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岁月长（上）

楚宁不喜欢我。他们看不出来，我能。 我喜欢楚宁。所有人都知道，他……呵，不重要了。 我现在只是寄托在楚宁玉佩上的一缕游魂，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消散了。 他喜不喜欢我，我喜不喜欢他，前尘往事，过去就过去吧。 之前我想着，等我走了，就让楚宁这混小子记我一辈子。最好每天都能想起我，想起我是因为给他寻药才去世的，最好每天愧疚到只能想到我。 可是现在，看着他日渐颓废的样子，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太狠心了？我好像，看不得他这样。 他每天对着那个装了一朵枯花的木头盒子黯然神伤。要不是他天天念叨着他不嫌弃这朵花、你再给我戴一次、我就该早点跟你说云云，我还真看不出来这一杆子枯枝是朵花。 要是之前的我，指定要说他每天哭丧着脸，比我这只鬼还晦气。 这花……我不记得了，应该是他的那位小姑娘送给他的吧？ 啧，他可真稀罕那位小姑娘。可惜可惜，我为了他人都没了。顶着别人眼中至死不渝的爱情传说，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再娶他的小姑娘？ 也挺好。 他这辈子心里怕也就我这一个人、一只鬼了。喜不喜欢又怎样，反正我在他心里，愧疚也挺好的。反正我良心不会痛。 我记得我七岁那年的冬天，是第一次见楚宁。 那个时候，他站在父亲的身后，低头也不看我们。和外面的枯枝败叶一样，他也是一脸的死气。 那个时候我看不出来，这些是师兄们跟我讲的。我只从他低垂的眉眼看出来他是个美人。别的？别的不知道，我就是个小孩子，要小孩子看什么？看他面相吗？ 听山庄里的师兄们说，他是父亲下山捡回来的孩子，半大不小的，好像还会些医术。 我跑去问父亲，父亲只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们多照顾些。 不会有人不爱美的，我就喜欢这等的美人，所以巴不得天天往他院子里跑。 刚开始他不爱跟我们说话，我就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他……那时候他应该觉得没意思吧，反正老耷拉着脸。 不过他也是个好脾气的人，我怎么说话怎么激他他都不生气。再后来，他可能也习惯我这个吵闹的人了。 我还跟他鬼扯过很多话。比如我俩的名字。楚宁，夏安。多有缘分的名字呀。 我当时没注意到，他其实看了我好几眼的。 现在想想，挺对不起他的。 后来的事情……我不记得。我是只鬼，不记得那么多。 你问我为什么寄生在了这枚玉佩上？我也不知道。许是老天爷觉得我太痴心太可怜，想让我看看楚宁这个负心汉后来怎么过的吧？ 他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呢，每天晨起依旧看医书，偶尔摆弄摆弄院里的草药，对着杯盏走走神，看一看夕阳，再抱着那个盒子哭哭啼啼睡觉。 他闭门很久了，没人来找他治病。大家眼中，他应该还沉浸在我去世的悲伤中。毕竟我去世前，他在我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可是只有我知道，不止。他还应当有娶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的悲伤。 他喜欢的小姑娘啊？我没见过。只听说过那么几句。 十四岁那年，山庄里有小师妹跟他表白，他说他早就有心悦之人了，是一位温婉善良的小姑娘。他说他们两情相悦，也或许是他单相思。但他不会喜欢别人了。 我当时在墙外都听到了，小师妹伤心，我也伤心。我不是温婉善良的姑娘，我很跳脱，跳脱到那时一向好脾气的他正在跟我生气。我是去找他和好的。 至于为什么生气，我也忘了。我向来记性不好。 其实楚宁对我很好，最起码在我看来。 约莫是十岁那年吧？是个大雪天。我带着阿娘刚做好的糖糕去找他，刚跑到他的院门就摔了一跤。 当时的哀嚎，怕是半个山都听到了。我就见他急急忙忙跑出来，向来身体不好的他连外衣都不披。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着急的样子，我想着，他心里或许是有我的吧？或许我还有希望呢？或许我跟他日久生情呢？ 可是我不能。他和他的小姑娘两情相悦，他的小姑娘肯定还在等他的。我不能插足他们的感情。 其实，按着楚宁那样认定了就不撒手的倔驴脾气，我这样想也属实是自不量力自作多情了。 楚宁，楚宁，我是真的喜欢楚宁。 我记得常跑去他院子里找他讲话那会儿，他总是坐在院子里喝茶，见我来了就给我倒一杯。 那个时候，我进他的院子，就能看见他和两个杯盏。我进院门的时候他就抬头，看到他眼睛里的点点星光。我没在别人眼里看到过，也没在他看别人的眼神里看到过。 我都是鬼了，能不能让我再幻想幻想？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每天都在等我呀？多出来的杯子是不是给我的？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就看到他像研究什么奇怪物件一样看我。饶是那样的眼神，也在美貌的加持下变得好看极了。我刚睁眼就看到那般好看的眼眸，心脏就噗通噗通地跳。 我急忙跑回家，手还捂着胸口。我记得，阿娘屋里的话本子是这样写的，心动就是这样。哪怕那个人不在眼前了，心里眼里也全是他。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楚宁就很少让我去找他了。书呆子的借口总是很简单，一句男女大防就挡住了我去找他的所有念想。可我知道，明明是他在意他的那位小姑娘。 楚宁身子不好，活不过三十岁，我们都知道。父亲请了好多名医，他被按着吃了不少药，也不见他好。 我后来知道，他的药其实从来也没怎么变过，只是需要的那一味药引子难寻，所以总是不见大好。 我喜欢他，总想着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不是个好人，我总是想着挟恩图报的。比如我要是帮他找到那味药引子，他能不能喜欢喜欢我？ 救命之恩，他能娶我吗？ 带着这样的心思，我偷偷去过楚宁的书房好几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那味药引子的名称——见骷草。 这名字不甚好听，我甚至觉得像是毒药。可是我没在别的书里见到过，只能从楚宁那里记住了见骷草的模样。杂草一样，叶子有点新奇，尖锐的三角遍布整株草杆。 我央求着各位师兄下山游历带着我，每次经过一处总要问问这株草。可惜我跟着师兄们走过很多地方，都没见过。 楚宁早就放弃了，师兄们这些年放弃了，我也快放弃了。三十岁就三十岁吧，他活三十岁，我看着他活到三十岁，也很好。 可是那年，我贪玩，误打误撞跑进了一座全是石头的枯山，又被老虎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蔽身的地方。等那老虎走后，我好久才敢出来。 我回头想拜一拜这让我躲着老虎的好地方，就看到好几株灰黄色的草，尖锐的三角遍布整株草杆。 我大喜，跑过去仔细看了好久好久。我不懂怎么炮制草药，只能连带着土也一并刨出来。也顾不得满身的伤，给师兄留下封信就赶回山庄了。 回去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好多事情，但这次，是我回到山门，跟守门的师兄强调怀里的草药，就晕倒了。 等我醒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楚宁。可惜，我没见他感恩戴德，反倒是对我生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气我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气我为了带回一株新鲜的草这样着急，气我熬了好几天不眠不休，硬生生熬坏了身子。 我垂着头听他气我怨我，一边埋怨他一边赔笑脸。这样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是大好了吧？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在乎我的。 再后来，我也精神了一阵子。只是半年后，我突然开始消瘦。本以为是小病，可当瘦到脱相、人憔悴到只能走一小段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再走不到楚宁的院子里，只能他来找我了。 我看他整天愁眉苦脸，看他不眠不休照顾我，我得偿所愿了。我想要的爱情，是不是这样每天两个人在一起呢？他喜欢的温婉善良的小姑娘，是不是也像我这个样子，静静看着他就好了？ 可是我想蹦蹦跳跳的，我不喜欢这样废在院子里、废在床褥上。 我活不了了，我中毒了，见骷草。 造化弄人。都知道见骷草是药引，谁又知道，那见骷草沾了带血的伤口就变成慢性毒药了呢？江湖人只觉得这草珍贵，活死人肉白骨，取个吊诡的名字也不觉怪。原来这骷，是在这里。 阿爹阿娘来告诉我的时候，楚宁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见楚宁掉眼泪。美人就是美人，哭起来也是惹人怜惜的。 现在活不长的人变成了我，楚宁会陪我走完最后的时光吗？他会的，因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我不会让他陪我的，我怕他见到我这般可怕的面容，我自己都害怕的面容。 我拜托阿娘，央求阿爹，我不想这样见他了。 我狠下心，四十三天零五个时辰没有见他呢。比上次惹他生气不见他要多二十天零七个时辰。 可最后，我真的要走的时候，我还是想见见他。 我得告诉他我不后悔，这样他就不会带着愧疚活下去。他能去娶他的小姑娘，婚姻美满，儿孙满堂。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好好的不是吗？ 可我没力气了。 我没力气告诉他了。 带着愧疚……也好吧，他能记得我。 哦，我又想起来，我寻回草药的时候楚宁与我生气，并不是他唯一一次与我生气。还有一次的，不然我怎么听得到他喜欢那位小姑娘的事情呢？我记起来了。 那是……春天吧？年少无知的我拔了一朵很好看的野花，别在了他头上。我当时夸奖他，说他比我在山下见过的花魁娘子都要好看。 他眼里藏不住的怒气，把那朵花摘下来就要赶我出去。 那朵花……那朵花……我突然有些心痛。可是很奇怪，我是鬼，怎么会心痛呢？ 是啊，他对我发过两次脾气。我记性不好，只记得最后一次了。 我站在楚宁面前，看着他的睡颜。他真好看。他怀里抱着个什么盒子，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我不记得了。自打做鬼后，我越来越记不得事情了。 我静静地，用着谁都听不到的声音轻轻说着。 楚宁，你要好好活下去呀。我现在不信下辈子这种骗人的话了，我期待你这辈子好好过，替我好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