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之·外传】时樾篇·回忆·童年
你所想要知道的,关于童年——
“我的童年?我也想知道童年是怎么样的呢……”陷入回忆。
关于幼年的记忆,记载得较为清晰的开端,是在三岁。
或许在襁褓时期,是被一户好人家收养了。不太富裕的家庭,却有着出奇的广博善心与温暖。能自己控制排泄后,我朦胧的自主意识终于逐渐能够掌控我的身体。我下意识想要离开,离开这个我生活过了最艰难幼小软弱时期的地方。我到了新的世界,这里的法则对所有人适用——弱肉强食。
很奇怪,我没有同龄孩子到新地方应有的新奇感。尽管相当于一张白纸,也很快意识到了这里险恶的生存环境。
我对自己的认知,仅限于性别、年龄和名字。当熟悉的饥饿感来临,我开始学着面对现实。
有一种天生的东西,叫骨气,或是尊严。你知道想我当初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走在街上,是很引人瞩目的。当然会有人同情好奇,他们会蹲下来逗耍,或用食物引诱。对于食物,我几乎是来者不拒,毕竟我还没养成辨别的意识。当他们伸出手打算带我走,我拒绝了,尽管清楚以现在的身体和智力水平很难养活自己。潜意识中,想要远离这种泛滥的、一时兴起的关怀。于是很快,再也没有出现这样温暖柔软干净的手,人们的关注是有限、冷淡的。
我混迹于小巷中,任何角落。只要能应付温饱,哪里都能躺下,蜷缩成一团。该庆幸我的小身子,灵活且聪明,我很快通过跟踪本地的流浪汉,学会了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像只小型的昼伏夜出的小动物,但不同的是,需要的更多,白天也需要抢夺,尤其是食物。任何你能想到的食物来源,都要不留余力地抢夺。
我,新来的,一个人,势单力薄,也明白团体能获得更大利益,毫无疑问我处于劣势,一推就倒,倒在发臭的泥泞,饥肠辘辘满身伤痛,听着他们欢快起来的脚步与笑声远去。我的存在是为了更方便他们获得所需的吗?
在我无意间目睹了发生在巷子里,比我遭遇过的还要血腥残暴百倍的事情后,我知道该开始反击——以一个三岁孩童孱弱可笑的身躯。
庆幸他们对我还算仁慈,至少会在抢完之后给我留一口,让我不至于饿死乃至发狂,尽管他们认为我发起狂来也不怎么样。
但我不再容许自己沉默。我收获的,理当只属于我。我可以偷偷跟随胆大的孩子溜进水果面包甚至肉店,不畏惧店员的眼神怒吼与手中的器物,尽我所能飞快逃离。我足够灵活机敏,不说满载而归,至少也能填饱两天的肚子。什么道德,在饿得发疯的时候都是浮云。我只需要食物,足够我活着,不病倒,便再无要求。
拐过几个弯,在熟悉的巷子中看到了正围堵在此的他们,饿狼般的双眼盯着我怀里的食物。
应该很早之前说过,我的记性很好,早已将这里所有路线熟烂于心。我当即跑向另一条路,但接下来他们就体现出人多的优势了。
反正早已被包围,我站住了,冷漠与之对视。
“听说你跟人去了店里,人家惨兮兮的空手而归,你却收获颇丰。”为首的那个边说边靠近。
我默默咽下口中残留的一块面包,没有搭理。
对了,彼时我还未经受系统学习,基本上不开口,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如既往的怯懦。
在这个阴暗角落形成的体系里,年纪稍长的和年幼的勉强可算作是相互依存,大人没有孩子灵巧的身姿,孩子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但我从未将自己视作其中的一部分,我迟早是要离开的。
在他的手要触及包装袋时,我躲开了,冷冷瞪着他。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们都明白了,于是一齐大笑,和我说着“道理”。
三个青年,一个脸上已经有皱纹痕迹的中年人,近乎无赖地哄骗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就算不是我,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孩子都清楚,他们的贪念是无止境的,看见这么丰富的收获,他们想来根本就会忘记给你留点什么,反正你有能耐也饿不死,饿死了也不是他们的责任——还有什么责任可言呢?
我的屡次躲闪终于激怒了他们,一个干脆横踢一脚。我撞到了布满青苔的墙壁上,眼前发黑,手不觉松开,拼命跑路夺来的几袋面包滚到了地上,一人弯腰就要捡起。我咬牙清醒几分,扑到地上搂着一袋面包翻身就跑。
但我还不够快,感觉刚要跑起来时,后心被踏了一脚,我又扑倒在地。正想着会不会因此磕掉牙,后衣领被人揪住一甩,与墙亲密接触的皮肤一片火辣辣的疼。到底记住了死死抱住面包。
听见了辱骂声,但像是隔着什么,听不真切。我感到自己还是太渺小,毫无还手之力,抵抗也做不到,柔弱得好像下一次推搡踢打就会殒命。口腔一股腥味,剩余的力气都用在双臂上,几乎睁不开眼,也似乎没有睁开的必要。
如此狼狈,为了一块干巴巴乏味的过期面包。
我只来得及匆忙啃一口。
真可笑,又无奈。
尖叫,来自身边的青年。
获得胜利的欢呼?我的脸埋在泥土里,苟且存留一口气,我已经无法细数刚才受了多少次击打,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尤其是没有打脸。
我听见了嘈杂的声音,清晰的孩子的声音。很多孩子。
我感觉我的腿在人们匆乱中又不幸地被踩了一下,断了与没断都没有区别,动不了。
是小石子,这样不起眼的武器,赶走了四个大人,也带走了我别的面包。
我的双臂已经僵硬,麻木地被扶起来,我自己站不起来。我睁开了眼,看见一张脏兮兮却依旧能辨认出的清秀的童颜,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发觉他们热切起来的眼神盯着我怀里。
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对我怎么样,也不知道怎么守住我最后的面包。
那个离我最近的孩子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听不见了,我昏了过去。
“求求你,救救他,把他送去医院吧!他看起来说不定会死掉……”
“我说过不要找麻烦回来!送去医院,疯了吗?死掉只能说明命该如此。”
“阿布!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必须救他!”
“……我不管了。”
“快走!”
古怪的味道。好腥。雪白一片。
哦,是医院。即使在不同的世界,医院这种基础设施也大同小异,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我缓缓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牵扯全身的疼痛。
门开了,一群孩子涌进来,两个稍大的孩子围在我床边,接着进来了一个老者。是一个苍老的男子,眼神浑浊,看向孩子们时无尽慈爱包容。
他看向了我。
孩子们有些恭敬地稍稍退开,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我。那两个稍大的孩子眼神冰冷高傲,充满戾气,但看向老者时气势收敛,垂眸静立。
“信,给他喂水。”老者发觉我的唇瓣几乎干裂,立即吩咐道。
一个瘦小的男孩从孩子堆钻出来,很麻利地倒了一杯温水,转过身来,眨着一双活泼纯净、黑白分明的眼眸,小心地将我的头托起来喂水,动作像是十分熟练。末了,他看了看老者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对我说:“是我救的你哦!我叫叶信,老先生捡到我的时候,我身边有一片写了字的叶子……”
昏倒前的匆匆一瞥,我记住了这张脸,于是点头。
叶信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也知道不合时宜,于是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呀?”
我发觉老者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瞬间明白了,脑海中探出两个字:收养。
如路人曾经对我伸出的手那般。
我的声音很低,但清晰:“童语。”
他们似乎没想到我毫不忸怩,有些错愕。叶信最先欢呼起来:“童语,欢迎加入我们!”
老者始终没有与我对话,但他对孩子们一视同仁的关切态度,我感受得到。两个稍大的孩子,一男一女,眸光更冷,但没有反对。
你知道我下意识编了个假名,我对身边的一切还有很多不确定,没办法相信他们,尤其在他们的实际领头人对我抱有莫名敌意的情况下。说谎没什么可愧疚的,他们也无从查证。这些孩子里,真正有名字的也没几个,多是早早就被遗弃了、流浪已久的,我只是不想被他们强制收编后得到个古怪的代号。
这些阴暗的巷角自成一方领土,老者曾经也混迹其中,但后来发迹了,得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没有忘记那段时光,尤其感激曾经愿意分他一口面包的小孩子,便伸出援手,适当地帮助甚至庇护巷中的孩子们。孩子们多少承过他的恩,自是尊敬感激他;大人也识得他,在他面前多少会收敛些劣根性。但他也老了,不太能左右其中局势,也不能够将孩子带出巷子,只能能帮就帮。我能被送医,也得益于这位老先生。
我之所以得知这些,是因为叶信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
叶信善良热心,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因为他的努力的得以存活长大,但他也不过四岁,即使人情做得很好,有一定影响力,也撼动不了两位老大的地位。
这群孩子里,最大的只有九岁,也就是老大,人称阿克的冷面男孩;其次便是八岁的女孩阿布,威望不亚于阿克。大多数孩子年龄集中在三到六岁,我不算最小的。
这一团体,活得久的,只有那些有能耐的人。他们不收留废物,就算老先生心善收编了无能的孩子,两位老大也有办法在下一次活动淘汰之,或者让其直接殒命。这就是他们看我不爽的原因,我看着太没能力了,不会说话,打不过也不会跑。
我听着叶信悄悄向我透露两位对我的评价,没什么反应。
叶信和我还不熟,见状也摸不透我的心思。他一直觉得我对人漠不关心,事实也是如此。我不信任他们,也没必要深入了解他们。不过我也承认,处在其中,多少会有一份保障,至少他们还是孩子,不至于穷凶极恶,仅有的物资会尽量均分,每个人带回来的战利品也会予以尊重。即使他们渴望分享我的面包,还是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很爽快的掰了一半给他们,他们对我的存在也就稍稍放心了。
我待了大半个月,终于得以出院。老先生不见踪影,他对孩子们自食其力很是放心,也确信我会得到他们的承认和照顾。
阿克冷眼盯着我的腿:“能跑?”
我点头,毕竟没有真的断掉:“能。”
他便再没有理会过我。阿布亦然。
真正肯待在我身边的只有叶信,我想他只是出于好奇,便忍耐着他的活力,到底还是有几分羡慕的: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长大,还能养成这份活泼开朗的性子,实属不易。
我知道他们不养闲人,但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出院的第二天,叶信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们有活动了。
我一声不吭地抬起他们分给我的武器——一把匕首,叶信拦住我:“不行,你的伤还么好全……”
“都去。”阿布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刀子一样的眼神划过我的脸颊:“别拖后腿,谁都顾不上你。”
叶信讪讪地侧身,听从阿布分配任务。
这次的目标是一家肉店,想想里面各色诱人的生熟肉制品,还有壮硕的店主和明晃晃的大砍刀,收益与风险并存。阿布说他们约定好每个月吃一顿肉,而我恰好撞上这次机会。我被派去和叶信等人一起,负责吸引店主的注意,这是很重要的任务,也很可能一去不复回,到底这里不存在对孩子特别保护的制度,甚至人身安全也不太能得到保障。叶信却显得跃跃欲试,期待已久了,他安慰我和一些较小的孩子说没什么可怕的,届时他们一哄而散,只要够灵活跑得快,不被抓住就万事大吉。对肉的渴望到底战胜了胆怯,孩子团很快就整装待发了。
这家肉店比我去过的那家更要偏远,也更大,这个时段没什么人光顾,店员下班了,店主在角落打着瞌睡,可真是个好时机,几个孩子立即溜了进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已是打开了肉柜,胡乱抓起便跑,接着再换一批孩子进去洗劫。
在第三批孩子进店之际,店主醒了,见人影晃动便知晓在干什么勾当,操起面前一把割肉刀便大吼扑来。孩子们反应极快地往外跑,有的甚至将刚到手的往店主脚边砸,企图绊倒他。
由于先前并无我和叶信等人的用武之地,此时阿布迅速对我们使眼色,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巷子里。
吸引注意力?
混乱中我们中的几个被塞了肉块,先前两批孩子已见不到人影,店主的目光自然盯在了我们身上。
没时间发愣,我拔腿就跑。我看的清楚,我手里这根香肠就是阿布塞给我的,针对之意不言而喻。
叶信在大喊:“分头!”接着很快就追了上来。他两手空空,看到了我手上的香肠,也明白了:“给我,我来引开!”他在喘气的间隙往后瞄了一眼,吓得冷汗直冒:“怎么就追我们!”
我和叶信看着瘦小,跑得较慢,头脑清醒的都觉得我们好抓。我这才想起,被派来吸引注意的,除了老油条叶信,大多数都是五六岁的大孩子。无奈此时暗恨也没用,我没有理会叶信,抓着肉径直跑。
不去想为什么店主放弃看店来抓我们,我闷头跑着,很快力不从心。叶信在我身边尖叫:“追上来了!”
叶信本想夺过肉,他喊:“阿布知道这个要丢的,别拿了!给我,分头跑!”
这主意听着不错,但明显叶信也不想放弃久违的香肠,不惜将风险转移到自己身上。
说话间,我们已经拐进了巷子。这片区域我还未曾涉足,叶信却是轻门熟路,现下仓皇跑了数百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由他领着,在巷子里东拐西拐,竟是很快甩掉了店主。不敢怠慢,我和他又跑了一段路,才稍稍缓下来喘息。
“呼——吓死我了!还好跑得快。童语,你还好吧?”叶信直接贴在墙上,也不怕脏,毫无形象地大口喘气。
我也忍不住跌坐下来,揉了揉膝盖,低低地应了一声。
叶信也坐下,过了一会儿说:“阿布他们已经走远了,就等我们了。你还走得动吗?别怪阿布,她对新来的向来……”
“苛刻。我知道。”我看了看手中的香肠,到底是守住了吗?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还没从刚才的紧张恢复。
叶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欸?你在说什么?”
已经超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词汇量了。
他没能追究下去,声音戛然而止。
我下意识抬眸,看见他纤细的肩膀上那么突兀地放着一只大手,惊得倒吸一口气。眼角余光捕捉到冷厉的刀光,在砍下来的刹那,我猛然拉扯叶信的手臂,刀刃落了空,我和叶信重心不稳扑倒在地。擦身而过的风中掠过刀刃的寒意与腥味,叶信的小脸吓得煞白。
我当即滚身爬起,抓起叶信就跑。
“小崽子,还想去哪儿?”对方喘着粗气,声音更显得粗犷恐怖。
或许是慌了,我们不慎跑进了死路,孤立无援,别无退路。
我们的身体都在发颤,看着近在眼前的凶煞,这也是印象中我第一次真切地遭遇生死劫。
“小小年纪就成惯偷,就只有你们要过活吗?被偷了这么多次,我收回点本,不过分吧?”他提着刀,打量着我们,像看着待分割的肉。
叶信小脸仍煞白,忽然上前一步,咬牙道:“偷肉的是我,跟他没关系!”
我手里的香肠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店主笑了,满脸横肉更显狰狞:“我认得你小子,在我店门前蹲了那么久。至于他……”
店主已经等不及了,不再组织语言,无声高举屠刀,目光盯着叶信的脖子,就要挥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趁着两人对峙,闪身溜到店主身后,掏出阿布给的匕首,狠狠刺向他膝盖后面。
这突然的变故吓到了两人,店主向前踉跄,刀险些握不住,就要砸在叶信头上,被叶信侥幸躲过。
来不及看他们的反应,我既然试出匕首有用,不再迟疑,顺势划开小腿,迅速将匕首拔出,再作固定点扎在后腰,揪着他的衣服拼命往上爬,划过背部,直达脖颈,竭尽全力斜刺进去。什么才算足够,不太清楚,总之把刀刃染红,吞没进血肉就好。
匕首出乎意料的锋利。每次活动出发前,阿布都会花很多时间,和较大的孩子们一起将所有利器磨好,既能划开包装袋,也能用来搞破坏,便于逃跑。
关于人体脆弱的部分,阿克曾经教导过,虽然孩子们都在打闹,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似乎有效。尽管还在拼命挣扎,甚至摔到地上,空气更加臭不可闻,但再过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
我松开手,觉得有点麻,保持一个动作用力太久了。手也变得黏糊糊的,很臭。
我试着拔出匕首,但似乎卡住了,湿滑的液体也非常妨碍使劲。
没办法,我只好回头看向叶信:“过来帮忙,拿不出来了……”
叶信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我反复叫他的名字才让他回过神来,他愣愣地走过来,看着我徒劳地拔着,好一会儿才发声:“不要了。”
“阿布会说的。”我垂首,想起了阿布发火的样子。匕首属于公共物资,更属于阿布。她负责管理很多东西。
叶信来拉我,他的手还发着抖,却抓得很用力,重申道:“不要了!回去了!”
“哦。”我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匕首,任由叶信拉着我走了。
叶信没有直接带我回去。他带我找了个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还有些愣神,喃喃道:“他死了?他是不是死了?”
我甩着手:“是吧。”
“你不怕吗,童语?”叶信瞪大了眼睛,脸色发青。
“不杀他,我们死。他的刀更大。”我回忆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巨大身躯,摇了摇头,可惜了匕首。
“要不要回去看看?”叶信刚说完,猛然闭上了眼睛,坚定地反对了:“回去!回阿布那里!”
“嗯?”我对他的反应很是不解。
“怎么办……阿布也……快走吧。”慌乱地嘟囔着,叶信一咬牙,拉着我继续走了。
回去之后,阿布没说什么,即使坦白丢了匕首。
之后的日子里,我设想过当天若是只有我被追逐,没有叶信拖着店主的注意,情况应该不会那么好运。但事实上有叶信在……我眯起眼,看着叶信恍惚天真的小脸,叹了口气:救他和自救,竟是天意。
我到底没有向叶信道谢,为他愿意挡在我身前。他不过比我大几个月,与我相识还不到一个月。
即使阿布没说什么,其他人看我们狼狈而归,身上掩盖不住的血迹,隐约猜到发生了可怕的事,因而对我更加厌恶与排斥。我没什么好解释的,由他们去想。
即使隐瞒了他人,叶信还是很不安,当天晚上悄悄来到我身边。我早已睡下,但长时间的警觉让我睡得很浅,很快脚步声被惊醒了,见是他,也没坐起来,只是睁着眼注视着他。
叶信才走过来,一低头就撞见一双水亮眸子,顿时吓得差点岔气,好一会儿才坐下来,压低声:“童语……你没睡着?我也是。”
我没吭声。
叶信念叨着:“一闭上眼,我就看见血……童语,你不怕吗?”
我想了想,我确实表现得淡定过了头,即使洗掉了手上的血,脸上、衣服也脏兮兮的,照常回来,吃饭歇息,跟没事人一样,而跟我一起回来的叶信明显吓坏了,一对比更诡异了。
得做点什么挽回一下形象。于是我抬起一只手,晃了晃:“疼。”
不知道该怕什么,疼倒是真的。用力过猛的手此时肿了起来,我的腿也疼得厉害。而且很累,如果不是为了应付叶信,我也想沉沉睡去。
插个题外话。不久前受邀在台上演讲时,有人或许为了讥讽我而问:“在什么情况下,您会选择以杀人解决事端呢?”
“这是违背道德和法律的。”我说,但接着,“在走投无路的极端处境,是可以理解的,生命是人最珍贵的所有物,也总有最正当的理由维护它。”
维护,和剥夺。
那人又道:“我想听您的答案。您会选择那么做吗?”
公众历来清楚我不会说谎,还真是直接。
我笑了一下,在观众期待的目光下开口:“我会。既然威胁到我最珍贵的,为何不回击?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呀。”
四下哗然,我这么个公众人物竟然有可能成为威胁生命安全的危险人物。
但答案是毫无疑问的,我很坦诚,这也能回答叶信了:当时我别无计策,这样的结果是必然,至于怎么想,就是后来自主添加的事情了,失去了真实性。
叶信再一次感到与我沟通困难,便也沉默了。他的表情仍哭丧着,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
我觉得就此睡着总归有些不妥,便用我还算正常的手握住他的手,算是对我的小伙伴的安慰。
没过多久,我的名字便传开了——“血手童语”。小小的人儿,小小的手,布满了鲜血,脸上还是平静模样,令人想起便不寒而战。
我也没有辜负这名声。到底见过了血,知道怎么对付威胁自己的人才是最有效的,我的应对方式不觉变得冷酷残忍,再加上我还不太懂得掌握力度,死伤常有。
武器?阿布给了我一把新的,活动后也没有强制回收,算是送我了,帮大忙了。我非常爱惜,每次使用都挑选容易取出来的部位,用完后请教阿布保养方法,再用破布细致包好随身携带,不易弄丢和伤到自己,也方便拿出来。
叶信依然伴随着我。他不放心我一个人游荡,也拉不住我。与之前相比,好的地方是他再也没机会挡在我前面。我从他依旧黑白分明的纯洁眼眸中看出,他是真心待我的,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说他救了我,那么我就顺带回报。单看他敢挡在我前面,就值得我护住他了。
这天,叶信有点闹肚子,看起来难以自愈,用了从老先生那里拿的药,也还是不太舒服。无所谓,我一个人走。
走了十来条巷子都没看见人影,我觉得有点奇怪,也没怎么想。到底我凶名在外,也许都避开了。
经过一个路口时,我忽然打了个寒战,目光下意识向左瞟去,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恰好走来,说不出的微妙感。
已经放倒过很多人了,也不差这一个。每次都要等对方发难才出手,已经感到厌烦了。
没多想,我闪电般蹿了过去。虽然难对付些,但从对方惊骇的表情看,我的出手有效。
“孩,孩子,你要干什么?”慌乱与恐惧,难以置信。
我没有理会,很快锁定了一个位置,手起刀落,划出手掌宽度的口子,鲜血汩汩。
我已经学会如何让人失去行动能力,不能反抗,剩下的时间,这就成为我进一步认识人体的教具。从阿克阿布口中得到的太少了。
我皱着眉,往撑开的创口看去。
对方已经因为剧痛和恐惧,几乎发不出声音:“孩,孩子……”
我默默将刀刃往里头划动,挑出一块尽量完整的血肉,艰难抓握起来,问:“这是什么?”
“……胃。”
“这个呢?”
“……胆……求你……”
“……”
这个可怜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容物被逐个挖出,终是断了气。
我忽然想起前两天在街角听到的什么器官名词,摇了摇头。就近有个失去了井盖的下水道口,我丢下剩下的肉块,吃力地拖动最大的部分,一齐丢了下去,至于是否会堵塞,不是我该考虑的事。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需要处理自己造成的局面。最好的方式是让东西从眼前消失,否则被发现后解释起来很麻烦。
除了叶信,其他人对我并不在意,我带回去的战利品颇丰,连带着整个团体的伙食改善了,他们就更没有理由找我的麻烦,两位老大也认可了我。阿布阿克之所以能成为主心骨,自是懂得很多,我自然地学习他们的生存智慧,受益匪浅。
不多时,我便从他人处了解到今天异常的缘由。不幸被我抓住的那个人,似乎是附近负责治安的,他为了调查肉店店主失踪一事而来,顺带来找什么人。为了降低影响,他只身一人,身着便衣。
我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抓住了另一点:“找什么人?”
“听说是找一个几年前的弃儿。童语,你们那儿不多的是吗?”
在这种一般人不敢涉足的地方,找一个被抛弃了几年的孩子?即使那孩子侥幸活下来,谁知道他的身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据说被抛弃时,那孩子还年幼得尚未识得言语。既然要寻回,当初又何必丢掉?但对于孩子而言,有人养育当然是好的,我决定留意一下。
忽然灵光一闪,有什么联系到了一起。
但这不急。
我放开思绪想着,不觉间走出了巷道,一个废弃的人工湖出现在眼前。据说这本来打算打造景观,后来改了规划,坑挖了一半就废置了,下雨便蓄了水,久而久之真成了湖。平时没什么人到这边,水看起来还比较干净,但绝对不能喝吧。
我蹲在水边,模糊想起我好像很久没洗过澡了。不知何时又碰脏了的手探入水中,很凉。随便下水,应该会生病,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替我拿药,叶信应该……
蹲麻了,准备起身回去,背后似乎被推了一把,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栽进水里,被刺激得全身猛然战栗。
隐约有嬉笑声,也可能听错了,因为耳朵进了水。沉下去,触摸到不平整的湿滑土块。睁不开眼睛,浑浊的泥水。无法呼吸,都是水。没有抓得住的东西。
我不该待在这里。我要活着。
再睁开眼时,天黑了。很冷,全身湿透,但能够呼吸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才发觉不仅天黑,连周围的环境都透着诡异——高高尖角的房子是什么?
这不是我掉下水的地方。也不是附近。截然不同的感觉。
另一个世界。
我又不小心……我还无法控制能力,但它救了我。一时半会儿摸索不出回去的办法,加上腹中严重的饥饿感,周围阴森森的,唯一亮着的尖角房子,我别无选择。
站在这奇怪房子前,门突然开了,像是预料到我会出现,一个身着黑色长袍、长发蓬乱的女人等在那里,一脸惊讶。与我对视一会儿,才想起来叹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木着脸,衣衫褴褛滴着水,身上还有擦伤和泥巴块。
她把我接了进去,还维持着惊叹的表情。我已经做好了被吃掉的准备,这一切都透露着诡异……
关于那个世界暂且不提。总之,我全须全尾地回到了有叶信的世界,在几个月后。算起来我该有四岁了,但不重要。
确定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飞奔去找叶信。他早已从闹肚子痊愈,眼眶红红地说他一直没找到我,还以为我没了。以我平日的作风,被寻仇也不是太意外。我没对叶信解释太多,自己私下打听到了需要的信息。我没打算报复回去,太在意不会活得顺利。
我有些高估他们对于寻找弃儿的兴趣,听说又有几人来这边查探过,不为了弃儿,而是为了那个失踪的警员。找不到,也没有怎么追究,毕竟都知道这里很乱,我的名声也还未传到外面。之后事情再无进展。失望也没办法,我没有把猜测告诉任何人,继续在获得吃食衣物和巷斗中拼搏着。
再度被逼到死角,我握着匕首和捡到的一节生锈铁管,与叶信并肩,冷冷地与他们对视。我们身上没有什么物资,对方也不是为此而来,于是我不耐烦地开口:“想干什么?”
与我对峙的是十来岁的少年,顶着藏污纳垢的脸,表情不屑,光是看着就令人颇为不爽:“童语,别以为见血就能在这里横着走,其实没什么人怕你,不过是个小屁孩。有本事,放下手里的东西,老老实实打一架,你还能站着,我就放过你,否则……”
少年的同伙都露出扭曲的笑意。
叶信当即愤慨:“这不公平!你们人多!”
少年张狂地笑:“本来只打算找他一个,你想加入就来呀!”话正说着,手已经抓过来。
我无言抿唇,直接砸过去,却被制住了双手。
人多,且力气大,手脚都被制住,武器被强行夺走,只能生生挨揍,这可不讲什么原则。
我感觉到口腔中满是血腥,不知被谁揍的一拳刺激了泪腺。落得这般境地,没什么好说的,但连累了坚持与我同行的叶信。他虽然渐渐习惯我的作风,胆子稍微大些,面对挨打仍是毫无抵抗能力,我甚至无法判断他们是否会一时兴起把我们弄死。
瘫倒在尘土中,听见他们长吁短叹地走了。我努力睁开肿胀的眼,松了口气,一口血又涌上喉咙。好歹还活着,能喘气。
我就躺在那儿,忽然想到:这种经历会越来越多的,他们不再忌惮,感到乐趣,直到他们失去耐心,就再无立足之地。
然而血手童语的凶悍名声还在,像准备迎接真正的命运转折点。
寻找弃儿的消息终于更新了,说是大财团的,背景很令人艳羡,那对夫妇别无所求,就盼着找回孩子。不过没有公开地址,不然一定有大批人前去冒名相认。
巷子里的这一帮孩子也心动不已,但看阿克阿布二人冷脸镇住场面,活络心思也得压下去,暗地里纷纷向年长者打探自己的来历。
我借机避开他人,向老先生求证,果然是弃儿。老先生经我一问,眼神也明朗一些,他叮嘱我隐瞒,不要轻举妄动。他盼望着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太久了,这件事若是真的,可能只有一个孩子获益,其他的心散了,便垮了,他也没有心力再管好这些孩子。
老先生听起来不看好这件事。于是我再度避过所有耳目,拉着毫无防备的叶信,说:“把你当初说写了字的叶子给我看看。”
想来是抛弃他的人走得匆忙,没有纸张却有笔,只好随手捡片树叶,写好塞进襁褓之中。
叶信瞪大双眼,颇有怀疑,也有些犹豫。他也听说过此事。
“你,识字?”
我皱眉,直接伸手过去:“你不信我?”
叶信转身就跑:“我去拿!”
同生共死的情谊远超一切。叶信对我的来历和言谈仍抱有浓浓的好奇,于是他也愿意试试。
老先生后来生活条件改善了,可到底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也没怎么读过书,所以这简陋的一叶书信也无人能读了。叶信没有其他依傍之人,只好藏起来,如今终得见天日。
我默读叶片上的字,经过时间侵蚀有些许缺损,好在保存良好,大意还是通顺的。我的识字有赖于过目不忘,但此前看过的很有限,我也不能将上头的字认全,大概是读懂了。
叶信在旁边摸着上次留下的淤青,“嘶”地叫了一声,想了想说:“听他们说,那个不见的人在下水道里,肚子开了很大的口子……你干的?”
我盯着叶子,头也不抬:“他让我觉得危险。而且那个时候你不舒服,我就顺便研究一下肚子里的构造。”
叶信流汗,确实是另类的关心。
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叶信,如果他们真是你的父母,你会去找他们吗?”
“啊?”叶信还有些懵,好一会儿明白过来,支支吾吾道:“我可能,会吧……”
他又紧张地看向我:“但是,也不一定是我……别担心!童语,我不会丢下你!”
我握紧拳头,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傻不傻?你想一辈子陪我困在这里,还是等你过上好日子了来带我?再说了,我是谁?我不需要你,也能活得很好。”
我快要无法忍受那双在污浊的环境里依然保持纯良的眼眸了。我的双手沾满血腥,臭名昭著,怎么值得他那样诚挚的关怀!
叶信眼角红了,垂眸哽咽一阵,忽然说道:“不需要我也很好……童语,你就没有需要我的时候吧。”
他很快跑开了。
我呆呆地看着手中被他遗忘的叶子,恍惚意识到,刚才的话好像有点超出理解范围了。但是,他明白的吧?我也是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
那时起,我和叶信就分开了。我一如既往在外游荡,寻找可下手的目标,刚盯上一个忙乱拎着大包小包的妇女,就被挡住了视线。
我皱眉抬头,是眼熟的混混,四处滋事的不良少年。他们嬉笑着:“童语,你的跟班不在?吵架了?”
我表情冷漠:“与你何干。”说罢扭头,打算换个时间再出来,现在肯定不能得手。
他们抓住我的肩膀,态度不算太强硬:“哎,我们可有最新消息,关于悬赏的夫妇……就是愿意花大钱找孩子的人,百万奖金!不管是谁,把孩子带过去,就能得到一百万!这么好的事,童语你不去试试?变成小少爷哦!到手的可就不止一百万了,啧啧……”
他们是想拿我去碰碰运气。
我继续冷脸:“我是孤儿。”
我的父母已故,断没有再认亲的理由,这是对于他们给了我生命这件事最起码的敬重。
“你误会了。”
他们虽然上次揍了我一顿,也言出不逊,但听多了巷子间关于我的传闻,就算没亲眼见过,心里也是微妙的。
“童语,你们那里那么多孩子,符合要求而且5到6岁的也就那几个,我们是很想要奖金,但也不敢去要人,你也知道阿克阿布那破……咳咳。你是不一样的,童语,你能听明白吧?这对大家都好,能帮忙吗?”
照这么说,确实人选有限了。结合老先生那边的说法,明确是弃儿的,我认为只有叶信一个人。
我忽然有一丝危机感,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见我沉默,少年们急了,但不敢造次,让我回去后好好想想再答复他们。
我想的却是如何将叶信藏起来不被人发觉,肥肉容易被人盯上,在巨大利益面前会罔顾任何情面。我不希望叶信被卷入其中,直面人心险恶。我依旧弱小,但会竭尽所能。
我没有告诉叶信,那片叶子上写有地址。
我悄悄跑去附近观察过,没有想象中的宏伟,但看起来很舒适干净,一派宁静温馨。这就是他们打算给叶信的家吧?
停留了一小会儿,我就打算离开,不料听到身后有人大叫:“什么人?站住!”
守卫警觉性很高,叶信住在这里会很安全。
利用身形优势,很快溜走了,身后隐约有嘟囔声,大概在抱怨看错了。
我决定让叶信尽早动身,在被其他人觉察之前。再迟一些,等他们查探清楚,说不定就会直接掳走叶信。即使终归要到他父母那里去,我觉得很不好。
我又去看了一次老先生,和他坦白我的打算。让叶信悄悄离开,回到父母身边后再也不要回来露面,同时我也离开,便能混淆一些视听,让叶信与这里彻底分割开,互不影响。老先生意外地表示赞成。除此之外,我没与其他人说。
我当晚就溜到叶信的小地方,把他拍醒。不待他大叫,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但清晰地叮嘱他:“是我,童语。你听着,不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去见你父母,越快越好!我会帮你。”
他愣了愣,一把甩开我,眸中水光粼粼,声音也放低了,含糊而倔强:“我不要!我在这里很好!不用你管!”
“叶信,这由不得你。你迟早要去的,不是你自己走,就是被人抓走,你比我更知道那些人,他们不会轻易送你回家的。如果你不选,到时候痛苦的不只有你,还有你的父母,就算你恨丢掉了你,但现在你们都想再见,为什么要便宜了那些坏人?”
我看见叶信神情变化,深吸一口气,再加砝码:“叶信,对不起,我只是想你好。”
这是我对他一次性说过最长的话了。尽量用了容易懂的词,要还是不能理解……我也无能为力了。
叶信回过味来,露出苦笑:“童语,你说话还是好奇怪。你放心,我会去的,等我,准备准备……”
这脏兮兮模样,确实不太能见人。
于是我们约好,明天午睡时动身,届时路上没什么人,方便行动。我陪他一起走。
所谓能见人的模样,不过是把满是油污灰尘的脑袋用水冲洗了,努力抹出正常发型,擦干净小脸,再换上一件相对干净些的旧衣服。也不能太引人瞩目,我们几乎是贴着墙无声快走。
我已经通知老先生联系那对夫妇,约定等在不远的一个小餐厅。
赶路途中,叶信紧张得小脸有点泛红,我的呼吸不觉也急促起来。
又经过一个拐角,循着地面巨大的阴影,看见那个正靠着墙吞云吐雾的高大男人,我几乎呼吸骤停。这是当地有名的地痞之一,蛮横残暴的名声比血手童语厉害太多了。
急急刹住脚步,结果叶信慌乱地撞到我背后,我忍不住向前踉跄一步。难掩惊恐地抬头,和已经注意到我们的男人对了个眼神,心绞痛。
他是认得我们的,烟雾中也看不清表情:“童语,叶信?”
我强作镇定地念了他的名号,打了招呼,额头渗出了汗。
他眼神一转,俯下身来,浓重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语气难以描述:“我挺欣赏你的,但你们,是要去那里?”
他稍微侧身,指了指巷子外面,恰好小餐厅的方向。
我身体发冷,握紧拳头,努力绷住表情:“麻烦让路。”
现在走也来不及了,身后是直路,跑不掉,前面被他粗壮的身躯堵住了。
我隐约猜到他欣赏我的原因,他当初也是以血杀出的名声。他的手段绝对比我狠,真正杀人如麻的角色。
“哈!”他冷笑一声,指着我身后的人儿,“他留下,你可以走。”
果然猜到了?
容不得我选,他冷酷如豺狼的眼神已经警告了我,如果不按他说的做,小命得交代在这里,像捏死一只虫子那么简单。抹杀挑战他威严的人,或者百万奖金,他更中意前者。
我自然不会做愚蠢的事,但这对不起叶信。
叶信也反应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唇角拉出一个惨淡的弧度,眼眸明澈:“没事,我跟他们走。”
随即出现另一个男人,将叶信拉到一边,看向他。
他又轻笑一声:“你提醒了我,这小子看到了我们,难保不会说漏嘴呢。”
一把寒刀向我逼近,但我别无选择——叶信在他们手里!
我的弱点显而易见,非一对一的情况下很容易受制,运气也算不上好。刀挥下来的时候,我闭上了眼,咬牙默念:叶信,你救我一命,这下我便还给你,从此两清。
对时间的感知被扭曲,缓慢得能感觉到刀刃裂开布料,皮肉感到寒冷,血流下来滚烫。
死原来这么容易,几乎不会觉得痛苦。
这不对!
我猛然睁开眼,看着扑在我身上的叶信,衣服迅速被染成暗色,在最干净的位置显露刺目的腥红。红色液体从白净皮肤上的突兀大口汩汩流淌,很快将我俩的衣服都打湿了,浓重粘稠的质感……
我僵住了。没来得及收手的人愣住了。被咬了一口下意识捂着破口大骂的人停住了。
唯有叶信的鲜血长流,煞白小脸抽搐。
“……倒霉。走!”
我的身体被撞开,看着叶信倒在墙边,无暇顾及其他,如坠冰窟,睚眦欲裂。他还维持着向我扑来的拥抱姿势。我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最后忍不住嘶吼:“……叶信!叶信!”
他似乎放松下来,无力地抬了抬眼帘,看了我一眼,眼眸依旧天真清澈,闪动着我不忍直视的光。他的唇瓣哆嗦着,用力吐出几个字:“我……回家了……我救的,你……”
我全身僵硬,想握住他的手,想看他的伤,却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瞪着他,大脑似乎也在颤抖。
先前那一睹,已经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样骇人的伤口,本来是要出现在我的脖子上的。血还在流,停不下来,我知道不会停了……我知道的。我干过很多次这种事。
当初的叶信,也是这样害怕吗?害怕这样,流不尽的大片腥红……
他哽咽一下,用最后的清明,努力望着我的双眼,唇角竟然微扬,声音却越发微弱:“活……童语,要活……”
他的头垂了下去,闭上了眼,表情变得安静,像困倦至极,一下就陷入沉眠。
而我还愣着,久久没有反应过来,直至巨大、深重、寒冷至极的悲伤将我压垮,虫豸蜷缩震颤而后定格。
恍惚感觉到身上粘稠余温消散,面前沉睡的小小身躯不会再醒来。
叶信,叶信……多么可笑草率的名字!一个弃儿!在即将见到亲人之前,那么几步之遥,阴阳两隔!
陪伴了我近两年,不知不觉间。
他说他救的我。为什么要强调……强调我永远都欠下的,永远不可能还清!
为什么救我?
完全没必要,也完全没理由。
我也是,这般夺走他人的生命的,这样利落的刀口,你也是害怕的吧?
是报应,我身上的罪,也吞噬了我身边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离开啊!
为什么不离开,顺从那些能庇护你的罪恶之徒而去——
“啊!!!”
我再也忍不住,倾尽全力嘶喊大吼。
刚入夏的风已经带有毒辣的预兆,我却只感到彻骨寒凉。
我终究食言了,没能送你回家。到底我不是合格的同伴,不能随你而去。但我向你发誓,你是血手童语牵扯的最后一条亡魂,请承认是我杀了你。我会离开,为你,也为了我原本的打算。再见,叶信,原谅我还这么叫你,但你的名字,我势必刻在属于你的碑上。
冷清的人工湖畔,标记的树下,将叶信冰冷的躯体深埋,立上一块石碑,刻上时间,名字留白。
再深深望一眼石碑,站起,转身离开。
我想可能很久都不会再来,也希望这里无人相扰,给他安宁平静。
这是我一辈子的悔恨,刻骨铭心。
我投入了湖中。
灯光昏暗的尖塔房子里,我木着脸。
未干的血腥味,湿透的一身,似曾相识。
我望着她,那个奇怪服饰怪异举止的女人。
她放下手中正在调试的药剂,慢慢走过来,盯着我的双眼,我看见她眼中映着我通红的眸。
“深重的悔恨怨气,杀心太重,执念太深。”她轻叹,抚摸我的脸,不顾我脸上的血污。
我木然地望着她,目光又似乎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世界。
她半闭眼眸,半蹲下来,与我平视,用她自以为温和的语气问:“告诉我,你杀过多少人?”
“……13。”
“不是个吉利的数字呢。”她叹了口气,重新睁大眼眸,诚恳地看着我:“就此收手吧,你还只是个孩子。或者,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我已经报仇了,再无别的……”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正捏着我的下巴打量,甚至掰开了我的嘴,灌入营养液,一连灌了三支。
我抬了抬眸子,任由她摆布,还是没什么力气,就昏昏沉沉闭眼倒下。
当我亲口说出叶信没了的事,阿布流下了眼泪。冰一样的大姐头,竟然也会为他软弱。
果不其然,她对我极尽逼问,声线比往常尖锐。他们都知道,当年是小叶信发现的她,并带到这里来。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浪女孩,一贯的倔强,心底也终究藏着柔软。
不止阿布,很多人都红了眼眶。当他们看见那把本不属于我的大刀上尚未凝固的血迹,纷纷无言。杀红了眼的童语,怎么会纵容仇人活着?
阿布再一次明确提出将我驱逐。对于她声声含恨带泪的控诉,我无力反驳。我将那把沾着叶信血的大刀留下,一声不吭地离开。没有人拦我。我的人缘,仅限叶信。如今一无所有。
走出很远,我听见阿布的尖叫声:“你把他埋在了哪里?”
我没有回头,没有回应。
容许我私自守护你的清静,也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听说那天,那对夫妇并没有等到人,枯坐了半天,深夜才走。一定是以为又是恶作剧吧,百万悬赏也挺傻的。
到底,我还是来了,以叶信之名。
当时追逐我的守卫,经过主人同意后将我放了进去,表情有欣慰也有奇怪。
是问为什么重逢喜悦之时并没有一丝惶恐笑颜吧?装不出来啊。
再者,幼时便被抛弃,哪里见过这场面,脸色不好举止瑟缩才合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对匆匆下楼见我的夫妇,在他们以复杂神情看着我时,默然直着身子,跪下了。
顿时泪水流淌。
我奉上那片作为信物的陈年树叶,上面还沾着汗渍与血迹。
如果说看到我时,还有一分怀疑,当我拿出叶子,已是泣不成声。
他们确信我就是叶信,我也是这么承认的,表情依旧木然。
接着我便过上了本属于叶信——本名殷周的奢华生活?
不。
我只是揽上了这个身份,与他们约定十年后来取属于“我”的那份财产,便不再停留。这到底不是我的家,无根之人留不住。
我只是要告诉他们“殷周”还活着,没必要为他尽孝,我也不懂。
这足够了吧,名为“童语”的童年。
孩童之语,只当戏谑,不必认真,也不必理会。
这个名字已经随着“叶信”一起被尘封,粉碎在岁月间隙。墙上斑驳血迹融入青苔。
记录为第四界,叶信死时,年仅五岁零七个月;我离开时,已五岁零八个月。相差的两个月不复存在,殷周即我,我为……这很重要么?为了生存,我将会有更多假名,每个都分得很清,代表一个身份,一个时段。再不被拾起重用的,唯有那两个名字。
血手童语的事迹,还在街巷流传……
初稿:2017年5月9日15:34
修改:2023年4月8日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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