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笑》第二章:山中老虎
金蟾高悬,清辉初雪般铺满大地,连黑暗也变得柔和。
梁仁躺在房檐,神色惆怅,他觉得自己是非要去找那只老虎不可,这是为了姐姐,而且自己还得活着回来,这也是为了姐姐。
他要弥补曾因自己冲动所犯下的错,当初要不是把周太爷狠掼了一跤,或许姐姐这些年存下的钱,加自己当小厮的钱,就足够赎身了。
正当思前想后时,有人呼喊道:“梁仁,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梁仁往下看了眼,一位个头高大,穿着陈旧粗布麻衣的少年正冲他扬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条结实的哨棒和一柄黑鞘的腰刀。
来的少年叫小三,是梁仁唯一交好的朋友。
梁仁翻身从房檐一跃而下,来到小三面前,问道:“不是说好拿你师父那把朴刀吗?”边问边接过了哨棒和腰刀。
小三挠挠头,爽朗说道:“我问师父说拿朴刀耍两天,师父不肯,这腰刀我也是偷摸着拿出来的。”
梁仁拔出那柄腰刀,刀锋映着明月,深邃寂寥,他不由得叹道:“这刀好。”
小三看着梁仁手中的刀,又问道:“你真的去?”
“嗯。现在就去。”说着,梁仁把刀收回刀鞘。
“我可以帮你,我们两个一起去。”
闻言,梁仁抬头看着小三的眼睛,他能看到那种为了兄弟朋友能两肋插刀的义气,他的心头不由得一暖。
他笑着说道:“可惜这钱我不能分你一份,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去。”
小三也笑出了声,他的个头比梁仁高,笑的声音也比梁仁大。
他说道:“我不要钱。”
梁仁沉默了一下,慢慢说道:“你知道的,我可能回不来,要是你也和我一起去,我姐姐谁来照顾。”
小三也沉默了,他忽地抓住梁仁的手臂,说道:“你一定能回来,你的武功虽然是我教的,但你却比我厉害太多,连我的师父都及不上你,况且你连发疯的水牛都能一拳干倒......”
他话语突然止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他知道一头牛纵然是发疯,和一头老虎也是没法比的。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小三松开握着梁仁的手,拍着胸膛高声说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姐姐。”
他的声音是如此决绝,已是将自己的生命赌上。
梁仁没有说话,因为此刻已经是什么都不必说。
有一阵微凉的晚风徐徐而过,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却无法平息两个少年炽热滚烫的血。
“我应该很快回来的,最晚也不过三天。”
说完,梁仁向小三点点头,提着刀棒转身离开。
小三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梁仁消失在融融月色之中。
无峰山距山阳县城二十来里,山脚下一处村庄,曾是梁仁以前的家,现在他又回来了。
走到这里,时至四更。
因近年闹虎灾,村庄已是人迹罕见,而今因那一千五百两,竟似又活了过来,远远便见灯火点点。
村口处,一家今天才搭好的酒肆依旧燃着灯火,十一条大汉横的横,竖的竖,正酣然大睡,桌上地下,乱扔着十来个空了的酒坛子。
梁仁认得这些人,都是当地有名的地痞闲汉,为首那个叫黄屠,别人都喊他屠老虎,是山阳县大财主黄老爷的同宗。
屠老虎身材横壮,锅底般的脸,环眼血口,此刻他赤着上身,长衫枕在脑后,鼻中鼾声如雷,一柄朴刀斜倚在他手边。
梁仁脚步很轻,没有惊醒任何人,走过酒肆,在村里转了几转,到处都睡有人,条条都是彪形大汉,人人都有刀枪箭矢,显见得都是冲着老虎来的。
瞧见这情况,梁仁担心的事情变成了能不能先他人找到老虎。
他想了想,决定不在村里休息,抬步往无峰走去。
无峰山就如它的名字,没高的峰,也没深的崖,只有连绵的山岗,和丛丛厚密的杂林。
一路树影阴森,有山风缓过时,阴影无声晃动,如山鬼幽灵悄然舞动,似要偷摸着将人拉入幽冥地府。
估摸走了五六里山路,梁仁找了棵树坐下歇息。
其时,月沉空山,已近黎明,有片云从夜空滑过,遮住黯淡的月光,万物便与黑暗融为一体,梁仁也融进黑暗之中。
第一缕晨光投向无峰山时,屠老虎在同伴们的簇拥下大步走向无峰山,有许多像屠老虎一般的人也正快步走向无峰山,无锋山以往宁静的清晨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下,被撕成了粉碎。
梁仁已快走到无峰山深处,四周草木深深,绿意盎然,林中鸟鸣啾啾,清越悠长,偶见兔獐越林而过。
梁仁脚步很快,目光很锐利,手中的哨棒不时拨弄着那些太过于厚密的丛草荆棘,没路的地方便拔刀开路。
不知幸或不幸,折腾了一天,梁仁也没有见到老虎,在暮色将至时,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他已经很疲惫,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
村口的酒肆很热闹,崭新的酒旆也被闹得左右晃动。
梁仁来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空桌子,只好与人搭桌。
他要了碗面,要了一斤酱牛肉,还有一壶酒。
梁仁虽然很年轻,但已经学会喝酒,而且酒量还不错。
这是张很小的四方桌,四个人坐一起显得很拥挤,那三个猎户皱了皱眉,但终于没说什么,梁仁也没出声,只是等着酒菜上来。
屠老虎早已经在酒肆里,他们十一个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最大的桌子,桌面摆了最多的酒和最多的菜。
他看见了梁仁,其实今天中午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梁仁,因为上山找老虎的人里,就梁仁孑然一身,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人,所以人都在笑话梁仁不自量力,被猪油蒙了心,但他却知道梁仁是有能耐的,因为他领教过。
想到这,屠老虎不自觉摸了摸鼻梁,似乎有些隐隐作痛。
如果能拉这婊子养的入伙,自己的力量便长了好几分,打虎的把握就更足,主意一定,屠老虎提起一坛酒,走到梁仁那桌,把酒往桌面一放,除梁仁外,其他三人一楞,抬头看向屠老虎。
屠老虎笑着向梁仁说道:“梁仁兄弟,赏个脸,过来喝一杯如何?”
梁仁当然认识屠老虎,他还记得在逢春楼里,屠老虎与那个什么许公子为了姐姐争风吃醋时,错手打了姐姐,虽然是错手,但也是打了,所以他就一拳把屠老虎的鼻梁打断,打得屠老虎当场晕死过去。
梁仁看着屠老虎,冷淡地应道:“我想我们不熟。”
屠老虎打个哈哈,说道:“古人有语,不打不相识,那事儿已经过去,我也不介意。”他拿过一个碗,倒满了酒,接着说,“来,喝了这碗酒,咱们就熟了,以后就是兄弟。”
这时,屠老虎那桌,一条穿着泛黄白衫的汉子端着一碗酒走了过来,别人叫他白老三,生得身材瘦削,白面无须,那双三角眼尤其显得狡黠。
白老三走过来帮腔道:“梁仁兄弟,我们屠大哥如此盛情,你怎能让人难堪,我陪你喝这一碗。”
本来与梁仁同桌的三个猎户已经走了,他们认识屠老虎,也害怕屠老虎。
梁仁冷笑一声,道:“让人难堪又如何。”
屠老虎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白老三目透凶光。
这时,屠老虎那桌腾地站起一人,大声喝道:“你个婊子养的,别给脸不要脸,上次只不过是我们喝大了,这次你可没那么走运。”
梁仁剑眉一挑,面罩寒霜,手握刀柄站了起来,瞪着那人说道:“有种再说一遍。”
酒肆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看就要有人血溅五步。
屠老虎不待那人回话,转头对那人说道:“坐下。”
那人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坐回去。
屠老虎只是看了眼梁仁,那目光恨不得将梁仁剁成十八段,只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和白老三转身走回去。
梁仁一脸冷漠,只是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坐了回去,酒菜就这时上来了。
酒肆突然又热闹起来,似乎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大家伙该喝的喝,该吃的吃。
梁仁吃得很快,就在快吃完的时候,有两个人坐了下来,他们戴着斗笠,半张脸都隐藏在帽檐下。
两人脱了斗笠,露出两张脸,一个是个脸色蜡黄,似乎有病的少年,但他的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一点都不像有病之人。
另一位是个双鬓染霜,面色枯黄的中年人,他的背却很直,一点都不枯黄,双眼不时有精光闪过。
梁仁把最后一口面吃进肚子,一抬头眼睛便与两人对了个正着,梁仁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脸上虽无表情,眼中却有惊异不可思议之色。
这种惊异不可思议之色只在一瞬间,梁仁却还是瞧见了,他将最后一杯酒也喝了,随即对那两人说道:“我们认识?”
中年人闻言,应道:“不认识,只是小兄弟长得很像我们认识的一个故人。”
他得声音很威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梁仁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结账,离开了酒肆。
注视着梁仁离开的背影,中年人喃喃说道:“真像。”
年轻人也低声说道:“简直一模一样。”
中年人的眼睛开始闪出某种亮光,他对少年说道:“小爷......”
不等中年人把话说完,被称为小爷的少年便打断道:“不行。”他似乎知道中年人想说什么,他望着梁仁消失的地方,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中年人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早知道少年会如此回答,但这次他不允许机会再次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