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颈者·第八幕·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八幕·我花开后百花杀
红霞如剑尽出,刺破雾霭,大片大片倾倒在山脊,再若有形之水物,缓缓自葱茏草木,翠色掩映间滚落到田野里,于齐膝的水渠中留下连绵的金芒璀璨,如有明光。
因了大雨冲洗,先前倒伏在地的野枝此刻也爬起来许多,叶片被浇洗得发亮,映出鲜活的亮色。土里湿气蒸晒干净,便有微甜的腥气升腾起来,在鼻窦间挥之不去。
叶之槐肩膀被晒得发热,便侧过身子,让霞光落到他处。
“日出如何?”廖学智叼了烟,倚在警车上,正吞吐云雾,掩住面目。
“虹光万丈,比城里要肆意旺盛许多。”刑警沉心吐纳,胸腔里憋闷的隔夜陈气便涤清些。
所长立在高坡上哈哈大笑。
在刑警对车朝实盖棺定论的推定后,应廖学智之邀,叶之槐起了个大早,同中年人一同驱车开到镇郊,登高赏景。此刻两人站在无名青山峰顶,见红日蓬勃,皆生出不少潇洒意气。
“对了。”廖所长从后备箱里拿出包装好的糕饼水果,又拿一包用草绳扎好的腊肉,朝叶之槐递过去,“所里大家出钱买的,叶警官一定要收下。”
刑警见中年人神情坚决,便也不矫情,郑重收在手里。
出镇干道仍被泥石流堵塞,无法通车,尚且不知道何时通畅。但派出所的众人却很高兴,纷纷表现刑警可以多留几天。叶之槐也乐得如此,权当给自己放几天假,看看久违的乡野风景。
“这次多亏你了。”廖学智拍了拍年轻有为的后辈肩膀,眼神真诚。
“指纹和血型比对结果如何?”叶之槐多问过一句。
“都匹配上了,就是车朝实。”廖学智说到此处很是振奋,无可辩驳的客观证据比起空中楼阁一样的推理,无疑是一剂真切的强心针。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犯人?”叶之槐会这样问,是因为车朝实属于精神病患者,依循规章制度,他无疑需要进一步的专业鉴定才方便量刑。
廖学智露出难为情的脸色,“镇民们都巴不得立马枪毙了他,加上车朝实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病症的存在……”
叶之槐听懂了警察的意思,看起来廖所长想要把车朝实的病情隐瞒下去,把他当作常人审理。他理解廖学智的行为,对于这种做法也不打算过多置评。
“叶警官你……”廖学智欲言又止。
刑警摆摆手,他知晓对方言下之意,无非是想要自己也帮忙打打掩护,于是开口:“我递交的报告中不会过分强调他是表演型人格障碍患者,但我同样不会篡改事实,有意忽略这个要素。”
廖学智点点头,他不能要求对方做更多了,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今晚上的庆功宴,叶警官要去吗?”廖所长扔掉烟头,突然想起这回事,便出声询问。
叶之槐看到廖学智的表现,几乎转瞬间就推理出对方言行后暗藏的现实,他也不避讳,说得直截了当:“我猜,庆功宴不是廖所长安排的。”
矮胖的所长有些难堪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才提起声音道:“是荣镇长的意思。”
“会不会不合适?”叶之槐问得小心,镇长迫不及待要开庆功宴,便是想做姿态给派出所里的警察看。他先前觉得此案棘手,不愿多操心,便是那次满是敷衍的走访也显得态度轻慢,行色匆匆。此刻悬案告破,便忙不迭地拉起庆功会,多少也有缓和关系,鼓励嘉奖的意味。叶之槐作为空降到此的城里人,倘若一同参加进去,却显出不合情理的尴尬来。
“没事的。”廖所长倒不准备搭理个中曲折,豪爽地锤了锤年轻刑警的胸口,“我不拿叶警官当外人,若是想去蹭一顿好吃的,就随大家就一起去。”
叶之槐有些感动,他只觉有一股浩荡热气从脚底冒出来,涌在心头,便也罕见地情绪激动着点头,道:“会去的,来这里几天,还没同所里面的大家一起吃过饭。”
“宁睿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可盼着你去。”廖学智语气轻快,开了个玩笑。
“是在哪里吃?”
廖学智转过身子,他指了指远处一栋新建的,装潢富丽的高层西式别墅,努努嘴:“那座全镇最大,最显眼的房子。”
“是荣镇长家的?”叶之槐语气戏谑。
“是荣镇长家的。”廖学智附和一句,两人相视一望,随即畅快地大笑起来。
等到太阳往下落的时候,叶之槐回到宁睿家中,叫上年轻人一起出发。刚破了大案的宁睿兴奋得不行,一路上自顾自同刑警说了不少闲谈私事,就差把底裤翻出来给叶之槐看看颜色。
等两人走到洋房外,清瘦的荣镇长正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迎接,看到叶之槐时倒没显露出意外失礼的神色,还主动伸出手同刑警握了握,把两人送进屋里。
内屋里站着打扮清爽的廖学智,他穿了丝绸的短衬衣,花纹艳丽。梳上时下流行的分头,用发蜡打理得光亮,见到人走进来,上前问候几句,就把二人朝餐厅引去。
路上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叶之槐打量过内部装潢,随即开口道:“荣镇长有什么家人?”
“怎么突然这样问?”廖学智好奇。
“看房子的样式和装修,像是大城市里年轻人流行的品味,不是老人会钟意的选择。”叶之槐说得轻淡,旁边的宁睿倒是一惊一乍:“槐哥观察得好仔细!”
廖学智先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笑骂一句:“让你跟在叶警官旁边就是好好学习的!你小子也给我养成随时观察,随时思考的习惯!”随后转过头对叶之槐解释:“荣镇长排行老大,有几个弟弟都在镇上做事。夫人早逝,留有一个独子,这样看下来,房子的事应是他儿子操办的。”
“当是如此。”刑警点点头,三人已走到饭厅内,孟晖三人早坐在里面,见到叶之槐进来,齐发出几声真心的喝彩来。
“你们别调侃我了。”叶之槐拉了椅子坐下,满面苦笑。
“可不是调侃。”孟晖神情严肃,“若不是叶警官你,我们决计摸不到头绪。”
“大家同样努力调查,没什么高低之分。”叶之槐洒然一笑,“况且今天要听的客套话有不少,我可不希望从你们嘴里听到这些。”
“哈哈!”孟晖依然如行伍里那般直来直去,听完刑警直抒胸臆的心里话,也就压下心中沉甸甸的感谢。
荣镇长最后走进来,见人已经到齐,便满意地点点头。
“荣公子不在?”廖学智为了活跃气氛,当先开口调侃道。
“他在忙别的事。”镇长回答,或许觉得内容有些生硬,又加上一句俏皮话:“也在减重。”
所长耸肩,迎合地笑笑,随着众人坐下。
老人又环视过一圈,清清嗓子。
“要开始了。”宁睿戳戳叶之槐大腿。
“希望他说快些,饭菜凉了可不好吃。”刑警耸耸肩。
之后就是一番冗长枯燥的感谢致辞,镇长说得饱满热情,字字句句都好似挤干净了他瘦削身躯里的勇力,好似真倾注了不少心力在上面。即便是叶之槐也佩服起他临场做戏的功夫,甚至一度以为那个在爆发能量的老人在这里做个小小的镇长是某种无可奈何的屈才。
终于讲演完毕,荣镇长甚至连半点劳累都没展现出来,精神看起来比在桌下听得昏昏欲睡的宁睿还要高昂,他尚有余力一一分发了碗筷,才终于肯坐下动起筷子。
抛却这一场作秀意味浓重的官僚讲话,后面的环节就显得欢快许多。荣镇长在饭桌上是个幽默风趣的人,他年长众人许多,饭席间讲出来的奇闻异事在条理分明的口才下别有魅力,也不像某些依仗资历的老领导那样爱开些荤腥的粗俗玩笑,倒让刑警觉得他是个有节有度,谈吐不凡的识礼人。
当然,叶之槐也怀疑自己的部分好心情来自于饭菜鲜美,吃得津然有味。乡下用柴禾土灶烹饪,火大油滚,食材也是新鲜活泼,请地道的老厨师炒出来,锅气之下把本味锁住,比城里面的菜色多出几分大巧不工的醇厚滋味。
互相寒暄过,荣镇长最后问到叶之槐这里,他清了清嗓子,才语气舒缓道:“叶警官年纪轻轻,就能在市局当上刑警,或许靠的不止是优异的断案能力吧?”
叶之槐挑挑眉,这不算是个友善的问题,但看到老人容光焕发,便也知道这是兴奋之下一次无意的出格提问,就压下心内异样,回答道:“我之前并不分管刑事案件,而是在边境线上常年缉毒的一线干警。”
“是英雄。”荣镇长的评价足够简单,也足够份量,“是上方担心叶警官人身安全,才特意安排到后方来?”
“我对毒贩太过酷烈,或许是担心手段过重,滋生杀性。”叶之槐半开玩笑着回应,却也在话锋之下展露出不为人知的强硬。
“来后方养一养性子也是好的,年轻人杀伐气别那么重。”镇长挑了挑眉毛,应得不轻不重,结束掉这个话题。
插曲过后,庆功宴也在尽可能的祥和欢欣的氛围中结束了。几个男警察喝了些酒,也就放开不少,高声交谈着往日趣闻,倒也算得上宾主尽欢。到最后从宅邸里出来,已是月明星稀,夜色深浓,廖学智喝得迷糊,被吕许扶走了。孟晖浑身酒气,大着舌头支吾几下,如何说不出完整句子,便只在临走前重重拍过叶之槐肩膀。温晴心里高兴,也尝了点自酿的梅子酒,面色酡红,宁睿不放心,陪着女警回家,就留下刑警一个人。
叶之槐只少少喝了几杯,头脑还算清醒,暂时也没有心思回到住处,就朝镇中走去,打算放松心情,消磨难得的闲散时光。
今天是周末,四处逛玩的乡人尚有许多,刑警找了个台阶坐下,点上支烟吞吐,看着远处几个半大孩子互相打闹,深感惬意。
“叶警官,你好啊。”刚抽过半根,叶之槐被一个西装革履,穿得规整的年轻人叫住,他打量来者几眼,见到陌生人手里提着纸袋,是刚从店里走出来。
“你好。”叶之槐也打了招呼,随即有些犹疑地开口:“你是……荣镇长的秘书?”
“一面之缘,叶警官还记得我呀!”年轻人显得高兴。
“秘书先生不也记住我了?”叶之槐笑着说,“如何称呼?”
“上次太忙了,都没来得及介绍自己。”秘书主动同刑警握了手,“我是荣向。”
“荣先生好。”叶之槐点头,想到什么,“荣镇长是?”
“是我父亲。”叫荣向的年轻人推了推鼻上的金丝眼镜,露出有些羞赧的神色。
叶之槐了然,同荣镇长吃过饭,相互交谈后,刑警已然知晓其人性格强势,见识不凡,加上作风干练,雷厉风行,在乡里颇有威望。因而一镇之长即便还算不得只手遮天,安排亲生儿子当个贴身秘书确是小菜一碟。
“怎么没来吃饭?”刑警心情不错,也就同荣向闲聊起来。
“在忙贫困户申报的事,有几户人家中资料备不齐,又急着要,便天天来找我哭诉。”镇长儿子伸手抹去额角汗水,眼神疲惫。
“辛苦了。”叶之槐也知晓秘书工作不易,尤其是乡中小镇,大小杂事都需经手,是累人的苦差,这一句安慰说的真心实意。
“应该的。”荣向嘴角含笑,“叶警官什么时候离开?”
“泥石流还堵着呢。”叶之槐有些奇怪,作为秘书的他应当有负责救灾工作才是。
荣向懊恼地拍拍额头,“我不是分管这个的,倒是忘得干净。”他随即面带愧色朝叶之槐认真致歉,然后亲切地拍了拍刑警肩膀,“和我父亲的用餐如何?”
“令父是个有野心的人。”叶之槐斟酌片刻,选择了一个中庸寡淡的词,也就看不出刑警心中真正的倾向。
“父亲向来不惮于展现魄力,自小我便十分向往于此。他人虽精小,但说一不二,气势雄壮,有屈人之威。”荣向脸色泛红,目光灼灼,他的五官因为谈及父亲的激荡而挤作一团,显露出某种纯粹又狂热的膜拜,“叶警官果然识人很准。”
叶之槐恍然,荣向看起来正像是一个被威严强大的独身父亲哺育出的温室幼鸟,对上位者的有发自本能般的服从。也使得秘书尽管面对生人,却由于在父亲辐射下培养的过度自我而全无个人隐私之概念,短短几句便坦露出露骨直白的心里话。
刑警谈不上厌恶这类人,却也更说不上喜欢。
或许也拜父亲所赐,荣向很会察颜观色,他见刑警容色稍有不耐,大有兴致削减之兆,意识到先前言语间毫无距离感的冒犯,便挥手道:“是我考虑不周全,叶警官忙碌一天,正该休息,我还拉着说话。”
“言重了。”叶之槐也客气。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这里地方虽小,但山水不错,叶警官闲时可以多看看。”
肩宽体长的秘书没有再多说什么,朝叶之槐再次浅笑致意后离开了。
叶之槐没再对这次偶遇产生什么别样的感想,在他看来荣向只是一个身份略微敏感,崇拜强者父亲,且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独子罢了。
但秘书谈及父亲时刻意的谄媚神色却像是刀劈进了刑警心内,让他挥之不去,总觉得遗落了什么。
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叶之槐漫无目的,四下转过两圈后,目光触及到了身后商铺的招牌。
荣向走出来的店,是家女式服装店。
一点微不可察的电光如同星火在刑警脑海里闪过,他像是抓到了一些飘渺的思绪,却又在下一秒消散,留下难以言明的痕迹。叶之槐的脚步没有因此停下,他凭依着这股莫名的感召走进服装店,来到富态的老板娘面前。
“刚才那个男人来这里买了什么?”他的问题不合常理,也突兀直接,但碎嘴的中年女人完全没有保护客户隐私的概念,她都不需要叶之槐出示警察证件,就自顾自打开话匣子絮叨起来。
“有裙子,女鞋,也顺带拿了几条裤袜,小荣经常来买的。”乡下服装店一般都不会单卖衣服,诸如丝袜皮鞋之类也摆在货架上。
“他给女朋友买的?”
“这我不知道,那是小荣私事,不好多问。”老板娘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八卦下去,“不过镇上女孩暗地里喜欢他的有许多,小荣倒是一个都没接受过。也不怪他心气高,模样周正,加上镇长家公子的身份,还是从国外回来的高材生,有才有钱,哪家女孩儿不心动?”
“他在国外留学过?”叶之槐有些吃惊,这几年大学生才多起来,像荣向一般的海归仍是凤毛麟角,“荣镇长那样的人,甘心让海外归来的儿子只在这里当个秘书?”
“哟,这你就不知道了,是小荣自己要求留下来。他心疼他爸年纪大了,主动提出来帮忙,也是磨砺自己两年,说不得哪天就展翅高飞了。”女人显然很欣赏荣向,话语里信息量不少,省却叶之槐不少力气。
“荣向在国外……是学什么?”叶之槐状若无意,四肢却绷紧了,如同猎人在野外直面猛兽。
盖因这是个足以改变一切的可怕谜题。
老板娘一时语塞,她用手轻敲着自己脑门,嘀咕道:“记不清了,之前听镇长说过,好像是某种医生,但不是一般的外科医生。”
“兽医?”叶之槐发问。
“不,不,是医人的。”女人连连摆手。
叶之槐沉吟片刻,试探性说到:“精神科医生?”
“有点像!”老板娘神色微动。
刑警叹了一口气,说出他内心最不希望承认,却是最有可能的猜测。
“是心理医生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心理医生,说是治心病的。”老板娘因为得到这个答案,捂嘴开心笑起来。
叶之槐深吸一口气,他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粘稠滑腻,像是软体动物的吸盘把口鼻牢牢缚住,连周遭的景象都在摇晃。刑警知道这是大脑高速运转导致血液供给不足引发的暂时性缺氧,面色青白的警察只好高高鼓动胸膛,把夜间冰凉的冷气吸入体内,紧随而来的却是阵阵强烈的晕眩,几乎要将神经撕扯为两截。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病毒般在刑警的脑丘里蔓延肆虐:
叶之槐自以为高明的推理,从一开始就已经走入误区,而绝无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刑警犯了查案的大忌:没有依据的预设前提。从调查伊始,叶之槐就没有理由,亦没有道理地无端相信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的凶手只有一个,而他所有的推断却都建立在一个如此脆弱的前提上。
预设前提导致的致命缺陷进一步使得刑警所有的推理都退化成可笑的胡乱臆想,一文不值。叶之槐无比努力地想要证明第三起案件产生异常变化的合理性,却忽略了一个简单又显然的假设:如果从一开始,第三起案件就是另一个人所为呢?
车朝实也许真的是表演性人格障碍的患者,但叶之槐关于这一点的推断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他为了说服自己,强行由结果倒推原因,变扭又蛮横地压在嫌犯身上的故弄玄虚的工具。刑警试图让案件的内在逻辑自洽,甚至不得不如同催眠自己一样用上冷僻专业的医学术语,让案情徒变复杂,却在最后用正确的线索推导出错误的结论。
某种程度上,叶之槐甚至成了另一个真正凶手的帮凶,他借刑警的偏激思维不留痕迹地便摆脱掉所有嫌疑,而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罪责强加在车朝实身上。
叶之槐根本不是在为真相推理,他是在为凶手推理,进而得到一个被早早安排好的,扭曲又失真的虚假故事。
这种高明的,操纵心智的无形控制如同透明澄澈之流水,从线索卷宗上沙沙淌过,就隐秘而细腻地篡改了整个事实。
漏洞百出的推理过程中,自诩严谨的刑警甚至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全然是按着对方的预先定好的步调在行进,便有若一双隐形大手,嘲弄又轻蔑地拨弄着叶之槐思考与推理的丝弦,就奏出早已落笔谱好的曲调。
而拥有这种令人惊骇又可怖的玩弄思维,操纵人心的异常者,叶之槐无比确信整个小镇有且只有一个。
国外留学归来,拥有心理学医生资质的镇长秘书——荣向!
他作为秘书,处于工作需要一定接触过许多镇民,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依靠心理学知识发现了车朝实不为人知的表演型人格障碍的病症。此类疾病的患者往往由于过度渴望关注,会发展出令人费解的特质:极其容易遭人蛊惑,甚至最后在不自觉中的无意识里被完全操纵,服从指令。以荣向呈现出来的技巧,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轻易,他可以从灵与肉上完成对车朝实的全部支配。
在荣向决定犯案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车朝实,秘书知道表演型人格障碍具有足够的迷惑性,因此在一开始就决定最后要用这枚罹患精神病的棋子脱身。车朝实也做到了,不,是叶之槐让车朝实做到了,他几近完美地顶替了原本属于荣向的罪责。
而第三起案件,是荣向指使也好,是车朝实出于致敬学习的一次拙劣模仿也好,秘书需要一起真正的凶杀来为这只替罪羔羊的身份添砖加码。车朝实仰慕作为领导者的荣向,也在荣向默许授意下用粗糙而简陋的方式临摹了以丝袜为代表的仪式手法。但车朝实到底只是个普通人,他缺乏荣向缜密细致的手段与残忍冷酷的心态,在张皇与兴奋里留下不少痕迹。
这些痕迹正是荣向所需要的。
甚至为何车朝实之前没有对叶之槐询问他是否喜欢男性的试探做出抵触反应,在目前的情景下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他性取向并不反常,甚至车朝实根本就是一个正常的异性恋,他不会像真的双性恋如此在意自我性向的定位,因此对刑警的称呼采取了嘲弄的玩笑态度。
这同样也是是第三起案件中为何会出现女性受害者的真正原因。
叶之槐也终于明白第四起案件荣向想要传递的信息:他是在暗中讥讽自己居然还不知道存在两个不同凶手的事实。荣向作为纯粹的同性恋,宁愿强奸一个畸变丑陋的尸体,也不会朝一个了无兴趣的异性下手。
但刑警当时完全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简单地断定仅仅是凶手的变态需求在升级。
一招之差,满盘皆输,叶之槐的推理甚至还未开始,就注定了败局。
但荣向依旧不够谨慎,他仅仅由于从女装店走出来,就被刑警抓住了破绽。
不,好好想想,叶之槐,领先自己如此多的秘书先生,岂会犯下这样荒唐可笑的错谬?
荣向是故意的。
甚至,他示弱般的礼貌态度,也是故意扮给叶之槐看的。
荣向并非是如刑警先前所以为的是某类身处父亲庇护,羽翼未丰的雏儿,他反而是在强权反复打磨下,被猛火锤炼锻出的,磨牙允血的锋锐冷钢。
刑警更是明白,他目前为止自以为的推测都只是一厢情愿,捕风捉影的逻辑分析。所有真实留存的,可以鉴别的证据只在第三起案件出现:车朝实留下的指纹血迹。荣向亲手实行的另外三起凶手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但由于“一个凶手,一个系列案”的自大假设,这三起案件未被独立出来,而是直接归类到同一系列犯罪中。如此下来,第三起案子的证据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所有案子的证据,简直像是警察用自己的办案逻辑与章程,把荣向彻底排除在凶手之外。
现在,除非秘书先生跳出来承认杀人,叶之槐找不到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办法给他定罪。
荣向知道这些,所以才特意出现在刑警面前,进行了一次恶趣味的,耀武扬威式的面对面嘲笑。他就是要让叶之槐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却对此毫无办法。
“但他有个父亲。”叶之槐扭紧双拳,“这便是他的破绽。”
尽管荣向连唯一可能的差错也并非己身失策,而是秘书不能预见,更无法阻止的一件事,但这并不代表刑警不能加以利用:
庆功宴,以及与之伴随而来的,叶之槐与荣镇长的相识。
“强大的父亲,与同样强大的儿子。”刑警用冰冷的语气低语:“真是天作一般奇异又史诗的搭配。”
正因为如此,叶之槐甚至连更加细致的推理都不需要,就能知晓一件注定的事实。
帅气俊朗的荣向选择的受害人皆是年老独居,色衰体颓的乡村男性,可他若是愿意,城市里大的鲜活可爱年轻人供他享用。
奈何?
秘书是在向心中铸造的偶像施以私密羞怯的欲望祭礼。
火铸之刀剑本是用以互相切割碰撞的杀器,可有一把新刺剑却偏偏贪恋上年岁已久,同出一源的厚重朴刀。
是的,荣向迷恋,并且以超越亲情的意义深爱父亲。他不愿让父亲知晓这些,便只好用精心挑选的相似者们慰藉幽思,宣泄情欲。
但雄狮之间没有永远的和平,新生的,强健的王子总要撕开皇帝的咽喉,来证明他的完全。
这番干净利落的谋杀即是弑神的荣向通向涅槃的血肉荆棘之路,三具冰凉的肉体是奉献给旧神的往日回音,更是荣向从人到非人的必经试炼。
强者不会永恒强大,总有更自私的,觊觎权欲的霸者需要以旧王的新血证明自己。
荣向需要亲手自超越的屠戮里夺取谋逆的冠冕。
他需要杀掉他父亲,来完成从人至神的超凡洗礼。
父亲的死则正好让他更加伟大——因为死去的偶像永远不会再破坏自己的崇高了。
而秘书先生正需要一位足够份量,并能够理解一切的旁观者来见证他终结历史的辉煌新生。
他在邀请叶之槐。
你会拒绝吗?刑警问自己。
向中年女人告辞后,叶之槐走出服装店,找到那栋耸立在镇中央,宛若宫殿的白色洋房。刑警知道,那会是弑神者选定的最终祭坛。
“先见的洞悉总是作弊的,秘书先生。”警察朝着荣向离开的方向走去,“你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就在此刻,就在今夜。”
狭月如钩,杀星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