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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1)

2021-08-08 09:38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文|苏梨叶

花 之 韬


       关于那一刻所发生的事,世人茫无所知。虽然那一切不被称为“历史”,但星辰铭记,天地永刻。因为群星是神的目;既然如此,它们又岂会忘记那时。

       那一刻,我决意成就理想,我决意兑现承诺,我决意夺取胜利。我还决意要教训这个世界。 

——题记


〖一〗倾城之风

       夜,像过去的每一个夜一样,凝寂如死。墨一般的小池中央,唯有那一枝水昙花的蓓蕾,一点幽白,孤僻直欺天上的月。

       年轻的男子站起来,跨出沐浴汤池,微湿的发梢垂过膝弯。而后便只凝然立着,呼吸起伏都无痕迹,雪白的身体,如同一具修细的玉雕。

       身着乌衣的侍者牵他的手腕,这才将他牵得移动,慢慢地踏上一方毡毯。两名侍者一齐动手,用丈许长的白巾合围,迅速拭干他周身水迹。他们抬起他的手臂,为他穿上素纱亵衣,套上一体纯白的丝袍,束好白绸玉带,又揽着他的长发丝丝整齐地拢在背后,以一条银白缎带束起,一切动作利索而轻巧。

       他只如木偶般由着人摆弄,穿戴完备,被搀扶着前行数步。面前是一顶小小的肩舆,乌木清漆,三尺见方,刚可容得一个像他这般身量的人乘坐。垫座的茵席上,横铺着一条长长的白练,两端垂在地面。乌衣侍者的手搭上他肩膀,按着他跪坐其上,而后用那白练束住他双膝,打个考究的结,再将他双手交叠,摆到胸前合适的位置,取缎带伏贴地捆束起来,展平袍袖,很好地掩盖——如此,他便可保持这个标准的“垂拱”坐姿,“雍颜棣棣,恭顺如仪”。

       乌衣侍者捧了最后一条白缎,蒙住他的眼。而后窄小的舆厢从上扣下,仿佛一只倒扣的长方盒子,严实地罩住一袭素衣的人。侍者在肩舆四角上了乌金的锁,一前一后将它抬起,平稳地移出密室。


       门外,铁甲带刀的武士正等在那里,披着冷冷的月光挺立。

       “人在里面?”武士回过头,眼光冰冷一如手中的刀锋。

       侍者颔首以作回答,仍不发出任何声音。 

       “速行。”一个简短的命令,武者沉重的脚步当先迈开,甲胄铿铿震彻死寂的夜。

       绕过中庭水深如墨的小池,穿过两道黑铁铸成的门,一行人步出这座幽谧的禁院。面前唯有一条石板铺就的狭道,乌沉的巨墙夹立两侧,必须最大限度地仰头,才能望见壁顶上一线裂隙般的夜空。武士引着肩舆排成单列前行,就像匆匆爬过地缝的蝼蚁。

       狭道长约一里有余,转过两个窒塞的折弯,穷尽于第三重厚重的铁门之下。门紧闭着,从外面反锁,武士扬起刀把重叩了两下,须臾,那一面有了动静。锈蚀的钥匙费力地捅弄铁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好半晌门扇总算轰隆而开,露出两个躬身驼背的人形。

       两人紧扒着门边,偷眼望了望上锁的肩舆。“抬出来啦。”其中一人低哑而谄媚地搭话,浮着一分空落落的索然。

       “速去开闸,殿上在等着。”带刀者没有丝毫耐心。驼背的守门人连连称是,扭转过身子,歪斜着竞相奔走。

       这两个人逡巡驻守的是高墙包围的一小块空地,比狭道略略宽敞,却同样幽暗。再往前,便是如山一般矗立的巨木闸门。这座闸门约由七八株千年以上的柏木打造,六丈之高、三尺之厚,坚如铁石的木料一棱一角都包着古铜。闸门顶上,铜铸的鹿角尖刺酷似凌乱的獠牙,长有数尺,黑漆漆的仿佛撕扯着天空。

       这是将禁院与外隔绝的最后壁垒,仿如分隔生死的结界。

       守门人奔到高墙下的暗角,合力将一张僵硬如朽木的巨大油毡掀起,露出下面一人多高的古铜绞盘。这是个力气活儿,但他们已做得惯熟,一边动手,一边絮絮叨叨闲聊。

       “这一位,是最后一个了吧。”

       “嗯,最后的啦。今日已抬出去三个,他再去,院里便空了。”

       “里头空了,咱们再去哪儿?”

       “还想去哪儿?你忘了当初发咱们来时,大人说的话?到了这儿当差,便得死在这儿了。还想去哪儿?”

       他们说着抬起长流铁壶,将污臭的黑油注入绞盘中轴,那粗重的铜轴年久锈涩,必须时而灌油才能顺利地转动。

       “是了,我早没了念想。那时节拼着疼死,挨刀做了个阉人,想着顿顿有吃,还能见识些个花花世界,死也认了。哪晓得被发来守这‘承极院’。这辈子活着,只当是死了。”

       “承极院专司教养皇子储君,伺候的都是日后的皇上,当初是你自家磨尖了头,跳着脚要来的。”

       “嘿,笑话我,你还不是一样?若不来这儿,咱梦里也不得知道,教养皇子储君,原来是这么样儿的。一个个还是吃奶的娃儿就送进来,放在空屋子里关着。不教说话,不教识字,每日除了送饭、收拾屎尿,连个人也不叫见的。这么个教养法,只跟我乡下老家里养猪猡一样儿。早知是这等,我留在乡下养猪便了,何必挨那一刀。”

       半铁壶的黑油灌罢,守门人推了推绞盘,铜轴发出嘎嘎的响声。

       “你我守在这外头,倒已算是好的。”两个佝偻的人一左一右,用力将绞盘来回晃动,口中的闲言也跟着打颤,“在里头伺候的人,全都给弄成了哑子。”

       “大人们的意思,是叫那些娃从小到大,听不着一句人话。你不见七斋里那位殿下,病得肠子破了,半个字也不会说,光是扯着喉咙,白日黑夜地干号到死。”

       “他近旁的八斋,里面那位总把鼻涕尿粪弄得满身。臭得狠了,哑子们每日送饭,都不爱在那儿久站,连累得七斋没人搭理,想是因此误了病势。”

       “那年不是罚来个有罪的丫头,毒哑了送进院里,专叫她给八斋殿下擦身。八斋那时节也长到十五岁了,瞅见那丫头,便按在地上连撕带咬。四斋殿下听见了动静,也急得大闹,隔窗把饭碗丢去砸八斋。那碎渣子扎瞎了八斋的眼,他自己割破了腕子也不知道,第二日哑子瞧见时,血都流到屋外头了。那一番,里头的哑子全拖去杖毙了,丫头说是碎剐。打那往后,里头的事,我是听都不想听见。”

       “依着我说,四斋、八斋闹过那么一出,却也不枉活了一遭,还要强过那十斋殿下。二十年做人,没声没息,动一下也不会,除了喘气。我还记得他抬出去的时候,是平躺着的,像个死人。”

       “什么‘十斋殿下’,早就是当今皇上了!”绞盘活动得差不多了,轴里的油已润滑均匀。守门人中的一个擦着汗,说到。

       “……对,当今皇上。”另一人低低应着,不觉回头,又望了望乌衣侍者肩上那小小的、凝寂无声的舆厢,“这等说,这一位……倒是清静。”

       “当年,他是最后进院的。说不定,早就也像皇上那样,成了个泥胎木头。”

       两人说到这儿,站着稍微歇了一瞬,便双双抓紧了绞盘上的把手,一齐极力地转动起来。锈迹斑驳的铜轮嘎嘎作响,臂膀粗的绞索如巨蛇盘绕,静夜里摩擦之声有如铁骨断折。巨大的柏木闸门开始极缓极缓地倾斜,就像山将倾塌。一条细小而透光的缝隙从闸门底部显现,逐渐升起,逐渐宽大。

       “饶是入了这承极院,我也给我老家哥哥捎了信,告诉他老子伺候着皇子皇孙,在这儿享了大福!”守门人咬着牙高声,“他在外头,没挨过刀,娶女人,生娃,这般好命!我得叫他也眼红我,时时地想起来,烧心烧肝!”

       “别做梦了,一入了这里,你那家信那捎得出去!这么些年了,你那哥哥怕早都死了!说不定娃都充了军,不知喂了哪儿的野狗!”

       叫喊声中,巨闸渐渐已倾斜悬空,闸底的出口完全打开,足够高抬的肩舆通过。两个守门人锁死了绞盘,慢慢退开,并肩站着朝外观望。外面,光怪陆离,不可名状,永夜湿寒的空气之中,些微血腥味道拂掠而来。

       “这花花世界,不是皇上的。”一个发着呆叨唠,“在乡下我以为什么都是皇上的,原来不是。你说说,倒是谁的呢?”

       “反正,不是咱的。”另一个讪讪地笑。

       “院空了,没主子了。”

       “什么主子。猪狗不如的主子。”

       “那咱们,又算是啥?长了个人样儿的,奴才?”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颠颠地讪笑起来。挺立着等候多时的武士,铁一般的步伐踏响,催着顶肩舆的掠过他们,过闸而出。临出闸时,武士挥刀,两记直刺,穿透守门人肚腹。继而他掏出火纸点燃,甩手丢上墙角里的绞盘上,便转身离去。

       一团大火从灌了油的古铜机械上燃起,火舌迅速扫过地上两具佝偻的陈尸,向着承极院深处延烧而去。高墙之间曲折逼仄的狭道两边,早已被洒上了成桶的火油,此刻烈焰就如同飞窜的长蛇,转眼之间,直抵内院。不多时,十余间空虚的密室燃成一座火狱,寂如死水的黑暗,崩散成灰。

       庭院中央墨色的小池被映作血红,再无人瞧见,火海血池当中那一枝幽白的水昙,就在此刻,瞬间怒放。


       这是北贲文绍帝八年仲秋的八月初七,天空裂开后第七个年头。

       天裂是有“木石天子”之称的皇帝登基三个月后发生的事,同样是一个黑暗的夜,帝都天启的西北传来雷爆山崩也不足形容的烈响。整座都城随之不停地震动,遍布城市地下的井道水路一体轰鸣,通宵达旦,仿若伏龙苏醒,就要将一切撕碎以祭爪牙。次日天明,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震终于平静,人们却在西北方的天上看到一道银灰的“裂痕”,就好像阴沉的穹宇被利刃斩开,露出天外莫可窥测的秘境。

       在皇家内史有限知识的解释下,这样的天地异象非人力所及,能为之比拟的唯有传说中上古的神战。那不久后,遍身甲胄的武士进占帝都,手持世所未见的神兵利器,撞开太清宫的门阙。

       长达七年的苦战随即开始,天启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酷烈战火。而今晚,一切似终已走到残局。

       此刻城外正发生着激战,如同群兽相残的冲撞与嘶吼,海潮般遥远而又清晰。太清宫——这举世无双的庞大宫殿之内,焚烧与杀戮到处肆行,宫娥内侍惊慌乱窜,身着官宦朝服的贵人死命奔逃,披甲之人挺着明晃兵刃穷追在后。

       一片腥风之中,带刀武士驱赶两名不能言语的乌衣侍者,沉默穿行。当他押送着肩舆到达深宫正中的“玄皇殿”时,身上的铠甲已被凌空乱飞的血滴溅污。

       “大宗主,属下复命!”他跨过厚木门槛,铁甲铿锵而跪,话语在高旷的殿宇中回声一荡。

       大殿中其实聚集了不少人。铁甲武士默然拱卫;内侍官员缩身垂首,跪成乌沉沉的一片;排作整齐行列的美貌仕女脸上覆盖着精致的宫妆,神庙泥塑般侍立两厢。更引人注目的是三个周身白衣的年轻男人,他们瘫跪在殿堂中央的地上,手脚都被白练捆绑,面黄肌瘦,口眼歪斜,浑身如同抽搐般不住地颤抖,就像是一只只惊破了胆的兽。

       呼吸吹得灯火摇曳不稳,整个殿堂却只一派凝寂。所有的人似乎都被一种气息震慑——那来自大殿高处、丹陛之上的黑铁一般的气,沉沉地压住了他们,以至丝毫妄动不得。

       丹陛上是属于皇帝的宝座,后方高悬着普天下独一无二的巨大横匾,镌有一百年前贲静帝手书的四字——“天颜若素”。皇帝自然并不在座上,众所周知他从来都只能躺着。此时端坐在那里的,是一个遍身重甲、如同铁铸的人。

       很难说清那是一个人,抑或只是一副密不透风拼装起来的甲胄。罕见的厚重铁甲遮蔽了他的每一寸身体,锁链扣紧胸腹,坚壳护住指节,就连脸也隐藏在硬冷的面甲之后,不见表情,不闻呼吸。他深深地静处在暗影之中,双手将一把五尺左右的长刀拄在身前,刀弧与甲缝都泛着乌黑。无论灯火,还是殿顶“瞻天井”中透下的星光,都无法在他身上映出一丝微亮。

       他,就是那个被称为“大宗主”的人,今时今日天启城真正的主人,这七年来搅动了天下的人。

       染血进殿的武士对着丹陛跪礼,就像参拜现世的神。而后他直立起身躯,指挥乌衣侍者将肩舆抬到殿堂中央,稳稳停放在光可鉴人的青黑地面。

       “孟泱,人已到齐了吗?”丹陛上传来略显沙哑的问话。有几个人悄悄抬头望去,见大宗主仍只是岿然静坐,出声的是立在他座旁的一名年轻武士。与殿中甲胄铿然的其他武士们不同,他只披挂一身轻甲,胸前要害也唯有皮带束着一片铁镜护心,战袍斜敞,裸露着半臂肌肉。他问了一句,寂静殿堂中却无人应答。

       “孟泱,答话!”轻甲武士提高声调呼喝,拾级走下丹陛,揽着一杆沉重的铁枪。偷眼窥看的人们都慌忙伏下了头去——即便看一眼也心惊,那威赫噬人、战尽天下的“魂印兵器”。

       “小臣在……在。”须臾过后,殿柱下的暗角里,响起含混不清的话语。一个身着贵胄朝服的人从那里爬了出来,鼻尖和面颊饱胀着糟红的的酒气。“姬……姬大人,”他冲着轻甲武士仰头嬉笑,“恕罪,恕罪。”

       “已同你说过,别叫我‘大人’。”轻甲武士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冷然昂首,“姬伯松,就是姬伯松。”

       “呃……小臣知罪,姬……姬伯松大人。”孟泱赔笑爬起身子,压抑着酒嗝往四下看去。眼光扫过大殿中央那一堆瘫坐的白衣之人,他忽地双肩一耸,微微摇晃着走向他们。

       “不……不差,一个不差。”醺醉无形的男人弯下腰,眯起眼,觑着那一张张困兽般绝望而丑陋的脸,“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都在这儿了。当年收了十五个,死的死、用的用……如今就剩这四个啦。您瞧瞧,他们都是文绍……啊不,都是当今圣上的嫡派兄弟:文统、文维、文绰——”他指着被白练捆绑的年轻男子,依次介绍,最后移到那顶犹未开锁的肩舆之前,张开手掌拍着舆顶,用力地摩挲,“还有这个,文纯。”

       姬伯松铁枪抱在怀中,一步步走到近前:“你们关了他们多久?”片刻沉默,他低声地一问。

       “二十年。”孟泱不假思索地对答,嘴角溢出笑来,几分得意,亦颇感怀,“整整二十年啦……大人,您不懂。这件事,是要下功夫的。”

       他说着,歪歪斜斜转过身子,高举双手望空揖拜:“静皇帝钦定《长彝宗法》,立下规矩:除天子外,皇室男子凡成年者,皆需削去皇藉、降为臣族,改归‘天’、‘颜’、‘若’、‘素’四姓,是为‘天潢四氏’。唯有小臣这等终身侍奉宗祠的子弟,方可保留国姓,永为皇族。”谈起这套谙熟的体制,他昏醉之中,尚有些眉飞色舞。

       持枪的武者听他所谓,不禁回头望了望皇座之上的匾额。

       皇族孟氏,这个被选择与被庇佑的家族,神曾将鞭笞天下的权柄放入它的掌中。然而他却将这天下领入了史所未有的乱世。二百年间,野兽般的军阀轮番上京,废立天子、称王制霸,勃兴烟灭;边远诸侯割碎疆土,伏尸万亿,杀跨了人心。即便如此,百多年前那个阴鸷而多病的男人——被称为“国难以来最后一位明君”的静帝,仍然颤巍巍写下了那顽固的四字。

       天颜若素,帝祚不移,这是君王的美梦,他恨不得它永无苏醒,一如笼罩着这个时代的漫漫长夜。但他却又怎能预料,神,也有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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