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鲁斯·马努斯：美杜莎的戈尔贡

Ferrus Manus: The Gorgon of Medusa

作者 David Guymer

译者 nutellaisgood

第四章

第十三军团的打击巡洋舰执行者号上的医疗甲板刚刚开始恢复平时的样子。眼神空洞、身上遍布辐射伤痕的奴工们用单调重复的动作擦着被血染红的地板。空气循环机呼呼作响，有恢复功效的龙涎香与桉油的气味和抗菌剂与烧伤凝胶的气味令人不快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某种难闻的气息。这里太暖和了。流明灯被溅上了棕褐色，还有高剂量的麻醉剂，好让濒死的人快点进入沉眠。这并不能让图尔·瑞尔丹保持清醒。

他哗地一声掀开消毒帘，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的拐杖在金属地板上不规律地叮当作响。墙上的时钟显示着03:20，或者是08……某个数字。他眯起眼睛，那几个数字却游离在焦点之外，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他一直都睡不沉，尤其是身边的人正在不断死去的时候。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米琳·加斯科里克，一名跟随塞拉尼克轻盾军的医疗兵，正在照料一位昏迷不醒的士兵。那个男人除了眼睛和鼻子之外的地方都涂着烧伤敷料，那里的皮肤呈现出凌乱的红色，像是被严重晒伤了。一根喂食管顺着层层包裹爬进他的嘴里。他的身上连着无数的吊瓶和滴滴作响的仪器，亮度都被调到了最低。米琳自己穿着全套的防化服，那是一件灵活而柔软的制服，看上去像一个有点膨胀的、蓝绿相间的废料袋，一副巨大的目镜挂在她的胸前。她的脸被下方的一串小灯照亮了。

“你看上去真滑稽。”图尔说道。

“你以为我想吗？你试试看只穿一件手术袍就走进污染病房。这些人都被辐射了。”

图尔走向了病房入口旁那个小而杂乱的管理台，膝盖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睡不着的晚上，他膝盖骨上的疼痛总会加重。他把拐杖挂在一个本来是给手术袍准备的钩子上，拿起了一块写字板，眨了眨眼睛驱赶睡意，然后开始阅读自他上一次上战场以来所有伤员每小时的病情记录。

“你在听我说话吗？”米琳坚持道。

“我以为你知道α粒子放射的穿透深度是多少。”

“我以为你知道黑色素瘤是什么东西。”

“我身上穿着两件背心。”

“图尔！不要去当该死的烈士。”

“烈士？”图尔低吼道，扬起了眉毛，一页页地翻着病情记录，“这些人才是烈士。他们的头顶上掉下来了核武器，然而四天之后他们还待在这里。如果跟他们共处一室就能显得我很光荣，那你我可真是活在一个可怕的世界里，不是吗？”

米琳摇了摇头。她宽松的塑料制服纹丝不动。“我们都在尽自己所能。我觉得躺在这里的人要是知道我们正在等着他们醒来，他们会很高兴。”

图尔不置可否，喃喃自语着，用手指沿着米琳潦草的字迹滑动。手套让她很难握笔，但是加斯科里克医生还是展现了医疗兵特有的笔迹。“格莱普上校的疼痛反应增加了，”他又往下看去，“我瞎猜的，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你给他用的止痛剂变少了。”

“我们在定量分配剂量，伤员实在是太多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或许我们应该像以前那样用艾玛斯克把他们都放倒。”

“图尔……”

“不。算了吧。”他打了个响指，唤来了一名一直在检查邻床伤员静脉的施济者。图尔以为是哈利班，不过辅助人员总是非常有规律地换班，他也记不清了；就算他们没有打扮得像解剖异形的基因士。“给我一支四分之一注射量的变肾上腺素。” 施济者点了点头，走向药剂柜。

“变肾上腺素是刺激物。”米琳说道。

“真的吗？我们一定去的是同一所医疗学院。”

“睡觉去，图尔。”米琳厉声说道。图尔发现她与自己一样筋疲力尽。“你四天不睡觉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一直都是个混蛋。”他低声说道。哈利班拿着一支被填充好的注射器回来了。施济者揭开了塑料膜，问询般地看向图尔。

他做了个“给我”的手势，把自己紫色外套紧贴皮肤的袖口解开，将袖子卷过自己的前臂。那里皮肤粗糙，上面生着白毛，有着陈旧刺青的印记和结实的肌肉，尽管时间的流逝已经让它们饱经风霜。尽管在大远征中被找回的科技有许多，但不管是正骨，止血，心脏起搏，还是泰拉所禁止的现场截肢，这些都还是无比艰辛的工作。他把袖口在肘下压紧，让自己手腕上的血管变得更加明显，然后不耐烦地招手要求注射器。

施济者点了点头，遵循了命令。

“该死的。”米琳骂道，把头转向一边不愿正视。

针头刺入了他的尺血管，图尔闷哼了一声。他松开了注射器的活塞，眨了几次眼睛，然后拔出了针头，用嘴抿住了手腕里渗出来的血珠。“变热了。”

“正常人都会去睡觉。”

“我不能，我……”他摇了摇头，试图驱赶在他梦境边缘不断徘徊着的一张张脸。桑德森，正在被注射破伤风疫苗。梅瑞特，在训练中扭伤了。尤兰，总是头痛。奇瑞尔，天生的解剖学家；图尔只能为他做简单的现场治疗，尽管他刚刚经历过核打击。疲惫让他们的控诉噤声，但是他不觉得自己在短时间内睡得着。“我不能睡。”

米琳朝他皱起了眉，然后走到桌边，从上面拿起了什么，然后不怎么温柔地把它别在了图尔外套的胸前。

“嗷。”他叫道，低下了头，看到一个黄色的辐射指示仪被歪斜地别在他胸前的口袋上。

“它要是开始发黑了，我就去叫护理员。”

图尔做了个鬼脸。“抱歉。而且你要知道，”他调整了一下指示仪，让那上面的骷髅标记朝着正上方。“我不会放任我自己死掉的。”

“我知道。”她的表情柔和了一点。“这些人是你的部下，我能理解。但你是整个第413舰队的军医总长。你的职责另在别处。”

“你觉得我不在这里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做研究吗？”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会死的，”她继续说道，“你和我除了让他们走得更痛快一些之外做不了什么。”

她身后那个缠满绷带的木乃伊呻吟了一声，试图支起身来。“我要是个将官的话，可以得到一个枕头吗？”

米琳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图尔暗自低吼了一声，推开默不作声的医生，来到那个男人身边。伊布然上校微笑起来，他脸上的敷料跟着扭曲着。图尔回过头去，确认刚才的那个施济者已经走远了，然后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根迷幻烟，偷偷塞给了他。伊布然把烟卷放在了他被敷料包裹的双唇间。

“不过最好不要把它点燃，”图尔说道，示意那已经被浸湿的外壳，“这里禁止明火。”

伊布然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了几下，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笑出声来了。“她挺好的，你知道的。她比你长得好看。”

“你理论上应该昏迷不醒的。我们各自的长相毫无意义。”

“你又能做什么？”

图尔试着不笑，但是他失败了。“我会跟战团长谈谈，看看我能不能从别处搜刮来更多的药。”

“没关系。”他躺回了简易床上，吸吮着没点燃的迷幻烟。“他们之后会把我们送回去，是吗？”

“没错，先生。当你正在享受加斯科里克医生的柔情时，我这半个晚上都没睡，忙着填写你退役的文件。”他拍了拍伊布然的胸膛。辅料是糊状的，由于上校伤口渗出的温度而摸上去十分温暖。“我给你的配枪找了一个装饰盒，还给你的归乡游行准备了一件礼服。你一眨眼就能看到木星升起了。”

伊布然笑了，逐渐进入梦乡。“我想知道……我的孩子们……会是什么样的。”

图尔低下了头，眼里发热。他又拍了拍伊布然的胸膛，这一次下手很轻，免得吵醒了他。“没事了，小伙子。会没事的。”他往旁边看去，冰冷的水汽刺得他泪腺生疼。突然，消毒机发出的轻响让他把注意力转向了打开的门。

雾气消散开去，显露出一个巨大的身形。他宽阔的胸膛上悬垂着托加长袍，它通体纯白，除了边缘的钴蓝色。他一边的肩膀上饰有金色桂冠。图尔觉得少量的辐射对乌兰·西塞鲁斯来说并无危险。他的五官宽阔而深厚，也和他们被改造过的身体一样庞大，他浓眉下深凹的双眼湛蓝而美丽。

这是一双属于基因改造战士的眼睛，也是一双属于这些战士的领袖们的眼睛。他遵从他造物主的祈愿，同时也没有忘记他为何而战，以及他为何能够号令他人在他身旁战斗且牺牲。他仔细观察着一张张简易床，而他超人的表情显露出痛苦、同情以及哀悼；他为每个人都留足了时间。他还同样显露出悔恨。

在成为军医总长之前，图尔的专业领域是心理学，特别是战后创伤。尽管他自己也感到无比歉疚与痛苦，他却被极限战士也有着同样心情这一事实深深吸引。他会变得懦弱，为每一次的决定患得患失，还是会用虚张声势的行为过度代偿？又或许，他被基因加强过的心理状态其实并不以此为意，就像他的生理机能会轻松解决任何伤口那样？

图尔从钩子上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巨大的战士。

“您一定会读心，长官。我刚刚还想着让人去找您。”

这位极限战士展开了手臂，似乎乐意为图尔效劳，虽然事实与之相反。“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图尔？”

发现自己被一位极限战士的长官以名字称呼，这令图尔肃然起敬，也让他清醒了不少，但是他依旧十分疲惫。“我们的止痛药不够了。这些人为了大远征牺牲了自己，如果我们能做的只有让他们在弥留之际不再感到痛苦，我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

“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西塞鲁斯说道，而图尔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

“阿马尔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极限战士因为这个提醒而紧咬牙关。

“他正在排演我们剩余的军力。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努力。”

图尔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上一次见到因泰普·阿马尔的时候，这位智库满身都是辐射，照顾他的千子药剂师甚至不敢取下他的铠甲。他能够经历一场原子大火而活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已经能够下地活动，并且很明显已经回到了战斗状态，这让图尔再一次重新构建了自己对星际战士生理构造本就不多的了解。

“我们能够承受，也能够给与。”西塞鲁斯阴沉地说道，声音笃定，暗示着话题就此终结。但是图尔迟早会和他再谈这件事。最好是在他把没那么坚不可摧的人派上战场之前。西塞鲁斯转过身去，看着床上的男人。“伊布然·格莱普上校。来自第五伽利略混合步兵连。”

图尔点了点头。“他当时离零爆点十五公里远。还算幸运。”

“我在找负责管理军衔的军官。”西塞鲁斯说道。

“他不在这儿。伊布然被登记退役了。他已经不行了。你的部下明天就应该能收到相关文件。”

“关于他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但是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中校。”

图尔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已经很久没人用那个头衔叫过我了。我忘记了我还拥有它。”

西塞鲁斯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很快就会适应。你现在是第413舰队的高级行动官了。”

“真是遗憾。”

西塞鲁斯扬起了眉毛。

图尔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我只是累了。所以现在你找到你想找的官员了。你想要他做什么？”

“你还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西塞鲁斯望向一排排人满为患的床。“我想你或许的确还没听说。”

“听说什么？”

“增援已经来了，图尔。”

图尔几乎难以置信地笑出声来。“这才四天，第12舰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不是第12舰队，”西塞鲁斯比他刚才看上去还要苦涩，“是钢铁之手。费鲁斯·马努斯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