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色的挽歌

“小心!!!”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抑或说,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在千钧一发之际,马卡不由自主地喊叫。
然而,那道光却像是撞到了贝提丝脚下的某样东西似的,猝不及防地折射过去。
“呃!!”
银光刺入血肉之躯,发出骇人的闷响。
“不!!!!!!!!!!!!”
霎时间的一幕,将剑越从沉溺的悲伤泥沼中拉出。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故去的徒儿道别,却又看到陪伴着他度过十六年时光的挚友,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老弟……快救我,好痛,我还不想死!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紧接着,马卡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双眼瞪的像铜铃,嘴巴一张一翕,很快便吐不出半个字来。
“什……!”
剑越转头看向背后,劫火焚烧后的亚骊躯体慢慢融入极黑的影中,一个巍然巨大的阴影缓缓站立。
其身形,三头六臂,背负刻满异文字法环,牲骨刺尖形貌怪异的杵八相而开,巍峨雄浑;
其巨大,几与王城比肩。
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犹如大海之上黑夜的暴风雨,将整个西随宫包裹在阴影之中。
与身俱来的生理反应,恐惧率先占据身躯。抬头仰望——
弱小的人类如蝼蚁一般,数百倍的巨大异形俯视镜湖上的孤岛,在一瞬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古神……”
在这时,最先开口的是贝提丝。
剑越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东西寄宿在了亚骊体内,这种灾难一般的灼热,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本能使得剑越后退了一步,他连忙抱起马卡。
“马卡,马卡!你振作点……!”
“咳咳……老弟,我……”
破裂的衣衫之上,断裂的金属没入胸腔,血染红了一大片。
剑越这才看清,那是方才他那一击未完全消弭的亚骊的双刀残骸。
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萦绕不去,腹部刀绞般疼痛。火势逐渐蔓延,吞没了他们来时的路。
“老弟…我还不想死,咱们快逃吧…!哎哟!痛死我了!我是不是快死了!”
“好!你撑住,我这就带你们走!”
剑越拖着马卡,护着贝提丝,朝着绵延而上的石阶前进。
此刻的他,根本不敢顾及身后的庞然巨物。
如果这片大陆上有着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事的话,那就是以人类的血肉之躯,直面神明。
换言之,即是弑神。
“剑越……你该完全杀死他。”
然而,在这个时候。
那个曾救赎剑越的少女,却拉着他的衣角,这样说道。
她的双瞳明亮鲜活,就像是会说话一样。
贝提丝,用少女般天真烂漫的声调,朝剑越咧开嘴。
“你说什……”
脑中闪过刚才发生的一幕。
猛然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回想起那日隶山草原马卡曾与他说过的话。
“……或许,咱们应该和她分道扬镳比较好。”
背脊发凉。
眼前的这个女孩让他感到陌生,她的转变是如此之快,然而万分危急的局势令他无暇追寻背后的原因。
马卡的伤势,必须赶快得到治愈,否则,否则……
因恐惧而催生的焦虑,怀中马卡的温度在不断流逝,而眼前这个女孩却!
“杀死……杀死?你到是告诉我,我该怎么样才能做到?还要我做什么,阿尔忒斯神才能原谅我!马卡他……马卡他……已经……”
一向冷静,遇到再大的困境也不曾失去自我的剑越,此刻犹如被逼至绝路的弱兽一样咆哮。
“老弟……不要丢下我……”
“那是当然!我们就不该来这里!!”
马卡从未见过这样的剑越,那个在他眼中近乎毫无破绽,面对任何险境都能从容应对的剑越,居然失态至此。
即便是大圣女的指示,也在此刻被他抛诸脑后。
马卡明白——
剑越的心已然千疮百孔。
无法理解,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无法理解。
甚至他都无暇去深究,为什么电光火石之间马卡代替贝提丝倒在了血泊之中;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眼前的贝提丝还能展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
悔恨、痛苦、撕心裂肺。
到底,到底,到底还要付出多少,还要失去多少,还从自己身边夺走什么阿尔忒斯神才会停止对他的报复!
报复?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那样神圣高洁的存在,为什么要去报复一个性命如草芥的凡人?
贝提丝拉着他的衣角。
“剑越…不要怕……阿尔忒斯神,与你同在。”
“同在?”
第一次,不,应该说是那之后的第一次。
他再度发出了质疑。
大陆上,最虔诚的阿尔忒斯神信徒,为了祭祀阿尔忒斯神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祭坛都不曾有片刻犹豫的那个男人,如今只是执拗地拖着挚友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神智涣散般地喃喃自语。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身边的马卡已经微弱得,让剑越感受不到他心脏的跳动。
“……一切的一切,我身边的一切……都……”
绝望的来临是如此之快,令他的内心濒临崩塌。
天光黯淡,剑越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马卡,在石阶之上艰难地攀爬。
迈出的每一步,都使他回想起那些日子里,他们一起旅行,一起经商,一起在南北两地畅快高歌的日子。
“马卡,你振作点!你,你不是还有梦想要完成吗?呼……呼……对……对!你说过,要在南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铺…呼……只要……只要我们平安跑完这次商……马卡……”
然而,怀中的马卡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咳!老弟…听我说…我知道这小妮子对你有多重要……”
“你……为什么那么傻……这么弱的身子还要逞强,明明,我才是你的护卫啊……!不,不,傻的是我,我该听你的话…明明我已经不再是什么侍卫长了…却还……”
“嘿…我明白的,老弟……你放不下,你不愿意饶恕的不是那些践踏阿尔忒斯神的人……你,你最不想宽恕的,是你自己啊……”
无法反驳。
无言以对。
马卡的话,就像直刺入他内心深处的利剑。
直击他内心深处最根源的欲望,所有的奋不顾身和无所畏惧,都源自于对自己的惩罚。
“其实,你早就…早就……”
“马卡…马卡…不要再说了,求你了!我们回去…我们一起回去……!我们旅行,我们跑商…我们一起……”
“咳咳!……不过,怕是再也,不能带你一起实现我的梦想啦…我很庆幸,最终,我的最后一笔投资,也依然很值得……哈……咳咳!”
剧烈的咳嗽后,马卡勉力挤出最后一丝微笑,那些快乐的日子如同断片一般在眼前快速闪过,瞳孔开始失去焦点。
“马卡……!”
“奥托斯的商铺啊……真想……看一眼……哪怕……就一眼……”
巨大的古神阴影下,挚友的手从剑越的掌心滑落,徒然坠地。
*** ***
西陆历 241年 暮叶
风从西方而来,吹落一片芦花。
一叶轻舟载着两个奇异装束的人,朝着西面缓缓移动。
明明是顶着风,这艘小舟却也能毫不受影响地在水域上穿梭。若仔细瞧去,甚至看不见有人划桨。
舟头站着一个矮个头的女娃,样貌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勒紧的肩带强调着的胸部丰满到有些不协调。
肩带背后像模像样地背着一把在奥普路斯大陆从未见过的剑一样的物事。
她的身后,小舟的中央,则坐着一位身穿青白色和服的海国女人。
女人金色的长发在湖风中随意飘动,湖面映照着她白若凝脂的面庞,眉目低垂,温婉可怜。
“剑傅,这次多谢你啦。”
“啧,谢什么,你们两姐妹都是我教出来的,明明是亲生姐妹,怎么一个话这么多,一个话这么少,一路上你要是再敢提个谢字,老夫立刻收回你的雪雉衣。”
“呵,那我倒真要谢谢剑傅了。”
“啧,怎么又说谢……!”
那女娃的声音稚嫩无比,却自称老夫,一听她说要收回白刃,伊砂翠星反倒笑出声来。
她明白,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事。
因为正是这位剑傅,海国先代剑圣,正是她把黑白刀亲自带来了海国加尔蒂,亲手交到了伊砂翠星和伊砂鸦羽的手中。
可以说,她们姐妹的宿命,正是因她而起。
而也正是她,在伊砂翠星行将就戮的瞬间,把她从白龙骑士们的筒枪下救出。
“那个死胖子,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猪食,肚子都那么大了还骑马,马骑着他都够格了……”
这位剑傅喋喋不休地念叨着,目光却看向远处水中白垩色的西随宫,那里早已经火光冲天。
倏地,海鸟低飞而过,一阵空旷的低鸣。
船边,清澈的歌声从青白色和服的海国女子口中悠扬传出。
她明白,那是北地的歌。
流传在这片满目疮痍的西大陆,从南至北,从古至今。他们的人民传唱,千年万年,始终如一。
那时,她还只是一位异客,从遥远的极北漂流至此。
带着黑白刀,为了一个未曾遗忘的使命。
但如今,时局已经由不得她再拖下去,奥托斯上空的乌云已经蔓延至更远的天空,在遮天蔽日的风隼面前,这座岛屿不过是水面上露头的小鱼,很快就会被啄食而死。
加尔蒂有没有新的神信,怎么统御他的臣民,是海皇和那个瞎子关心的事;而她却是在承亡国皇女的遗命,漂洋过海,跨越九漩十二渊,穿越浩瀚的曦月海而来。
黑白刀的终末,必由她的手亲自见证。
西大陆,奥普路斯。
曾经被七曜之一,支配着这个世界的七柱古神之一的阿尔忒斯所统治。古神战争中被分亘为二的大陆,见证了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伤痕。
如今,远眺而去,那一片湖面上所漂浮着的西随宫上,依稀能牵动她些许往昔的记忆片段。
“怎么不唱了?”
“风的味道变了。”
“噢,你说的是那只母狮子吧。”
“咦?剑傅说的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救你的时候,里朗那群疯狗就嗅到了白猪们的气味。”
“噗。”
“笑什么?”
“不,没什么。”
来自先代的剑圣的奇妙比喻,一时让她忍俊不禁。眉头舒展开来,她不禁想到,不知道那个人在这位剑傅的眼里又会是什么样的。
“说起来,剑傅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赶来呢。”
“啧,你怎么话那么多。”
“别看我这样,我在阿尔忒斯的时候可不怎么说话呀。”
“哼,是那个家伙改变了你吧。”
“呃……”
一时语塞。
毫无疑问,这位人小胸大的剑傅,一语中的。
剑越。
和剑越在一起的,那段草原上的日子,切切实实改变了这位异乡的海国人。
让她封闭的情愫萌动,从内心深处,开始渴望一些温暖的东西。
水声潺潺,沉默后良久。
女娃突然开口。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恰巧出现在那里吗?”
“嗯。”
“是……嘉拉提亚。”
“诶?可是……您不是和她向来水火不容的吗?”
“哼……”
她顿了顿,小脸隆起,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但很快就恢复了骄傲的神情。
“不过就是一个开了天眼的神官,有什么可臭屁的。不过嘛,也是时候了。”
“时候?什么时候。”
“翠星,你离开加尔蒂多久了?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海国正在分裂。”
“分、分裂?”
不明白,如此弱小的国家,竟也要走向分崩离析的结局吗?
“是。”
无言的肯定。
先代剑圣取下背后的剑,那剑上刻着奇异的文字,犹如花纹一般盘绕在暗青色的剑身上。
听她说,这柄剑名叫“青冥”。
这柄剑锻造于她的家乡。
无尽之海的那一头,人迹罕至的世界的另一侧。
“北大陆……”
她喃喃道,回想起剑傅曾谈起过她的家乡。
下一秒,却被打断了思绪。
“海国可不只有一位皇子啊……”
女娃顿了顿,望着曦月海上的浪涛,说道。
“而,那位远在奥托斯的海国皇子,此刻只怕也已经知晓了他的命运。”
流落于奥托斯的海皇遗腹子,这是海国皇室难以启齿的秘辛。
“我记得二殿下的名字确实是叫……”
“亟。”
“嗯……丞和亟……”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在七曜陨落之前,北大陆,吗……我离开那里多久了呢……北大陆啊,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吧。”
一叶扁舟驶入曦月海,伊砂翠星最后遥遥地望了一眼东方。
那里白白的雾气横江,剑越白色的影子湮没其中,使她看不见他们曾一起待过的地方。
——她明白,镜湖畔的离别,是她最后一次与他相见。
希望,他一切都好。
金色的长发在海风中飘扬,海国的女妖在心中默默祈愿。

次回预告
狮心的魔弹之主遥望极西的天空,前尘旧事,如夕阳一般坠入地平。
西随宫上,钉死的哀声。
指引信者的归途。
约定之歌 第31话 西云之空
近期、更新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