小熊,用英文书写就是Lil Bear。取两个首字母‘L’‘B’,就是丽比。我记得她的官方粉丝站叫Lil Bear’s Records。名字也是我们商量出来的。”
女孩一脸陶醉的表情,小心地把这块碎片收好:“她真的好好看啊。世界上怎么可以存在这么好看的人!还有姐姐你也是,你也超级漂亮。”说完,她冲我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我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末日之下,哪怕漂亮如同引起特洛伊战争的海伦也没有任何用,nobody cares。所以我才要尝试执行这个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即便只有百分之十的胜算,也要努力!——我愿意赌上一切,换来再度置身于鲜花和掌声之中,身旁有无数萤火虫如同醉酒的流星般疯狂地上下飞舞。
“走吧,我们去市中心体育场。”我说。
7
曾经是亚洲最大的体育场馆,可以同时容纳十万人观看体育赛事,现如今在十年的风暴和雨水的侵袭中,露天的体育场已经完全变成了破败的模样:观众席上的蓝黄两色座椅已经老化,塑料和沙尘混杂在一起,像一堆泡沫;原本鲜红色的塑胶跑道,颜色几乎褪光了,一块一块龟裂翘曲,露出了沥青不留余地的黑,这是那个旧时代遗落的漫溢却又空旷的沉默。
出道是在这里,末日前巡演的最后一站也是在这里。从迷信的角度讲也算是有始有终。巡演结束没两天,世界大战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随之而来的是生态骤变,风暴肆虐。早在二十年前科学家因担忧地表生存环境,于是着手准备在太空中寻找新的适合人类宜居的星球,同时往地心规划和建造地下城以备不时之需。结果地下城刚刚建好,莫名其妙的战争便突如其来,民众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政府就要求民众以最快的速度全体转移。而原本按照计划一周之后这个体育场馆还要举办另外一个知名歌手的演唱会,所以这个由金属搭建的临时舞台便没有拆。时隔多年,金属结构虽已锈得七七八八,但至少还费力地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女孩很激动地跑上前大叫:“哇!这就是你们出道那天拥有的舞台吗,太酷了!”说着,她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像一阵风似地往前奔跑,临到台前时一个猛的蹲跳,便不费吹灰之力跳到了舞台上。果然舞台对于所有的女孩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经过了这么多年风雨寒暑的侵蚀,勉强支撑的金属台千万不要突然坍塌,这样我就要不幸痛失年轻的小伙伴了,虽然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天。
台子没塌。她稳稳地站在上面向我挥手:“这个台子很稳!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快上来吧。”
是为我测试舞台是否安全吗?我有些意外,心猛地一抽,失重坠落也大抵如此。我慢慢地走到舞台边,双手一撑也跳了上去。高高扬起的灰尘以至于我一恍惚以为是登台表演时剧组做的烟雾特效。我朝舞台中央女孩站着的位置走去,用鞋底悄悄蹭去一部分积灰,我试图寻找什么。舞台上用黄色胶带贴成的“T”字形标记露了出来——position zero。那是属于我的位置。
回想起那一夜的灯牌和荧光棒烂漫得好像偷来了整个宇宙,对比现在的荒芜破败,一切的一切终究还是会被时间的暴力和无情所压垮,无处可逃。闭上眼。再睁开眼,一瞬间,不能再明亮的金色的光芒晃过我的眼睛,出现在我手里的是一块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透明碎片。这块碎片很特别,完美的六芒星形状,边角极锋利,但拿在手里却完全感觉不到扎手。我紧紧握住碎片,闭上眼,如同坠入海洋,不太明显的窒息感涌来。我回到了那个值得我一遍一遍永远回味的美好夜晚……
鲜花。灯牌。荧光棒。
我的出道夜。
后台穿梭着忙碌的工作人员,造型师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帮我们补妆,整理演出服。休息室紧闭的大门都挡不住外面的尖叫,我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声浪之中我的名字特别响亮:“满夏——满夏——”
“居然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的好快,还是有点恍惚。”丽比凑近镜子端详着自己眼中淡粉的美瞳,声音里有不太明显的颤抖。
“第一个登场,你可以的,瑞思拜。”我抬头看向她,玩笑似的敬一个礼,然后弯下腰把裙子上的褶皱拂平。身边经过的大主唱还在轻声哼唱着她的solo曲。都是第一次表演,我们很害怕搞砸。
主持人的声音从音响里面传出来:“下面有请Venus!”我们站上升降台,缓缓升到舞台中央。一下子欢呼声爆炸一般响彻宇宙,六种颜色的荧光棒挥舞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一眼看到的中间最醒目的大片淡青色一下子让我安了心。
“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Venus。希望能和大家共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好吗?”我笑着说,朝观众台上挥挥手。
炫目的舞台灯不停地旋转,但我没有闭上眼。我只希望自己永远身处于这华彩世界之中,这个世界没有夜晚,也不需要夜晚。谁说不存在宇宙中心?我知道我现在就身处于宇宙中心。
先是一起表演了出道专的主打团歌。然后是个人solo的表演。我的solo被安排在第二个。我们回到后场之后,在休息室的电视机上欣赏丽比的表演。作为舞担,她的solo曲风是舞曲,鼓点很重,配上充满力量感的编舞,一下子点燃了现场的气氛。丽比穿着粉色镭射质感的短包臀裙,厚底凉鞋,还能跳得这么稳,我们几个都感到不可思议。最后结尾动作,打光围绕着她,就像镶了一圈闪烁着的金边。她在发光。
“谢谢大家!”深深鞠躬之后她和走上舞台的我击掌又拥抱。我移开麦对她耳语:“开了一个好头,不愧是你。”她笑着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用口型说了一句“加油”。
终于,终于站在了巨大的舞台上。肾上腺激素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却令人吃惊得冷静下来,用最平和温柔的声音说:“接下来这首歌,《Icarus》,献给我和Venus,献给每一个追逐梦想没有放弃的人。”
然后,我坐上舞台中间工作人员已经为我准备好的高脚凳,抱起吉他。
I flew too high 我飞向高处
Left fear on the ground 将恐惧抛在地上
I touched the sky 我触碰天空
And never look down 从不往下看
I loved you as Icarus loved the sun 我爱你就如伊卡洛斯爱着太阳
(Too close too much) (太过接近就会欲火焚身)
第一次进公司上声乐课的时候老师就和我说过,我的嗓音最适合那种慢拍子的旋律性抒情歌,配上吉他,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Icarus》就是这样一首歌,是一个练习后失眠的夜晚灵感之神送给我的礼物。
一曲终,吉他的最后一个和弦在体育场里回响,恋恋不舍得变轻,变轻,最后消失在L市夜晚的风中。场下有整齐的掌声,却让人感到寂静。因为《Icarus》是一首有着淡淡伤感的歌。我跳下高脚凳背好吉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俯身的那几秒,我感慨万千,思绪万千,一段临场感言涌上我的喉咙,让我不由自主。
“这首歌其实是我十六岁那年写的,那时候我刚刚进公司没多久,不认识Venus里我最好的姐妹们,也不确定我的未来到底有没有哪怕是一丝的曙光。那时候我一直在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我很害怕,也很孤单,所有的情绪我不知道可以跟谁倾诉。这首歌的歌词其实有很多层含义,你可以理解为是一首情歌,写给那些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明明得不到对方的那些人,但是就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歌词里的‘you’也可以理解成我的或者是我们的梦想,为了实现它我愿意让太阳融化我的翅膀。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还是撑过来了,我成功了。现在的我有Venus,”我对着舞台边的某个机位微笑,这个机位连着休息室的电视机,“还有喜欢着Venus和满夏的你们,”我又冲台下比了一个大大的爱心,“我觉得我真的很幸运,也很幸福。我要谢谢你们,也要感谢那个在黑暗中没有放弃的自己,如果存在命运之神我对他感激不尽。”
台下很安静,不知是不是幻觉,我听到了哽咽的声音。我当然不是有意鼓动emo气氛的,这只是即兴演讲罢了。所以我赶紧打圆场:“哎呀煽情环节到此结束啦!今天是很开心的一天,是以后我常常会想起的一天。从明年起每一年的今天,不管我们几个在哪里在干什么,这个日子都要团建!记得微博提醒。”
“好!我夏的话当然要听!”音响里传出了拍手和叫好的声音,两块大屏幕上投映出来休息室的场面,剩下的四个女孩给足面子地表达她们的同意。现场的大家也鼓掌,又开始有了尖叫声,欢乐的气氛重新回到了体育场。下一个上场的刚好又是团rap担兼笑点担当,她肯定会点燃全场的,我就是知道。
接下来就很愉快了。表演完五首solo曲,是互动环节,通过抽座位号邀请粉丝上台玩小游戏。然后,主持人出来宣布Venus正式出道。舞台周围早就布置好的一圈礼炮“砰砰”地爆出漫天而降的金色彩带。比下雪漂亮多了,我心里默默地想。之后又是另外四首非主打团曲表演。持续几个小时的活动接近尾声。
“那大家记得早点休息,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晚安宝贝们。”“Have a good night. ”“都挺累的别熬夜了啊。”
最大的屏幕上投映出土味的晚安表情包,台下的观众猝不及防地被逗笑了,开始起身慢慢地退场。我们五个女孩商量好目送大家全部离场,然后才回到休息室换衣服,简单地卸妆。我其间抽空看了下手机,已经十一点半以后了。
“唉,只能回宿舍简单休息一下了。明天还要去D市赶通告,我怕累死。”
“原来这就是出道的感觉吗?果真是比当练习生累一万倍啊。”
我笑笑,用卸妆棉抹掉口红:“至少我们出道了,这是一个成功的晚上。”
“这倒是实话,”丽比接话,一边摘下那对看起来就很重的耳环,“我记得明天是要给《未来》杂志拍封面来着?”
“对的,然后还有很多很多采访。团采和个人采都有。”
“哇,那应该……”丽比突然闭了嘴,一脸惊喜地看向休息室的门,“欸,满夏你看看是谁来了!”
回忆戛然而止。就像溺水久了的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呼吸到一口珍贵的空气,瞬间竟然有点恍惚的不真实感。通过这些记忆碎片,我深刻地理解到那些把回忆视作末日时代的鸦片的人。如果回忆能够再长一点,我也宁愿深陷其中,固执地去相信我又回到了十八岁的美好。
女孩走到我边上,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就像在试图猜测这对天生就是淡淡棕灰色的眸子里藏着什么样汹涌澎湃的感情,然后开口说道:“姐姐,这一块记忆碎片可以让我体验一下吗?”
我把金色的碎片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就像是把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放在了她的手心一样。在刺眼的金光中她消失了,留下我独自咀嚼刚刚的碎片带给我的强烈冲击的喜悦和隐匿其中的痛苦。我明明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告诉自己就算计划失败也没有关系,只要努力过就行。可是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害怕那个失望占更大可能性的结果。我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女孩站在我的背后,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问了一个我早就预料到的问题:“姐姐,碎片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是谁啊?”
尽管是已经被预判的问题,我的心还是一下子沉重起来。为了掩饰情绪我垂下眼,回答:“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并且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赶紧跳题,不要再问下去了。
可我愈是想要逃避,她便愈是有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致,追问着:“怎么,是姐姐已经分手的圈外男友?”
我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八卦也是这个年龄段女孩的通病啊。于是正色地回答道:“不是。是我的一个粉丝。”
“啊,粉丝啊?”她显然没有猜到我的回答,一副吃惊的模样,“我以为你会说是一个朋友之类的。”
“对,就是朋友,特别好的朋友。”
“比Venus的队友还要好的朋友吗?”
我沉吟片刻:“还是不太一样。Venus的队友,我们几个就像是亲人姐妹,我们是互相扶持才有了后来的成绩,没有人比我们几个更明白彼此曾经的眼泪是什么滋味。但是她,就是像学生时代大部分女生都会有的那种特别好的闺蜜一样。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所以她经常来光工厂看我,给我带好吃的,陪我说话聊天,在我失落难过的时候给我加油打气,所以我们团里的另外四个女孩子也都跟她很熟,玩成一片了。我们私底下都说她是Venus的编外人员。”
“后来呢?这么重要的好朋友,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我沉默,许久后我轻声回答:“她离开了。”
“啊?为什么?”女孩一副吃惊而愤愤不平的的样子,“不是说好的双向奔赴吗?她为什么要离开?”
“可能……是我的原因吧。我一直没有明白。那个时候,我好忙。我就任由她离开了。因为我的生活,被鲜花和掌声填满了。我好忙。”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注意到她蹙眉的表情很好看。她说:“有尝试过寻找相关的记忆碎片吗,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下子变得烦躁起来,用很不友好的语气说:“与你有关吗?还有,你小小年纪,你懂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可能因为一件事情就会变得很好,同理也不可能因为一件事情而突然变糟。我和她,我们之间三年多的友情,不可能说破碎就破碎了,有那么多一点一滴的琐碎记忆,你说我该怎么寻找碎片?你觉得我找得过来吗?”
“……那没事了。”女孩失望地撇了撇嘴,似乎下定决心不再过问此事。但是被她挑拨起来的情绪却在我的心头开始骚动荡漾,再无法平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种很强烈的召唤力,就好像是她在悄悄操控着我告诉她的事情的结果。
“唉,算了。”我突然妥协地开口。
我转过头,惊喜地大声叫道:“李熙!你怎么这么迟还来啊,真是的。”
小熙无奈地苦笑,把单肩包甩到休息室的单人沙发上:“还不是因为这几天我在L市参加大学生辩论赛实在走不开,所以错过了如此重要的夜晚,这真的能让我遗憾一辈子好吗?明天也不能陪你们赶通告了,明明到了D市我才是主人,早就想好了要好好请你们吃一顿,犒劳犒劳我的小夏同学,现在看来是暂时没有机会了,呜呜好可惜。”
“小熙吗?小熙长什么样,是不是跟姐姐你一样美?”女孩听我开始讲小熙的故事,一下子又恢复了先前的八卦好奇心,不计前嫌地调皮追问道。
“嗯……小熙,她算不上特别漂亮,瘦瘦的,但是她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所以看起来特别可爱。她很聪明,在D市读一所双一流大学。她看待问题往往一针见血,所以每当我对某些事情看不懂的时候,总喜欢跟她聊聊天,她就会像姐姐或者老师那样耐心地给我分析,使我对事情有全新的认识和正确的判断。确切地说,她是我的良师益友,没有她,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满夏。”
“哎呀没事没事。社长说最近的活动主要还是在L市和D市,后续应该也会考虑往海外发展。”丽比说着,摆了摆手,“你真的要请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呀。”
“那倒也是。”小熙说着,把她还提着的那个大塑料袋放在茶几上,“今晚我趁比赛结束赶紧先跑过来给你们庆功。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满夏猜一下吧。”
“哼,太小瞧我了,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吗。”我假装不屑地摆了摆手,“那必须是草莓气泡酒,或者是水蜜桃鸡尾酒?”
“草莓气泡酒,祝贺出道!”她率先拿出一瓶,拉开拉环,发出了“嘭”的一声。六个粉红色外壳的易拉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与李熙认识的时候我才十六岁。那时的我真的是默默无闻的新人,没有资格进入A班,更没有实力去证明自己。而她刚刚高考完,为了放松便常常来光工厂转悠。她的妈妈是这里的副社长。很多知道这个内幕消息的女孩,她们为了早点出道,便想方设法跟小熙套近乎,给她买各种大大小小的礼物,但她从没都没有收过。
那天很晚了,我特意挑vocal练习室没有人的时候随便唱几首歌自娱自乐。在社交媒体上我发布过一些简短的弹唱或清唱demo,也积攒了一点点粉丝。手机的语音备忘录里还有好几段没来得及上传的哼唱。
等我一首歌唱完,突然发现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后门,把头靠在门框上,带着一脸的微笑:“唱的不错。”
之前远远地见过她几次,也略有耳闻这位能“自由”进出光工厂的公主大人,但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讲过话。今天她竟然主动找我,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也笑笑:“谢谢夸奖,我只是随便唱着玩,其实也没那么好。”
小熙摇摇头,换上认真的语气说道:“怎么会,我觉得你的声音包括你的外形条件都让你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她顿了顿,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杯烧鲜草奶茶,“常温,三分糖的,一起喝吗?悄悄的。”
我犹豫片刻。公司规定不能碰这种高热量食物,我也不愿回忆减重增肌的过程有多痛苦。但是那天一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同意她,就这一次。
于是我点了点头。李熙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我咬住吸管,默默地让阔别已久的奶茶在我的味蕾上横冲直撞。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熙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让我做你的头号粉丝吧。”
“听你的语气,是很确定我能够成功出道吗?还是你愿意保我出道?”两口奶茶下去,我也就忘记了生疏,大胆跟眼前这位公主开起玩笑来。
她听到第二个问句后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得,如果你跟她们一样,今天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悄悄请你喝奶茶。相信我,我觉得你可以。”
“为什么?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就是……”李熙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你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说得文艺一点就是,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怎么说呢,就是你能让人联想到很美好的东西,沙滩和蕾丝一样的海浪,解暑的冰可乐和绿豆雪糕,夜晚干净的夜空和天上闪烁的星星,这种。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词形容就是——少年感。”
“那挺好的,我最喜欢的季节正好是夏天。”
“嗳,”她突然满脸惊喜地问,“满夏,满夏怎么样?”
“啊,什么满夏怎么样?”
“我是说,你的艺名,艺名起满夏,你觉得怎么样?差不多就是盛夏的意思。”
“所以,你的艺名是小熙给你取的啊?不是说是队内互取的吗?”女孩打断我。
“因为我是很晚才进的A班。我去的时候她们四个已经在A班待了好久,艺名也都相互取好了。我进去之后她们问我有没有艺名,我就跟她们说了小熙和‘满夏’的故事,大家一致认为‘满夏’这个名字很好,所以就这样沿用了下来。”
“原来光工厂的艺人和练习生都是自己起的艺名。我一开始还以为艺名都是公司取的呢。”
“以前是的。不过时代在进步嘛,公司还是会尊重我们的意见的,这也是光工厂有别于其他公司的地方。”
“真不错,说明你们社长是一个开明的人。”
我和李熙混熟之后她就经常来练习室找我。那段时间我训练还挺辛苦的,体重一直慢慢往下掉,所以她带炸鸡可乐奶茶什么高热量的食物犒劳我我也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休息的时候还一起打几把游戏。后来到了A班我们六个人就一起玩UNO,谁输了谁请客,这个传统保持了很久。她是鼓励和见证我们一步一步练习,出道,站上山巅的最重要的人。我们出道之后她就是团粉里元老级别的人物;在我的直播间里当了半年多的总督,我只设她一个房管,于是她直播场场不缺席;Venus巡演我们送了她好几次VIP席,她能到场也从来不推脱;机场也跟得很勤。我们都快怀疑她是不是不用上课。之后我们干脆就公开了她的特殊身份,团建微博发照片不给她打码,甚至公然把她艾特出来。于是粉丝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姐姐追星成功。
“小熙比我大,但是我们两个性格相似爱好相似,特别谈得来。”对于偶像来说,有一个真心真意的朋友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她不为你的钱,为你的地位,她真的只是看到了你光鲜人设后面的闪光点而愿意和你交往,冒着被本家嫉妒被对家人肉的风险。如果失去李熙我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可是?”女孩接话,“所有这样的故事之后往往都跟着一个‘可是’对吗?”
Venus出了jazz曲风的主打歌之后就出乎意料地火了,而且是一夜之间火遍全网。我们才出道没多久,对突如其来增多的期望值毫无防备。我有逛外网的习惯,没想到外网也被我们那首歌的MV刷屏,屠榜并蝉联第一好几周,p站上的同人一下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么好的发展前景着实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光工厂看好Venus,立刻安排我们准备下一张团专,录综艺拍杂志接代言走采访也从来没有落下过,本来还不算太忙的生活一下子被各种事情填满了。
饭局去不了,微信没时间回,游戏更是一把都没时间打。我们五个都说让小熙好好念书,考研成功之后陪我们一起出国巡演。但是没办法,我们不知不觉还是生疏了,不再是见面可以随便开玩笑的那种无间的朋友。寒暄确实有在寒暄,她也一直是我的房管,但是总督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提督,然后又降级成了舰长。超话里有关我们关系破裂的谣言开始风风火火地传,丽比倒是亲自来辟谣说是李熙打算专注在学习上,可是她本人并没有出现,虽然我很肯定她看到了。
巡演持续了将近半年,与此同时团综的拍摄也在进行。Venus的五个女孩完全生活在了摄像机和闪光灯之下。终于回国,公司给我们专门安排了一个D市的宿舍,是一栋小别墅,里面有录音棚有健身房有舞蹈厅。这样子我们可以基本避免公众生活。
李熙约我们五个出去吃饭,最后只有我和丽比两个去赴约,因为另外三个女孩是某个综艺的常驻嘉宾,刚好要去拍宣传片。经纪人和公司里商量,本来不打算让我们去,奈何我们苦苦撒娇哀求才勉强同意,前提是出门得全副武装,渔夫帽墨镜口罩长外套。
“这不就像大喊‘快点注意我们’,告诉所有路人我们是某位了不得的人物吗。”丽比对此产生质疑。但是为了出门最后还是得乖乖地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约会地点是我们出道之前很喜欢去的一家路边小餐馆,店不大但是东西很好吃,凭借着绝佳的口味成为了我们约饭的大本营。我最喜欢里面的拉面,丽比偏爱吃炒饭,小熙喜欢披萨,我们两个倒是不太喜欢,今天能陪她吃披萨的人缺席,她只能自己点牛排。
为了让我们毫无压力地好好吃上一顿饭,她特意很早就到餐馆里订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属于各种拍摄工具的死角,但是我们又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口进出的人流。李熙看到我俩夸张的打扮之后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摆摆手说:“赶紧坐下点菜吧,免得浪费你们宝贵的时间。”
接下来一直都很安静,这诡异的安静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知道丽比也是这样。我看着丽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有意把屏幕转到一个我们都看不到的方向后开始输入文字。
我的手机震动一下,我心照不宣地点开微信-聊天界面。
【我们是尴尬的King 天哪 我要裂开了】
【求求你找个话题吧 我会辅助你的】
【沉默真的太难受了】
我于是开口:“之后我们应该会有比较多的机会一起玩吧,最近一年应该都呆在D市附近了。”
“对的,”丽比立刻说,“下次换我们请你啦!反正现在经济也不紧张,老让你请多不好意思。”
李熙却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小声说:“出来吃饭,出来玩,也是像今天一样吗?挡住表情鬼鬼祟祟,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一样。”又是沉默,然后她轻笑一下,“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但是这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
一顿不那么愉快的饭。后面我们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本应该很快乐的聚餐生生变成了煎熬。
结账的时候李熙突然回头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又笑了一下。她今天其实一直在笑,没有冷着脸,可是她的笑容好虚幻好脆弱。
丽比去洗手间了。李熙站在我的旁边,然后,她说了我们俩面对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夏,你知道吗?你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注意到身边女孩的表情是那么难过,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哭,可是她突然让我内心压抑很久的苦涩猛地翻涌了上来。
“然后她退了房管退了舰长,不再特别关注我的社交账号。我们的交流真的只剩下了除夕的一句‘新年快乐’。”我抬头看看已经开始变暗的天空。被沙尘遮掩的苟延残喘的太阳在慢慢西挪,让人产生一种可能再也升不起来的错觉。
女孩突然朝我这边靠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我惊讶转头,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张青涩却美丽的脸庞,将难过和安慰安放在同一张脸上,这矛盾的美学狠狠地击中了我。
她说:“想想你和小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你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不说话了,顺着我和小熙的交集回想着一点一滴。
从出道到大火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一次小熙顺着日程表来练习室找我,结果扑了空。后来我在微信里和她解释。
【哎呀错过真的太可惜了 我们在电视台录广告】
她秒回我。
【今天的日程本来不是训练吗】
【你们有那么多首团歌的舞蹈还没扣过】
我发给她一个耸肩的表情。
【是我建议的】
【Venus需要更高的曝光度 我们毕竟是公司的女团 不是为爱发电 我们要盈利】
【实在对不起啊 最近还有好几个商单 有空再约吧】
对面久久没有答复。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聊天框最下端出现了一个微笑表情,她发过来的。她说,没关系下次约。可是我知道,只有小熙生气的时候她才会发微笑表情。她对我生气了,因为她不赞同我的看法。有一通深夜的电话里她和我探讨:“现在娱乐圈里大部分的偶像团体吃的都是青春饭,靠着姣好的外形条件和一点点心机的营销手段火一把之后就靠广告商单赚钱,而不去费心打磨自己的实力和作品质量。最后这些团体都像一次性商品一样,用过了就被废弃,被人们忘记掉再也不会提起。光工厂就取胜在这里——作品质量是王道。一个团火不火爆,外形条件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歌好听,还可以圈一波圈外人的粉,并且把原有的粉固一固。Venus是靠实力层层筛选出道的,你们只要不忘初心,就可以在娱乐圈头部活跃很长时间。”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大概是赞同。
但经营Venus花了光工厂很多精力经费,为了营造最好的舞台效果,很多打歌服的价格都是五位数六位数,MV的布景也从不用绿布。我不愿辜负社长的关心和偏爱,我想快点让他看到成果。
又或者,其实我确实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沉不下心来好好做音乐,好好跳一支舞。来回奔波的生活让我浅薄浮躁了?
不……我坚信自己是对的。我要证明给小熙看,即便没有那么多训练,Venus仍然可以创造新的辉煌!
“所以我想红!狠狠地红,可以霸占所有的首页所有的热搜,让她不得不看到我,最好后悔错过我。我真的舍不得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怎么才能回到过去追回她,追回我唯一的房管,我在任时间最长的总督,我无话不谈的挚友,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里,我不明白……”我不能哭,几年的训练让我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一次我任由眼泪滴滴答答地摔碎在我的外套上。
8
“所以这是你的目的吗,搜集记忆碎片的目的。”女孩慢慢松开抱着我的双手,她一下子又冷静下来,出乎我的意料。
“我希望我可以收集起那些与我的经历有关的碎片,磨成粉末之后洒在地下城的空气里,让碎片的粉末填满地下城的每一寸空间,这样所有人又将都会记起我。我想挽回那个属于我的盛世,不然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除了满夏以外我不能是任何人。”
女孩笑了,笑的很悲悯:“不可行。且不说这么一点记忆碎片怎么撒播到地下城的所有空间。这么一点碎片根本不足以让人们记起你。生逢末世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已不属于当下这个时代。所以,请及时停止吧。你不能再疯狂下去了,会出问题的。”
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阴冷很歇斯底里:“什么问题?”
“你知道记忆碎片是什么原理吗?”
“什么原理,不就是大脑的代谢产物吗?”
女孩沉默片刻:“不是这么简单。平行宇宙是存在的,但是发生的都是同样的事情。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的‘过去’可能是另一个宇宙的‘现在’。记忆碎片就是各个平行宇宙的车票,帮助你穿梭到正好在经历你选择那个时间节点的宇宙里,然后再穿梭回这个宇宙里。穿梭之后你虽然是真实存在的,却无法对这个宇宙进行任何的干涉或者改变,同理这个宇宙也不会对你产生干扰。而且这样的穿梭并非是没有代价的,每穿梭一次,时间就会交错一次,因果链不断地叠加。也就是说,穿梭的次数越多,你迷失在各个宇宙连接空间的可能性就越大,连接处是荒凉的虚空,什么也没有。一旦迷失,没有人能把你找回来,这才是真正的遗忘。无可挽回的遗忘。”
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的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原来我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那就没有可能了。一切都是无数因果链中的一环,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安排好的一场滑稽的喜剧。那我为什么还要试图打破已经被确定的未来?
“地球真的只是整个宏大的宇宙历史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就像巨人脚下的一只蚂蚁那么微不足道,人类太渺小了。哪怕是最高级的文明也对改变历史束手无策。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去改变既定事实,你完全可以尝试着过好眼前的这一生。你有才华,有资本。换一种心情,你可以比原来生活得更好……”
“那就没有必要了……算了也罢,就最后让我唱一首歌吧,算是对过去的告别。”
我坐在舞台的边缘,没有吉他没有话筒没有音响。女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残阳只剩半个,上半部分的天空已经变化为了黑色,黑色没有干净污秽之分,只是这个时代看不到点点的星子。我回想着星星点缀夜幕的美丽,然后下定决心唱最后一次歌。
唱《icarus》。
I flew too high 我飞向高处
Left fear on the ground 将恐惧抛在地上
I touched the sky 我触碰天空
And never look down 从不往下看
I loved you as Icarus loved the sun 我爱你就如伊卡洛斯爱着太阳
(Too close too much) (太过接近就会欲火焚身)
情绪酝酿到位,淡淡的哭腔,气息却很平稳,再加上三十岁微微有些沙哑富有故事性的嗓音,绝望的情绪不自觉弥漫。如果我现在在录音棚里,录音老师会说这是最好的一版吧,情感表达得太到位了。在歌声中我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了单秋,想到了李熙,最后停在脑海里的是丽比和我的Venus。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无力感。
“走吧,该回地下城了。这一段记忆我也就当是一段梦境。”我起身。女孩看着我,然后率先走出体育场为我引路。我倒觉得她像一个向导,带领我走向永恒的坟墓。我的心彻底死了,再没有任何火种能够试图再次点燃生的希望,今天的所有事情就是一个盛大荒诞的葬礼。
风向却突然不对了起来。路面上沉淀的黄沙疯了一般向上翻腾,能见度迅速降低,我带上护目镜,试图坚定往前行走,然而我发现这是徒劳。风太大了,除了坐在地上别无他法,不然站着会被立刻吹倒。在这样的风暴面前,我绝对没有幸存的可能。今天到地面呆了整整一天才刚刚起风,这已经算是我极大的幸运了。
这也是因果链的一环吗?也是命中注定吗?还是我无畏的尝试造成的后果呢?不过也不重要,这一次我也许可以解脱了。
可是女孩居然迅速地跑到我的旁边。她跑得那么快,那么稳,白卫衣牛仔裤在漫天黄沙的背景下显得更像幻影了。
“你在听吗?喂,不要闭上眼睛啊!”女孩大声地喊,摇晃我,“你能活下去的!这一次你一定能活下去的!求求你活下去好不好!你还记得我吗?你一定记得的。快点说出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一定记得!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我只是半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她。
女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然后她又笑。她好像能用笑容表达所有的情绪——这次是绝望。原来她这样的女孩也有绝望的时候。
“很抱歉这次你死不成,因为这也变成了庞大因果链中的一部分了。因为有个已经变成宇宙中幽魂的傻女孩试图去改变过去,她会救你。一次一次地救你。你看啊,这就是这个怪圈古怪的魔力。我已经不属于任何宇宙之中了,我是因果链的一个例外,一个漏洞。迟早我会被清除掉吧,那样所有的我,所有的你,都不会再存在了……”
原来如此,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她会对我的十五岁及以前的过去了如指掌。
“你记起我来了吗?我的名字?我知道没有。我知道,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了。”
风越来越大,远处背景一栋高楼轰然坍塌。
“我的名字——叶暶。”
我的名字,叶暶。
尾声
再醒来,浑浊的太阳已经又一次升起来了,我揉揉眼睛,站起来,拍掉了身上堆积的沙土,恍惚地盯着并不刺目的阳光。昨日的一切,应该只是一个梦吧。平行宇宙,已经消失的幻影一般的女孩。一摸口袋,除了沙灰什么都没有。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对,我记得,我是满夏,只是满夏而已。
机械地迈动双腿朝通道走去。身后,体育场坍塌一半的残躯拉出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