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当他正悠闲地坐在返程的车中,频频捋过手中的一打整洁的表格时,正颇为得意地看向窗外浮空的巨大岛屿般的云彩,随着他们的移动想象其上的风景。他想到了几天之前同样的场景。当时是正午时分,他正坐在偌大的场馆之内。杂乱而密集的人头如同乌云一般包裹的他喘不过气来,轰鸣的空调吹出的冷风令他恍惚而头痛欲裂。当他缓缓抬起双眼时,看见在人群中央正有一个与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四周的人们,尤其是陪伴孩子一同前来的家长,正用一种虔诚而渴望的目光抬头看向她,并时时向一旁的孩子神情严肃地强调着什么。 “我再重复一遍——” 尖锐。那个人的声音十分尖锐,令他本就不清醒的头脑嗡嗡作响。他的母亲不停地拍打着他,却只令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像一团四处摇晃扩散的墨水。 “这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许会影响你们孩子的一生……” 那个人顿了一下,刻意提高嗓门并拖长了声音说出了这一句话。在她刚刚说完的一瞬,周围的家长们立刻此起彼伏地在嗓子深处发出一串包含着赞许,开悟,与悔恨的响声,并竭力亮起他们的眼睛,像鸭子一般伸长脖颈,好像无法抗拒这中心巨大的吸引力。 他就坐在人群的中间,看到后面有几个满脸忧虑和渴望的中年妇女把自己的头想尽办法从他肩膀边上探过去,他触电一般猛然缩了一下,出了一手的冷汗。 无所适从。在那么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惊惶地左右看去,那些家长早就冲出了自己的座位,不顾一切地冲向场地中心将那人团团围住,一些人正拽着自己孩子的胳膊,不管不顾地挤过人群,在充斥着汗味的污浊空气中寻找着神的踪迹。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窗射入,悄无声息地将他们乞求的目光以及焦急的喘息投影在灰尘的地面上,并在不知觉之间将这些事物混在在一起向天空抛洒。 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强烈的厌倦与疲惫塞住了他的喉咙。他向窗外看去,强烈的光线并没有让他清醒,反而是击打得他几乎要晕过去。云。在恍惚之间,他看见天上有一朵云。事实上,在那个时刻,整座城市都在被飞扬的静态白色巨浪包围。整座城市都仿佛建筑在那些云朵之下,城市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间房舍,都充满着它们无声而永恒的轻盈。它们就如此不紧不慢地移动着,优雅而轻盈,仿佛与其下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干系。 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全部归属于这无穷无尽的云了,周围的嘈杂也渐渐在其中被吸收。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它们的怀抱之下失去了重力。蓝天之下的白色巨浪,这无比平常的情景让他想起了许多。从他出生之时,他就感到耳边时常盈动着云海纯洁的歌声,那歌声令他内心颤动,是他心脏跳动的根源。他每一次看向天空的回忆也在此刻汇集:有些是在婴儿车里,他那时像幽灵一样毫无意识的存在于世界上,从地平线上抛洒的云海也如同幽灵,他们一同在城市的上空飞翔;有些是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他对漫天的云海熟视无睹,但是这些记忆却在时间流逝之后不断地捶打着他,那种心悸也一次比一次强烈;更有一些记忆来源于梦中或者毫无根据的幻想,其中的一些片段就像云海一样模糊却有成为每一种事物的趋势,它们在另一个广阔而无人知晓的世界中携着晚霞和晨星驰骋,并借助玫瑰深沉的花瓣在层叠间悄然掺入并修改真实的过去。他看到云,在曾经或许会欢喜地将它们比作棉花糖或者冰激凌,但事到如今,这一切只能给他一种溺水一般的悲哀。 那时的他又为什么要悲伤呢?坐在车里,他颇为得意,一遍又一遍地捋过那些表格,其中满是他工整的自己。他感到十分的自豪,并对自己先前的忧伤难以理解。是啊,他这几天跑东跑西,将这些资料完成得丰富而充实,如同他充满希望的人生一般,阳光从车窗照到纸上,各个单位形状各异的印章鲜红得仿佛马上就要绽放。他的母亲让他把资料给她看一看——没问题!他将这一切自豪地递给她,就像完成了伟大的事业。 他的母亲接过资料,一页一页仔细地翻阅起来。他将头像鸭子一样探出,骄傲而充满希望地看着他母亲的脸,却注意到她的眉头越发紧皱,双手也有些颤抖。不——不!不能这样,他不会有错的,他想。但是他的母亲却越来越绝望,先是小心地将资料放回车座上,双手举起,向着一个没有任何事物的方向,嘴唇翕动,祷告一般地低声重复着一些词语。最后猛然转身看向他,睁大双眼,其中透出悲哀,痛苦,恐怖和愤怒,就像看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他看到最上面一张资料上有一个按反的印章,冷汗从额头滚落。不!他的人生彻底结束了!他注定不会有人任何作为了!像被什么东西击重重击打了一样,他顿觉浑身无力,如断线人偶般瘫坐下来,眼神中只剩燃尽的恐慌和恼怒。 此刻,窗外的云海像往常一样飞扬,轻盈而优雅,仿佛与其下的一切毫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