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狼藉的烂泥路上低头走着十五岁的哈辛。他的赤脚用能从黑狼狗口中挣脱出的力气,拔出来,又踩进去。卷起裤脚并不能使裤子少沾一些泥,连着本就肮脏的不合身的上衣泥印斑驳,为捉头上的虱子,他那头棕发也黏连成了脏乱的一团。
太阳伏在矮小的山丘上喘息,和他露出的一侧肩头的大脓包显出奇异的相似。以这条田间道路为界,左侧垂头丧气的黑麦被无力的余晖照拂,右侧垂头丧气的黑麦滑进黑暗的胃袋。天色如醉死者的面色,一片浑红覆盖大地。
在他细瘦双腿的机械交替间,道路远处的点不断清晰,显出人的轮廓;不久后体态也看得清:装在灰青的制服里的,一个高胖,一个矮一些、瘦上不少且不戴帽子,一并在商量些什么,忽然都看向他不说话了,还有一个只是站着;近到帽徽的反光扎在他脸上时,他只想快些过去,缩着身子低声道:“老爷!”
瘦的高举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结结实实扇他一掌,把那蓬乱的头发也拍扁了。他受惊而站直,反倒显得高大了起码一俄寸,就以清楚而含惧意的声音,恭敬地回应这记击打:“老爷!我只是……”——这才看清了,瘦人木偶一样粗糙的脸,如霉的髭须环着干瘪的嘴唇;胖人无须的脸,由肥肉的汪洋大海挤出一个笑。
“孩子,你叫什么名儿?——啊,全名。我们——当然是来办案的。”胖的搓搓手问他。
“哈辛,哈辛·费奥多罗维奇·加尔斯托夫斯基。”
大睁的凶狠的眼睛和疑虑地眯起的小眼睛交会了一下。瘦人的口气像逼问犯人:“小子,你爹是费奥多尔·安德烈耶维奇·加尔斯托夫斯基?”
“是,老爷。他犯了事?”
“先讲讲你们家是什么样子——最好能想到有没有什么人同他结了怨仇。”
“我娘本来是个寡妇,生的儿子——按理讲是我的哥哥,跑了。我爹除了撒酒疯没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从前他揍我们娘俩,昨晚我揍了他,揪着他的脑袋把他丢出门。我是他新结的怨仇……”
男人殴打,女人哭喊,乌鸦尖叫,不值一听。瘦人一动不动。
胖人擤了两下勉强凸出在脸上的红鼻子,作出悲哀的腔调:“你爹——叫人砍死在外头啦!”第三个给他递手帕。
“什么时候?”哈辛漠然看着他用力地拿那块手帕擦着鼻子,在晚风里打了个寒战。那双收着东面黑暗的充血的眼睛盯着他,他把脸转过去。
“早上有人报告,一个骑黑马的人杀了个醉鬼。他说得绘声绘色:‘那魔鬼化成的、沥青色的马飞越田野,壮实的骑手摘熟苹果似的一刀,就把那颗脑袋揣到怀里扬长而去了。’我给了他一鞭子。现场和旁证人证明他说得不大错。”
一具鼓胀的无头尸首和一汪同泥水搅在一道的血浮现在哈辛脑中暗黄的麦田里。鸦声和麦田的风一道回旋。
“——好吧,谅你也不知道什么,你不会骑马,也不识道理。该讲的讲完了,滚吧。”
“等等,孩子。你没见过我们吧?我是警官别尔庚斯基,这是我儿子根纳季,将来你们这儿说不定也会给他来管。先认识一下总归是好的……天晚了,我们在这儿也守不到什么人了,该走了——这风对我的肺真不好!——你也走吧。”
他想到听说过的,那个未谋面的哥哥一去不复返时反复高喊的话。老别尔庚斯基和小别尔庚斯基并排越过他。别尔庚斯基警官整整大盖帽,半边灰发在残阳里发着银光。小别尔庚斯基走路时腿抬得挺高,但踏在泥地上不作声。第三个跟上,哈辛感到他经过时偷偷瞥了一下,与自己对上眼。
穿越一俄里多的泥路,哈辛的心还跳得不寻常的快,保持被白手套击打时的速度。衰老的母亲不意外地、虚弱地哭泣。他把半片黑面包带到吱嘎作响的床上吃,细碎的月光恰好从窗和破缝渗透进来,白蚁似的,在他身上爬。
母亲睡去而止泣时,他还没有入睡。门外有响动,门闩被拉开,门痛苦地呻吟。老鼠是不会开门的。毫无避忌的靴声一连似凿石,接着某物被投到朽了脚的桌子上,而来人径直离去。
他蹑手蹑脚翻下床,靠近桌子。青色的月亮冷淡的目光下,是个脏污的麻布包裹,他将那包裹解开,朦胧地看到费奥多尔·安德烈耶维奇·加尔斯托夫斯基苍白、安详的脸孔,于是不再看,走向窗子。
健壮的黑马的尾巴在驯服的月光里轻摆。烟斗微小的火光照明了一张比岩石还坚硬的脸,一点儿不像他可怜的母亲。正射的锐利眼光剜掉了哈辛走近他的勇气。
石头似的人跨上黑马,扬镳启程,影绰的乌黑四蹄踏恶路如履平地。哈辛走出门目送,那干涸的血的颜色的披风在深沉的夜色里发疯地飘扬。一声“我没有爹”的高呼顺风传到他和所有未睡者耳中。
“谢苗!——我、我的儿子……”
明天醒人们说得出在这儿发生了什么。月亮高挂在夜空,夜空环抱着大地,而大地漆黑得和有无数脑袋掉下的黑夜没什么两样,漆黑得好像那些脑袋都烂成我们世代耕种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